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座寺就該拆掉。」
「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吳公公相救。」
王陽明處置南昌突變的手法,本就機變迭出,行動神速;而奇正相生,虛實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張永,刻意渲染,更覺動聽。皇帝眉飛色舞之際,對王陽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若得道兄勞駕,求之不得。道兄可認識張永?」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書。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王陽明的想法,他們是很清楚的。第一,不奉亂命,除非以天子之詔,倘以大將軍的軍令,召他到南京,他是不會奉令的;其次,王陽明早萌退志,一再表示過,做一天官,盡一天心;果然做不下去了,他只有棄官歸隱。因此,張忠與許泰,便做個圈套,想等王陽明來鑽。
王陽明本人亦經常到北軍出沒之地去巡視,遇到因為水土不服,彼此鬥毆,或者其他原因而喪命的北軍,一定下車,細問緣故,為死者經理喪事。這麼以德感化,使得北軍越發心服,提起來都說:「王巡撫是好人!」
想停當了,便硬著頭皮撒個謊,「好教娘娘得知,」他說,「上方寺裏原是有預備的,只為萬歲爺要拆他們的寺,所以提前來辦。」
到了地頭,馬大隆先投一處名為清玄宮的道觀;觀中的主持,是多年的舊交,法名由一,精通醫道,善飲健談,是個極有趣的「火居道士」。
「那裏,那裏!」皇帝忙分辯,「我一點都不知道。」
「是,是!」王陽明說,「這麼說,我是請教得對了。」
「老爺,老爺!」如意喜孜孜地推著蔣瑤的手臂,「吳公公答應了!你老給人家道謝啊!」
「為了結緣啊!延生、薦亡,都可以打水陸。所以江南富貴人家為父母做壽,往往打一場水陸。」劉美人說到這裏,忽然問吳經,「上方寺為萬歲爺延生興建的疏頭,上面用甚麼人出面?」
見機為妙!他念頭一轉,有了計較。「我不知道民間是這樣子張皇!好了,」他說,「反正人也選得差不多了,我正式發公事給蔣知府,停止選取處女幼孀!」
「馬先生,外賊雖去,內賊猶在。請問如何得以清君側?」
「好吧!你們放手。」
「那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我們來賭賭酒。」
「我疑心,張忠已派了人窺伺,那廂有個傢伙,獐頭鼠目,一雙賊眼只往我們這面看,必非善類,須當小心。」
看他的態度,料知難以挽回。如意覺得禍是自己闖出來的,還得自己設法為主人免禍。想了好一會說:「老爺,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過,要帶我一起去。」
到得第二天,錦衣校尉來討回文,一臉的懊惱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樣子。王陽明得報,親自出見,行禮之時先握住他的手。
「怎麼叫上方寺?」皇帝問。
「是,是!」王陽明很誠懇地,「原是拙計。」
「這不是抗旨。『心所謂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逼得他們無路可走,是不會作亂的。萬一不幸,發生變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責任。吳公公,那時候你可不要說,蔣知府事先沒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聲音說:「是警告!」
「我們先吃酒。」馬大隆聲音放低,「聽我一言之勸,如何?」
「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計?」
一乘大轎以外,另備一乘小轎,供如意乘坐,吳經那裏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帶個丫頭去談公事,都詫為奇事。通報進去,吳經亦覺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廳接見。
一聽「熱鬧」,皇帝的心便熱了,「你倒講!」他拉著劉美人的手說,「是怎麼個熱鬧法?」
張忠、許泰好生無趣,但猶以為是偶而僥倖,第二箭就有他的好看了!誰知事與願違,王陽明的第二箭又中紅心。
「計倒不奇,在乎決心。」馬大隆說,「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辦得到。」
這一問更問得吳經著慌。他只知劉美人信佛甚虔,卻想不到她對作佛事如此內行。本來授與一得的密計是,借「打水陸」的名義,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個場面來,暫作搪塞;如果皇帝與劉美人要來拈香,先得齋戒三日。趁此功夫增添補益,也還來得及。此時當然還是照原來的步驟行事。
去送程儀的小吏,據實回報,惴惴然捏一把汗,王陽明反倒安慰他說:「不要緊!我自有法子讓他不至於生氣。」
「那,萬歲爺怎麼一口就說梁武帝?」
於是臨江去找了個酒樓,把杯憑欄,看大江東去;馬大隆回想昔日繁華,想到朱寧抄家殺頭,不勝今昔之感,亦有牢騷要吐,便將自己的身世,都說了給王陽明聽。
伍符卻只有苦笑的份兒,不過一場困窘總算過去,起身率領文武官員,捧爵進酒,為皇帝上壽。
「蔣知府醉了!」吳經笑著對校尉吩咐,「扶蔣老爺去休息,好生侍候。」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交給張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這樣要不了十天功夫,揚州城裏糾紛迭起,秩序大亂。知府蔣瑤心想,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將來那無數一夕之間造成的怨偶,更將引起無窮的後患,因而決定拚著一頂烏紗帽不要,跟吳經去爭一爭;爭不過吵架,吵不過拚命!
所謂「預備一切」是預備在南京駐蹕,也預備御駕親臨江西,張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轉道江西,在杭州遇見王守仁;這個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賭酒的法子很簡單,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裏,讓伍符猜數,猜不中便得喝酒。這是很不公平的賭法;一把杏仁十來粒,伍符猜中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當然連連罰酒。
這是極普通的一句話,誰知會引得蔣瑤勃然大怒,「對了!」他瞪著眼說:「你不准我喝?」
「陽明先生,我說了你一定不肯見聽。何以故呢?因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為。」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吳經一條腿不放,「吳公公,吳公公!」他說,「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馬前。」
他有個得寵的丫頭,名叫如意;平日侍候書房,頗為慧黠,見此光景,便開玩笑地說:「老爺,人道酒能壯膽;何不喝到微醺的時候,乘興而去?」
「甚麼有完沒有完?」
「不敢。」
這表示皇帝仍舊不忘情於「親征」江西。但江彬此時漸有異謀,覺得以江南繁華、淮揚風月讓皇帝迷戀不已,留連不返,自己便可緊緊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弒君篡位,將大明天下改姓為江。如果駕入江西,親收大功,當然凱旋還京,去過一過耀武揚威的癮;那一來自己的心願,一時就難以實現了。
一得誠惶誠恐地在前引導,皇帝故意落後兩步,向跟在身邊的侍衛低聲囑咐了兩句。
張永從杭州循運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見到皇帝——此處是黃河與運河交會之處,南來北往有名的一個大碼頭,漕米接駁,有許多倉房,監倉的太監名叫張楊,私第極大,有園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駐蹕在張楊家,新學會一樣玩意:釣魚。
「不敢做?」馬大隆很注意地問,「不是不肯做、不願做?」
於是睡那個舖位的和尚,遭了飛來橫禍;將他找了來,連那塊臘羊肉一起送到皇帝面前,「人贓俱獲」。差使幹得很漂亮。
入山遊覽了三天,隨處流連,一時也看不盡九華勝處;王陽明惦念著南京或許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跡所罕至的幽秀奧邃之處,與馬大隆回到古田,仍舊寄住在吳家。
「言歸正傳。」馬大隆道:「陽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質天日,必以江彬憂,然則清君側的計將安出呢?」
「啊,啊!」王陽明恍然大悟,「原來『瘦馬』是形容床笫的事。」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於酒色,懶得過問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機竊權。
「是劉娘娘的一個豆蔻盒子。」
「是、是……!」伍符答應著,跪了下去撿杏仁,一共撿到七粒。
此刻聽種指揮報告了士兵們心裏的想法,才發覺這樣做法行不通;不但不會有效果,可能更激起弟兄們的反感。
聽得這句話,一得才知道是自己那句「君無戲言」惹的禍,趕緊合什答道:「方外微臣,惶恐之至!請陛下將這個僧人,交與方外微臣,按清規處治。」
「果然要來,唯有小心接待。張公公,」王陽明說,「守仁別無所長,唯有一片真誠,如今要以大事奉託。」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撫蔣瑤,把他勸得安靜下來,如意才又跟吳經接話。
為今之計,唯有依照原議行事。首先是寫信告知張永,這就有疑難了,如果張永有事要聯絡,九華山中,何處去通音訊?
