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
但是成大謨卻神態自若,臉上一直掛著友好的笑容,說話也非常風趣;他似乎天生有種使人快樂的氣質,跟「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那類人,恰好相反。
「你擦擦汗吧!」她溫柔而體貼地說;從皮包中取出一方雪白的麻紗手帕遞給他,手帕角上,用藍絲繡著一個花體的「H」,顯然是她自己特製專用的。
「是私家俱樂部嗎?」楊育光問。
楊育光從這一點上看出來,黃葆霞已不拿他當外人看待,心裏非常高興;因而更希望她同在一起,便說︰「成先生的意思,只希望大家在一起很高興地玩一玩,如果沒有什麼急著要辦的事,你就別走吧!」
「大謨兄!」等侍者一走,他低聲說:「你的盛情我心感萬分。不過,實在談不上什麼慶祝!」
「因為吳老伯知道我在香港。」
「這也是一部分。當然,如果妳不願意我問,妳也可以不說。」
「真的,妳別走。請我吃飯行不行?」
「可以這麼說。」他很坦白地承認。
想了一會,他說:「這裏面有著情感上的糾結,我不願意欺騙大謨兄,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措詞,說不下去了。
「大事?」他猛然雙眉一揚,好像不勝高興似地說:「啊,婚姻大事!」
這一憐愛的舉動,對傾心不已的他來說,恰是最有效的鎮定劑。就在這剎那間,他的惶恐艱窘,一掃而空,拿她的手帕送到鼻尖上吻了一下,然後投以一個異常感激和快樂的眼色。
成大謨很會說話,他不說請黃葆霞吃飯,反而要求她作東,這就讓她不好意思推辭了。
黃葆霞點點頭,毫不含糊地說:「我喜歡你這種態度。現在再讓我問一句話:林雪明對你到底怎麼樣?」
「不要緊,我對時間的觀念並不認真!」
「育光兄,我們換個地方去談談吧?」
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內說著同一句話,而彼此沒有說完,就都笑了。
「這樣的喜事不慶祝,還有什麼值得慶祝的?」
「第二句:妳認為雪明有什麼缺點?」
「很好!」她毫不遲疑地回答。
於是,楊育光坐了下來。跟她一樣,要了一杯橙汁;深黃的液體,襯著她淡黃的衣服,特別予人以一種明快溫暖的感覺。
第二句話比第一句話更難回答,而又絕無規避的可能,楊育光考慮了半天,終於對得住自己良心地說了兩個字:「很好!」
他們談得很愉快,時間在笑聲中顯的特別短促;下午茶的市面已經結束,客人散去了很多,黃葆霞也把外套和皮包整理好,做著告辭之前的準備工作。
她的話使楊育光微微發窘,提出約會的邀請時,他確曾說過這句話,但那不過是一種藉口而已,想不到她天真得信以為真;然而也因此使他感到慚愧,純潔的女孩子,總是毫無保留地信任別人的,而他,卻是信口應付,隨意搪塞,相形之下,顯得他在交遊之間,太缺乏誠意了。
「我和*圖*書不相信她會欺騙我。」
「他們有他們的一套。有些地方當然是我們不能同意;不過,我們也得說句公平話,得給他一段時間,看看他們到底能做出什麼成績來?過早的定論,似乎容易流於武斷。你說是不是?」
成大謨點點頭,從侍者手裏接過菜單,轉遞給楊育光。
「這麼說,你也有了『情感上的糾結』?」
「你,」黃葆霞以一半詫異,一半關切的聲音說:「你有什麼為難的問題?」
「就因為不便自由行動,所以才成了問題。吳老伯要我辦一件事,在這件事沒有辦好以前,我沒有理由離開香港。如果那樣做的話,吳老伯一定會追究我的行蹤,結果秘密會拆穿,家父會知道的。很好的一件事,會留下一個不愉快的疤痕,甚至招惹麻煩,那又何苦呢?」
楊育光也相當地警惕,怕林雪明會暗中偵察,所以汽車左轉右轉地大兜圈子;等趕到那香港影人常在那裏聚會的「美麗華」,已經四點零五分。
成大謨輕捷地一伸手捏住她的皮包,笑著說︰「妳幹什麼?我跟妳說著玩的;難道真好意思讓妳請客?」
他知道,在私家俱樂部的任何費用,都由會員簽名,他是無法也不必搶著付帳的,因而便以客人的口吻表示謝意:「太豐盛了!」
「我不知道。」她微微擺著頭,似乎有所保留地,「你跟他來往得久了以後,也許會瞭解得更清楚些。」
「喲!」她驟然一聲嬌啼,「真難為情死了,我一定踢了成先生一腳。」
楊育光不好意思地點頭默認。
「好的,我先說。我想問你一句話,」她稍稍加重語氣說:「你到香港來,到底為什麼?」
「我也很希望留下來,但實在有個非去不可的約會。」
她沒有答覆他的徵詢,只是抿嘴,似笑非笑地說:「這一會功夫,你說了四個『對不起』了!」
「虧得成先生提醒我。我真是『利令智昏!』」
「你放心!沒有干預的必要,絕不干預。這是尊重別人的自由最好的方法,也是交朋友必須要有的認知。我很懂得這些道理。請你相信我。」
「喔,你是說那副牌?」她微覺不好意思地,「我也太魯莽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
「香檳!」
「昨天真對不起,我差點做了殺風景的事!」
「她不會欺騙你?」
「大謨兄,你是唯一知道我的苦悶的人,我請你千萬保守秘密。」
「妳怎麼不說話?」
這就是好像偶然一瞥之間,從清澈的池塘中照見了自己齷齪的形相,他想到如何在林雪明面前瞞著他跟黃葆霞的關係,又如何在黃葆霞面前瞞著跟林雪明的關係,這種近乎欺騙的行為,它的本意究竟是什麼呢?夠得上稱為一個心地光明的人嗎?
