第二十五章 八月驚變

「告訴她,我活著。」
「少廢話!你要是不說實話,瞧見沒有?」榮慶掐著小回回脖子,指著蘆葦叢中的黑沉沉的湖水說,「這坑裡哪年都有淹死鬼!」
「老佛爺也是這樣吩咐奴婢的。」
「廢話,問你在哪個宮裡。」
「女大十八變。你真的沒發現,吟兒這二年越長越好看了?」慈禧見光緒不說話,就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奴婢不懂皇上說什麼。」
「老佛爺快啟駕吧,時候不早了。」吟兒看出慈禧要挑毛病,慌忙上前勸慈禧趕快上路。正在這時,李蓮英匆匆趕來,說鑾駕備好了,催她盡快上路。
「換了我,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躲開我這個惡婆婆,你不高興了!」
「吟兒,你不但忘了榮慶,也忘了珍主子的恩典。」光緒冷笑一聲,心裡認定是老佛爺在背後支使她,她根本不會想出這個主意:「看不出,你這麼小小年紀,心機很深,竟跑到這兒來走這步閒棋!」
她瞪大眼睛,看見崔玉貴親自抱著珍主子走到井台邊。珍妃雙手扒在井石圈上,大叫老佛爺饒命。那聲音是何等的淒慘啊!吟兒想衝出去救她的主子,不知為什麼,兩條腿像灌了鉛,一動也動不了。
「不不,兒臣不能幹這種事。」
光緒明知這件事是慈禧的主意,心裡卻無可奈何。對一向騎在他頭上的皇爸爸他不敢怎樣,一肚子火氣全撒在吟兒身上。心想既然慈禧讓她留在這兒,那就讓她留吧,反正他是不用她伺候的。一連幾天,光緒不讓吟兒伺候他不說,連寢宮和起居室也不讓她進。
「後宮三千,咱們大清國不養那麼些閒人。也就是好幾百吧。說實話,這些丫頭裡,吟兒怎麼比都是個人尖子。你要是喜歡,就把她收了房吧。」慈禧勸起人來,一向是重話輕說,面子上漫不經心,骨子裡卻非常堅決。光緒瞭解這位皇爸爸的脾氣,慌忙說不行,態度十分堅決。
為了不讓慈禧懷疑,光緒連忙改口,說吟兒入宮前,她家裡什麼情況他一點也不瞭解,收下為房顯然不妥。慈禧笑笑,說這還不容易,宗人府都留著底,派人查一下。要是怕費事,你回去親自問問她就得了。
「要不是這種時候,珍兒想見老佛爺也見不著。」
光緒看一眼吟兒,顯然不相信珍妃會這樣勸他。他瞭解珍妃,尤其在這個特殊問題上,她從來沒有這麼大度,要不連她親姐姐瑾妃也跟她鬧得非常不愉快。光緒一方面覺得她在這方面太小氣,有時令他啼笑皆非。另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種小氣,是一種愛到深處的小氣,她太在乎他,恨不能天天霸著他,不想讓他跟其他任何女人親呢。他突然覺得吟兒在耍他,甚至認為她另有目的,自有她一番良苦的用心,因為吟兒明知他不喜歡其他宮妃,而她偏偏說任何女人都行,這裡頭豈不是有所暗示?
「起來,快起來!」光緒激動地說,「你是怎麼來的?皇太后知道嗎?」
「朝政爛到這樣兒了,就這麼一走了之?」珍妃痛心地說。
「你說得沒錯,不能把她扔在這兒。」慈禧過了半晌才點點頭,站在那兒發呆。吟兒催著老佛爺快上路,說天已經透亮了。慈禧猶豫了一陣子,告訴吟兒,說她所以在這兒等她,是為了讓吟兒陪她去辦一件事。吟兒點點頭,問什麼事,慈禧要她去請珍妃上這兒來,並讓一名小太監陪她一塊去,吩咐她快去快回。
「你什麼意思我不管,反正你是皇上,不是和尚。」慈禧一語雙關,犀利的目光緊緊盯在光緒臉上。
「皇爸爸許兒臣不走,兒臣就留在北京,以便與各國使臣辦交涉。」光緒看一眼大殿,發現宮中四處早已亂成一團,可這兒卻依然井井有條,他不得不佩服慈禧這種臨危不亂的鎮定。
「奴婢不知道。」吟兒搖搖頭,心神慌亂地說,「奴婢上這兒來,只是一心想伺候好皇上。」
自她頭一天來這兒見了皇上一面,再也沒見過皇上。她不知為什麼,皇上不僅不讓她伺候,連起居室和寢宮,包括書房都不讓她進。即便在迴廊或院子裡偶爾碰到皇上,皇上連正眼也不看她一眼,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吟兒心裡納悶,不知她哪兒得罪了他。皇上不理她,她可不能不理皇上。來這兒好幾天了,冒了好大風險,將珍妃主子的戒指帶到這兒,竟然還沒交到他手裡。
「相好的。」榮慶斜插上去,在小回回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珍兒願意伺候老佛爺!」珍妃心裡非常慌亂。眼下的時局,都是慈禧一手造成的,她本以為,慈禧通過這件事會汲取教訓,將朝政重新交給光緒,所以她才能放出冷宮,重見天日,看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儘管她心裡非常仇恨這位作威作福的老女人,嘴上卻不得不說違心話,因為對方要是不肯帶她走,她就見不到皇上了。
「地兒我早就你找好了。」慈禧沉下臉,看一眼珍妃,向身邊的崔王貴揮揮衣袖。
「那珍兒怎麼辦?」光緒站在那不肯走,向慈禧提出珍妃的事。
「是這樣。是老佛爺下的旨,也是奴婢臨來前,珍主子再三託付的。」
