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臺,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豐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臺劃一筆帳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帳。」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閒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裏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裏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裏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巖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這容易,我們先到馬號去換就是。」
「你不要擔心!」胡雪巖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算清的帳。外面的話聽不得。」
「這倭相國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駐防開封;所以跟河南人沒有甚麼兩樣。河南是講理學的地方,這倭相國規行矩步,雖然有點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學先生;先帝對此人頗為看重,所以兩宮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頭說話,事無不成之理。」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不用試,包你成功!」左宗棠說,「我希望你兩件事兼籌並顧。浙江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上,千萬不能有『鬧餉』的活把戲弄出來。」
「是的。」胡雪巖深深點頭,「李中丞也算會用人的。」
「我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巖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著就好』!泡飯鹹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為浙江出力;何況我還有王中丞委託我未了的公事,就是這筆買米的款子,總要有個交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北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所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於是找了何都司來,左宗棠第一句話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幾百石軍糧從錢塘江上運到城裏?」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小張肚子裏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甚麼了。
「當然辦到。可是——,」胡雪巖黯然低語:「無濟於事!」
聽差是早捧著茶盤等在那裏的,只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時便將一碗蓋碗茶擺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巖欠一欠身,舒一口氣;心裏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難看,話就好說了。
「浙江的總糧臺,跟著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臺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臺的委員。」
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
「當然。不會耽誤你老的功夫。」
一路當然有盤查、有阻礙、也有驚險,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點鐘到了瓶窯,方始打尖休息,同時探聽左宗棠的行蹤: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關。
「那末,」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裏來,火裏去,惟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說實話,這一批米不能辦到,我就是對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靈。現在,總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巖平靜地說,「我有一萬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請大人派員驗收。」
胡雪巖心想,人地生疏,勉強不得;就算趕到安溪,當夜也無法謁見左宗棠,因而點頭同意,不過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何以見得?雪翁,請道其詳。」
吳大炮聽得這一說,卻不過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來。等那少年洗牌時,便有人問道:「小張大爺,你推大的還是推小的?」
「是!」劉不才答說,「雪巖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巖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薦橋、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巖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巖,要比小張瞭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為平時聽胡雪巖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
「你看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至於移向花廳,當然也辦不到了。一座小關帝廟裏,哪裏來的空閒房屋,閩浙總督的官廳,簽押房與臥室,都在那裏了。不過,廟後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臨眺望的一景;左宗棠為了避免將領請謁的紛擾,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這樣處置,正符合胡雪巖的希望。因為他為人處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為座右銘;自己的身分與蔣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個客卿,如果形跡太密甚至越過蔣益澧這一關,直接聽命於左宗棠,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心裏也會不舒服。現在當著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卻要交由蔣益澧轉發,便是尊重藩司的職權;也是無形中為他拉攏蔣益澧,僅不過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續,便有許多講究;只見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啊呀呀,你是雪巖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巖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我的報效這批米,決不是為朝廷褒獎。光墉是生意人,只會做事,不會做官。」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巖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得率直些。
「貴管家呢?」
「比比我們的成就。」
「自然是靠糧食。『民以食為天』。」
「這是實話。不過我也要說實話。」左宗棠說,「一萬石米,時價要值五六萬銀子;糧臺上一時還付不起那麼多。因為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犒賞弟兄是現銀子。我想,你先把你繳來的那筆款子領了回去;餘數我們倒商量一下,怎麼樣個付法?」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是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甚麼後腳?」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門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兩年就可以升道員。」胡雪巖笑笑說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撫了!」這一下,左宗棠一心領神會,徹底明瞭。因為做外官靠督撫,沒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撫權重,京官外轉府道;督撫如果不喜此人,從前可以「才不勝任」的理由,奏請「調京任用」,等於推翻朝旨。乾隆初年,雖曾下詔切責,不准再有這樣的事例;可是督撫仍舊有辦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請調職。至於未經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補任用的,補缺的遲早;缺分的優瘠,其權更操之督撫。
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功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戚託我帶來的。」他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但是胡雪巖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洩氣!」
想來想去只有去託王有齡言聽計從的胡雪巖。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巖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巖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酒當然是好酒。紹興早經克復,供應一省長官的,自然是歷經兵燹而無恙的窖藏陳釀;菜是湖南口味,雖只兩個人對酌,依然大盤長筷,最後廚子戴著紅纓帽,親自來上菜,打開食盒,只是一小盤湖南臘肉。不知何以鄭重如此?