楊育光沒想到他居然想開香檳為他慶祝,深深感到受之有愧,但當著侍者自然不好說什麼。
這一自問,使他悚然心驚,出了一身非常難受的冷汗和*圖*書
「你要跟我好好談一談,就是問我的工作?」
「妳先說!」
「喝一杯我贊成,不過你的話,我有點不能同意,第一,請你收回『先生』的稱呼,第二,無論誰做主人,葆霞走了,這裏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撇開她,我們也可以交個很好的朋友。」
彼此愉快地笑過一陣,黃葆霞掠一掠鬢髮,正容問道:「昨天你說,要跟我好好談一談,是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謝謝你!」楊育光再一次為他友好的態度所感動了;這一來也使他感到有以更誠懇的態度對待他的必要,於是稍現窘態地說:「讓我老實告訴你吧,吳老伯我要辦的一件事,實際是我自己的事!」
「對極了!你的見解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喔!說到這裏,我得特別向大謨兄道謝,雪明告訴我,我準備回大陸探望家母的一切手續,多承大謨兄替我幫忙,實在感激之至。」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成大謨點上一支菸,慢條斯理地說:「我相信你也這樣。但是,我們對大陸不能不關心,這因為大陸上有我們的親人在。」
「不,不!」楊育光趕緊否認。
「為什麼呢?」
「喔,」楊育光楞了一下才想起,「對了,我得代表葆霞作主人,請成先生挑地方,我陪你喝一杯。」
楊育光心裏也很亂,他有許多話想跟她說,譬如去大陸探親的問題;吳先生夫婦替他設想的婚姻問題等等,但每一個問題都關連著好幾方面,時機沒有成熟,說出來無益有害,只好悶在肚子裏。
黃葆霞扶麥管慢慢地吮吸著橙汁,視線下注,一動也不動,但那像黑絲簾樣的睫毛,不停地眨動,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麼?你的計劃變更了?果真如此,那可讓你母親太失望了!」
「那算不了什麼。不知育光兄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成大謨點點頭,咬著嘴唇不響,似乎也很替他為難的神氣。
「那麼,是什麼人把你的腳絆住了呢?」
對,朝好的方面去想!這句話對楊育光的鼓舞作用很大。於是,他也欣然舉杯了。
「有什麼困難嗎?我幫你的忙。」成大謨的語聲很低,益顯得關懷備至。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裏環境不錯,也有幾樣菜還可以吃。」
因此,黃葆霞的窘態很快地消失,楊育光的不安也暫時被擱置了。
「對不起,我太不禮貌了,遲到了幾分鐘。」
也許成大謨是一句無心的話,但楊育光不能不敏感地想到,他所指的是黃葆霞。為了女朋友而阻延了探親的計劃,他覺得這無形的指責是相當嚴重的。
也不能確定,同時既不便宣佈祕密,也不願欺騙她,只好這樣說:「請原諒我說第五個『對不起』,我希望可以不回答妳的話。」
成大謨一面吃著白汁鯡魚,一面靜靜地聽他的話。等楊育光說完,他用徵詢的語氣說:「我想這或許不會有什麼問題,吳先生要你辦的事,是hetubook•com•com不是我可以替你代辦呢?」
楊育光還想說什麼,成大謨已經搶著答覆,「既然如此,就不必勉強了。」他問︰「要不要叫我的司機送妳?」
他確是有著為難的問題,即不忍對林雪明負心,又不肯對黃葆霞割捨,何去何從,恐怕躊躇一萬年,都不能解決。可是這一重左右為難的心境,又怎麼能向她公開。
「人生行樂耳!」成大謨頓了一下,換了另一種語氣說:「不過,想起大陸的人,我們確也有些慚愧,那裏的生活比較艱苦,我們這樣享受是有點過分的。」
楊育光碰了個釘子,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樣,話就接不下去了,第一次出現了沉默的姿態。
「那也沒有關係啊。」成大謨說:「你有你的行動自由。」
他們都望著她的背影,那擺動出柔和的韻律的曲線,使他們想到同一個人:林雪明是相形遜色了!