「但說無妨。」
其實,就是不說明他的來歷,馬大隆事先亦已考慮過。他不但不願隱瞞他與朱寧的關係;相反地,還要跟張永細談。因而對於王陽明的信,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
「何以不說下去?」
「聽說過。」王陽明答說,「只不知何謂『瘦馬』?」
「喳!」四名校尉一齊上前相扶。
浩浩蕩蕩由良鄉南下,日落時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撫以下,都在北門城外跪接,跟著在巡撫衙門大堂,擺設酒宴慰勞「鎮國公」。
吳經答應著,搶先奔了出去。他是怕來旺很少有到御前的機會,膽怯說了實話,事情就會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急於要去叮囑一番。
「不!我是奉旨辦事。蔣小姐,你應該知道抗旨是甚麼罪名,蔣知府不怕腦袋搬家嗎?」
「這容易!」有個小太監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名叫來旺,本來在宮中專為教導太監而設的「內書堂」讀書,循規蹈矩,十分老實,自從跟出京來,三四個月的功夫,學得調皮搗蛋,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此時自告奮勇地說,「等我去搜,包管搜出證據來。」
蔣瑤卻不領這個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強,如意怕真的發生衝突,急忙喊道:「吳公公,你們由他!我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於是,「搶親」的風氣大為流行。本來「搶親」是男家邀集親友去搶女家,將新娘子搶到手,與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再與女家談到做親戚。而這一次揚州的搶親,正好相反,單身漢大交桃花運,到處都有人搶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財禮,白得如花美眷。於是,有些登徒子被搶而遁;遁而又被搶,七八天功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則嫌新娘貌醜,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還要央求說好話;更有些誤搶了有婦之夫,以致大家閨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不要緊!」馬大隆說,「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陽之地和*圖*書,名為老田,那裏有幾百家人家,都姓吳,不知何年,閤族避亂到此,定居已幾百年了。吳家的族長,是我的朋友,以他那裏作為聯絡處。」
下了酒樓,馬大隆方始露出詭秘頑皮的微笑說:「我是惡作劇。如果我的猜測不誤,此人必是張忠、許泰派來的狗腿子。剛才聽得這話,信以為真,回去一報,連張忠、許泰都要上當。」
「吳公公,蔣知府為揚州的處女幼孀請命,請吳公公高抬貴手,饒了她們吧!」
果然,王陽明中計了。而就在剛要折回時,在旅舍中遇見一個道士,神清骨秀,十分瀟灑,令人愛慕,便藉故搭話,請教名氏。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裏,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騷擾。揚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氣,「搶親」之風,即時消失。小家婦女,也敢拋頭露面了。
聽得這番解釋,劉美人的誤會方始渙然,點點頭說:「還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幫著梁武帝定下興建水陸道場的一切規矩;奉請十萬法界帝王聖賢,文臣武將,三教九流,貴賤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來受食,所以又稱水陸大齋。」
到得啟壇之日,一條蜀岡山陰|道上,熱鬧非凡。因為啟建水陸道場,儀典繁重,糜費甚大,是難得一見的盛會,所以信佛的,固然決不肯錯過這個瞻禮的機會;不信佛的亦要來開開眼界。尤其這一盛會是皇帝與愛姬所發的願心,更為難得;就為了一瞻天顏,亦值得這一趟的跋涉。
「上方寺好熱鬧!」吳經說,「有一壇為萬歲爺祈長生的法會在開。」
限期未誤,但劉美人不曾來。「劉娘娘說要信物。」太監回奏,「奴才不知道是甚麼信物?問劉娘娘,她不肯說,只說沒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麼勸也勸不聽。」
謀定即動,王陽明帶著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饒、玉山、取道浙江,轉往南京。適時張忠、許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來——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事,明明是待獻的俘虜,偏要奪回去放掉再抓!王陽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縱虎入山,毫無蹤影,既令城市不復受害,有此威脅在,總是莫大的隱憂。所以微服疾馳,堂堂巡撫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我知道,我知道!」張永沉吟著。
下山到了池州,王陽明暫且住下,等他的從人自蕪湖到後,再回江西;馬大隆則一葉輕舟,順流東去,直指南京。
「為甚麼?」
同為掌權的大太監,王陽明將宸濠交給張永而不交給張忠,使得此人越發憤恨,因而想出一套誣陷的話,在皇帝面前煽動。
「宸濠決不可輕縱!縱虎容易,後患堪憂。」
陪侍多日,相隨千里,皇帝如何好惡作劇,左右近侍如何導帝為惡?劉美人完全明瞭。心知這是上方寺的一場無妄之災;而救了他們這場災難,卻真是一場大功德。
「當然。」
「馬先生,」他說,「如道你是九華,我願竊比於李清蓮。你智計過人,何不出來做一番事業?如今盜賊四起,閤閭不安,就為百姓,你也該盡力。」
皇帝與這劉美人似乎有夙緣,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不論甚麼人觸怒了皇帝,已經降旨處決,只要劉美人一句話,便可刀下留人。因此,從江彬開始,都稱她「劉娘娘」;這是最大的恭維,因為照宮裏的規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稱「娘娘」的。
下一天,張永的專差到了,尋著王陽明,遞上書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的是由於張永的疏通,皇帝對王陽明已經完全瞭解;張永告訴他,儘管回南昌照舊供職,不會再有麻煩。壞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這就是說,要過了冬至才回京師,而此時不過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碼還有十個月的逗留。
「不是笑話,唯有這麼一個辦法,才可望救得了揚州百姓。我志已決,你不必再勸。」蔣瑤平靜地加了一句:「勸亦無用。」
「陽明先生,」馬大隆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看我能不能做張永的幫手?」
原來這又是張忠、許泰特意與王陽明為難,派錦衣衛來索取宸濠。幸虧在杭州已交給了張永,此時不感為難;說明經過,錦衣衛無可奈何。
於是,他點點頭答說:「不必客氣、不必客氣。」
王陽明不即答言,端坐著考慮了好一會說:「馬先生,你的本心,可敬之至!我決定舉薦。薦信我就寫。」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館,商量要送謝禮,王陽明堅持只能送五兩銀子。錦衣衛的人,作威作福,到處有人恭維;地方官送程儀起碼也得上百兩銀子,如今王陽明只送五兩,錦衣校尉認為意存輕視,一怒之下,將五兩銀子摔在地上,掉頭就走。
兩人秘密地向皇帝告狀,捏造了許多事實,說王陽明如何跋扈不臣,有謀反之心。一遍不聽,說到兩遍、三遍,皇帝的心思,有點活動了。
「那麼,我再請問,你的意思,是希望大軍不到江西?」
他問:「可是蔣小姐?」
「立射也是一樣。」張忠問道:「擺多少步的垛子?」
「蔣知府,你喝了酒了!」
這幾句話是在暗中責備吳經騷擾,欲待翻臉,卻抓不住她的錯處——太監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時喜怒莫測;像此刻,吳經突然之間,覺得這件事很夠味,不自覺地放緩了臉色,「你是甚麼人?」
「呶!」來旺順手一指,信口胡說,「東頭第三個舖位下面。」
「奴才用不著猜,聞得出來。」來旺使勁嗅了兩下,他的鼻子很靈,確非虛語,為了自炫其能,故意這樣說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說。」
然則只有暫且撫慰了。「你們回去告訴弟兄,班師也快了!」許泰說:「到時候奏明皇上,各有重賞。吃糧的以服從命令最要緊,不然自己就會吃虧。」
他重新下馬,悄悄為一得授計。講了好半天才講完,上馬回城,找到錦衣衛指揮要二十個人;又通知揚州府徵召泥水木匠各五十人,帶齊斧頭鋸子,第二天一早齊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也不算太拙。」馬大隆笑笑,又不說下去了。