「你告訴他:決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巖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摺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這兩句閒談,在旁人聽來,不關緊要;而在胡雪巖卻由此而作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對於自己今後的出處,以及重整旗鼓,再創事業的倚傍奧援,一直縈迴腦際,本來覺得蔣益澧為人倒還憨厚,如果結交得深了,便是第二個王有齡,將來言聽計從,親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氣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應該,應該!」蔣益澧說,「我無不同意。至於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動公事,請雪翁告訴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臺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彷彿在雲端裏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不自覺地拈著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巖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裏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為外人道。」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釐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徵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裏。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甚麼疑問,胡雪巖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決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話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
照胡雪巖的看法,做京官若說不靠關係靠自己,所可憑藉者,不是學問,便是才幹。當翰林靠學問;當司官就要靠才幹。這才幹是幹濟之才,不在乎腹有經綸,而是在政務上遇到難題,能有切切實實的辦法拿出來。至少也要能搪塞得過去。王文韶之所長,正就是在此。
「知道得不多。」
「小張大爺,」他想定了就說:「你如果不嫌棄,我們明天約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進門一看,一個矮胖老頭,左手捏一管旱煙袋;右手提著筆,在窗前一張方桌上揮毫如飛。聽得腳步聲,渾似不覺;胡雪巖只好等著,等他放下筆,方撈起衣襟請安,同時報名。
左宗棠覺得胡雪巖這幾句話,頗對自己的胃口;同時對他的本性,也更為瞭解,確是個可以論大事、共患難的人。因而不斷點頭,表示心許。
「很能幹,也很圓滑;人緣不錯。加以戶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鄉試的座師,很照應這個門生,所以王夔石在戶部很紅。」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助。」
「他一個的力量,誠然不夠;不過事情的輕重,他是識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謹慎小心一路,決不致於飛揚浮躁,到處瞎說。大人這樣說,我信上格外關照,叫他秘密就是。」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是!」胡雪巖口裏答應著,心中另有盤算。茲事體大,而不與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關切;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曾氏弟兄所支銷的軍費比左宗棠所經手的,多過好幾倍;要辦軍費報銷,曾氏弟兄,首當其衝,自然會設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須太起勁;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最為上策。
「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巖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巖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外,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裂!我甚為筠仙危。」說到這裏,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了。前幾天有人到營裏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裏,你道他如何?」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為難似的。
誰知運氣不好,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說實在的,胡雪巖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巖不肯盡力,搪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巖。
「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到底這筆帳怎麼算,還得要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巖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官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括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裏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巖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密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你說,胡雪巖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裏告我?那沒有甚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舖,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舖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於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摺,請朝廷另簡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摺的時候?」
「有過的。我不能去!」
於是胡雪巖為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為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做「阜豐」。
「原來如此!不過能說得清源流,也很難得的了。」左宗棠又問:「你跟王夔石很熟?」
「大人不必操心了。這一萬石米,完全由光墉報效。」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著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我先請教大人,當時杭州被圍,王中丞苦苦撐持,眼睛裏所流的不是淚水,而是血,盼的是甚麼?」
「總有上萬石。」胡雪巖說道:「這批米,我是專為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才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作主公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和-圖-書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惟有慚愧而已。」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巖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裏。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臺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儘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著豬頭,尋不著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明人不說暗話,雪巖的靠山是王撫臺;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巖還憑啥來混?」
這是指曾國藩,他以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為「曾相」;胡雪巖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著怕!」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莊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閒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為名;一艘為利。
「老兄,」左宗棠正色說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滿朝朱紫貴,及得上老兄識見的。實在不多。你大號是哪兩個字?」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巖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塗了!」他說,「照此看來,我得趕快向部裏領幾千張空白捐照來。」
小張倒不愧紈絝,做莊家從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個人的問話:「大牌九『和氣』的時候多,經玩些。」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這本是隨口一句對答之詞,而在何都司聽來,是極其懇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為他籌劃,好一會方始問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騎快馬?」
「是!如果光墉有甚麼不法之事,大人指名嚴參,光墉亦甘願領罪。不過,自問還不敢為非作歹;亦不敢營私舞弊。只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當時處事不避勞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推莊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那更好了。萬事莫如賑濟急;如今有一萬石米,在軍需民食,能維持一兩個月,後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寶號代為支應藩庫的一切開銷,扶傷恤死,亦不愁無款可墊。然則杭州的賑濟事宜,應當馬上動手。我想,設一善後局,雪巖兄,請你當總辦,如何?」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巖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覆命,細談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巖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驚,搓著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臺。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裏著手?」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巖想起王有齡在圍城中常說的兩句話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認為我幹得了,我就試一試看。」
胡雪巖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巖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巖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為名,亦為利!」
這番話,左宗棠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巖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為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牽連到駱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能這樣最好。」說到這裏,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縉紳』來!」
小張是見過胡雪巖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說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輩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來做人,只怕還要站出來做官。」
這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釐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致於戶部連要個帳都沒有資格?胡雪巖不以左宗棠的話為然,因而沉默未答。
這一說胡雪巖明白了,小張所說的「消息」,是指他奉委為善後局總辦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蔣益澧立等會面,當然是因為「萬事莫如賑濟急」,一切善後事宜,都待他來作了決定,方能動手興辦。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他人在金陵城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得出來,杭州克復是遲早間事。
說到這裏,胡雪巖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裏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子可舉。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喔,你倒是得風氣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員之名。」
「這,未免太破費了。」左宗棠問道:「老兄有甚麼企圖,不妨實說。」
「多謝薌翁成全浙江百姓。不過眼前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薌翁格外支持。」胡雪巖率直說道:「弟兄們的紀律一定要維持。」