吟兒剛跪下要給光緒請安。光緒急忙上前一步,伸手將吟兒拉起。
瞅著黑暗中皇上遠去的背影進了樂壽堂正殿,吟兒這才匆匆趕回養心殿,替皇上找了一些舊衣物和日常用品。她一邊整東西,一邊想著珍主子。這些天來,她一直擔心,萬一洋人打進北京城,老佛爺和皇上要是離開這兒,珍主子怎麼辦。想起剛才老佛爺當面答應光緒,對珍主子她自有安排,她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慈禧看一眼站在身邊的吟兒,吩咐小回回領著吟兒與皇上先走,並讓他們告訴皇上,她和珍妃一會兒就到。慈禧本來想留下吟兒,轉念一想還是讓她走了。慈禧眼瞅著吟兒和小回回出了大殿,這才轉身對珍妃說:
「不成!你一定要跟我走。要是皇上當了洋人的俘虜,那還談個屁!」慈禧斷然拒絕了光緒的要求,據她所知,前一陣子她抓了譚嗣同,將光緒軟禁起來,自己重新出來垂簾聽政,洋人就曾密謀逼她下台,將權力交還給光緒。洋人似乎覺得一個年輕皇上,比一個脾氣固執的老女人更容易打交道。所以她走到哪兒都得將光緒帶上。否則只要光緒跟自己分開,洋人利用他皇帝的名份,隨時可以將他扶上台,到了那時,她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進宮前怎麼啦?」慈禧追問。
「你還惦著她?」慈禧顯然非常憤怒,當即停下盯一眼吟兒。
「是啊。見一面少一面,和圖書能見著還是咱們有緣分。」慈禧這才發現珍妃身穿大紅旗袍,顯得分外扎眼,心裡頓時竄出一股無名火,嘴上卻笑著說,「好漂亮呀!人是衣裳馬是鞍,老理兒真是不帶錯的。」
榮慶一聽臉都綠了,心裡頓時躥起一股怒火,他在外頭替皇上提著腦袋賣命,皇上卻霸了他的媳婦。他沉吟片刻,壓下心頭的火氣細細一想,覺得不大可能,皇上不是這種人,吟兒也不是這種人。他在心裡埋怨自己,沒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就上火。於是他穩住神,問小回回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小回回說眼下皇上惦著珍主子,沒這個心情,就算皇上願意,怎麼著也是往後的事。榮慶一聽心裡立即明白了,分手前,他讓小回回給吟兒捎個口信。
大殿內只有老佛爺和吟兒。慈禧看一眼吟兒,說皇上已經先走了,她在這兒等她:
就在光緒苦苦想著用什麼辦法將吟兒弄走的同時,吟兒也在思索怎樣才能轉達珍主子的勸告,並將那枚綠玉戒指交還給皇上。按珍主子意思,皇上跟誰個女人生下孩子,這枚綠玉戒指便賞給誰。
「珍主子說,皇上無論跟哪位宮妃在一起都行——」
「皇上問政了?」珍妃天真地問。可憐她自從吟兒離開身邊後,慈禧再也不讓敬事房派人來伺候,除了太監一日送三餐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一年來她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夜裡聽見城外的槍炮聲,她還以為有人放鞭炮,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洋鬼子殺進北京城了。
吟兒奉慈禧的旨令與小太監一路跑到北三所。看門的太監看了慈禧的手諭,立即開了門上的三道鐵鎖。吟兒見到珍妃,欣喜若狂地對她說:「珍主子!您大喜了!馬上您就能見到皇上了。」
「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什麼意思?」榮慶覺著不對勁。
吟兒答應著,向大殿外走去。光緒說跟她一塊兒去整理,慈禧看他一眼,說去吧。光緒跟著吟兒一前一後走到大殿外的丹墀上,心裡說不出的緊張。原來光緒想以整理東西為由頭,先離開慈禧身邊,然後趁著亂勁設法逃到宮外,實在不行哪怕暫時先躲起來。總之,再過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只要慈禧一走,後邊的事就好辦了。
「榮侍衛!現在不比從前,皇上那兒平時不讓去,我見不著吟姑娘。」小回回慌忙推託。
「知道我為什麼讓你走嗎?」光緒繃著臉,雙手背在身後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句民間的俗話對這位皇家的真龍天子也同樣適用。只要皇上身體好,怎麼也熬得過一個六十好幾的老人。這就是吟兒最質樸的想法:皇上好了,珍主子早晚會好的。包括榮慶和她自己,也都會跟著好起來的,所以,她來這兒首要的事便是伺候好皇上,勸他寬心,勸他耐著性子等著珍主子。可是她來這兒好幾天了,一直沒機會跟皇上單獨說上話,連那枚綠玉扳指也沒來得及親手交給對方。
「廢話。」榮慶沉下臉。小回回立即回過神,明白他一定是打聽吟兒,為了這,當年他丟了他的信,差點害得榮慶掉腦袋。
「洋人打進來,宮中都待不住,冷宮就能待得住了?」