「這,這有甚麼不敢說的?」
「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規,欺君罔上,候旨發落。」
吳經見她出言率直,深怕掃了皇帝的興緻,趕緊接口說道:「若說熱鬧,倒也真熱鬧。」
「陽明先生,你是道學先生,不過是真道學,或許知道。揚州買妾,講究所謂『瘦馬』,可曾聽說過?」
「喔,怎麼樣?」
「聽說劉娘娘很講道理。如果搶了我去,我正好替揚州的女人訴訴苦。」
王陽明久經患難,人情險譎,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應付,所以聽得馬大隆的話,連頭也不回,只舉杯相邀;為的是一回頭去看,可能會打草驚蛇。
無奈上方寺的和尚,清規極好,搜遍禪房,一無所獲。有人說,和尚偷葷,有個異想天開的法子,將豬肉與調味的作料,一起納入一把新溺壺內,拿皮紙封口,然後用佛前燃剩下的蠟燭頭當燃料,文火慢煨,便是「火候足時他自美」的「東坡肉」,因此,搜索時特別注意禪床下面的溺壺,而結果只是白白聞了些臭味而已。
「可不是?這得想法子補救。」
當皇帝計議親征時,原以為此去必有一場惡戰,不願美人受驚,所以將她安置在水陸要衝的通州,約定看情形再來接她。於是劉美人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通體碧綠的玉簪,鄭重交付皇帝,作為將來迎取的信物。
「王守仁半個月功夫就破了宸濠。說起來就像周瑜、諸葛亮火燒赤壁,大破曹兵那樣,好一段評書,可以給萬歲爺下酒。」
於是皇帝舉起雙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嗩吶的姿態,鼓起嘴唇:「嗚、嗚、嗚……」
「這,這何必相問。」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總知道皇帝喜歡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稱「總兵」,領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見過皇帝的。只要從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沒有不誠惶誠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擋了皇帝去路的官兒輕則受到申斥,重則船頭罰跪,有個到湖廣上任的布司參議林文纘最倒楣,京中新娶一個十九歲的姨太太,為皇帝看中了,搶到自己船上,與劉美人一起載回臨清。
「很多。」種指揮答說,「弟兄們都覺得這個仗打得沒有名堂。要說有宸濠的餘孽,早就剿滅的剿滅,投降的投降。就算還有零零星星的,王巡撫自己能夠料理,用不著咱們留在江西。」
因此,江彬主張擱置這一件捷報,是不瞞上而瞞下,隨扈的梁儲、蔣冕不知其事,亦就不會諫勸回駕,而皇帝知道了這件事,卻並不見得高興,因為他本來是想生擒宸濠,顯一顯自己的本事,這一來就無用武之地了。
吳經把臉都氣白了,但醉漢不可理喻,只一迭連聲地說:「晦氣,晦氣!怎麼遇見這樣的官兒!」
因此,他覺得這樁官司,還得求證,想了一下說:「你說你鼻子很靈,我倒試試。」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著一樣東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裏是甚麼?」
這位知府其實人很懦弱,雖下定了絕大的決心,要去實現這個決心卻很難;幾次把勇氣鼓了起來,總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廢,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第三,」王陽明從從容容說,「我是國家大臣,也有些門生弟子從我切磋議論。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風氣,所關不細。至於我與門生講學,一再提撕的,無非『去人欲、求天理』六個字;誰知自家做去,卻是背道而馳。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誠,知行原是一件事,無端拿來分做兩截;說的正經話,行的荒唐事,人人齒冷,個個搖頭,我數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學問,毀於一旦,這個理怎麼說得過去?」
於是心生一計,遣派親信,收買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聽,那家有絕色女子,那家有風流小孤孀,那家有色藝雙絕的所謂「瘦馬」;住處進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白,方始動手。
「寺裏和尚多不多?」
廚中桌下都找到,只有青菜蘿蔔。料知搜不到和尚偷葷的證據,皇帝心裏不舒服,那侍衛一不做、二不休,領著人去搜禪房。
「這是為甚麼?」劉美人詫異地問皇帝,「上方寺犯了甚麼罪過,要拆他們的寺?」
「伍符,撿起來。」
「是!」王陽明深深點頭,「卓見極是。」
那侍衛愣住了,「我只當搜不出甚麼,萬歲爺不過有點失望,心裏不大舒服而已。」他說,「照吳公公的說法,好像傷了萬歲爺的天威似的。」
「照此說,張永要幫手?」
蔣瑤的酒意本來有七分,經過剛才那一番發洩,至多還剩下三分,腦筋已清www.hetubook.com.com楚得多,便即長揖到地,同時說道:「我替揚州百姓,感謝大德。」
「謬獎了!」張永答說,「我亦不過略存保全善類的赤心而已。不過,要皇上肯納諫,有個作法。」
「此中必定有詐!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來,明白如見。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當,又做第二個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說不定……」馬大隆突然停住,很謹慎地四下張望。
於是收拾釣竿,重設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讓劉美人偎倚在身邊,細聽張永講王陽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怎麼不要?交給揚州府就是了。」說完,皇帝起身就走。
既不准畜豬,又不准殺豬,怎麼辦?地方官無不大傷腦筋。請示吳經,總算有了一個辦法,投入水中淹死。於是幾百里之地,隻豬全無。而祭禮通常用豬頭三牲,沒有豬,羊又受池魚之殃。
這一下采聲更為熱烈,及至連中三元,滿場如醉如癡,拍手拍腳地歡呼鼓噪,差點秩序都無法維持了。
這套鬼話,入情入理,但皇帝總覺得清江浦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葷,只要有肉就可解饞,特為遠到清江浦去買包醬羊肉,帶回寺裏來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隨從的太監,剛從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帶得有醬羊肉。
「你的意思是,」許泰問道,「該走了?」
「說來話長。」王陽明說,「『偷得浮生半日閒』,且共先生盤桓。」
張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釣魚的黃幄中召見,首先就問。「派你先去預備一切,你怎麼就回來了?」
許泰和張忠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召集會議的原意是,打算要求部下將領,各回營盤,召集弟兄講話;這樣子心向著人家,竟是忘了自己是幹甚麼的?大大不可!以後如有人再這等「黑白不分」,定以軍法從事。
「你別怕,一切有我!」
「天下人議天下事;而況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皇帝不過一時不服氣,既聽得求情,也就算了。那知本可無事,而被誣的和尚卻掀起了波瀾。
「是小太監來旺。」
「疆臣守上有責,百姓窮困待救,我想儘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但是,吳經卻另有布置。搶來的婦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裏,千中選百,百中選十,稱得上姿容美妙的,卻還不多。他心裏在想,皇帝對揚州的期望甚深,拿這些庸脂俗粉進御,必定不滿,以後就不用再想謀幹甚麼好差使了。
「你老放心!」來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胸脯說:「這檔子小事,我頂得下來,砸不了的!」
聽完,馬大隆問道:「那麼請問,先生你如何以自處?」
「好小子,」吳經拍著他的腦袋說:「你還會這一套!你說,是那裏搜到的?」
「有何不可?」王陽明將江彬、張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這吳經工於心計,對於江彬的想法與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脫從古以來,佞倖對待昏君的故智,導皇帝於荒淫一途。這樣做法,在江彬的計算,有三樣好處:
「這不叫抗旨,甚麼叫抗旨?」
「噢!」蔣瑤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來。」
