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唸,一面心想:「有點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謀為勿憂煎,成全在眼前,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
「講妥當了?」胡雪巖也站了起來,迎上去問。「講好了。明天上午八點鐘去看赫德。然後他料理公事完畢中午到靈隱去拜壽。」
「是的。我們都知道你對中國的愛護,不過,英國講民主,中國亦講順應民情,就像繼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為鑒。」
於是照牙牌神數的歌訣:「全副牙牌一字開,中間看有幾多開,連排三次分明記,上下中平內取裁。」頭一次得了十六開,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開,第三次卻只得一副對子,一副分相,共計六開。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醫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較穩當。」
古應春也覺得這是個很妥當的辦法,但螺螄太太卻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過我勸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遠瑞香一點。」
見此光景,她先是一楞,接著便呵斥小梅:「出去!這地方也是你來得的?」
「不是!」劉秉璋歉意地說:「雪翁,這麼好的戲、好的席,我竟無福消受;實在是有急事,馬上得回城料理。」
「這個,」胡雪巖問:「怡和的大闆怎麼不來呢?」
原來胡家也學了一套豪門世家的規矩,下人亦分幾等,像小梅這種「做粗生活」的小丫頭,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則便是僭越。
「有多少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應春這一夜只睡了兩個時辰,一覺醒來,天還沒有亮透,看自鳴鐘上一直線,恰好六點鐘響。他住的是胡家花園中的一處客房,名叫鎖春院,花木甚盛,揭開重簾,推出窗去,花香鳥語,令人精神一振,心裏尋思,這天洋人拜壽,是他的「重頭戲」,寧可趕早去巡查,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須先改正,庶幾不負至交所託。
「怎麼呢?」
原來左宗棠送的壽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晉九榮慶」,下款是「禿頭」的「左宗棠拜祝」,平輩論交,本來是極有面子的事;烏先生主張加上左宗棠的爵位,變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這一來就可居李之上了,因為李鴻章的下款上加全銜「武英殿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部堂肅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螺螄太太也常看他起數,但都不似此刻這麼認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樣,當然深感關切。
「說得不錯。」古應春答說:「我再來一點。」
「閒話少說,我們來談瑞香。四個條件,她佔了三個;體貼或許差一點,不過那也是將來你們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會體貼。」
「怎麼改法?」胡雪巖很高興問。
「是的。」古應春開門見山地答說:「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請閣下到他府上便飯,飯後細談。」
「該來的都來了。」胡雪巖說:「三品以上的官,本來沒有多少,從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耽心後天,大家都說要去看熱鬧,不曉得會不會有啥笑話鬧出來?」
「他的絲好,是因為用機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說:「機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國二十年,對中國的感情,跟對英國一樣,甚至更為關切,因為中國更需要幫助;所以,我這一回來,想跟胡先生談怡和絲廠開工一事,實在也為中國富強著眼。」
胡雪巖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詩句也還約略記得,但「解」與「斷」,卻須找書來看。
陳師爺是德馨的親信,此時派專人送來函件,當然是極緊要的事;因而當筵拆閱,只見他面現詫異之色,揮一揮手遣走「戈什哈」,雙眼便不是專注在「羊毛筆」身上,而是不時朝劉秉璋那邊望去。
「還有呢?」
「我倒有個辦法,我要由七姐自己開口。」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應春答說:「曾文正公別號叫『求闕齋』,特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親王從兒子做了皇帝以後,置了一樣古董,叫做『欹器』,盛水不能滿,一滿就翻倒了。」
「那末湖南巡撫呢?」胡雪巖笑著掉了句文:「閣下甚有意乎?」
「那就叨擾了。」赫德向胡雪巖說:「謝謝。」
「好!我懂了。」胡雪巖說:「討小討得不好,是自討若吃;討得好,另當別論。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個人,是這個人不容易去覓。又要能幹,又要體貼,又要肯聽她的話;還要相貌看得過去,所以心裏雖有這樣的念頭,沒有覓著中意的人之前,先不開口。七姐做事向來是怎樣的,我曉得。」
「一下子兩個總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曉得哪個接直隸,哪個接湖廣?」
「還沒有,不過每桌都有人陪。」螺螄太太說:「我是聽說七姐夫來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緊的事,所以我特別來看看——」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不要緊,中午在這裏開席,晚上請他到府上好了。」
於是劉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喚來他的跟班吩咐:「提轎。」接著向陳怡恭拱一拱手,正待託他代向主人告辭時,胡雪巖回來了。
進來的是螺螄太太的親信大丫頭瑞香:她已經聽到了螺螄太太的話,所以進門便說:「洋人送的那份禮,送到老爺書房裏去了。」
壽堂共設七處,最主要的一處,不在元寶街,而是在靈隱的雲林寺。舖設這處壽堂時,胡雪巖帶著請客,親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懸一方紅地金書的匾額,「淑德彰聞」,上銘一方御璽:「慈禧皇太后之寶」,款書:「賜正一品封典布政使銜江西候補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額之下,應該掛誰送的聯幛,卻費斟酌了。
「那就是『急流勇退。』」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巖話畢,螺螄太太便即說道:「我早就有這個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話,我馬上來辦。」
此言一出,古應春、胡雪巖一齊傾身注目,倒要聽聽她是何好辦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願為丈夫納妾。
古應春又驚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邊響起瑞香的聲音,頓時生出無限的遐想。
請了古應春來籌劃。由於洋人語言不盡相同;飲食習慣,亦有差異,好在有七處壽堂,決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國,各佔一處。
「是的。」劉秉璋轉臉問德馨說:「請老兄在這裏繃住場面,我得趕緊進城了。」
另一對是赫德與古應春,斷續入席以前的話題,而是用英語交談,談的是廣東絲業的巨頭陳啟沅。
一番話說得古應春心亂如麻,不知是喜是懼?定定神,理出一個頭緒,先要知道,胡雪巖心目中,「已經有了」的那個人是誰?