榮父顫顫巍巍地領著兒子進了妻子的臥房。榮慶撲到母親身邊跪下,連聲叫著母親。葉赫夫人愣了半天,終於認出是兒子,頓時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一天上午,皇上身邊的太監突然通知她,讓她準備一下,說下午敬事房派人來接她離開瀛台。吟兒一聽頓時傻了,問對方為什麼。太監說不清楚,也許皇上這兒不想用宮女。吟兒急了,不顧一切地去找皇上,心想怎麼也得將珍主子的綠玉戒指交給他。光緒正在書房讀書,小太監把著門口不讓她進。她起初跟小太監說好話,求他通報皇上,對方不理她。她急了,說一定要見皇上。小太監攔在門邊,兩人爭執起來。這時書房裡突然傳出光緒的聲音,他讓小太監放吟兒進去。
光緒皇上坐在風琴邊漫不經心地彈著琴。對他來說,彈什麼曲子已經不重要。只要琴聲一響,就能將他帶到與珍妃在一起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回味著那難言的愉悅和溫馨,這就足夠了。對他和珍兒之間的事,他比珍妃要樂觀。他總覺得珍兒有一天會回到他身邊。只要慈禧不罷黜他的皇位,這一天遲早會來的。相反,如果慈禧有一天徹底翻了臉,讓大阿哥頂上他的皇位,他作為一個毫無權勢的普通滿人王爺,慈禧也就不會在乎珍妃,無需擔心她在他身邊恃寵弄權了。
「她進宮之前——」話一出口,光緒立即剎住話頭。他早就得知吟兒與榮慶的關係,並許下諾言,事成後要替他們倆指婚,現在不能替他們了卻這個心願,總不能奪榮慶所愛,幹出這種荒唐事。別說他除了珍妃,對其他女人毫無心情,就算有,他也不能和吟兒發生這種事。
吟兒理好東西,匆匆趕回樂壽堂。那邊的人已經走空了,不像剛才太監們進進出出搬東西,顯得十分忙碌。眼見天快亮了。四下反倒出奇的黑。她進了大殿,不由得心裡暗暗吃了一驚。老佛爺穿了一身平常人家的服裝,估計是從宮中的老媽子那兒要來的,儼然是一位普通人家的老婦人。她這一身走在街上,大概誰也認不出她就是當朝聖母皇太后。
兒子敲門時,他正在後花園澆花除草。他心裡奇怪,一般客人絕不會由後門進來,更不用說後院裡經常沒人,敲了也沒人應門的。他猶豫片刻,上前開了後院門,門外站著一個賣山貨的客商,榮父問客商找誰,那人沒說話,閃身進了後院,隨手關上院門。榮父驚慌地問他想幹什麼,那人扔下肩上的褡褳,叫了聲爸。這時榮父才認出是失蹤一年多的朝廷要犯,他唯一的兒子榮慶。
光緒躲著慈禧的眼神,低著腦袋,半天不出聲。
光緒突然明白怎麼回事。前些天,他上儲秀宮給慈禧請安時,慈禧當著他的面吩咐李蓮英派一名聰明能幹,模樣兒端莊的宮女去瀛台侍候皇上,他連聲說不要。慈禧只管和李蓮英說這件事,根本不理睬他。沒想才過幾天,宮女真的送來了,原來她就是一直在北三所侍候珍妃的吟兒。
「吟兒,全宮的宮女我都沒帶。就帶了你一個人,你可得陪住我了。」慈禧說得很輕,神色非常莊重。
「她在哪兒當上了掌事兒的。」榮慶心裡收得緊緊的,說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
怎麼辦?面對這一局面,有人勸他逃往日本,說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一批新黨和_圖_書要員都相繼去了那兒。走投無路的榮慶在日本使館翻譯的幫助下,準備由上海出發前往日本東京,臨行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決定不走了。他之所以不走,因為他實在捨不得吟兒。他不甘心,就這樣與自己的心上人永遠分手,也不相信慈禧能將大清國的皇上一手廢了。
「老佛爺!我——」珍妃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她叫她來這兒,不就是為了帶她一塊兒走,怎麼突然冒出這個問題。
葉赫將軍見到兒子榮慶站在面前時,幾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吟兒說一時半時說不清,要她趕緊離開這兒,說皇上和老佛爺都在貞順門那兒等她,珍妃讓吟兒等她一會兒,從衣箱底取出那身繡著大紅牡丹圖案的旗袍。吟兒說路上太扎眼,不能穿。珍妃不顧吟兒阻攔,一定要穿在身上,因為這是光緒最喜歡的衣服,一年多沒見皇上面。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哪怕見過皇上之後再換掉。她換了新衣,對著那面破銅鏡擦了臉,用小木梳梳了頭髮,這才興沖沖地跟著吟兒向樂壽堂走去。
她從儲秀宮搬到東六宮東邊的樂壽堂,這兒的後院緊挨著貞順門,出逃的車馬都聚集在神武門外。由這兒去神武門比儲秀宮方便多了,一有風吹草動,立馬走人。她站在紗燈下,一邊等小回回去瀛台叫光緒上這兒來,一邊想著心事。想起光緒上台親政前前後後,早沒出事晚沒出事,偏偏自己再次出面訓政還不滿二年,出了這麼大的事。不一會兒,小回回來報,說皇上來了。慈禧讓光緒立即進殿,光緒帶著吟兒一塊進了殿。