由德州上了龍船,沿著運河南下,到得山東臨清,皇帝忽想念劉美人,恨不得即時見面。於是,遣派一名太監,星夜急馳,到通州去迎取,限期五天覆命。
「怕老爺喝了酒,說話顛三倒四,我好幫著老爺辦交涉。」
他悄悄下了一道口頭的命令,凡是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壯丁婦女,各攜細軟,出城到鄉下暫避,家裏只留老弱應門。另外籌集了一批現銀與食物,等北軍一到,準備犒勞。
「原來如此!卻又與買妾何干?」
「在外面伺候著。」
「是!」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產。」
誰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只將開年撤軍的消息告知了弟兄。不久,冬至到了。這是一個祭禮的節日,南昌新遭喪亂,思念亡人,家家設祭,奠酒哀哭,滿城皆然。那種淒涼哀傷的氣氛,感染得北軍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淒淒惻惻地,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兒,無不渴望著早早回家。
「可是,」皇帝想了一下說:「總得先試驗他一下。他們說他必反,有人說他是忠臣,教我聽那個的?」
這九華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蓮花;但幾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來遊,改名九華,賦詩形容,才成為一座名山。在船上談到這段掌故,王陽明感慨甚深,說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觸動一個勸馬大隆出山的念頭。
「自然信。不然不會來求教了。」
「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蔣瑤心想,這丫頭膽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帶了去確是一個好幫手。雖然傳出去是個笑話,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好啊!」皇帝欣然說道,「既如此,取酒來,我來聽這段評書。」
種指揮一聽這話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不由得氣往上衝。平時,邊軍就看不起太監所率領的京營,說他們是「繡花枕頭」,刀劍閃亮,服飾鮮明,不過虛好看而已。此刻,自然更是得理不讓人,「張公公,」他說,「弟兄們對事理明白得很!你道他們怎麼說?明明王巡撫已經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蛇無頭不行,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編的隊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這樣的大勝仗,朝廷不獎賞,反而大動干戈,自己跟自己搗亂。這好有一比,好好的房子裏,偏偏說是鬧鬼;畫符作法,搞得烏煙瘴氣,這叫活見鬼!」
到了臨清,有道王陽明的奏疏在等他。當王陽明報捷時,已料到皇帝會假親征之名,到江南來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說宸濠在謀反之前,就已顧慮到御駕親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為博浪、荊軻之謀」;現在宸濠已經被擒,理當獻俘闕下,但怕一路還有奸黨餘孽,找機會搶走宸濠,所以他決定親自押解俘虜到京。
「罪過,罪過!」信佛甚虔的劉美人合掌當胸,「一件極鄭重的事,怎說好玩不好玩?」
吳經有此瞭解,極力迎合,即專以喪失民心、拆皇帝的臺為宗旨。一離清江浦,便假傳聖旨:由此到南京,民間一律不准畜豬。
次日黎明,人手齊備,吳經親自率領,裝模作樣地到上方寺打了個轉,仍舊帶著人回城,到「鎮國公府」去見皇帝覆命。
老和尚法名一得,頗通翰墨,引宋朝紹興年間的郡志答說:「揚州原有東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王陽明頗有知人之明,知道張永是個可與為善的人,決定跟他開誠佈公地請求援手。
「原來,萬歲爺知道的!」劉美人說,「又何苦逗我白費口舌。」
「這不是?」
「你叫甚麼名字?」皇帝問巡撫,是明知故問,有意要開玩笑。
「原來如此!國士待我,國士報之;馬先生待朱寧,亦算仁至義盡了。」
「正德初年,我下過錦衣衛獄,關了好久,從來沒有見過輕財重義,像足下這樣的錦衣衛!」他說,「昨天我送區區薄禮,聽說你不肯收,讓我很慚愧。實在是太少了!」
這「皇店」不是玄武門外的寶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門與德勝門之間,原來是民居,地名叫做「積慶坊」、「群玉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帶拆平了這兩坊之地,開設酒肆及各種商舖,名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緊要差使,派任朱寧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寧不敢爭,因為他心知已經失寵,且將失勢,能夠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條脫身之計,亦未始不是好事。
「張公公,」王陽明問道,「有何為難之處,盡請明示。」
一句話掃光了皇帝臉上的笑容,「對了!」他說,「足見不是冤枉!好可惡的賊禿。」
於是便有許多官船倒楣了——在運河中,平日最神氣的是官船,逢關過卡,毫無困難;港埠停泊,總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狹窄之處,民船要讓官船先行。而這時卻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認識他,皇帝的架子擺不出來;就擺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萬乘之尊的天子,怎的會不|穿龍袍而坐一隻小船?若有好事的,以為有人冒充皇帝,糾纏告發,豈非自取其辱?所以還是知趣少惹是非為妙。
「不敢,不敢!不過若論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說,那是大臣之事;要說到治小人、治惡人,我倒專長。」
張忠、許泰面如死灰地勉強向王陽明稱賀;收軍回營,立即召集部將開會。
「該留,該留!」皇帝問道:「逆賊呢?」
「是!不過不是我的意思,是弟兄們的意思。」
「可不是!」
「皇上性情,你們大家都知道的,最任性不過。將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於萬一,如果硬要勸阻,反而激成僵局,越發聽小人的話了。」
「不多。只有二十餘眾。」
這幾句話居然說得吳經不能不認真想一想。他做過好幾個省份的鎮守太監,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見過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祿位為第一,戰戰兢兢,唯恐供應不周;至於欺壓百姓,諂媚上官及欽差,希望借此陞官的,亦復不少。像蔣瑤這樣的強項令,真是絕無僅有;一個人可以連性命都不要,那就沒有甚麼可怕,也就沒有甚麼可威脅他了。
「正是,俗稱『打水陸』。」劉美人說,「我還是五六歲的時候見過。」
到得御前,神色泰然,跪下磕頭報過名,只聽皇帝問道:「這包醬羊肉是你找到的?」
這一下如意大為失悔。一句戲言竟當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發生衝突,豈不惹禍?因而陪笑說道:「老爺,老爺!我是說說笑話的!」
原來皇帝不信上方寺和尚的清規,叮囑侍衛在香積廚中稍留意,看藏著甚麼葷腥沒有?那侍衛「拿著雞毛當令箭」,一進香積廚便動手搜查。
於是張忠用大將軍的「鈞帖」諭知王陽明到南京報到。不道這個圈套為張忠的一個幕友錢秉直識破;他是最佩服王陽明的,搶先一步派人到南昌報信;所以「鈞帖」一到,王陽明本乎「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之義,第二天就由水路、經九江,轉往南京。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騷擾,搞得民怨沸騰,自然失盡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責皇帝荒淫無道,如今宸濠雖滅,而皇帝故態不改,且復變本加厲,百姓便會有這樣一個想法:也不能說宸濠沒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弒,很少會有人起而報君父之仇。這一來,自己在篡位之時,阻力就少得多。
皇帝還未答話,劉美人已喜孜孜地問道m.hetubook.com.com:「可是『打水陸』?」
王陽明不願爭辯,而且也覺得馬大隆的話不無道理,值得細細去想。所以只虛心地說:「或者是我錯了!容我慢慢參詳。」
「這,」王陽明搖搖頭,「不是仁者的用心。」
「這就更好了!」馬大隆親手去關上了鶴軒的門,將王陽明的薦信,及他的來意,以及需要由一轉達的話,交代得清清楚楚。