「洋人捏不來筷子。」胡雪巖說:「要請就要請吃大菜。」
接下來便是戲班子的掌班,戴一頂紅纓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舉著戲摺子說道:「請大人點戲。」「點戲」頗有學問。因為戲名吉祥,戲實不祥,這種名實不副的戲文很多,不會點會鬧笑話;或者戲中情節,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貴賓的忌諱,點到這樣的戲,無異公然揭人隱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時有所聞。劉秉璋對此道外行,決定藏拙;好在另有內行在,當下吩咐:「請德大人點。」
「喔,你是新派過來的嗎?」
「我本來不打算進城,現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巖說:「電報要送到上海去發,我派一個妥當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電;如果是兩三萬銀子,我先替你墊。多了就犯不上了。」
「從來沒有談過?」
這天原是比較清閒的一天,因為來拜壽洋人,畢竟有限。到得下午三點鐘,古應春便已進城;略息一息親自去接赫德,順便邀梅藤更作陪,這是胡雪巖決定的。
「老太太說,這回生日樣樣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沒有來。」
「兩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說,「都跟老太太到靈隱去了。」
「赫德到杭州來的消息,不知道怎麼傳出去了。德曉峰派人通知我,說要來作陪,他是好意,我怎麼好擋駕?」胡雪巖又說:「這一來,邀赫德www.hetubook.com.com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有七處壽堂,又分七天受賀,大可分門別類,拿賀客錯開來,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致於糟蹋。」
稍坐一坐,請去入席。壽筵設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軒;這座敞軒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間,南面臨時搭出極講究的戲台,台前約兩丈許,並排設下三席,巡撫居中,東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繫著平金繡花桌圍,貴客面對戲台上坐,陳怡恭與胡雪巖左右相陪;後面另有四席,為有差使的候補道而設。偌大廳堂,只得七桌,連陪客都不超過三十個人,但捧著衣包的隨從跟班,在後面卻都站滿了。
「他到梅藤更那裏去了,說一句話就回來的。」胡雪巖接著又往下看「解」了以後的「斷」。
「主客一共四位。」古應春答說。
張安明自然奉命唯謹,當天就請烏先生小酌,誠意請教,「有件事,不曉得烏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說,「壽堂雖有七處,賀客太多,身分不同,擠在一起,亂得一塌糊塗,一定要改良。」
胡雪巖正待再問時,不想瑞香來得好快,原來她一下閣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專管稽察花園出入的楊二太,親自打一盞宮燈,領著古應春來見主人。於是瑞香便跟她換了差使,各自回頭,一個去找人來料理赫德的禮,一個便領著古應春入閣。
全帖的具名是「教愚弟赫鷺賓」。原來是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此人在華二十多年,說得一口極好的京腔,也識漢文;仰慕中華文化,兼且是朝廷的有頂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發音,自己起了一個中國名字叫做「赫鷺賓」。
「怎麼?」他問:「老公祖是要更衣?」
肅客上堂,行完了禮,劉秉璋抬頭先看他送的一堂壽序,掛在西壁最前端,與大學士寶鋆送的一副壽聯,遙遙相對;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豈能無意。不過鞭長莫及,徒喚奈何。」
胡雪巖對下人說太太,多半是指螺螄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說:「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我要寫字。」
「為什麼今天不便宣揚呢?」德馨說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我說得不錯吧!這個人你們夫妻倆都會中意。」
「帶了,帶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話,「聽筒是我的吃飯傢伙,隨身法寶,哪裏會不帶。」說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副聽筒,向瑞香揚一揚說:「我們走。」
「呃、呃。」胡雪巖不便多問;只跟在劉秉璋後面,送上轎後方始問德馨:「劉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麼急事?」
「從沒有。」
「要說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巖答說:「他老遠從北京到這裏,當然主隨客便,我們只有看他的意思。」
「夠了,夠了。」古應春說:「兩個人吃八樣菜,已經多了;再多,反而看飽了吃不下。」
「妙極!」張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壽:只怕從古以來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這份福氣。」
瑞香聽出來是在誇讚她,朝古應春嫣然一笑,隨即把頭別了開去。古應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兩條魚尾紋。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來,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我看『陽春麵加重,免免』了!」
於是入座以後,便談李鴻章了。赫德帶來最新的消息,直隸總署是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湖廣總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撫塗宗瀛升任。
「是的。」古應春不能不承認:「小爺叔把阿七的為人,看得很透。」
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螄太太的心腹,目中無餘丫,人緣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時無辜受責,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當即反唇相譏,「巧珠、巧珍不在,老爺來了,莫非我就不伺候?這又不是我瞎巴結差使,何用你來吼我?」她說:「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擺你千金小姐的威風,擺給那個看?」
杭州人叫妙齡女郎為「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時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紅紅的,要哭出來了。
「這要請古先生來商量了。」