「雪巖算是比我晚一輩。」
「不錯!這個意見很好。」左宗棠隨即下條子照辦;一切如舊,只是換了個名字。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甚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巖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甚麼人管庫辦事?卻是茫無所知。
「好一個只會做事,不會做官!」這一句話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著匟几,大聲地說;讚賞之意,真個溢於言表了。
「我懂了!」左宗棠說,「王夔石是不願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這裏二百兩只多不少,輸光了拉倒。」
「怎麼稱呼?」
其實他身上有小張所信任的,阜康的銀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舖個進身之階。等小張歇手,他五十兩銀子也輸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請教住處,說第二天拿銀子來贖。
「出奏呢,怕有人反對,辦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將來部裏打官腔,或者『都老爺』參上一本。」胡雪巖說,「利弊參見,全在大人作主。」
「是啊!」左宗棠逼視著問:「足下何詞以解?倒要請教!」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惑,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裏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這是內子親手調製的,間關萬里,從湖南送到這裏,已經不中吃了。只不過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記內子當年委曲綢繆的一番苦心而已。」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書交到他手裏,「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第五、賊營拔出婦女,訪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
「當然先看『當家人』。」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這個人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分發戶部,由主事做起,現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聽說過此人沒有?」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裏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的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胡雪巖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關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為,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這一計,他籌之已熟;本來的打算是「貨賣識家」,不妨「待價而沽」。這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相當的酬庸,他是不肯輕易吐露的;此刻對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傾囊而出了。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巖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裏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臺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裏;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巖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看你們談得倒很深。」
在正常的情況之下,胡雪巖去拜客,自然帶著跟班;跟班手中捧著衣包,視需要隨時伺候主人更換。但此時只有胡雪巖一個人,當然亦不會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聽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來為「胡大人」更換。左宗棠矮胖;胡雪巖瘦長,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當,下襬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滿了黃泥的靴幫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巖覺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我懂。我懂。」
「『民以食為天』固然不錯;如果羅掘俱窮,亦無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沒有糧食,會出甚麼亂子?不必我說;大人比我清楚得多。當時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辦米。」胡雪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王中丞雖是捐班出身,也讀過書的;他跟我講史記上趙氏孤兒的故事,他說,守城守不住,不過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辦米就跟『立孤』一樣比較難。他要我做保全趙氏孤兒的程嬰。這當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話;不過,大人請想,他是巡撫,守土有責,即使他有辦法辦得到米,也不能離開杭州。所以,到上海辦米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巖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為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為胡雪巖做的事,——分派停當。護送他到餘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是!大人儘管動公事去領。」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裏談得到藩庫?」
於是他決定了兩個辦法:一是出告示重申軍紀,違者就地正法;二是他從第二天開始,整天坐鎮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親自執行軍法。
「有大人這句話,他們就敢來了。」胡雪巖又問,「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包羅太廣;目前以賑撫為主,善後局是否可以改為賑撫局。」
劉不才很機警,雖不知他心裏怎麼在想,反正他不願客人上門的意思,卻很明顯。自己有意將錶墜子留在他那裏,原是要安排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不必一定到他家,還有更好的地方。
這小張大爺的稱呼很特別;劉不才卻是一喜,原來他就是張秀才的「寶貝兒子」——市井中畏懼張秀才,都稱他張大爺;如今小張必是子以父貴,所以被稱為小張大爺。這樣想著,便整頓全神專注在小張身上。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寧與爺爭,莫與牌爭!」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裏的大老,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注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為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臺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臺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甚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我為甚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銀兩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難處就在這裏。」胡雪巖說,「軍務究竟尚未告竣,貿然奏請免辦報銷,反會節外生枝,惹起無謂的麻煩。」
「是。我盡力而為。」胡雪巖說,「如今要請示的是,這個捐的名目。我想叫『罰捐』。」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裏,總是不錯的!」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謝了。」左宗棠拱拱手說,「公事我馬上叫他們預備,交蔣薌泉轉送。」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既然如此,不妨從容休息。瓶窯由於久為官軍駐紮,市面相當興盛,飯攤子更多;胡雪巖向來不擺官架子,親邀四名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卻深感侷促,最後還是讓他們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對酌,聽他談左宗棠的一切。
「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要啥押頭?」
「不一定要明大體、有膽識。」胡雪巖答說,「只要這位司官,覺得這麼做於他有利;自然就會挺身而出。」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巖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左宗棠相當困擾;對他的話,頗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無法作何表示。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著這個——。」
「回大帥的話,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從上海運來的。」
「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劉不才站住腳,陪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你來做啥?」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巖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臺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隱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前半段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於後面一句話,左宗棠自然特感關切,探身說道:「請教!」
蔣益澧臉一紅,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紀律不好;不過,他亦有所辯解:「說實話,弟兄們亦是餓得久了——。」
「是!」胡雪巖肅然答說:「於公於私,義不容辭。」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裏,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霉莊,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這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胡雪巖說:「這樣的人,反而好相處。」
「是!我儘快趕回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餘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裏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巖請回來主持不可。
「不敢,我亂說。」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巖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裏了。」
領會及此,他覺得不宜先跟蔣益澧見面。但此刻的蔣益澧等於一省長官,這樣慇勤相待,如果不領他的情,是件很失禮的事;必得找一個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過去。
「那就怪了!你沒有上過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對京官的推遷升轉,如此熟悉?」
「那就不必帶貴管家一起走了。現成四個弟兄在這裏,有甚麼差遣,儘管讓他們去做。」何都司又說,「我們可以用驛遞的辦法,換馬走;反而來得快。」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裏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裏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小張!哪個小張?」
當時傳到轎前,和圖書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番,是個天槓,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胡雪巖在左宗棠行轅中盤桓了兩天,才回杭州。歸來的這番風光,與去時大不相同;左宗棠派親兵小隊護送,自不在話下,最使他驚異的是,到了武林門外,發現有一班很體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紳士,包括張秀才在內;其餘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巖卻一個都不認識。此外,還有一頂綠呢大轎,放在城門洞裏;更不知作何用處?
「不敢當!」胡雪巖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才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臺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准』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塘塞。」
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那末,你是擔啥心事呢?」
忽然,胡雪巖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巖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的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瞭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是!」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臺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