「弟兄們是怎麼搞的?」許泰忍不住咆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簡直要反了嘛!」
皇帝卻茫然不解,「甚麼叫『打水陸』?」他問,「莫非是興建水陸道場?」
「你把他叫來!等我問他。」
「先生此計,直截了當,迫不得已之時,救急甚妙。無奈,」王陽明笑道:「我不肯做。」
「喳!」吳經問道,「偷葷的和尚,請旨,要不要辦罪?」
第二個要找的就是王陽明。張、許二人的想法相同,王陽明過於「奸險」,竟在北軍中煽動,要拆他們倆的台,拔他們倆的根;果然「奸」謀得逞,北軍叛亂,他們倆的性命一定不保。因此,要報復王陽明,亦覺得必須置之死地而後快。
「嗯,嗯!」王陽明問道:「然後呢?」
「如何?」皇帝微笑著問一得,「這可不是戲言了吧?」
「那麼多人找了半天,沒有找到甚麼,你倒是一進去就找到了!」
「喔!馬先生。」王陽明想一下說,「尊名好熟,彷彿在那裏聽見過。」
於是許泰大喝一聲:「住口!你在胡說八道說些甚麼?」
「正要請教!」
「原來如此!」王陽明覺得無故叫人上當,似乎於理不合;但當然沒有回去跟那人說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好!那我就妄言之。」馬大隆說,「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蘇杭淮揚等處,多佳麗之地,不惜千金,物色一名絕色女子,論貌,儀態萬方;論態,宜喜宜嗔;論藝,吹彈歌舞;論性情,宛轉隨人;再還要一樣,就不便說了!」
「不敢,請說來看。」
張忠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假傳聖旨,將王陽明擋在蕪湖,說一時無暇召見,卻又不明確指示,是在蕪湖待命,還是准予回任。照張忠的想法,王陽明的責任心重,一定先回南昌。等他從蕪湖折回,立即傳旨召見;召而不至,不就有文章可做了?
因此,他勸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煩睿慮。莫辜負揚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經。
「是,是!卓見高明之至。」王陽明說,「請張公公還要指點。」
吳經愣住了,「怎麼回事?」他困惑地問左右:「蔣大爺存心吵架來的?」
「這事兒有點怪!」皇帝問道,「是誰找到的醬羊肉?」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與人為善?」馬大隆率直說道:「陽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說過,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為善?」
「啊,啊!」馬大隆有些受寵若驚了,「陽明先生何得以這樣的大事垂問?」
「因為豆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奴才有個法子,」張忠將想定的計策說了出來,「王守仁深知萬歲爺英明過人,洞燭機先;如果召他來面見,他必以為反跡敗露,不敢來見。」
這個美人姓劉,是山西的樂戶,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選歌徵色;其中有個歌伎,容貌出眾,歌喉絕佳,皇帝大為欣賞。一夕召幸,欲|仙|欲|死,問她的出身,才知道是晉王府的樂工楊騰的妻子,有夫之婦,從來不入後宮,唯獨正德皇帝並無此一顧忌;從榆林回蹕,經過太原時,將她召入行幄,帶回京城。宮眷自皇貴妃、貴妃、妃嬪以下,還有七等,皇帝將她列為第四等,因為這一等的名稱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實的封號。
「王先生,我先請問,你信不信我?」
「來!」蔣瑤霍地起立,舉手作個引刀割頭的手勢,「來取我的腦袋!」
談吐不像出家人,王陽明心中一動,「敝姓王。」他很坦率地說,「草字守仁。」
經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禍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號的大護法。劉美人怕吳經等人,借此機會又大肆騷擾,為作法事而作孽,罪過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兩銀子,囑咐吳經轉交上方寺作為打水陸的用費,同時嚴切告誡,絕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財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這等事,一定奏請皇帝,重重治罪。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揚州的。彤雲漠漠,西風勁急,是出獵的天氣,於是皇帝垂釣的興趣很快地消失了。
這一下,滿場北軍如春雷乍響一般,齊齊暴喝一聲彩。
「『因過竹院逢俗話,又得浮生半日閒!』」馬大隆說,「我是假道士飲酒食肉,無所不為,奉屈先生小酌如何?」
「是……現任江西的陽明先生?」
照說,以皇帝那種片刻安靜不下來的性情,何能靜靜垂釣?不過,皇帝的釣法,與眾不同,先挑定風景優美而出魚的湖邊,搭起黃幄,三面封閉,前對湖面,準備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黃幄的錦茵上垂釣。如果時間久了。江彬便請皇帝暫時休息,悄悄換上一枝魚兒上鉤的釣竿,浮子一動,左右鼓噪,急急請皇帝提起釣桿,釣上來常是七八斤十來斤的大魚,左右又歡呼鼓噪,恭維的恭維,討賞的討賞,熱鬧非凡。因此,皇帝樂此不疲,每天都要過一過釣魚的癮。釣得的魚,分賜隨扈大臣;而被賜魚的又各獻金帛致謝,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漁翁。
「只要有益於國,亦不見得不肯為。」
這支玉簪,在皇帝看來,比五軍都督府的兵符還要緊,因為是「美人之貽」,而且別有關係。
信寫好先拿給馬大隆看,這是王陽明光明磊落之處;因為這封信中對於馬大隆的來歷,有很坦率地說明。如果本人顧慮到曾與朱寧有密切的關係,不願張永知道,自己就可以斟酌決定,這封信要不要投。
「認識!」由一答說,「我替他看過病。」
第一次只帶了幾個人,出北門,到蜀岡。這條延亙四十里的岡嶺,是揚州的名勝之地;有一座古剎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為蜀井。據說山脈與水脈,都通四川,故而以蜀為名。
正在擾攘之際,吳經帶著人趕到了,問知經過,吃驚地說:「糟了!這下怎麼收場?」
「啟上萬歲爺,」張忠答說,「等有了證據,便是反跡大露,那時要大費手腳了。」
「這不忙!你把逆賊交給張忠,仍舊回南京去等我。」
「聽你說得這麼興緻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地!」
「在揚州找女人啊!鬧得太不像話了!吳太監,我跟你實說,你如果這樣鬧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還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這個知府當不下去了,與其給揚州老百姓罵得我不能做人,還不如跟你來拚一拚!」
「所慮者正在此!幸而張永已有警惕,可以嚴加防範。」
「有個和尚不守清規。」吳經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意思是讓劉美人瞭解,偷葷吃腥亦僅僅只是一個和尚而已。
一得莊容答道:「君無戲言!」
就在家家戶戶,靜悄悄等候大駕光臨的時候,吳經派出數百名校尉,十個八個一群,分道並進,同時動手;闖進民居,指名索取,揚州城裏簡直沸騰了。不過,吳經這一次的行動迅速,天還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蔣瑤,皇帝還有幾天才來。
見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惡作劇,說笑話,必得有人捧場。這樣笑法,不但不是失儀,而且正投所好,於是皇帝也縱聲大笑了。
「算了?你們倒說得輕鬆。搜不出證據,不就顯得萬歲爺冤枉這些和尚偷葷嗎?」
「好!好!奉陪、奉陪。」
此地正好有一種名為「草上飛」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須通知,上船就走;八個人輪番打槳一路急行,趕到通州,將劉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後回航。
錦衣校尉,一陣風似的扈從著皇帝走了;吳經也上了馬,臨走時丟下一句話:「老和尚,你等著來拆你的寺吧!」
「是。」王陽明看一看身上的紅袍,「長衣不便,我只好立射了。」
於是呼酒快飲;他的酒量不好,四兩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滿面通紅,豪氣勃勃,推杯起身,大聲說道:「走吧!」
「陽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拚命的勇士,找個機會,一刀殺了江彬那個狗娘養的,豈不乾脆?」
這下看起來來旺要倒楣了。吳經趕緊上前,下跪答奏:「回萬歲爺,沒有人敢栽贓害和尚。」
「這,」吳經有些茫然,「待奴才去問了來回稟劉娘娘。」
「如果是這樣,無以顯萬歲爺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說,「萬歲爺無須煩心,臣自有區處。」