胡雪巖看在眼裏,暗自點頭。等飯罷喝茶時,螺螄太太亦已客散稍閒,來到鏡檻閣休息;當然還有許多雜務要料理,走馬換將,都交給瑞香了。
「應春,」胡雪巖說:「這七處接待,歸你總其成。大菜司務,歸你到上海去請。」
他指的是坐在東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紈褲,最好戲曲;當下略略客氣了兩句,便當仁不讓地點了四齣不犯忌諱而又熱鬧的好戲,第一齣是「戰宛城」,飾鄒氏的朱韻秋,外號「羊毛筆」,是德馨最賞識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筆」寫趙孟頫ˇㄈㄨ的字畫。柔媚宛轉,令人意消。
劉秉璋自然稱他「雪翁」,說了些恭維胡老太太好福氣的話,由陳怡恭請到壽堂東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個簇新的高腳金果盤,映得劉秉璋的臉都黃了。
原來陳啟沅前兩年改用機器,曾經引起很大的風潮;陳啟沅不能不設法改良,製造一種小型的繅絲機,推廣到農村,將機器之利,與人共享。赫德在宣揚機器的好處;古應春承認這一點,但隱然指出,想用機器替代人手,獨佔厚利是行不通的。
他心目中使喚的是專管鏡檻閣的兩個大丫頭,巧珠、巧珍兩姊妹;但來的卻是小梅。
「不要緊,不要緊。」
「糟蹋了實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們把這盤壽麵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氣。」說著,親自將一盤炒麵捧了出去。
胡雪巖看烏先生善持大體,便請他專管靈隱這個最主要的壽堂,而且關照他的一個外甥張安明,遇事常找烏先生來商量;張安明是胡府做壽,綜攬全局的大總管。
「當然。」古應春又說:「小爺叔,你哪天有空?」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說:「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是!」陳怡恭看完信說:「這一來,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變動。」
「來了!」胡雪巖走過來說道:「明天中午總稅務司赫德要來吃飯,吃西餐;廚子應春帶來,席擺在哪裏方便,要預備點啥,頂好趁早交代下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巖的動靜,一看他暫時離席,隨即走了過去,將那封信遞了過去,輕聲說道:「剛從上海來的消息。」
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熱鬧,天氣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傳說如何如何豪華闊氣,招引了好些人來看熱鬧。何況光算外地來拜壽的人,起碼也增加了好幾千人。
這靈隱的壽堂,原規定了是英國人來拜壽的地方,只是洋人鬧不清這些細節,有的逛了天竺、靈隱,順便就來拜壽,人數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亂得很熱鬧。
「喔,」胡雪巖皺著眉說:「梅先生是來作客的,皮包聽筒也不曉得帶了沒有?」
「我剛剛跟應春談了一件大事,現在要同你商量了。」
剛說完,已隱隱傳來嗚鑼喝道之聲,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巖迎出去一看,方知來的是赫德,原來此人極其醉心中國官場的氣派,特為借了巡撫的綠呢大轎,全副「導子」,前呼後擁,趁機會大過了一番官癮。
這樣安排好了,去請示胡雪巖;他不甚滿意,「自己人熱鬧熱鬧,用不著七處壽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熱鬧不起來。」他說,「我看還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們來了,到哪裏去拜壽?」
「不!我老早就在這裏了。」
胡雪巖略有些躊躇,有這第一個戴紅頂子的洋大人去見老母,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但他一進去,女眷就得迴避,不免會有屏風後面,竊竊私議,失禮鬧笑話就不妙了,因而答說:「不敢當,我說到就是了。」
「啊!」瑞香臉都氣白了,「你在嚼什麼嘴?」說著,奔上去就要打。
「應春,」胡雪巖問:「你是說,怡和的大闆也請?」一聽這語氣,古應春便即反問:「小爺叔的意思呢?」
還是為了原料!原來怡和絲廠,早在光緒元年便已開設,自以為財大勢雄,派人到鄉下和-圖-書收購繭子,價錢雖出得不壞,但挑剔得也很厲害,甚至大起糾紛,惱了自浙江嘉興與蘇州一帶,絲產旺地的養蠶人,閒置的機器,又因保養不善,損壞,生鏽的生鏽,只好閉歇。
「何以見得?」
「就是八珍湯。」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個名字。」
當梅籐便在開藥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廣濟醫院去取藥時,赫德已開始與古應春談到正事,剛開了一個頭,因為入席而將話題打斷了。
到時天還未黑,但萃錦堂上的煤油打汽燈,已點得一片燁燁白光。那萃錦堂是五開間的西式洋樓,樓前一個大天進,東面有座噴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圍成一個圓形柵欄,裏面養著雌雄一對孔雀,一見赫德進來,冉冉開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敗了酒興,胡雪巖不免歉然,但正因為如此,更要往深處去談。
「話也不能這麼說。」古應春將七姑奶奶得病以來說過的話,細細搜索了一遍,有些悲傷地說:「小爺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來。阿七從來沒有提過要替我弄一個人的話。」
「就算他原諒,我自己沒法子原諒,張先生,你倒想個理由出來,怎麼能拿湘陰居中。」
瑞香被嚇阻住了,一隻手好不容易放了下來,咬牙切齒地罵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小屄!你等在那裏,看我不收拾你。」
「什麼事?匯豐的款子,應付的本息還早啊!」
等他一問出來,胡雪巖答道:「還有哪個,自然是瑞香。」
看他臉上忽喜忽憂的神情,胡雪巖當然也能約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間的這種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斷。所以他不再固勸,讓它冷一冷,看古應春多想一想以後的態度,再作道理。
找到「蘭閨清玩」的「牙牌神數」,翻開來一看,那首詩是「一帆風順及時揚,穩度鯨川萬里航,若到帆隨湘轉處,下坡駿馬早收韁。」
「湖廣,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軒接,直隸就不知道了。」涂朗軒就是湖南巡撫涂宗瀛,他替曾國藩辦過糧,與李瀚章昔為同事,今為僚屬,由他來接湖廣總督,倒是順理成章的事。
梅藤更是個英國教士,也是醫生,到杭州傳教,在中城大方伯開了一家醫院;大方伯這個地方有一座橋,在宋朝叫廣濟橋,因此這家醫院題名就用了雙關的「廣濟」二字。
看到最後一句,不由得驀然一拍桌子,大聲自語:「今天這個數起得神了!」
胡雪巖看在眼裏,愈發覺得剛才胸中所動的一念,應該從速實現。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問道:「還有啥?」
「話不是這麼說。大先生,你按規矩辦事,湘陰一定也原諒的。」