這使得胡雪巖不免困惑。因為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
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讓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這對胡雪巖又是一種啟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報恩的成分,多於一切,足見得是不會負人,不肯負人而深具性情者,這比起李鴻章以利祿權術駕馭部下來,寧願傾心結交此人。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好,好!準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為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我們至親,我一直跟他。」
「杭州人,」左宗棠偏著頭想,「在戶部當司官的是誰?我倒想不起來了。」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巖欣慰地說,「江南是四月裏一個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為插秧、養蠶都在四月裏,一個要雨,一個要晴。託朝廷的鴻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於是,胡雪巖開始計劃,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此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個鐘頭才到。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為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巖乘用。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說著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地,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巖。
「不!莊家手氣有關係。」劉不才固執地,「如果不要押頭,我就不必借了。」
「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為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左宗棠的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裏。雖是戎馬倥傯之際,他的總督派頭,還是不小;廟前擺著一頂綠呢大轎;照牆下有好幾塊朱紅「高腳牌」,泥金仿宋體寫著官銜榮典,一塊是「欽命督辦浙江軍務;」一塊是「兼署浙江巡撫」;一塊是「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閩浙總督部堂」;一塊是「賞戴花翎」;再一塊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鄉試中式」,不過一名舉人。
「你沒有睡著?」
配完了下門,莊家才吃劉不才的十兩銀子;有些不勝歉疚地說:「我倒情願配你。」
「薌翁,」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餉,我負責;軍紀,請薌翁負責。」
這比「既然為名,亦為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
「不敢!」胡雪巖欠身問道:「請大人明示所謂『闊』是指甚麼?」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是的。就是杭州人。」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說:「真叫得著!」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劉三哥,你跟雪巖至親?」
這有點獨唱反調的意味,下風都頗討厭;而莊家卻有親切之感,小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自然是上海夷場上。」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不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
當時便喚了糧臺上管出納的委員前來,收取了胡雪巖的糧票,開收據,蓋上大印,看來是了卻了一件公事,卻不知胡雪巖還有話說。
但是,有幾條巷子裏,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裏,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裏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腳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其時李鴻章已下蘇州、無錫。按照他預定的步驟,不願往東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擠」了曾國荃;卻往浙北去「擠」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講而奏調到營的劉秉璋,由金山衛沿海而下,收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一面派程學啟由吳江經平望,南攻嘉興。收復了浙北各地,當然可以接收太平軍的輜重,徵糧收稅;而且仿照當年湖北巡撫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的先例,以為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道路隔阻,鞭長莫及,應該權宜代行職權,派員署理浙西收復各縣的州縣官。
因此,當左宗棠有所詢問時,他越發不作保留,從杭州的善後談到籌餉,他都有一套辦法拿出來,滔滔不絕,言無不盡。賓主之間,很快地已接近脫略形跡,無所不談的境地了。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鬥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巖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說,「你這話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個擋法呢?」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巖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敝姓劉。」
「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巖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裏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巖又說,「除此以外,我當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大人言重。」胡雪巖欠一欠身子,「等著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巖「重新做個朋友」了。
「不錯,雪巖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臺動公事給學裏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巖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臺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聽差吩咐:「請胡大人升匟!」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的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巖兜頭長揖:「恭喜,恭喜!」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不見得!」何都司答說,「左大帥是何等樣人?當自己諸葛亮;哪個能替代他?」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覆雪巖,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巖要幫我洗刷。」
「領是領了。雪巖兄,」左宗棠故意問道:「交給誰去用呢?」
「阜康錢莊的胡雪巖。」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左宗棠凝神了一會,想起來了:「似乎聽人提起過。」他問,「他的號,是叫夔石嗎?」
「罰捐倒也名副其實。不過——。」他沉吟著,好久未說下去。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專走左宗棠這條路子了。
念頭轉到,辦法便即有了;撈起衣襟,又請一個安;同時說道:「不光是為大人道喜;還要跟大人道謝。兩浙生靈倒懸,多虧大人解救。」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臺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人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裏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劍。
「好!明天下午我一定來。」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是!我不瞞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補人員來,我算是很舒服的。」
「報效?」左宗棠怕自己是聽錯了。
「是!」胡雪巖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甚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嗯,嗯!」左宗棠問道:「後來呢?你米辦到了沒有?」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牲,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鍊。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巖覺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字:「米!」然後微一呶嘴。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著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裏,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毫無企圖。第一,為了王中丞;第二,為了杭州百姓;第三,為了大人。」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
「這兩年我在浙江,很聽人談起貴道。」左宗棠面無笑容地說,「聽說你很闊啊!」
「大人古書讀得多,歷朝歷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
進門不進殿,由西邊角門口進去,有個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滿了親兵,另外有個穿灰布袍的聽差,倒還客氣,揭開門簾,示意胡雪巖入內。
「我們這位大帥,甚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不過,他發脾氣的時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蔣益澧心想,胡雪巖現在直接可以見左宗棠,而且據說言聽計從;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說,再交下來,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決心來辦。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
這多少也是實情;見了左宗棠該如何說法,他曾一再打過腹稿。但如說是有意說好聽的假話,他卻不能承認,所以這樣答道:「哪裏敢說讀過書?光墉只不過還知道敬重讀書人而已!」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說:「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長毛!」胡雪巖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括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甚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絝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絝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甚麼?」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裏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裏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臺」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入細想一想,是張秀才彷彿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儘說不妨。
「大人見得是。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鼓動王夔石出頭去力爭,是託他暗底下疏通。我想,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勞的。」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因而小張又驚又喜地問:「阿狗嫂倒不曾餓殺!」
「是的。可也不能硬過他頭!最好是不理他,聽他罵完,說完,再講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巖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好啊!你說。」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這一說,左宗棠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請你再說下去。」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輩;應該略施薄懲。願打願罰,各聽其便。
「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巖之稱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呶一呶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裏去說。」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他坦然承認,而不說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也接到好些稟帖,說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盡屬子虛,我要查辦;果真屬實,為了整飭吏治,我不能不指名嚴參!」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巖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