談完江西談浙江,「王守仁想親自獻俘,完全是為了慎重起見,並無爭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辭官回家省親;奴才心想,萬歲爺最賞識忠臣,所以,」張永用略帶惶恐的聲音說:「奴才斗膽,替萬歲爺把他留下來了。」
王陽明奇怪、剛要發問,只見馬大隆搖搖手使個眼色,示意他禁聲,便不再開口了。
「然後,你老先生便可以暢行其志了!」馬大隆說,「她說要殺江彬,皇上就會殺江彬;她說要殺許泰,皇上就會殺許泰。」
猜到第五次,居然讓伍符猜中,皇帝心裏有數,這下該輪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願喝罰酒,故意將手一鬆,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卻拿腳踩住一粒。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張忠之流,更惡於朱寧;似先生等忠良,必不為小人所容。」
他手裏是個油紙包,打開來看,油光閃亮,香味撲鼻的一塊臘羊肉,看油紙上還刷印得有字:「清江浦四春園熏滷味。百年老店,遐邇聞名。認明葫蘆為記,庶不致誤。」
「好,好!」王陽明欣然相許,「久聞九華之勝,不可錯過。有幾件大事正好在塵俗不到之處,細細思量。」
相見歡然,一連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馬大隆向由一說:「今天起,要辦正事了。我有一封書信,要投張永,不知道何由得達?」
「萬歲爺,千萬忍一忍!不然,一場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禍。」
這位巡撫跟皇帝的祖父憲宗有個同樣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詢,越發期期艾艾,只聽他在說:「臣、臣叫伍、伍、伍……」始終不能把他那個單名的「符」字說出。
「萬歲爺,」吳經接口說道,「豆蔻盒子上的粉香都聞得出來,醬羊肉的味兒更應該聞得出來了。」
提到這一點,不覺觸動了馬大隆的雄心,「陽明先生,」他說,「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勸得朱和*圖*書寧回頭是岸,重新做人。這幾個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該棄而不顧;索性拿它燒掉,能讓朽木發出火來,那怕只是供人燒一頓飯吧,總算也盡了朽木之用。你道我這個想法如何?」
於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親自渡江,到金山寺請來三位高僧,主持內壇。擇定黃道吉日,啟建「法界聖凡冥陽水陸普度大齋盛會」;疏頭上具的名是「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偕夫人劉氏」;而「延生信人」卻是「母后當今慈壽皇太后」,合併而觀,不倫不類也就顧不得了。
「原來是大大地請一回客!」皇帝問道,「這可又為甚麼呢?」
「梁武帝。」皇帝接口。
「喔,請教!」
捷報到達良鄉,首先給江彬看。一看大傷腦筋,叛亂平息,元兇就擒,御駕親征豈不是變成師出無名了。
馬大隆笑笑不答。只問:「陽明先生何得在此?」
「在那裏?」
那知張忠、許泰已經下令各軍,不准接受。既為王師,居然不受地方犒慰!這件事大出情理之外,更顯得北軍意不可測。王陽明趕緊出了一張告示,北軍離家遠來,客中思鄉,種種苦楚,應當格外體諒:居民務必要敦主客之禮。這意思就是一切要容忍。南昌的百姓已視王陽明如神明,凡有所諭,無不樂從;因此,以柔克剛,居然拿蠻不講理的北軍,用情面拘束了。
「幸會、幸會。我亦不瞞先生,我叫馬大隆。」
「哼!」錦衣衛微微冷笑,想說:原來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話到唇邊,終於又嚥了下去。
此言一出,皇帝喝道:「慢著!你們誰栽贓害和尚?」
「這,一時那說得盡?」
「是,是!正要求教。」
動手那天,先派幾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時分,突然來叩城門,說是「大駕將到」。皇帝此行,作息並無定時,夜半臨幸,不足為奇;迎駕該做的事,是早就接頭好的,如果大駕進城是在夜裏,大街小巷,應該家家在門外擺設香案,紅燭高燒,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於是馬大隆喝乾了酒,搶著做東會了帳,兩人起身下樓。這時王陽明才看到馬大隆所說的那個人,眼神閃爍不定,只跟著他們兩人的蹤影轉,果然可疑。
「胡鬧!你如何拋頭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搶去?」
他拍拍來旺的肩說,「說話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沒事還有賞。」
「怎麼收場?」侍衛困惑地問,「那不就算了!」
「道兄,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曾為朱寧的上客,跟張永雖未見過,他左右很有人認識我。而我,就是不願公然露面。」
「可惜!」王陽明黯然,「時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於老死巖壑。其孰之過?」
在一得導引之下,皇帝在掛滿仙佛妖魔、聖賢凡庶等等眾生相畫幅的內壇中,與劉美人雙雙拈香行禮,隨喜各處;然後進入淨室用齋。不御葷腥,皇帝倒還能忍耐;沒有酒喝,喉頭可就癢得難過了。
「好!就照這個法子試他。」
許泰和張忠又吃一驚,不約而同地問:「誰?」
「計之左矣!」馬大隆大搖其頭,「犯不著這麼做!而且,陽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懷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麼到得了御前?」
皇帝是頭一天就來拈香的,隨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門外排班恭候。大駕一到,只見彩幡高掛,鐃鈸齊鳴;壇裏壇外,設著十幾處經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長案,陳設著種種珍玩,各式各樣的水果素食;平金繡花的桌圍椅帔,在明晃晃的紅燭與宮燈光焰照映之下,格外華麗奪目。各棚所唸的經不同,但不管是華嚴經、楞嚴經、金剛經、法華經,唸經的和尚,一律大紅袈裟,在大塊檀香的氤氳中,梵音高唱,莊嚴無比。這番熱鬧繁華,有聲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場「過錦」更來得令人興奮。
不道皇帝還是要親征。由江彬作主,以「軍門檄」發給王陽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虜,等大駕到了南昌再說。王陽明看看攔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獻俘,以期早早了結這重公案,便好奏請回鑾。
於是,他覺得到了可以吐露自己的心願的時候了。「陽明先生,」他問,「江彬日侍御前,萬一逆謀竊登,如之奈何?」
「一點不錯,我是存心吵架來的!」蔣瑤以酒壯膽,了無所畏,大聲問道:「吳太監,你有完沒有完?」
理由是豬朱同音,犯了忌諱。可是不准畜豬不是准許殺豬,殺豬是「殺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奧妙,心想不准畜豬,只好殺來自家吃。這下闖了大禍!吳經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傾家蕩產者,不知幾許人家。
「興建水陸道場,施行水陸大齋,是梁朝有個皇帝叫……」
「也罷!你去辦。反正不能做窩囊的事。」
這兩個人的見識都有限,想出來的法子亦很幼稚,是約王陽明在校場較射。估量他手無縛雞之力,純然書生,何知弓矢?等他三箭落空,便大大地奚落他一番。挫一挫他的銳氣。
這個邀請一提出來,王陽明婉言拒絕,因為他覺得是完全不必要的。誰知越是如此,張忠、許泰越不放過他,以為他自知不善騎射,深怕出乖露醜。
第一等大事當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個江彬在皇帝左右,隨時可以發生篡弒之事,不安極了!王陽明自平宸濠,聽說御駕親征,刻刻難釋於懷的就是這一件事,不妨問問馬大隆。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馬大隆很感動地說:「不過賦性疏懶,最不耐官場那套儀節,所以未出家時情願做清客。雖說伺候貴人,也得貴人合我的脾胃;合則留,不合則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閒雲野鶴,更穿不來紅袍,戴不來烏紗了。」
王陽明一聽這話,便知張永的意思,不能單獨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陳一番理由,才能打動他的心。想一想,有話說了。
「我有個最後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數他的罪惡,請立降聖旨,置之於法;倘或皇上不納諫,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為他抵罪。」