因此,他不能不有所辯白。然而這辯白也很難,遲遲不回大陸固然不是為了黃葆霞,而原因的發生,確由黃葆霞身上而起,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
「我猜對了?」成大謨笑著問。
「那我更不應該打聽了。」成大謨很快地答說:「做晚輩的不該評論長輩。」
這個下一半的轉語,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楊育光很想知道,催促著問說:「妳的話還沒有完!」
「我早看見你們了!」成大謨微笑著坐下來說:「你們倆談得好起勁。真叫人羨慕!」
「凡是跟他來往過的,都這樣說。不過……」
「成先生為人好像很不錯。」
這時,侍者把香檳送了上來,用熟練的手法打開瓶蓋,發出很大的一聲震響,好像打破了沉重阻滯的氣氛。
談話很快地已轉入正題,可是楊育光卻反而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說實在的,什麼時候才能動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成大謨也不再客氣,跟侍者商量了半天,點了菜也要了好幾種酒,然後說給楊育光聽。
「這我倒不懂了!」成大謨放下酒杯,很有興趣似地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相信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否則不至於會阻延你的行程。是嗎?」
楊育光更覺得好玩了。她的兩句答話,完全是模倣他的,只不過順序不同而已。在語言的戲謔中,他沒有想到細細去體味一下其中的弦外之音。
「如果你真是喜歡雪明,那也沒有什麼難辦。」
「那麼,」她對楊育光說︰「我請你做我的代表,好好請一請成先生。費用先替我墊上,明天還給你。」
「真的,」楊育光顯得很關切地,「大陸上的生活情形到底怎麼樣?言人人殊,不知誰的話是真的?你常去大陸,照你的看法,共黨的作風,到底是好是壞?」
「當然,」成大謨說:「如果是關於葆霞的,我不應該打聽。」
他一看,菜單上全是法文,便即遞了回去,說:「請你安排吧!」
「你說成先生提醒你https://m.hetubook.com.com?」她偏著頭,一面想,一面說:「你沒有……」
「沒有什麼?」
他無法說得下去,而成大謨則睜大了眼望著他,形成了有點緊張的僵持局面。
「葆霞!喔,對不起,黃小姐是不是准許我這樣稱呼妳?」
茶座上,衣香鬢影加上五色繽紛的新裝,看得人眼花撩亂,楊育光用目光搜索了一遍,沒有發現黃葆霞,只好沿著牆壁巡行著去找。
「謝謝,我自己開了車來的。」
「你這話問得好傻!」
黃葆霞有點不好意思,而楊育光又出了一身非常難受的冷汗。
「是的,是的。」對成大謨的爽朗親切,他深為感動,從善如流地表示同意。
「我也這樣想。本來可悄悄兒去,悄悄兒回來。但現在不行了。」
「可是我也不能隨意損傷另一個女孩子的自尊心。」
就這時,一個壯健的中年人出現在他們面前。那是成大謨。
「謝謝你!我問完了。」
「難道他有著不為人所瞭解的地方?」
這下她遲疑了,但也沒有多久,便即答說:「我也向你說『對不起』,請容許我不回答你的話。」
黃葆霞跟他招呼著。楊育光卻是作賊心虛,他很快地想到,成大謨會把今天的所遇去告訴林雪明;林雪明會來質問他;而他自己呢?……
黃葆霞雙頰微現緋紅,廣東籍的大家閨秀,常是一方面飽受西方教育,一方面卻又恪守中國的古禮,那一方手帕,在她不過助他擦汗,並沒有想到別的用意,但楊育光竟誤認為施愛的表示,倒使她微感不安了。
「在這裏!」聲音很輕,但他一下就聽清楚了。
成大謨意氣發揚地舉起手來,打了一個很響的「榧子」;侍者應聲上前候命。
「我不比……」她突然頓住,停了一下接著說:「我沒有什麼不可以告訴你的。在南方企業公司我管一部電子計算機;這個專長並沒有什麼了不得,不過在香港並不多。成先生跟我舅舅是朋友,有一次不知怎麼談起來,邀我參加工作,我就無所謂地去了。」
楊育光心想,吳先生夫婦都知道他到香港來做一筆生意,黃葆霞自然也知道;那麼她這樣問,顯然是不相信他來香港的目的是做生意。她自然不可能猜到他將轉道回大陸,然則這句問話的用意,是不是要逼出他關於婚姻問題的話呢?