骰子一下,吳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瞇著眼掀了幾掀,很快地分成兩副,一前一後擺得整整齊齊。有人想看一下;手剛伸到牌上,「叭噠」一聲,挨了吳大炮一下。不問可知是副好牌,翻開來一比,天門最大;其次下門;再次莊家;上門最小。照牌路來說,下門真是「活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還不曾過去。」
第七、恢復書院,優待士子。
「很直爽的人。我們談得很投機。和-圖-書
「說甚麼贖不贖?」小張有些躊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劉的「上門不見土地」,有何用處?如果為了等他,特意回家;卻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蹤。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放他進門。
「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裏甚麼都好商量。」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甚麼事業?」
他心裏這樣在想,口頭卻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擔當?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胡雪巖頗為困惑,「是接我的嗎?」他問何都司。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左宗棠聽得這話便左右問道:「護送胡大人來的是誰?」
「她那裏又熱鬧了。不過我住在她後面,很清靜。」
「這也難得了。」左宗棠說,「人家告你的那些話,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子,自然另當別論。」
吳大炮無奈,只好跟劉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門這位老兄的注碼,自己擺過來好不好?配了我再貼你一半,十兩贏十五兩。」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衢州,設廠督造戰船;富陽之戰,頗得舟師之力。但太平軍在富陽的守將,是有名驍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蔣益澧仍無進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將,札調常捷軍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領,自蕭紹渡江,會攻富陽;八月初八終於克復。其時也正是李鴻章、劉銘傳、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陰;李秀成與李世賢自天京經溧陽到蘇州,想設法解圍的時候。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未正!」
「為啥呢?因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裏司官,每天公事經手,該准該駁,權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駁有駁的緣故,只要說得對,自然顯他的才幹。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輩子;像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鴻臚寺、通政司,都是『聾子的耳朵』,沒有它不像樣子,有了它毫無用處。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無奈冷衙門無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司官推轉,還有一條出路就是考御史;當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來。而且他也不是甚麼鐵面無情的人;平時惟恐跟人結怨,哪裏好當甚麼都老爺?」
「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准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裏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
「那我就叫你老劉。」小張說,「我倒喜歡你這個朋友,東西你拿回去;好在總有見面的時候,你隨便哪一天帶錢來還我就是。」說著又將那塊翡翠遞了過來。
「這樣做再好都沒有。可是,」左宗棠懷疑地問,「他肯嗎?」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作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嘆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隻船,早晚要翻身的;還是那隻船要緊。」
「為甚麼?」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巖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我來看小張。」
「說你起居享用,儼如王侯;這也許是過甚之詞。然而也可以想像得知了。」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巖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峻,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雇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為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為湘淮兩軍樂予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為「本錢」,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
「領了兩萬兩銀子。如今面繳大人。」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紅封袋來,當面奉上。
「沒有那麼快!」胡雪巖接口便答。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有,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才是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你的銀票不是錢?別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巖少!拿來,我換給你。」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巖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迴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為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為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侷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胡雪巖點點頭,也擺出官派,踱著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請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裏的業績,他倒沒有起延攬之意?」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緊急驛遞的辦法是到一站換一匹馬;由於一匹馬只走一站路,不妨盡全力馳驅,因而比一匹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這匹名駒雖好,也只得走一站,換馬時如果錯失了找不回來,反是個麻煩,因此胡雪巖表示另外找一匹馬。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那時候去巡查就是。」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牲,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裏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巖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份所當為,哪裏有甚麼功勞可言?」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人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發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明,方始睡去。
「既然人很圓滑,只怕不肯出頭去爭!」左宗棠說,「這種事,只有性情比較耿直的人才肯做。」
「是不是為非作歹,營私舞弊,猶待考查。至於你說與王中丞誓共生死,這話就令人難信了。王中丞已經殉難,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現在呢?」
「不,不!」左宗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推辭了!雪巖兄,你遇見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張。這話好像蠻不講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說就這兩件事,再多兼幾個差使,你也能夠應付裕如。我想,你手下總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儘管開單子來,我關照蔣薌泉,一律照委。你往來滬杭兩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巖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裏漿糊都還沒有乾,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生;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臺,要不要光火?」
「那末,」胡雪巖問道:「這話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說?」
劉不才不作聲;小張卻為他不平,「吳大炮!」他沉下臉來說,「賭有賭品,你賭不起不要來,人家高興賭人家的上門,關你鳥事!你這樣子算啥一齣?」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拜託你。」
接著,他將如何辦米來到了杭州城外的錢塘江中,如何想盡辦法,不能打通糧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將那批米接濟了寧波。只是不說在寧波生一場大病,幾乎送命;因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說來反成蛇足了。
「是的。請引路。」
「這是條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懇切相勸。「胡大人,我說實話,你老是南邊人,『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你的馬騎得不怎麼好。為求穩當,還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麼樣?」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巖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
胡雪巖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巖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帳,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處處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劉不才冷冷問道:「輸了呢?」
「是的。我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怕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四處去瞎撞木鐘,搞得滿城風雨,無益有害。」
「籌餉之道多端,大致不外兩途,第一是辦釐金,這要靠市面興旺,無法強求;第二是勸捐,這幾年捐得起的都捐過了,『勸』起來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們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這一路人頭上,打個主意。」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巖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揭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裏有睡覺的功夫?」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著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
「正是這話。」胡雪巖撮起兩指一伸,「像這種人,要捐他兩筆。」
左宗棠自然是有擔當的;而且這正也是他平時自負之處。他所考慮的改換名目;想了好一會,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便決定暫時先用了再說。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粽子了。」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徵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准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小張怎麼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個老鴇;主持一家極大的「私門頭」,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懷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為居停。小張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圍,花事闌珊,亂後卻還不曾見過。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臺接頭。」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於是先到張家暫息,將善後應辦的大事,以及要求蔣益澧支持的事項,寫了個大概,方始應約赴宴。
「這,這筆帳怎麼劃法?」
這樣想著,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功夫讓他去洩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裏走!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是!光墉報效。」