「也好!」皇帝點點頭說,「你跟許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們在江西辦不下來,儘管告訴我,看我的!」
當然,宸濠既敗,江彬就要動朱寧的手了。先使一條調虎離山之計,勸皇帝命朱寧回京去管「皇店」。
幸好,杭州有個可以為王陽明幫忙的人在。此人就是與楊一清定計除劉瑾的張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與王陽明不期而遇。
種指揮只是冷笑,在座將領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局面僵硬,會也開不下去了。張忠、許泰略作商量,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即席宣佈。
「這明明是栽贓嘛!」那和尚大叫,「我沒有去過清江浦,那來清江浦的醬羊肉?」
「王巡撫該你了!」張忠大聲地說。
皇帝一向認為聲色犬馬才是正經,所以江彬的話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個同黨太監吳經,到揚州先去預備「都督府」。
「陽明先生,」走過那人桌前,馬大隆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明天我就不來送行了,下個月到了南昌,再來奉擾。」
「慢慢兒說好了。」
「上方寺拆掉沒有?」皇帝一見面就問。
「那裏,那裏!」王陽明心想,此人確是個人才,既不能勸動他出山,就不可放過機會;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請教。
「我姓馬。閣下尊姓?」
張永深為感動,以這樣重要的俘虜移交,足見王陽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雖不言,心裏卻已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保護這樣一個難得的忠臣。
幸虧有張永的話在前面,張忠的饞言,對皇帝不發生作用。於是張忠面請領兵赴江西,搜剿宸濠餘黨,這當然是一請就准的事。
於是垛子由一百二十步移近三分之一。王陽明一手持弓,一手提著箭壺,到了畫著石灰線的地方站定,甩一甩衣袖,取一支箭搭在弦上;等到鼓聲一響,弓開滿月,箭去似流星,颼的一聲,正中紅心。
上方寺後面是一片茶園,茶味甘香,如高山上的所謂「蒙頂」茶。就是這片茶園和這口井,使得皇帝暫駐馬足,臨幸上方寺禮佛品茗,毫無架子地與老和尚閒話。
王陽明如言寫明,派從人專程到南京投書;自己帶一個書僮隨著馬大隆瀟瀟灑灑地,經由池州去探九華山。
「這倒也是一種說法。」馬大隆問,「第三呢?」
「我不怕!」如意答說,「真的搶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揚州的百姓。」
一見龍顏震怒,從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嚇得發抖,吳經卻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萬歲爺面前抵賴,膽子太大了。」
那個錦衣校尉是氣得一夜不曾睡好的;這天一早上門,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遲延,或者抓著任何一點錯處,便要大鬧一場。事情鬧得再大,那怕揍了巡撫也不在乎!反正張忠、許泰恨得王陽明牙癢癢地,到時候自會替他出頭回護。
王陽明愕然,但很虛心地說:「請馬先生指教。」
見此光景,張忠、許泰認為不可復留,趕在臘月裏,撤軍先回南京。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決定整幾個人出出氣。
「嗟!」馬大隆很注意地問,「果然下手了!可得聞乎?」
「替王巡撫擺八十步的垛子好了!」他說,「遠了更麻煩了。」
「張永只一個人。隨扈的大臣,等閒不得近皇帝的身;與江彬相較,張永豈不顯得勢單?」
「慢點!」劉美人想了一下發生疑問,「興建水陸道場,是一場大功德:好麻煩的事,那能說辦就辦?」
「既然上方寺有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負他們。不過佛門亦講忠孝;要啟建延生法會,理當老太后當先。」劉美人說,「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剎,那裏有好幾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機會難得,不如萬歲爺具名,延請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來打一場水陸,為老太后延生祈福。萬歲爺意下如何?」
「張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逃到深山,聚眾作亂。從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脅從,解散很容易;如果無路可走,奸黨群起,天下將成土崩之勢,那時要興兵定亂,就不比現在這麼容易!」
「是的!張公公功在社稷,體國之忠,無人不知。」
「豈敢、豈敢!我不過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
本無此兩粒杏仁那裏去找?皇帝便罰他的酒,如杏仁之數。伍符本來就有些醉了,那經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離,腳步歪斜,身子東倒西歪;有人上來扶他,結果連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和-圖-書。皇帝又復大笑。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門盛會,如果與梁朝的皇帝有關係,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奴才想將逆賊帶去。」張忠說道,「抓逆黨,好叫逆賊辨認。」
吳經沉吟了好一會,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說道:「有了!有一條計策。不過,也得靠你自己。」
蔣瑤氣得真要跟他拚命了。怒氣沖沖地上門,吳經擋駕不見,只叫人出來跟蔣瑤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強盜行徑加上無賴手段,蔣瑤除了恨聲不絕以外,無可奈何。幸而,這一次吳經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總算稍稍定了下來。
「張公公,」他說,「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亂,又逢旱災;還有京餉、邊餉要供輸,困苦之極。張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喳!」吳經響亮地答應著。
「伍巡撫是好酒量。」有人說了一句。
邀之再三,王陽明勉強同意了。到了那天,北軍齊集校場,張忠、許泰全副披掛,騎著馬洋洋得意地出現;盤馬彎弓,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到了三通鼓響,兩人先後試了三箭,總算都中了紅心。
說著,往禪房奔了去,一轉眼之間,手裏拿著一個紙包,笑嘻嘻地奔了回來。
許泰所率領的是邊軍,西北來的大漢,性情比較樸實鯁直,其中有個姓種的指揮僉事,據說是宋朝名將,為西夏人所信服的所謂「老種經略相公」的後裔,此時忍不住起立說道:「將軍說得不差,南昌再待下去,只怕有人要反了!」
世上那裏有這樣荒唐的事?王陽明大傷腦筋,召集幕友計議,想出來一個辦法,不管皇帝願意不願意,將宸濠送到南京,當面獻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聯絡文武百官,一起諫勸,皇帝總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鬧了。
「應該,應該!」皇帝欣然樂從。
「弟兄們要管、要教。」張忠接口說道,「管教的責任,都落在你們頭上;弟兄們不明白事理,你們要開導。如果你們也黑白不分,弟兄們怎麼說,你們怎麼聽,那要你們當官的幹甚麼?」
時逢深秋,北風大作;去時逆風,歸時順風,小舟順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運河中大船太多,擋住去路,變得要快也快不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永悚然動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此來,是因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諫,稍作彌補,不是想爭功勞的。」
「如今宸濠的餘孽猶在,還得大大地掃蕩一番。」張忠說道:「年內班師還是來不及了,一過了年,儘快撤回。你們回去一定告訴弟兄,要安靜、要聽話,切不可受人欺騙,自己上當。」
「回奏萬歲爺,奴才的鼻子最靈,一進去就聞到了香味。」來旺答說,「鑽到那和尚的舖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肉藏得很嚴,所以別人找不到。」
「吳公公,」如意抗聲說道:「這個官不壞!請吳公公去打聽,蔣知府在揚州很得百姓的愛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澆愁』,眼看揚州城裏人心惶惶,一片愁雲慘霧,他做父母官的,難道能無動於衷?」