這時成大謨已站了起來,楊育光也只好採取同樣的動作。黃葆霞離開座位,回頭拋過來一朵甜笑,搖一搖白|嫩的小手,然後就嬝嬝婷婷地走了。
「那麼,第一句請回答我:妳對我的印象如何?」
因此,他更訥訥然不能出口,心裏也更著急,脹紅著臉,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沁了出來,那一副窘態,他自己覺得為平生所未有。
他的話說得那樣透澈,而態度又是跟自己同樣地嚴肅,楊育光給予完全的信任。他想起黃葆霞對成大謨的態度和批評,不盡欲言,似乎他有著不便道破的短處;現在看起來,倒可能是她看人看hetubook.com.com得不夠真切!
於是,成大謨帶他到了一處地方,汽車駛進鐵門,在一座平房門口停下。進門就是餐廳,但與普通菜館不同,疏疏朗朗擺著幾張桌子,間隔的距離相當大,顯然的,是為了彼此談話方便,不致引起任何干擾。成大謨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厚重的落地窗帷,已經放下,但從空隙中仍可望見窗外是一座游泳池,再過去是高大的鐵絲網,不言可知,那裏還有個網球場。
楊育光雙眉微皺,想了半天說:「對不起,我想不起來妳給了我暗示。如果我發覺了的話,我想還不致那麼傻!」
「這很對,有時候不得不從權,這不算你對父親不忠實。」
「你誤會了。我這裏所說的『情感上的糾結』,並不是我的,是關於家父家母的。」
「別走,別走!」楊育光的話中,帶著點懇求的意味。
對於她那像英美審判制度下律師盤詰證人的語氣,他覺得很好玩,便笑著說:「我是不是也可以問妳兩句話?」
「倒不是評論。」楊育光心不由自主地回答,「我不妨簡單解釋給大謨兄聽。事情是這樣的。家父家母之間有一點誤會,對於我的回大陸,家父持反對的態度,所以我不得不瞞著他……。」
成大謨高興起來了,高舉酒杯,微笑著說:「不管是為黃葆霞還是林雪明,都應該慶祝。來吧,朝好的方面去想!」
「但是,照有些權威人士的看法,共產黨是註定要失敗的;因為他的政治路線跟時代前進的方向不一致。」
楊育光被他一語道破,心中陡然一驚,但也很佩服他過人的智慧!
「當然可以。」
「我不能對不起雪明!」他努力掙扎著說了出來。
「我承認是件大事!」楊育光點點頭說。
他想飾詞應付過去;話到口邊,卻又嚥住,因為他剛在自責,處處都在說假話,怎麼轉眼之間又明知故犯呢?
楊育光也笑了,趁此機會改口稱她「葆霞」,他說:「葆霞,妳在南方企業公司擔任那一部門的工作?」
雖然已經遲誤了約會,他也不願顯示匆忙慌張的樣子,在入口處整理了一下衣服,抹一抹頭髮,很瀟灑地走了進去。
「沒有發覺我給了你暗示?」
轉身一看,黃葆霞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身旁放著一件薄絨的外套,她梳了高高的宮髻,穿一件淡黃麻布的西服,胸前的方領口開得很低,長長的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鍊,兩彎象牙色的手臂,微撐在桌面上,含笑凝目,那一份高貴嫻雅的氣度,確能表現出英國式教育所陶冶出來的淑女的特色。
「這一意外的發展是我們所萬萬料想不到的,說起來吳家兩老是一番好意,但這好意卻很難接受。」
楊育光恍然大悟。看她雙手握著臉,又好笑,又羞窘的神情,不禁心神蕩漾起來。
可是,黃葆霞確是另有約會,因而略顯躊躇,念頭一轉,歉意地笑笑,笑說:「我一定請,不過我得請一個代表替我作陪。」說著,伸手去拿皮包。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