「誰個說不行?宮女嘛,本來就是替皇上預備的!」慈禧反駁著光緒,態度非常認真。
光緒看得出對方有些委屈。要在過去,他是不會察覺一個奴才的心跡,因為至高無上的地位令他無需考慮別人的情感走向,對方唯一的選擇便是服從。由於現在地位變了,他漸漸地學會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別人。他正是由此想到這件事不能怪吟兒,她來不來根本由不得她。想到這兒,他在椅子裡坐下,心平氣和地詢問起有關珍妃的情況。
小回回作賊心虛,本能地嚇了一跳,當他回頭,發現面前的男人是榮慶時,他那雙大眼睛瞪得更大,眼珠子差點沒從眼眶裡掉出來。都傳他逃到國外去了,怎麼突然又回京裡來了。
「可別打扮得花枝招展,越不起眼越好。」慈禧邊說邊摘了吟兒耳邊的珠花,隨手扔在地下。
他不敢告訴父母心裡這個念頭。因為他兩位老人好不容易等到兒子回來,將他藏在家裡仍然提心吊膽,絕對不會讓他出去冒險。他成天躲在屋裡睡覺看書,晚上才敢出來在後院裡活動一下身體。越是沒事,他心裡越是想著吟兒,一想到吟兒,便耐不住的滿心煩躁,一天下午,趁著父親陪著母親上廟裡燒香的機會,他翻出寫有「定州古郡」字樣的褡背,換上一身舊衣,像當初他混入北京那樣扮成客商,瞞著家裡其他人悄悄出了後院門。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啊!」珍妃喃喃地說,她本來就關心這種事,加上在北三所關久了,沒人說話,一聽說洋人就要打進北京城,拖著吟兒,說要是當年依著皇上的新政,怎麼也不會鬧到現在的局面啊!
「胡說!」光緒沉下臉,「你明知珍主子跟我各分東西,連見上一面都不行,上哪兒得貴子?」
榮慶說完邁開大步一陣風似的走了。只要小回回傳這句話給吟兒,吟兒在皇上身邊,吟兒知道他活著,皇上也就知道他的下落。這一句話,帶給他們同一個信息,但對他們卻有著各自不同的意思。他相信,只要他一天不死,吟兒就會寄希望於他。同樣,只要吟兒一天不出宮門,他就會等她,一直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不知道。敬事房會另派別人去的。」
小太監進門向光緒通報吟兒來了。光緒從沉思中驚醒,似乎沒聽清小太監說什麼,抬起一雙恍惚的眼神,擺擺手說不見。直到小太監又重複一遍,光緒才猛然回過神,說快讓她進來。
「珍主子有什麼話跟我說?」光緒心情煩躁地問。「珍主子讓奴婢好好伺候皇上。」
吟兒吱唔了半天,終於說起珍妃的心願,希望皇上盡快養好身體,早得貴子,並說皇上只要有了兒子,老佛爺就無法將皇位傳給大阿哥了,光緒聽後半天無語,心想這倒是說中了他的心思。問題是珍妃身陷囹圄,他不止一次求過慈禧讓他倆在一起,慈禧不答應,讓他孤家寡人一個,孩子總不能從天上掉下來啊。想到這兒,他氣不打一處來。
「奴婢明白。」吟兒受寵若驚。
為此,他一直想找機會去一趟吟兒家。
「老佛爺改變主意了?」珍妃心裡說不出的失望和擔心。
「珍兒拜見老佛爺。」珍妃給慈禧請了跪安。
「老佛爺!珍妃來這兒給您謝恩了。」吟兒走到慈禧面前說。
「她去了瀛台?」
「那——那您總得給我個地兒啊?」
「不不——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珍妃太瞭解這位惡婆婆的性格。她知道,慈禧早在心裡打定主意,不讓她和皇上見面。對方所以這樣演戲,無非是為了盡情地折磨她。她沉默了一會,抬起頭說:「老佛爺一定不讓我見皇上,那就讓珍兒回北三所冷宮,珍兒在那兒等老佛爺回鸞。」
完了,找不到他們家人,打聽不到吟兒的消息,更沒法和吟兒聯絡了。榮慶貼著胡同邊的青磚牆,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出了胡同口,他順手一拐,向西四大街走去。按說他是不應該在這種人多的熱鬧地方露面的。他心裡有事,根本忘了這茬兒,一路心事重重,只顧想著吟兒。天近傍午,他走到街邊一家當鋪前,站在那兒發呆。他突然想起兩年前,皇上讓他跟蹤小回回,他就是在這兒碰上小回回的。當時小回回進去當東西的,被他當場抓住,這樣才生出後面他讓他捎信,信被小回回丟失等一系列事端。
「珍主子說了,她讓我帶話給皇上。皇上您可能不信,但您見了這枚扳指,就會相信的。主子還說,扳指再帶到您這兒,就當是她寫的信。」
光緒最怕的是珍兒性情剛烈,受不了冷宮的折磨,沒等到那一天的來臨便頂不住了——他覺得想這種事有些不吉利,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往這上頭想,但往往一個人獨坐悶夏,聽著窗外那無休無止的蟬鳴,冷不丁兒又冒出這個念頭來。前一陣子,他託大阿哥帶去那枚綠玉扳指,為的就是讓她咬著牙,為了他,為了他們倆有一天能再次團https://www.hetubook.com•com聚,好好活下去。