第二天請商場,絲、茶、鹽、典、錢、藥、綢各行各業的伙友,分開七處。第三天是各衙門的司事,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的書辦;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請親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壽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熱鬧熱鬧。
胡雪巖並未聽出他話中的深意,管自己問道:「七姐現在身子怎麼樣?」
「你明天一大早就動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電一到,馬上趕回來,愈快愈好。」
回到元寶街,老遠就看到張燈結綵,燈燭輝煌;但壽堂中卻頗安靜,因為既已排定賀壽的日期,除了極少數的至親以外,不會有人貿然登堂。胡雪巖下了轎,在壽堂中略作寒暄,隨即著手處理德馨謀官之事。
「應春,」胡雪巖問說:「你看怎麼樣,七姐會不會中意她?」
「來,來!」螺螄太太喊道:「來坐吧!」
這要說赫鷺賓就是赫德,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紅頂子,那就太囉嗦了,怕傳話的人說不清楚,所以停了下來。
「我看七姐不會的。」胡雪巖對螺螄太太說:「下個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當面跟七姐談這件事。」
「斷曰:黃節晚香,清節可貴,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後這四個字,胡雪巖是懂得;而且這也正是內則老母、外則良友在一再勸他的。此刻不自覺地便仔細想了下去。
說著,相將落座,喝的是紅葡萄酒;古應春看著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說:「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來。」
主人出面說情,瑞香總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氣,當下喝道:「你還跪在這裏想討賞是不是,賞你一頓『毛筍炒臘肉』!滾!」看見小梅盈盈欲淚,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來!」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輔;左湘陰是東閣大學士,入閣的資格很淺,不能不委屈。這樣的大場面,次序弄錯了。要受批評;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說大先生以私情亂綱紀,搞出啥不痛快的事來,也太無謂了。」
到得開賀的第一天,城裏四處,城外三處,張燈結綵,「清音堂名」細吹細打的壽堂周圍,車馬喧闐,加上看熱鬧的閒人、賣熟食的小販,擠得寸步難行。只有靈隱是例外,因為三大憲要來拜壽,仁錢兩縣的差役以外,「撫標」亦派出穿了簇新號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開始,沿路布哨彈壓,留下了極寬的一條路,直通靈隱山門。
德馨也想回衙門,聽劉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應一聲:「是。」
「沒有。」
但就這兩三年,日本的機器繅絲業,大為發達,怡和絲廠在去年重整旗鼓,新修廠房,買了義大利造新機器,準備復業。此外,有個澄州人叫黃佐卿,開一家公和永絲廠,向法國買的機器,亦已運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這方面投資。這三家絲廠一開工,需要大量原料,絲價必定上漲,胡雪巖早就看準了。
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風,她自然識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巖雙膝跪倒,「老爺,你看。」她說:「請老爺做主。」
「來啊!」
一聽這話,瑞香頓時收淚,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紡綢繡一枝香花的手絹,擤一擤鼻子答說:「哪個哭了。」
「對,對,好好商量。」胡雪巖揚一揚手,「我們這面來談。」古應春跟到書桌旁邊坐定了說:「我不但見了梅藤更,還見了赫德,他說他這一次一則來拜壽;二則還有事要跟小爺叔約談。」
等瑞香送了古應春回來,向胡雪巖說道:「麵想來不要了。我已經關照小廚房,弄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請老爺的示,在哪裏開飯?」
「你怎麼回來了?」胡雪巖問。
等家人答應著走了,螺螄太太一面起身走近來,一面問道:「你不在靈隱陪老太太、怎麼回城來了?」
「不要亂說!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麼?」螺螄太太緊接著問:「客人來得多不多?」
「忙得肚子餓都忘記了。實在也不餓。」
就這時候,瑞香翩然出現,進門先福一福,攏總請了一個安,然後向胡雪巖說道:「太太要我來說,小小姐有點發燒,怕是出痧子,想請梅先生去看一看。」
「好了,好了!」胡雪巖解勸著:「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訴你太太。」
全帖以外還有禮單。壽禮一共四樣,全喜精瓷茶具、一個裝糖果的大銀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個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德馨字斟句酌,用隱語寫完,看了一遍說:「寶中堂他們兄弟不和,森二爺或許說不上話。是不是請汪掌櫃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氣。」
赫德點點頭,回身看見古應春說:「昨天拜託轉達雪翁的話,想必已經說過。」
此事不便假手於人,胡雪巖又拿不起筆,因而由他口述,讓德馨執筆,電報中關照汪惟賢立即去覓寶森,託他向寶鋆探探口氣,藩司想升巡撫,該送多重的禮。
「老太太的壽麵不能不吃。」螺螄太太轉臉吩咐:「瑞香,你關照小廚房下碗雞湯銀絲麵,雞湯太濃,要把浮油撇乾淨。」於是主僕三人各散,胡雪巖一個人穿過平時就沿路置燈、明亮好走的長長的甬道,來到他的書房鏡檻閣。
「小爺叔,你曉得她的,凡事好強。自從她病倒以後,家裏當然不比從前那樣子有條理了,她看不慣,自己要指揮,話又說不清楚,丫頭老媽子弄來總不如她的意。和圖書你想,一個病人一天到晚操心,還要生氣,糟糕不糟糕?」說到這裏,古應春歎口氣,將酒杯放了下來。
「咦,咦,咦!」胡雪巖大為詫異,「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為啥?莫非我的話說得重了。」
於是古應春賞玩了禮物,點點頭說:「照洋人來說,這份禮送得很重了。」
「瑞香,」螺螄太太一面站起來,一面說:「帶人來開飯。」
「現在還不知道。」赫德答說:「聽說曾九帥很有意思謀這個缺。」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著兩泡眼淚,退了出去。胡雪巖好生不忍,卻不便當著瑞香去撫慰小梅。不過,眼前恰有一條現成的調虎離山之計,便是安排那份壽禮,送到靈隱。
「是繭子的事。」
「這個主意好。我們來分它一分。」於是細細商量,決定第一天請官場,三品以上文武大員;五品以下文武職官,佔了四個壽堂,此外是現奉差委的佐雜官,與文武候補人員各一;留下一處專供臨時由外地趕到的官員祝壽之用。
「好!」
於是漱洗早餐,隨即帶了跟班,坐著胡家替他預備的轎子,先巡視了設在城裏的六處壽堂,一一檢點妥當,然後出錢塘門到靈隱,不過九點剛過。
古應春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氣。旋即轉念,此事決不能輕發!倘若妻子根本不願,一說這話,豈非傷了感情?