張忠、許泰未到江西以前,王陽明已知道來意不善,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最妙:「敬鬼神而遠之。」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聽我的約定,反受了江彬、許泰的籠絡,豈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聽我的話做,皇上惑於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後患無窮。」
「我細細想過,御駕不入江西,我答應王先生,定可辦到。不過,北軍此來,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對了!那女子色藝雙絕,性情溫柔還不夠,還得要會床笫功夫。揚州的老鴇子都會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絕色女子教會了,進獻皇上,包管『六宮粉黛無顏色』。」
逆賊自是指宸濠,張永答說:「王守仁已交給奴才了。奴才請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獻俘禮?」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說,「只有我親自去接。快找一隻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奴才帶著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裏一看,不能拆。」
此外還有幾句話,說「乘輿在外,諸多顧慮;每一念及,寢食難安」,言外之意,暗示著有不測之禍。這當然是指江彬而言,王陽明知道,馬大隆也知道。
馬大隆原不期望他會採納,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過,看王陽明的意思甚誠,倒激發了他的雄心,默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陽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不對!」皇帝說,「一共九粒,還有。再找!」
「平時以何為生?」皇帝問道:「靠施主布施?」
「九華近在咫尺,願奉陪一遊。」馬大隆說,「再請修書一封,專足送交張永,道明行蹤,這就不虞小人饞言了。」
「我看你們一個個紅光滿面。」皇帝問道,「大概都偷葷吃腥吧?」
第二、因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瞭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綱,亦有無從措手之苦。大權仍可把持在自己手裏。
「其次呢?」
「豈敢!某雖不才,還不敢如此自欺。」
「不敢,不敢!」吳經還著禮說:「蔣知府請回去吧!公事我馬上送到。」
如意還未曾答言,蔣瑤搶先說道:「不錯!是我女兒,還沒有人家,你們要搶她好了!她不怕你們強搶。」
「是啊!」張永答說,「天災人禍,那一省百姓都苦。」
張忠說,王陽明本來是依附宸濠的,後來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為保祿位,所以見機而作,反過來攻宸濠,實在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他又斷言,王陽明遲早必反,勸皇帝早早將他除去。
這一來,吳經支吾其詞的苦衷,也就能夠體會得到,而不必再問下去了。略想一想,轉臉說道:「萬歲爺,我有個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這番牢騷、譏諷、痛責與謾罵混合在一起的話,將張忠、許泰臉都嚇白了!因為這等於是在罵皇帝。
「馬先生,」王陽明笑道,「讓你說中了,此計雖好,我不敢做。」
「必是馳馬弄丟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幾萬人馬所經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玉簪,無異大海撈針,連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啟駕。
「啊!真太好了。」劉美人越發歡喜讚歎地,「難得,難得!」
「佩服、佩服!陽明先生,你若不說這第三層不敢的道理,我只當你愛惜羽毛,也還是個『私』字、『欲』字。」
皇帝將金盒湊近鼻孔細嗅,果不其然,便笑著說:「好傢伙,你這簡直是狗鼻子!」
第一個倒楣的是種指揮。被捕下獄,軍法審判;以搖撼軍心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奏明皇帝,在軍前正法。
於是又想了一個花樣,以所謂大將軍的「鈞帖」通知王陽明,將宸濠放回鄱陽湖,等親征、接戰以後,擒獲宸濠,奏凱論功。
「嗯!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要跟我去幹甚麼?」
誰知王陽明是耍了這麼一套!拳頭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費力氣。然則出手就太無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氣,不由得就大洩特洩,心裏也慢慢平伏了。不過,如說改容相謝,就此下定決心去做一個好人,到底還不到那種修養。只是一言不發,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是。」
在良鄉住了兩天,勾當諸事略定,正將啟駕之際,皇帝忽然發現失落了一支玉簪,不由得大為著急。
「你們怎麼樣?」皇帝怏怏不樂地,「大老遠地跑了來,是來殺一個俘虜?」
「和尚交僧綱司,勒令還俗。」
「你說!」
「是!」
龐眉的老和尚,作出哀聲;吳經一時不忍,發了善心,無可奈何地說:「你親耳聽見的,聖旨那個敢違!教我如何救你?」
在張忠、許泰眼中,王巡撫就不是好人了!凡有需索,王陽明決不會痛痛快快答應。於是張忠與許泰商量,要想個法子顯顯自己的威風,卸卸對方的面子!
「那裏和尚不守清規,偷葷吃腥。」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從揚州來了一名錦衣衛的校尉,隨帶四名番役,直衝到王陽明的行館下馬,拿馬鞭子指著直嚷:「接大將軍的鈞帖!」
「你們說王守仁必反,有甚麼證據?」
皇帝碰了個軟釘子,覺得一口悶氣憋在心裏不舒服,立即轉到一個念頭,「我看看你們的香積廚去。」他站起身來。
是這樣的態度,馬大隆倒覺得自己修養不夠,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亂語。心性之學。我不配談。」
「唉!」王陽明嘆口氣,「如果此時地底下有個洞,可以讓我竊負家父而逃就好了。」
「『瘦馬』者活馬也!這匹活馬一騎上去,又蹦又跳;只為瘦得不勝負擔,只想把騎在馬上的人掀下來,故而只見馬腰往上挺、往下落。騎在馬上的人不曾掀下來,反倒有騰雲駕霧之樂。此所以貴乎『瘦馬』!」
這是說,不是江彬、許泰,便是張忠之流,一定會以剿宸濠餘黨的名義,到江西去騷擾一番。王陽明覺得張永很誠懇,決定進一步還報以同樣的態度。
王陽明的意思是,既稱較射,垛子的距離,當然大家一樣,不知道張、許二人的垛子是多少步?所以那樣回答,而張忠卻誤會了,以為他連垛子有近有遠這種習射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心裏越發輕視他了。
「吳公公!」如意急忙分辯,「蔣知府決無抗旨之意。」
到了揚州,吳經挑選最壯麗豪華的一所巨宅,作為「都督府」。接著又假傳聖旨,徵集處女幼孀,以備「御用」。其實皇帝就有龍馬精神,也「用」不了那麼多處女幼孀;一經入選,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師浣衣局安置,從此與家人生離死別,過著無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間惶惶然不可終日;有處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禍臨頭之感。
聽得這話,皇帝倒有些懊惱,不該打這一場水陸。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乾嚥兩口唾沫,將酒蟲壓了下去。
「我沒有別的長處,只會做文字。」王陽明又說,「將來我一定要好好寫一篇文章,表揚足下;讓大家知道,錦衣衛有你這樣的好人!」說罷長揖道謝。
「那容易。」由一答說,「張永是行在的總管,每天在朝天宮左側的朝房辦事。此人在太監中是個賢者,小民有冤屈求見,都能見得到,何況你是投書?」
皇帝大為驚異,「你怎麼知道是劉娘娘的?」他伸開手掌,果然是個很精緻的金豆蔻盒子。
王陽明詫異,何出此言?正想回頭問個究竟;驀然意會,其中必有緣故,且先附和著再說。
「嗐!陽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學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馬』,到了床上是甚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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