「行,你要是不喜歡吟兒,讓她回我身邊。說到敬煙守夜,沒人能比得上她。你嫌她,我還捨不得呢!」慈禧平靜地笑了笑,毫無餘地的封死了吟兒回珍妃身邊的可能,「你說,你喜歡誰,替你換一個可心的。」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慈禧對光緒說,接著吩咐隨同光緒一起來的吟兒,讓她立即替皇上準備上路的行裝,說天亮之後就要出發。
來贏台之後,吟兒心裡早就拿定主意,按珍主子意思,將綠玉戒指交還給光緒,至於珍妃求她生子的情況則隻字不提。吟兒深知珍主子一時情急,衝動之下脫口說出計她替皇上生兒子的念頭。不要說珍主子還可能有出頭之日,就是沒有,作為珍主子的貼心奴才,她不能也不應該當真。她唯一的念頭便是好好伺候皇上,按珍主子叮囑她的那樣,要她學會調養皇上身體。為了這,珍主子特意將過去御膳房和茶水章熬湯的配方告訴她。
「那你說說,珍主子怎麼託付你的?」
「兒臣根本沒這個心情!」光緒搖搖頭說。
「她說什麼?」光緒迫不急往地追問。
「我的主子,您千萬別說這些,惹火了老佛爺,這不是沒病找病?您惦記著朝政,等見了皇上再慢慢兒說去——」
「各人有各人的命。」慈禧立即將光緒的理由堵回去,讓他趕緊準備,這就跟她一塊兒出逃。
光緒輕輕對吟兒說快點。吟兒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兩人頓時加快步子。他倆剛走下台階,小回回突然從門內追出,說老佛爺讓皇上留在這兒陪她,行裝由吟兒一個人去整理就成了。光緒心裡一愣,雖然站住,卻不肯回去,他告訴小回回,讓他轉告慈禧,說有些東西一定要由他親自整理。沒想到慈禧突然出現在大殿外的丹墀上,伸手招呼他回去。光緒無奈地看一眼吟兒,沮喪地跟著小回回向樂壽堂大殿走回去。
「怎麼?你倒像沒事兒人似的。你不走啊?」慈禧一見光緒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裡便火冒三丈。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像個看熱鬧的。言外之意,這些年我都聽你的,鬧成這樣跟他沒關係。
「您問宮中那位親戚,吟兒宮女?」小回回心裡明白吟兒跟他絕不是一般親戚關係。那會兒他人小,不懂這些男女之間的事。後來細心一想,吟兒的所謂親戚只是個藉口,肯定是相好的一對。榮慶沒說話,悶悶地點點頭。小回回笑笑,告訴他說吟兒混得不錯,當上了掌事兒姑姑了。
吟兒慌慌張張跟著小回回匆匆走出貞順門,沿著甬道向神武門走去。走到半道上,她突然想起替光緒整理好的行裝丟在樂壽堂。她要回去取東西,聽說是皇上的行裝,小回回只得讓她回去。她要吟兒快去快回,說好了在東鐵門邊等她。
吟兒匆匆向來的路上走回去,她進了貞順門,穿過懷遠堂。突然聽見不遠處的過道上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其中夾著女人的尖叫聲。
「老佛爺您別生氣。」吟兒硬著頭皮說,珍主子也是皇上家的人,洋鬼子打進來,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丟了祖宗的臉。看見老佛爺呆愣著不言語,吟兒心裡有些發慌,連忙說:「奴婢心裡想到了,不敢瞞著老佛爺。要是說錯了,任憑老佛爺處罰。」
「您不是全門清嗎?她陪皇上去了。皇上一個人在瀛台,也夠苦的。」小回回吱唔了一陣子,終於告訴他,這是老佛爺的意思,想讓皇上把她收了房。說到這兒小回回晦澀地一笑,說真要有那麼一天,您不也成了皇親國戚。話剛出口,突然覺得不妥,伸手摀住嘴巴,連聲說他什麼也沒說。
「可你頭一次見面卻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是珍主子讓你來的。」
「那你就多留點心,回去好好看看。」
光緒與吟兒說了一陣子話,叫人將她領到下房住下,自己乘小船離開瀛台,匆匆趕到儲秀宮,他一見慈禧面,便迫不及待地切入話題,說他那兒用不著宮女,還是讓吟兒回北三所伺候珍妃算了。他心情非常焦急,語氣盡可能顯得很隨便。
「其實你不該來我這兒,你應該留在那邊陪珍主子。她一個人在那兒受苦受罪,你是她身邊的老人,她離不開你——難道這個道理你都不明白?」光緒搓著兩隻兩手,在屋裡來回不停地走著,一邊抱怨吟兒。
「珍兒呀!你真的想跟我走嗎?」
他躲在家中,心裡卻惦著吟兒。他就是衝著她才冒著生命危險回來的,怎麼也得想辦法打聽一下她的消息,同時也捎個口信給她。這一年多,無論是家裡人或親戚朋友,都以為他死了,或是逃到國外。吟兒人在深宮,消息更加閉塞,因此讓她知道他仍然活著,是非常重要的。
「珍主子呢?」她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她能不走嗎?」