「那末,兩廣呢?」
胡雪巖進得閣來,在鏡磚面前站了一回,看遠處樓閣、近處迴廊,都掛著壽慶的燈綵,倒影入池,復又重生於鏡、鏡中有鏡、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時,聽得有個嬌嫩的聲音:「老爺,房門開了。」
胡雪巖抬頭看時,這個小丫頭彷彿見過,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胡雪巖頗為詫異,怡和洋行是英國資本,亦等於是英國官方的事業,何以會邀中國人來合夥?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他不願表示態度,只是含蓄地微笑著。
「能幹、體貼、聽話、相貌過得去,這四個條件,頂要緊的是聽話。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總是聽話的老實無用;能幹的調皮搗蛋,她一個端正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東,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來,不是把她活活氣死?七姐顧慮來,顧慮去,就是顧慮這個。應春,你說對不對!」
「我也是剛剛看了拜帖才曉得是赫德,喏,」胡雪巖指著那四樣禮物說:「正預備送到靈隱,請老太太去過目呢。」
不久,胡雪巖到了,拉著古應春到一邊說道:「我看原來請到我那裏吃西餐的辦法行不通了。」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下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巖覺得螺螄太太處置得頗為得體,很滿意地說:「虧得我不叫她到靈隱去,不然,沒有人料理得來。」
正喚來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時,只瞧見螺螄太太扶著一個小丫頭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巖有事,她遠遠地在一張絲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
「小小姐」是螺螄太太的小女兒,今年七歲,胡雪巖愛如掌珠;聽說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屬的模樣,幸而有古應春陪著赫德閒談,未曾慢客。
於是讓到一邊待茶。正在談著,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結納赫德,陪著很敷衍了一陣。中午一起坐了麵席,方始回城。
「雪翁!」他用中國官場的稱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夥?」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補服。紅頂花翎的大帽子後面還裝了根烏油油的大辮子;胡雪巖是見過的,不足為奇,其他遊客閒人,何曾見過洋人有這樣的打扮?頓時都圍了上來,好在胡家的下人多,兩面推排,留出一條路來,由胡雪巖陪著,直趨壽堂。
「還有呢?」
這一來不免大費手腳,耽誤工夫,古應春頗為不安,但已知胡雪巖的脾氣愈來愈任性,勸阻無用,只好聽其自然。
這時率領子侄在一旁答禮的胡雪巖,從紅氈條上站起身來,含笑稱謝:「多謝老公祖勞步,真不敢當。」
「客散了?」
這鏡檻閣是園中一勝,前臨平池,後倚假山,拾級而上時,那扶手是以鐵桿為芯,外套在景德鎮定燒的,朱翠相間,形如竹節的瓷筒;閣中有一面極大的鏡磚,將閣外平池、池中鴛鴦、池上紅橋、池畔垂楊,一齊吸入鏡中,這是仿北京玄武門外,什剎海畔恭親王的別墅鑒園的規模所造,而精巧過之。
這是胡雪巖故意遣開瑞香,因為他要跟古應春說的話,是一時不便讓瑞香知道的。
「還有,就是她總不放心我;常說她對不起,因為她病在床上,沒法子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說,你千萬不要這樣想,這是沒法子的事;再說,有丫頭老媽子,我自己會指揮。她說:沒有體己的人,到底不一樣。又說:『中年喪妻大不幸,弄個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裏,你反而要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常時談得她也哭,我也哭。」說著,古應春又泫然欲涕了。
這陳啟沅是廣州南海縣人,一直在南洋一帶經商,同治末年回到家鄉開了一家繅絲廠,招牌叫繼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規模很大,絲的品質亦很好,行銷歐美,很受歡迎。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古應春仔仔細細地回憶著,而且在重新體認自己曾經有過的感想以後,很慎重地答說:「如果說沒有,我是說假話。不過,這種念頭只要一起,我馬上會丟掉,自己告訴自己:不要自討苦吃。」
「就是這句話為難。」古應春答說:「我自己當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當。」
「這就要好好商量了。」
接著,小廚房另外送來壽麵跟「八仙上壽湯」;壽麵一大盤,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巖與古應春都是應應景,淺嘗即止。
「這倒沒有聽說。」
「沒有理由。」張愛暉又說:「大先生,你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李合肥。」
「還是西餐吧。」古應春說:「我這回帶來的六個廚子,其中有一個是法皇的御廚,做出來的東西,不會坍台的。」
等安席既罷,戲台上正在唱著的「鴻鸞禧」暫時停了下來,小鑼打上一個紅袍烏紗、玉帶圍腰,口銜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擺地,步到台前「跳加官」。這是頌祝貴客「指日高昇」、「一品當朝」,照例須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賞;不過只要劉秉璋交代一聲就行了,主人家早備著大量剛出爐的制錢,盛在竹筐中,聽得一個「賞」字,便有四名健僕,抬著竹筐,疾步上前,合力舉起來向台上一潑,只聽「嘩喇喇」滿台錢響,聲勢驚人。
因為如此,螺螄太太的心境雖然跟胡雪巖一樣,不同往年,還是強打精神,扮出笑臉,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年。接著便又要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那烏先生是個廟祝,只為他是螺螄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巖愛屋及烏,將他側於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時出此高明的一著,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今天起的這個數,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巖說:「先說我一帆風順,不過到時候要收篷。啥時候呢?『帆隨湘轉處』,靈就靈在這個『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當兩江總督了,我就要『下坡駿馬早收韁』了。」