「我本來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見面,長談了好幾夜;都是聽他說的。」
「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學氣,未見得肯寫這樣的信。」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著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蠹吏」二字,胡雪巖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才知道指的是京裏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胡雪巖沒有功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雪翁,」左宗棠催問著,「有何高見,請指教!」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這等大事,書辦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說的,得要勾結司官。司官給他們來盆冷水,迎頭一澆;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緊要關頭,挺身出來講話,只要有理,戶部堂官亦不能不聽。」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才算本事。」
「這,怎麼可以?」胡雪巖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這番話說到盡頭了;胡雪巖對左宗棠的處境、想法、因應之道亦由這番話中有了更深的瞭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任何籌餉的辦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摺奏報克復杭州的摺差,已由京裏回到杭州,為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復將杭州省城、餘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著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著左宗棠查明,擇優保奉。」
「話是有理。難在哪裏去找這麼一位明大體、有膽識的戶部司官?」
這一下就目不旁視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嚥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裏越發泰然。
「難得,難得,雪巖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說到這裏,喊一聲:「來呀!留胡大人吃便飯。」
「辦是一定要辦;不過我雖不怕事,卻犯不上無緣無故背個黑鍋,你倒再想想,有甚麼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為自己留下退步的辦法。」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胡雪巖也聽說過,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嬪左家時,夫婿是個寒士。但是周夫人卻深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左宗棠,才氣縱橫,雖然會試屢屢落第,終有破壁飛去的一日;所以鼓勵慰藉,無微不至。以後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會看得起這個脾氣的窮姑爺。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為夫家做面,左右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甚麼地方去為胡雪巖物色人才了。
胡雪巖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第一、掩埋屍體,限半個月完竣。大兵之後大疫,此不僅為安亡魂,亦防疫癘。
這不是一句好話,胡雪巖覺得無須謙虛;只說:「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為來給大人道喜!」
「一筆是做人;另外一筆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嗎?」
都說左宗棠是「湖南騾子」的脾氣;而連番多禮,到底將他的騾脾氣擰過來了,「不敢當!」他的語聲雖還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終於以禮相待了,「貴道請坐!」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才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們清楚得多。說亦可、不說亦可。」左宗棠又說,「這倭相國與曾相會試同榜;想來他亦肯幫幫老同年的忙的。」
一想到藩庫,胡雪巖心中靈光一閃,彷彿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深交嗎?」
「當務之急,自然是振興市面;市面要興旺,全靠有人肯來做生意;做生意的人和-圖-書膽子小,如果大人有辦法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到杭州來,市面就會興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釐金稅收,亦會增加。於公於私,都有莫大的好處。」
「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裏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巖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裏,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大人曉得的,人之常情,總是願罰不願打;除非罰不起。」胡雪巖說,「據我知道,罰得起的人很多。他們大都躲在夷場上,倚仗洋人的勢力,官府一時無奈其何,可是終究是個出不了頭的『黑人』,如果動以利害,曉以大義;反正手頭也是不義之財,捨了一筆,換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何樂不為?」
左宗棠聽得很仔細;仰臉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卻是胡雪巖再也想不到的。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教人好笑。
「是!」胡雪巖答說,「已有幾百石,先撥了給蔣方伯,充作軍糧了。」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是!」那名武巡捕打開拜匣,將蔣益澧的一份名帖與一份請柬遞了上來,「敝上派我來伺候胡大人;特為交代,本來要親自來迎接,只為有幾件緊要公事,立等結果,分不開身。敝上又說:請胡大人一到就會個面,有好些事等著商量。」
浙江方面,蔣益澧與德克碑由富陽北上,進窺杭州;同時分兵攻杭州西面的餘杭。太平軍由「朝將」汪海洋;「歸王」鄧光明;「聽王」陳炳文,連番抵禦,卻是殺一陣敗一陣。到十一月初,左宗棠親臨餘杭督師,但杭州卻仍在太平軍苦守之中。
「當然!」胡雪巖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翻到「戶部衙門」這一欄,頭一行是「文淵閣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倭仁」。左宗棠頓時喜孜孜地說:「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胡雪巖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巖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寶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賄;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為「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甚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甚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七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裏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
「你也很讀了些書啊!」
「這怕——。」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御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才要了奏摺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摺,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裏覓來的?」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不然。領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雖不是從大人手上領的;可是大人現任本省長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是長毛!」胡雪巖說,「長毛盤踞東南十幾年,搜括得很不少;現在要他們捐幾文,不是天經地義?」
胡雪巖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巖有何困難?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好極!」左示棠大為嘉許,「雪翁真正才大心細。照你看,現在辦善後,當務之急是哪幾樣?」
「這無非在整飭紀律四個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儘管到杭州來做生意。如果吃了虧,准他們直接到我衙門來投訴;我一定嚴辦。」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牲說的話,強詞奪理。」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難;緊要關頭,我一個人走了,所謂『誓共生死』,成了騙人的話?」
「可是消弭隱患,此刻就得著手。倘或部裏書辦勾結司員;然後說動堂官;再進而由軍機奏聞兩宮,一經定案,要打消就難了。」
「當然。」左宗棠問道:「甚麼時候了?」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臺由湖州府調杭州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裏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因此可以想像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與督撫結緣;而能夠設法搞成免辦平洪楊的軍費報銷,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因為這一條,湘淮將領,無不感戴;而天下督撫,就眼前來說,兩江曾國藩、閩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蘇李鴻章、直隸劉長佑、四川駱秉章、湖廣官文、河南張之萬、江西沈葆楨、湖北嚴樹森、廣東郭嵩燾,哪一個都花過大把銀子的軍費;能夠免辦報銷,個個要見王文韶的情,等他分發到省,豈有不格外照應之理?
「好!準定這樣辦。」左宗棠大為讚賞:「『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必有退步。』這話說得太好了。不過,你所說的『成效』也很要緊;國家原有上千萬的銀子,經常封存內庫,就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這筆鉅款,為賽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爺揮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餓兵』那句俗語,不適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餓兵,要各省自己籌餉;而且要協解『京餉』。如果說,我們辦得有成效的稅捐,不准再辦;那好,請朝廷照數指撥一筆的款好了。」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花牌樓的阿狗嫂,你總知道?」
「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一定會有退步。我想,開辦之先,不必出奏;辦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數目,以後直接咨部備案,作為將來報銷的根據。」
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為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結一個人!」談到這裏,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胡雪巖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著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於是,胡雪巖打開小箱子,裏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裏翻跟斗」的胡雪巖,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那就是了。此事能辦成功,與你也有好處;曾相、李少荃都要見你的情。」說罷,左宗棠哈哈一笑。
「如果大人責光墉不能追隨王中丞於地下,我沒有話說;倘或以為殉忠、殉節,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輕如鴻毛,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幾句辯白。」
「是何都司。」
「只怕我想得不對。」
「著!」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籌,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胸有成竹;已經想到有這麼一個人了。」
「草字雪巖。風雪的雪,巖壑的巖。」
「大人跟江蘇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會做官;大人會做事。」胡雪巖又說:「大人也不是不會做官,只不過不屑於做官而已。」
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薰天的「左師爺」,因而為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摺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簽押房裏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為何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
照官場中的規矩,長官對屬下有這樣的表示,聽差便得做兩件事,第一件是請客人更換便衣;第二件是準備將客人移到花廳甚至「上房」中去。
「你這樣子說,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裏?我明天取了銀子來贖。」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給他。」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巖的服色,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轎,約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胡雪巖。