「珍主子!我可求您了。老佛爺開恩,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待會兒您見著她,千萬多磕頭少說話,平平安安先過了眼前這關成不成?」吟兒一聽對方說起朝政的事心裡發慌,因為老佛爺最恨身邊的人談論朝廷上的事,對珍妃這一點更是咬牙切齒。
「光是伺候?皇太后還跟你說了些什麼?」光緒盯著吟兒那張小臉,覺得正如慈禧所說,這丫頭突然變得更漂亮了。想到這兒,他覺得有些無聊,立即追問起慈禧到底跟她怎麼吩咐的。
「見著她了吧?」榮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皇上!珍主子真的這麼說的。」到了這個分上,吟兒只有硬著頭皮,將那天珍妃的話重了一遍,只是沒敢提珍妃求她獻身的。
「你可別折我的壽,瞧你這臉蛋兒,像伺候人的嗎?走在路上,讓人一眼就瞧出你身分。我就怕你到不了地頭兒啊!」其實慈禧早就想好了怎麼樣處置這個小妖媚,這會兒說這些不過像貓玩老鼠,盡可能折磨對方,延長對方痛苦的同時,滿足她心中積鬱以久的仇恨而已。
「是你?你膽子也太大了點——」
「在皇上身邊當差。」
榮慶一年多前假扮成船夫,在他與小格格結婚大喜的前一天深夜,登上了長江上的輪船,順江而下,一直逃到上海。到了上海,為了逃過朝廷的追捕,他改名換姓,躲在洋人的租界內暫避風頭。後來,他通過各種關係,試圖找到失散的茶水章和把兄弟元六,但都毫無結果。
一想到小回回,他心裡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據他所知,小回回是李蓮英身邊的親信,大總管有些不方便的事就由他出面辦。那會兒,小回回來這兒,就是替李蓮英辦事,將總管從宮和-圖-書中偷出的寶貝,送到這兒賣了,變為能兌換現錢的銀票,如今這年頭兵荒馬亂,人心浮躁,李總管一定會趁機大撈腰包,說不定還會讓小回回來這家有名的當鋪,繼續將宮中的寶貝變為他腰包裡的銀子的。也就是說,他只要有耐心守在這兒,說不定哪天就讓他碰了。
榮慶由丁字胡同來到了吟兒家。他輕輕拍開大門,開門的是個年輕人。那人瞅著他,問他找誰。榮慶愣了一會兒,問有位福貴大少爺是不是住這兒。年輕男人張口說福貴早死了,房子也賣了,這房子他是從別人手裡買下的。榮慶慌忙問對方,知道不知道他們家現在搬到哪兒去了,那人說不知道,話沒說完便關上大門。
「就這麼一句?」小回回驚訝地瞪著兩眼。
「走!別讓我費事。」榮慶指指著胡同深處說。
「為什麼?」
光緒本想求慈禧將吟兒從他身邊調開,讓她回北三所,繼續留在珍妃身邊,沒想慈禧當下一口回絕,他回到瀛台,心情非常煩躁,越想越擔心珍妃。過去雖說她也是一個人住在北三所,但身邊好歹也有吟兒陪著她,通過她無論什麼事,包括外面的情況多少也能知道一些,現在吟兒一走,珍妃兩眼一抹黑,往後的日子更加艱難了。
「對,就這一句足夠了。」
吟兒聽出光緒話中有話。猛然想起小回回跟她開的玩笑,記得那天慈禧跟她言談中也透出意思,儘管她巴望光緒能讓她抱上孫子,但絕不會因此讓他與珍主子在一起。除了她,皇上與任何女人生的都行。她隱約覺得,可能老佛爺派她來這兒,其中就有這一層意思。所以光緒由此對她生出恨意,一直冷落她,直至現在要趕走她。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已經很難說清楚了。珍主子與老佛爺都極為關注皇上的後代,但目的全然不同,珍主子讓她來這兒,是為了不讓大阿哥奪走皇位。慈禧派她來這兒,是為了讓皇上忘了珍主子。想到這兒,吟兒覺得再多說也沒意思,於是從懷中取出光緒通過大阿哥帶給珍妃的扳指,雙手捧著遞給光緒。
「朕沒那麼多閒空跟你囉嗦,你從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告訴支使你的人,皇上不要女人,不要孩子,寧可打一輩子光棍,當個孤家寡人。」如果說光緒過去很少與其他宮妃在一起,其中也有礙著珍妃面子而無奈的地方,但現在,當珍妃打入冷宮替他受苦受難之際,他可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為了她而拒絕一切女色。
「奴才在。」崔二總管慌忙上前答應。
「皇爸爸叫兒臣有事?」光緒剛剛睡下,被人從床上叫醒。他知道深更夜半的,慈禧叫他來肯定是為了商量出逃的事,但他故意裝糊塗。
「瞧您說的,我哪回讓您費事了。」小回回乖乖地跟著榮慶,走到後海一帶的蘆葦叢邊,一邊低聲告訴對方,要他有什麼事快說,現在外面亂,過了酉時便要關宮門,而他必須趕在這之前回去。
她本能地意識到也許是珍主子出了什麼事。她躲在牆角邊,身子靠在迴廊的木柱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面對所見情景,她驚愕地張大嘴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她看見二總管崔玉貴和幾名太監橫抱著珍主子,匆匆向院子中間一口水井走去。珍主子一邊掙一邊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不對吧?」