「我是說怡和洋行所有的絲廠。」赫德接下來說:「他們願意跟你訂一張合同,絲都由你供應;市價以外,另送佣金。」
「那個時候!」胡雪巖蹙著眉說:「照道理要送席。」
胡雪巖點點頭不作聲,回到筵前,直待曲終人散:才邀德馨他借住的一間禪房中,細問究竟。
「既然小爺叔這麼說,明天中午等他到靈隱拜了生日,請他到府上來吃飯,順便帶他逛逛園子。」
小梅因為墨澤未乾,便拿起全帖,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氣,正吹得起勁時,瑞香來了。
「席是沒有送。」瑞香接口,「送了個一品鍋、四樣點心,還有一簍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個八封的賞封,打發來人,請他告訴梅院長,我們老爺在靈隱,所以不曉得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過總歸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梅院長是像自己人一樣的,請他費心代為款待,明天我們老爺回來了,再和-圖-書
當面同他道謝。」
胡雪巖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他說:「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個大青娘,臉上掛得住、掛不住?」
「老早在這裏?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巖一面說,一面踏進書房,觸目一大堆禮物;便顧不得跟小梅說話,先找全帖來看。
「太太當家,總要有個人來替她做惡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來做惡人,我們在旁邊替人家說好話?」
「你的話不錯。不過『花花轎兒人抬人』,湘陰這樣看得起我,遇到這種場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貶成第二,我自己都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
「那就拿冰來冰。」
於是胡雪巖與德馨一起進城,兩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巖曾賞穿黃馬褂,所以儀從較現任藩司的德馨更為煊赫;只是他的「高腳牌」只作陳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頂馬、後面四匹跟馬、八抬大轎的轎班,一共三班,輪流換肩。胡雪巖的轎班,在家亦是「老爺」;一回家就會聽見丫頭在喊:「老爺回來了,趕快打水洗腳。」不過替胡雪巖抬轎雖是好差使,卻很難當,因為既要快、又要穩,快到能跟著頂馬亦步亦趨;穩到轎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潑出來。因此,兩人雖是同時動身,胡雪巖的轎子起步就領先,很快地將德馨在身後拋得老遠了。
瑞香答應著,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紅木方桌上,然後下了閣子。胡雪巖一個人拿牙牌「通五關」打發辰光。連著幾副不通,便換了起數問前程。
「那一來,她怎麼樣不願意,也裝得很高興。」古應春大為搖頭:「不妥,不妥!她決不肯說真心話的。」
胡雪巖覺得她的話竟無可駁;想了一下說:「就做惡人也犯不著撒蠢;什麼小屄不小屄,難聽不難聽?」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先是海闊天空地隨意閒談,以後便分成兩對,梅藤更跟胡雪巖談他的醫院,說診務愈來愈盛,醫院想要擴充,苦於地基不足,胡雪巖答應替他想想辦法;又說門前的路太狹,而且高低不平,轎馬紛紛,加以攤販眾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巖訴了許多苦,胡雪巖許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請他向杭州府及錢塘縣請一張告示驅逐攤販,胡雪巖卻婉言謝絕了。
語聲剛終,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時,前面螺螄太太手扶小丫頭的肩,正踏進門來,後面跟著瑞香。
「喔,」螺螄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禮在這裏,你倒看看。」說著,向窗外喊一聲:「來人!」
這使得胡雪巖一楞,心中尋思,七姑奶奶既然因為無法親自照料丈夫的飲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時也覺得沒有一個得力的幫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廣、想得深的性情,一定會轉過替古應春納妾,兼作治家幫手的念頭。有過這樣的念頭,而竟從未向古應春提過,這中間就大可玩味了。
果然,胡老太太聽了也很高興。胡家的至親好友,更拿這件事當作新聞去傳說,而且都興致勃勃地要等看見洋人拜壽。
趁這工夫,胡雪巖與古應春將次日與赫德會談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細細研究了一番。其時螺螄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鏡檻閣中,鑿冰凍酒,檢點餚饌,都是瑞香主持,只見她來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時吸引著古應春的視線移轉。
生日在三月初八,「潔治桃觴,恭請光臨」的請帖,卻在年前就發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禮的專差,絡繹來到杭州,胡府上派有專人接待;送的禮都是物輕意重,因為胡雪巖既有「財神」之號,送任何貴重之物,都等於「白搭」,惟有具官銜的聯幛壽序,才是可使壽堂生色的。
洋人沒有挾帶不速之客的習慣。螺螄太太對這方面的應酬規矩不算內行;不過多預備總不錯,或許臨時想起還有什麼人該請,即不致於捉襟見肘。因此,胡雪巖點點頭說:「對,多預備幾份好了。」
「這樣說,是有備而來的。我們倒要好好兒想個應付的辦法。」
胡雪巖不作聲,局面看著要僵了;那常來走動的烏先生忽然說道:「有辦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還有錦鄉長壽麵、八仙上壽湯。」瑞香答說:「古老爺跟老爺還想吃點啥?我去交代。」
「應春,」他問:「你自己有沒有討小的打算?」
「不錯。大先生說,宮裏的規矩『前三後四』,要七天。」張安明輕聲答說:「不過,這話對外面不便明說;只說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開賀也是七天。」
「對!外面要開席了,我也要去照個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裏吃?」