隔了好久,才看見出來一個「武巡捕」,手裏拿著胡雪巖的手本;明明已經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問道:「哪位是杭州來的胡道臺?」
胡雪巖不作聲,停了一會方說:「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薦。」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胡雪巖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一頓酒喝了兩個時辰方罷。左宗棠忽然嘆口氣說:「雪巖兄,我倒有些發愁了。不知應該借重你在哪方面給我幫忙?當務之急是地方善後,可是每個月二十五、六萬的餉銀,尚無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無術!雪巖兄,請你自己說一說,願意做些甚麼?」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八十一萬。」胡雪巖答說。
「籌餉是件大事,不過只要有辦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幹得。」胡雪巖歉然地說,「光墉稍微存一點私心,想為本鄉本土盡幾分力。」
「第一、李中丞對王公有成見,我還為他所用,也太沒有志氣了。」
「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嚕囌的事,一案核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著犯不著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這哪裏是私心!正見得你一副俠心義腸。軍興以來,杭州被禍最慘,善後事宜,經緯萬端,我兼攝撫篆,責無旁貸,有你老兄這樣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勞任怨,又是為桑梓效力的人幫我的忙,實在太好了。」左宗棠說到這裏,問道:「跟蔣薌泉想來見面了?」
「是啊!」劉不才平靜地答道:「我也還望著『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上門會轉運。現在——,」他躊躇了一會,摸出金錶來,解錶墜子問道:「拿這個當押頭,借五十兩銀子,可以不可以?」
「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哪就甚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喔,你來交代公事。是那筆公款嗎?」左宗棠問,「當時領了多少?」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臺」的長發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裏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巖趕緊亦跪了下去。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游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劉不才和小張;胡雪巖知道接自己是不錯的了。果然,小張笑容滿面地奔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頭上的嚼環,高聲說道:「這裏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駕真如大旱之望雲霓!」
「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甚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賀。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巖隨著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為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胡雪巖覺得這兩句話,受益不淺;便舉杯相敬;同時問說:「老兄,你跟蔣方伯多少年了?」
第二、辦理施粥,以半年為期。公家撥給米糧,交地方公正紳士監督辦理。
等聽差將蓋碗茶移到匟几上,胡雪巖道謝坐下;左宗棠徐徐說道:「有這一萬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肅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舉,出人意表,功德無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個人。」
「那末,藩庫呢?」
「這,」胡雪巖問道,「比哪一方面?」
話中帶著譏諷,胡雪巖自然聽得出來,一時也不必細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來——左宗棠不會不懂官場規矩,文官見督撫,品秩再低,也得有個座位;此刻故意不說「請坐」,是有意給人難堪,先得想個辦法應付。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這時的胡雪巖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裏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臺在哪裏?」
於是胡雪巖為他指出,這十幾年中,頗有些見機而作的長毛,發了財退藏於密;洪楊一旦平定,從逆的當然要依國法治罪。可是叛逆雖罪在不赦,而被裹脅從逆的人很多,辦不勝辦。株連過眾,擾攘不安,亦非大亂之後的休養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處置辦法是,網開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薌翁知道的,經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臺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為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浙江候補道胡光墉,參見大人。」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嗎?」左宗棠急急問道:「是哪一路人?」
「這——。」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游、蘭溪、壽昌、淳安等地,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會的嚴州。由此處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臺,沿七里瀧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進圍杭州南面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那末,老兄預備甚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於是胡雪巖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錢塘江南面,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久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面,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沃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裏。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摺。」
這樣想著,他對左宗棠又加了幾分欽佩之心;因而願意替他多做一點事,至少也得為他多策劃幾個好主意。心念剛動,左宗棠正好又談起籌餉,他決定獻上一條妙計。
這錶墜子是一塊碧綠的翡翠,琢成古錢式樣,市價起碼值二百兩銀子;但小張卻不是因為它值錢才肯借: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曉得做事,從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巖說,「照我看,跟現在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飲;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著『當家人』才有用處。」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裏,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
左宗棠不肯接紅封袋,「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說,「請你跟糧臺打交道。」
這一來,紀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後事宜,亦就比較容易著手;只是苦了胡雪巖,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身上掉了好幾斤的肉,不過始終精神奕奕,毫無倦容。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我有句冒昧的話要請教,左大帥對蔣方伯怎麼樣?是不是當他是自己的替手?」
「大帥傳見。」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裏,你看一看!」
於是文文靜靜地賭大牌九。劉不才要找機會搭訕,便也下注;志不在賭,輸贏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門。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牲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想是想明白了,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你們老太爺呢?」
「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巖說,「剛才聽小張說起城裏的情形,著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和_圖_書,只怕一到了夜裏,放搶放火,姦淫擄掠都來了!」
「是這樣的,」小張趕緊代為解釋,「這是蔣方伯派來的差官;綠呢大轎是蔣方伯自己用的,特為來伺候。」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過去,都因為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
小張默然。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裏,就甚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巖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巖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
翻開來看,果然是張紅九,湊成一對;吳大炮氣得連銀子帶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自然是援軍。」
分頭奔馬,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巖,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不會錯!」左宗棠嘆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裏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為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為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聖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暗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為;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喔,」胡雪巖問道:「大人參透了甚麼消息?」
「你說。」
「是的。」胡雪巖又說,「不過並無深交。」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於是胡雪巖辭別張家,臨走時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趕回來。然後與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臺的馬號裏換了馬,出武林門,疾馳到拱宸橋;何都司找著相熟的軍營,換了好馬,再往西北方向行進。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說,「我馬上出奏,請朝廷褒獎。」
胡雪巖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裏還籌得出一筆鉅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許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巖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氣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
「有利害關係,談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沒有甚麼才氣,也沒有甚麼大志,做人太圓滑,未免欠誠懇。我不喜歡這個人。」
劉不才心裏在說:有點意思了!卻更為沉著,靜觀不語。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呸!」吳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見鬼。」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巖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甚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巖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功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此人怎麼樣?很能幹吧?」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是!」胡雪巖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有李元度一軍在衢州,千方百計想催他來,始終不到。這一來,就不能不作堅守的打算;請問大人,危城堅守靠甚麼?」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來又為何如此殷切?胡雪巖正待動問,卻不待他開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馬前打躬,同時說道:「請胡大人下馬,換大轎吧!」
第四、訪查殉難忠烈,採訪事跡,奏請建立昭忠祠。
「他恐怕不行。」