這樣看來,珍妃勸他早得兒子的話是真的,吟兒沒有說一句假話。因為這裡頭不為人知的祕密只有他與珍妃才知道。想到這兒,光緒悲從心來,珍妃似乎對自己的處境已經絕望,所以才會這麼做。同時他覺得自己小看了珍妃,她在關鍵時刻,常能跳出自身的局限,由大處著手思慮許多問題,她是為了他的皇位不讓其他人奪走,所以才會狠下這個決心的。她在自己最小氣的地方,表現出最大度的氣派,要不是吟兒取出這枚綠玉扳指,他還一直以為吟兒受了慈禧的支使,在他面前耍小聰明的。
皇上身邊的后妃誰頭一個生兒子,這枚扳指也就賞給誰,這是光緒母親送他這枚戒指時說的。珍妃特別喜愛這個扳指,光緒答應珍妃,等她生了孩子,哪怕是個女兒也將這枚扳指送給她。珍妃問光緒,要是其他宮妃先她而生怎麼辦,光緒說那就將扳指砸了。珍妃說不能砸,她自信一定會替他生個兒子,這枚祖母綠扳指非她莫屬。自她打入冷宮,光緒為了表示對她最誠摯的情意,才毅然將戒指送給她,以示他為了她從此不近女色的決心。這會兒,珍妃將扳指重新讓吟兒帶回,也就意味著她將放棄這個一定要替他生孩子的權利。
後來,迫於各種壓力,慈禧沒敢宣佈皇上退位。接著各地義和拳紛紛揭竿而起,朝廷中有人想利用義和團與洋人對抗,中外矛盾頓時變得更加尖銳,時局越來越亂。在這種情況下,榮慶認為時機已到,假扮成口外的客商,一路北上,來到了他闊別已久的北京。
「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話。」
「誰呀?」小回回一時沒回過神。
「皇上收宮女,也算給她們這些人圖個出身,就衝著吟兒主動去北三所,伺候珍妃,在那兒陪著一起受苦,你也該收了她。要是能生個一兒半女的,母以子貴,她也算沒在宮中白熬了,你說是不?」
「當然是在宮裡呀。」
就這樣,榮慶一連來了幾天。他騙家裡人說他上舅老爺家打探情況。一天下午,榮慶剛走到當鋪附近一條小胡同口,突然眼睛一亮,激動得差點沒叫出聲,小回回像當初一樣,夾著個包袱由橫向胡同裡悄悄走過來,顯然是進那家當鋪當東西的。
「後宮這麼些人,嬪妃、太監、宮女,扔下他們怎麼辦?」光緒嘴上以這些人為理由,其實他骨幹裡根本不想走也不打算走。正如慈禧所預料的,雖說他對洋人攻佔北京痛心不已,但他本能地覺得此刻由他出面收拾殘局,對於他重新執掌朝政卻是個難得的機會。
「回皇上話,是老佛爺派奴婢來的。」
「你自個看著辦,你要是帶不到話,就等著宮中派人查你。」榮慶語氣中帶著威脅,說話間扯下他肩上的包袱。小回回雙手緊緊摀住包袱,連聲說一定替他帶話給吟兒。
「伺候你們珍主子!」慈禧說完轉身跟李蓮英走了。
「這麼說,你不是珍主子派你來的了?」光緒心裡一愣,似乎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他以為她是偷偷跑到瀛台來遞口信,所以擔心慈https://m.hetubook.com.com禧知道她來這兒,沒想她正是慈禧派她來的。
「兒臣沒留心——」
想到四十年前的災難即將在她眼皮子底下重演,她心裡不寒而慄。咸豐爺在世的時候,洋鬼子殺進北京,放火燒了圓明園和清漪園(後經修復,更名頤和園),燒殺姦淫,無惡不作,給她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回憶。後來她在位幾十年,什麼事情沒經歷過,從太平軍,捻軍造反,殺攝政大臣肅順,包括一舉粉碎新黨們搞的什麼新政。她戰勝了一個個對手,沒想到總是栽在洋人手裡。她對內,什麼事兒都在行,也都玩得轉,可一遇到洋人,好像什麼都不靈了。
崔玉貴和幾名太監將珍主子扒在井台上的手挪開,拚命將她往水井裡推。珍主子為了活命,本能地掙扎著。雙方相持了沒一會兒,但吟兒覺得那短短的相持是那麼漫長,足有一頓飯時間。不,比這還要長得多,以至於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奴婢知道,這全是老佛爺的意思。」吟兒心裡說不出的委屈。珍主子那邊要她上這兒好好伺候皇上,還要她勸皇上早得貴子,甚至求她為皇上獻身,有朝一日能替代珍主子為皇上生個孩子。而皇上這邊根本不當她一回事,而且口出埋怨,好像這是她自己的主意,扔下珍主子不管,一心想上這邊來另攀高枝似的。
「您在宮外面,怎麼也知道皇上在瀛台?」
「什麼意思?珍主子為什麼讓你退回來?」看見自己帶給珍妃的戒指被吟兒帶回來,光緒不由得心裡一愣。
前幾天,天津失守的消息傳到宮中,慈禧站在靜室裡那座白玉觀音菩薩前,手拈佛珠,痛心疾首。這個老女人怎麼也想不通,由端王帶進宮裡的那些義和團的人,一個個頭上紮著紅布,威風極了。這些人當著她的面表演了刀槍不入吞劍吐火的本領。一到了洋人面前怎麼都不靈了。要論人數,天津的守軍,加上義和團的人,比那些洋鬼子加在一塊兒還要多出十幾二十倍。前幾天還捷報頻傳,怎麼一眨眼,說垮就垮了?