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緣故,胡雪巖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說:「他不曉得住在哪裏?今天晚了,來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訪。這也是我們做主人該盡的道理。」
原來京中除了王公親貴,定制向不與品官士庶應酬往來以外,自大學士、軍機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壽禮,李鴻章與左宗棠一樣,也是一聯一幛,論官位,武英殿大學士李鴻章,久居首輔,百僚之長,應該居中。但胡雪巖卻執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愛人以德的一個名叫張愛暉的清客,提出規勸。
近午時分,劉秉璋鳴鑼喝道,到了靈隱,藩臬兩司,早就到了,在壽堂前面迎接;轎子一停,陳怡恭搶上前去,抱拳說道:「承憲台光臨,主人家心感萬分。請,請!」
「就在這裏好了。」胡雪巖又說:「我倒不曉得你這麼兇!女人厲害,可以;兇,不可以,自己吃虧。」
正當德馨全神貫注在台上時,有個身穿行裝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遞上一封信說:「陳師爺派專人送來的。」
「不過大先生,我倒還要放肆,胡出一個主意。如果左湘陰居中,李合肥的聯幛只好掛在東面板壁,未免貶之過甚;是不是中間掛一幅瑤池祝壽圖,拿左、李的聯幛分懸上下首,比較合適?」
「這種心境,你同七姐談過沒有?」
「哪裏就談得到將來了?」古應春笑著喝了口酒說:「這件事要慢慢商量。」
「他住在梅藤更那裏。」
原來賀壽的日期,已經重新安排,第三天輪到外賓。「洋人拜壽」這四個字聽起來,就會逗人好奇,都說不知道洋人拜壽是怎麼個樣子,是磕頭還是作揖?吃壽麵會不會用筷子;不會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諸如此類等著看笑話的議論,不免使胡雪巖不安,怕鬧出笑話來失面子。
「是,是。一切拜託,承情不盡。」
「好,曉得了。」胡雪巖答說:「我想吃點甜的,你到小廚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帶回來。」
「恭喜,恭喜。」赫德說得極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裏,應該當面拜壽。」
「瑞香,去調一杯玫瑰薄荷露來,我解解酒。」說著,在胡雪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你起的數,倒講給我聽聽。」
「我也不清楚。」螺螄太太說:「是拱宸橋海關送來的,我想大概不是洋行裏的人,是個洋官,所以叫他們送到書房裏等你來看,有份全帖在那裏,你一看就曉得了。」
於是德馨改好了電報稿子;胡雪巖叫進貼身小跟班阿喜來,他專替主人保管一個一離家就要帶著的西洋皮包,內中有個密碼電報本,胡雪巖與德馨親自動手,將密碼譯好,夕陽已經銜山了。
見他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古應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復又想了一下,方始開口:「沒有。」
瑞香脹紅了臉,欲待分辯,卻又實在沒有理由,以致於僵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這隻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著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沒有它闊。」
「打七」便是設一壇水陸道場,是佛門中最隆重的法事,稱為「水陸齋儀」,亦名「水陸道場」,俗稱「打水陸」。齋儀又有繁簡之分,諷經禮懺七七四十九日稱為「打水陸」;為了祝釐延壽,通常只須七日,叫做「打七」。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巖說:「等我來打個電報給汪惟賢,要他去尋森二爺探探『盤口』。」
進餐當然是照西洋規矩。桃花心木的長餐桌,通稱「大餐桌www.hetubook.com.com」,胡雪巖與古應春分坐兩端主位,胡雪巖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當然很講究,而酒更講究;古應春有意為主人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將香檳酒與紅葡萄酒取了來,為客人介紹哪一瓶為法國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陳,當然還有英國人所喜愛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國也很珍貴的名牌。
「小爺叔,你有啥想法?」
「為啥呢?」胡雪巖問:「為啥心靜不下來?」
「有沒有露過這樣的口風呢?」
「我看預備還是要預備在那裏,」螺螄太太插|進來說:「說不定赫德倒帶了他來呢?」
於是把話題扯了開去,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瑞香親自提來一個細篾金漆圓籠,打開來看,青花瓷盤中,盛著現做的棗泥核花奶酥;是醇親王廚子傳授的。
梅藤更開設廣濟醫院時,胡雪巖捐過一大筆錢,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當即說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裏,我派人去通知一聲,請他轉告赫德,說我們明天一早去看他,請他問一問赫德什麼時候方便。」
「我在想,要替你弄個人。這個人當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經有了,雖說有把握,你們都會中意,不過,女人家的事情,有時候是很難說的,尤其是討小納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過些日子,叫羅四姐到上海去一趟,當面跟七姐商量,照現在看,我想這件事,可以定局了。」
「壽堂是七處,做壽是不是也做七天?」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老母。胡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佈這樣一個不吉利的消息。但這一來,李氏兄弟丁憂守制,左宗棠暫時去了一個政敵,對胡雪巖來說,當然是有利的,亦可說是喜事,不過只能喜在心裏而已。
古應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總顧慮著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應春,你說得我也想哭了。你們真正是所謂伉儷情深,來世也一定是恩愛夫妻。不過,既然七姐是這樣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過了。」
「這樣好了,專留一天給洋人。」烏先生說:「一到三、四月裏,來逛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請個客,這一天的洋人,不論識與不識,只要來拜壽的,一律請吃壽酒。」