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裏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巖跟京裏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裏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裏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
這是當初楊坊為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巖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為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裏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裏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巖不肯乘人於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慘得很!」左宗棠臉上很少有那樣沮喪的顏色,「軍興以來,我也到過好些地方;從沒有見過杭州這樣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說哪裏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
「是!」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餘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問胡雪巖的意思如何?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話,與深交有別,左宗棠不懂這句話,胡雪巖便只好解釋:「我是說,王夔石欠下我一個人情在那裏;所以我託他點事,他一定不會怕麻煩。」
「你貴姓?」小張問。
接著,又有疑問:「這個罰捐,要不要出奏?」他問,「你意下如何?」
「吳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莊,你怎麼走了?」「沒有錢賭甚麼?」
「這裏是幾本洋書。」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這個莊推得很久,賭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劉不才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著變為坐下。這一來,他越發只守著本門下注了。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歎著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著實發了一筆財;李撫臺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巖,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劃;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為了省事,我想劃一筆帳;這一來糧臺、藩庫彼此方便。」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這樣轉念,步子便踏得更穩了,「為求妥當,我看莫如這麼辦,先寫信透露給王夔石,問問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著手;請他寫個節略來!」
現在聽何都司一說,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對蔣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對王有齡那樣,提攜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撫畢竟是個非同小可的職位,除非曾國荃另有適當的安排;蔣益澧本身夠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來浙江巡撫的大印,不會落在蔣益澧手裏。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著臉,搖著頭說;是一副遇見了知音的神情。
「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這,總算是一句公道話。」左宗棠說,「我吃虧的有兩種,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慢慢地,小張的莊變成霉莊;吳大炮揚眉吐氣,大翻其本——下門一直是「活門」,到後來打成「一條邊」,唯一的例外,是劉不才的那一注,十兩銀子孤零零擺在上門,格外顯眼。
「上門那一注歸下門看!」吳大炮吼著。
再往廟裏看,兩行帶刀的親兵,從大門口一直站到大殿關平、周倉的神像前;藍頂子的武官亦有好幾個。胡雪巖見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風;牽馬在旁,取出「手本」,拜託何都司代為遞了進去。
「雪巖兄,」左宗棠說,「你這幾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裏,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微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巖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對不起!」小張答道:「講明在先的,大家不動注碼。」
「好!」左宗棠接著問:「第二呢?」
第三、凡糧食、衣著、磚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類,招商販運,免除釐稅,以廣招徠。
禮數頓時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匟對坐,片刻之間,榮枯大不相同;胡雪巖既感慨,又得意,當然對應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胡雪巖覺得這番顧慮,決不能說是多餘;而且由他的「書辦勾結司員」這句話,觸機而有靈感,不暇思索地答說:「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關上就拿書辦擋了回去。」
「還不曾深談。不過承蔣方伯看得起,委託我的一個小小錢莊,為他代理藩庫;眼前急需的支出,我總盡力維持。」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可是,做京官憑才幹,實在不如憑學問。因為憑學問做京官,循資推轉,處處得以顯其所長;翰林做到兼日講起注官,進而「開坊」升任京堂,都可以專摺言事,更是賣弄學問的時候。也許一道奏疏,上結天知,就此飛黃騰達,三數年間便能戴上紅頂子。而憑才幹做官。就沒有這樣便宜了!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寫封信給曾相;結結實實託一託倭中堂?」
「七萬多。」
「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發困惑,「你說的甚麼?」他問:「有一萬石米在?」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裏。左宗棠健於飲啖,但餚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為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慾,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子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巖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挾臘肉。
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巖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直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佔去了胡雪巖許多的功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甚麼款該付,甚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為其難吧!」
這一笑便有些莫測高深了。胡雪巖心想,大家都說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談;當然也喜歡用權術。他說這話,又打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甚麼試探之意在內?
「我原是瞎說。」胡雪巖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怎麼呢?」
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個金錶;大的是一副呂宋煙;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像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霉頭」。
因此,胡雪巖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七萬多?」左宗棠嗟嘆著;忽然抬眼問道:「雪翁,不說八萬,不說六萬,獨說七萬多;請問何所據而云然?」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末,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連聲地說,「儘管請說。」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巖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著又向胡雪巖致歉,說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其中並無胡雪巖的名字,因為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為首位。
「是!就是這話。」胡雪巖緊接著說,「哪怕劃帳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他的心思很快,下馬之頃,已想好一套說詞,「拜煩回覆貴上,」他說:「我也急於要進見,有好些公事請示。不過,這幾天來回奔波,身上髒得不成樣子;這樣子去見長官,太不恭敬。等我稍為抹一抹身子,換一套乾淨衣服,馬上就去。貴上的綠呢大轎,不是我該坐的;不過卻之不恭,請你關照轎班,空轎子跟著我去好了。」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腳色!」
想到這裏,左宗棠心頭的一個疙瘩,消減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幹的,就得好好抓住這個機會,普結天下督撫之緣。」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巖的話,發現有件事令人驚異,便即問道:「雪翁,你到京裏去過沒有?」
相見歡然,蔣益澧當面遞了委札;胡雪巖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上面寫的是:「善後急要事項」,一共七條:
「大人,我還要交代。當初奉令採辦的是米,不能拿米辦到,就不能算交差。」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樣的新存戶呢?」
「那有甚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瞭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復蘇州,當然是一大功;不過,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軍奮戰,來得難能可貴。」
「就有麻煩,也不致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是大概的估計。不過,亦不是空口瞎說。」胡雪巖答道:「是從各處施粥廠、平糶處發出的『籌子』算出來的。」
這當然是有顧忌;胡雪巖也可以想像得到,開辦「罰捐」可能會惹起浮議,指作「包庇逆黨」。這是很重的一個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節而定;與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兩回事。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巖說,「小張,我託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勸,「都離手!莊家要下骰子了。」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這一下氣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鴻章不但佔地盤,而且江蘇巡撫這個官做到浙江來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時無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復了杭州再說。
「不!」左宗棠大不以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裏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帳!」
「好極,好極!」左宗棠欣然問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後,總也談過了?」
縉紳是京師書坊刻的一部職官錄,全名叫做「大清縉紳全書」。由「宗人府」開始,一直到各省的佐雜官兒,從親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職銜的,無不有簡歷記載。左宗棠索取縉紳,是要查戶部的職官。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巖問道:「讓我寫封信給王夔石,請他從中盡力?」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只用了一隻,將胡雪巖、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巖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
胡雪巖見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謙虛一句:「我是信口胡說。在大人面前放肆。」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雙眼睛,頗具威嚴,光芒四射似的,將他從頭望到底,「我聞名已久了。」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巖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巖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第六、春耕關乎今年秋冬生計,應盡全力籌辦。
「正是。王夔石。」
胡雪巖一楞,隨即想到了;這半天與左宗棠對答,話好像顯得很文雅,又談到史記上的故事,必是他以為預先請教過高人,想好一套話來的。
說到這裏,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鹹菜,可是「饑者易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過,有句不識抬舉的話,好比骨鯁在喉;吐出來請大人不要動氣。」
「我也沒有。」
「大人言重了。」
「勉強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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