「兒臣以為還是應該留下——」光緒覺得無論於私於公,他都該留下處理國政。特別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離開等於戰士逃脫戰場。
其實皇上壓根兒就不想跟老佛爺一塊兒離開北京。皇上不止一次對她說,要是茶水章還在他身邊,他立即會跟他一塊逃離這兒。他寧可死在洋人的槍炮下,也不願老佛爺將他作為手中的傀儡,與洋人簽下不忍卒睹的條約,然後把帳記在他頭上。剛才,他說要跟她一塊兒來整理東西,其實他是想找機會逃離老佛爺身邊,沒想事到臨頭,又讓老佛爺叫了回去。
眼瞅著這個場面,吟兒的心差點兒沒從喉頭躥出來。這時她才明白慈禧要她留下陪她辦一件事,那就是眼前所見的這件事。老佛爺要下毒手了。
過了好一陣子,四下歸於一片肅靜。崔玉貴趴在井口看了一會兒,領著太監悄無聲息地走了——
「謝謝老佛爺!」
眼瞅著八國聯軍打到了家門口。廊坊、楊村已經被攻佔,這幾天晚上城外炮聲隆隆,時不時冒出老高的火頭。她本想再等等看,看看李鴻章和恭親王跟洋人談得怎麼樣。只要不讓她下台,什麼條件她都肯答應。現在看來沒戲了,所以她也不能再等了。
「珍主子挺好。吃得下睡得著,比先前你見到她時要胖一些——」吟兒沒聽出光緒語氣中的不悅,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剛才在總管值房,她急中生智,趁著脫衣服的當口,將那枚綠玉扳指藏在髮結中,一|絲|不|掛地當著兩位姑姑面換了衣服,這才沒被李蓮英發現。
「珍主子聽說皇上前一陣子病了,要我來這兒精心伺候,連章德順過去替皇上熬湯水的配料都教了奴婢。她讓皇上安心調養,龍體早日康復。珍主子還說——」說到這兒吟兒頓時猶豫起來,不知該不該提皇上早得貴子的事。
吟兒一進門,光緒頓覺屋裡一亮。這不僅因為對方穿了一身新衣,也不僅因為她突然長開了,亭亭玉立一個純情少女顯得分外動人,更重要的她是珍兒身邊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見到她也等於見了他心中苦苦思戀著的珍兒。
「老佛爺!我要見皇上!」珍妃大叫。沒等她話音落地,二總管崔玉貴領著幾名太監衝進大殿,二話不說,當場將珍妃拖走——
「千萬記著,路上可別叫老佛爺。你就叫我——叫姑姑吧。」慈禧揮揮手,那意思可以走了。吟兒上前攙扶著慈禧,慢慢向殿外走去。吟兒心裡在想著珍主子,不知道她放出北三所沒有,想問又不敢問。她繞了個圈,先問起皇后主子走了沒有。
「——」光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在心裡苦笑。
吟兒攙著珍主子匆匆走著,一邊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告訴珍妃。聽著聽著,珍妃突然不走了。
「大膽!」光緒喝斷吟兒。
「傻兒子!你要是落在洋人手裡,大清國還指望誰呀?」慈禧語氣中充滿了對兒子的疼惜,心裡卻暗暗在罵光緒。你想留在北京,等洋鬼子一進城,你就和洋人一起把我給賣了。她深知洋人在她和光緒之間,一向支持光緒。只要她一走,光緒留在這兒,立即會借洋人之手奪回朝廷的大權,甚至從此不再讓她回北京。即使光緒幹不出,洋人一定幹得出。只要他們在和約上寫下一條,不讓她重新干預朝政,一切都玩完了。
「那你一走,由誰伺候她?」
他錯怪了吟兒,更想錯了珍妃。光緒沉默許久,雙手拉起吟兒,向她保證,說到了他這位皇上說話算數的那一天,頭一道旨意什麼也不下,首先要給她和榮慶賜婚,並作為主婚人參加他們的大婚之喜。
「那好吧。您說,帶什麼話?」
「咱們這一向可是少見了。聽你這聲不容易呀。」慈禧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
吟兒連哄帶勸地將珍妃一路帶到了樂壽堂,天色已經大亮。在小太監的引見下,吟兒與珍妃進了正殿。
「轟」的一聲,珍主子終於被崔玉貴等人推進井裡。井口裡傳出一聲悠遠的回聲,那是珍主子於人世間留下的最後一聲呼喚:「皇上!珍兒下一輩子再伺候您——」那叫聲像一把尖刀,慢慢剜著她心頭上的肉。她蹲在地下,嚇得渾身哆嗦著。接著,她看見崔二總管讓身邊的太監,由牆邊抱起石頭,那石頭顯然事先準備好堆放在那兒的。太監們將大石頭扔下井,井口裡傳出一片水花騰濺的迴響。
「沒騙您!這在宮裡也是常事,一會兒調到這兒,一會兒又到那兒,都是替主子當差——您又是一去不回頭,吟姑娘總等著也沒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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