「還有呢?」
「我也不餓,我等你回來一起吃。」
「也虧得強將手下無弱兵。」
螺螄太太點點頭,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說:「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個字說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駿馬』,你想收韁都收不住。」
胡雪巖看她語言伶俐,料想也能辦事,便即說道:「你也一樣。你去尋兩個人來,把這四樣東西搬到外面,叫人馬上送到靈隱給老太太看,說是——」
「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問:「吃西餐,還是中國菜。」
「已經來了,也住在梅藤更那裏。」
胡雪巖正要回答,只聽外面人在報:「古老爺回來了。」
「瑞香,你送古老爺去。」胡雪巖忽又問道:「這禮是啥辰光送來的?」
「老爺要啥!」
原來胡家也跟大內一樣,自己有冰窖。數九寒天,將熱水倒在特製的方形木盒中,等表裏晶瑩,凍結實了,置於掘得極深、下舖草荐的地窖,到來年六月,方始開窖取用。此時胡雪巖交代,當然提前開窖。
「無非帶病延年。西醫說:中風調養比吃藥重要;調養第一要心靜,她就是心靜不下來,我怎麼勸也沒用。」
「你呢?」
「你說談不到將來,我說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賢慧,瑞香當然還談不到;不過,我同羅四姐兩個人一起替你寫包票,一定聽七姐的話。你信不信。」
「太累,吃不下什麼,吃點粥吧。」
小梅聽說,立刻走到書桌前面,掀開硯蓋,注了一小杓清水,細細研墨。胡雪巖便坐了下來,提筆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個字:「即總稅司赫德」。
這一問,恰恰說中德馨的心事。總督出缺,大致總是由巡撫調升;巡撫有缺,藩司便可競爭,劉秉璋與德馨,各有所圖,所以都急著要趕進城去打聽消息。不過德馨既有巡撫囑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辭,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巖談談心事。
古應春原是預定留在靈隱,預備第二天接待來拜壽的英國人;只為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為趕了來探問究竟。
劉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會才將原信遞給陳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這個日子,似乎不宜張揚。」
「好。」古應春說:「要把日子定下來,我到上海,請字林西報的朋友登條新聞,到時候洋人自然會來。」
「多吃點嘛!」瑞香勸道:「這麼好的壽麵,不吃真可惜。」
等瑞香下閣子去喚人時,胡雪巖便走到廊上,輕聲說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難過,明天我跟太太說,提拔你。」
「辦法很容易。」螺螄太太說:「我把瑞香帶了去。只說我不放心她的病,特為叫瑞香去服侍她,幫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聽她的話,她自然會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條路,讓她也姓古。」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辭先行,赫德留下來;與胡雪巖正式商談時,赫德的話又不同了。
「出了兩個總督的缺,連帶就會出兩個巡撫的缺,德曉峰想弄一個,我只好進城來替他料理。」說到這裏,胡雪巖發覺螺螄太太神色有異,定睛看了一下問道:「怎的,你哭過了?」
「此計大妙!」胡雪巖拍著手說:「準定這麼辦。」
「好!我贊成。」
這「老公祖」的稱呼,也是烏先生想出來的。因為胡雪巖是布政使銜的道員,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覺地位並不下於巡撫,要叫一聲「大人」,於心不甘;如用平輩的稱謂,劉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這個小小的難題跟烏先生談起,他建議索性用「老父母」的稱呼;地方官是所謂父母官,士紳對縣官稱「老父母」,藩臬兩司及巡撫則稱「老公祖」,這樣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撫,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好!我到書房裏去看。」
「我叫小梅。」
「還有這兩句,也說得極準:『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拿銀子舖路,自然無往不利路路通了。」
「怎麼樣?」一見梅藤更回來,胡雪巖迎上去問:「不要緊吧?」
可是,他是站在反對絲廠這方面的,因為有陳啟沅的例子在,機器馬達一響,不知道有多少養蠶做絲的人心驚肉跳。
於是她替他們各自盛了一小碗,古應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嘗了一口說道:「吃剩有餘!」
「湖南,」胡雪巖又問:「湖南巡撫不曉得放的哪個?」
古應春笑笑不答,只顧自己從冰桶中取酒瓶來斟酒。
「此處不便談。」德馨與胡雪巖的交情極厚,以兄弟相稱:「胡大哥,有個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揚,不過,消息不壞。」
胡雪巖心想,這個把月來,所收的壽禮,不知凡幾?獨獨這份禮送到他書房,可知必有來歷,便即問說:「是哪個送的?」
於是「清音堂名」,咪哩嗎啦地吹打了起來;赫德甩一甩馬蹄袖,有模有樣地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磕完頭起身,與陪禮的胡雪巖相互一揖,方始交談。
「我想,應該會。」
「吃飯呢?」螺螄太太急忙問說。
「人家去說,她表面上說不出不願意的話來,心裏有了疙瘩,對她的病,大不相宜。」
「未末申初。」瑞香答說:「梅院長派人送來的。」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巖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什麼叫八仙上壽湯?」
「只好這樣。」
「那也說不定。」胡雪巖想了一下說:「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辦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費心思。」
從山門到壽堂,壽聯壽幛,沿路掛滿;壽堂上除了胡雪巖領著子侄,等在那裏,預備答謝以外,另外請了四位紳士「知賓」。一位是告假回籍養親的內閣學士陳怡恭,專陪浙江巡撫劉秉璋:一位是做過山西臬司,告老回鄉的湯仲思;另外兩位都是候補道,三品服飾,華麗非凡,是張安明受命派了裁縫,量身現做奉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