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他是沒有地方可調。」盧蔭文進一步解釋道:「他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姑且不論,反正監生出身,當京官就不夠格。即以小京官而論,中書科中書,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評事,國子監博士,所謂『中行評博』,最起碼也是個舉人;他一個監生,怎麼混得到一起?至於調到別省,州縣官中,『榜下即用』的兩榜進士,比比皆是,外官中的正途出身,格外矜貴,不跟他論功名而論科名,他一個監生,敢受『老虎班』州縣官的『手本』嗎?」
看到這裡,劉鳳誥不以為然地說:「煌煌上諭,豈可如此強詞奪理?」
「不錯,殺大臣可以立威;可是承平世界連一個百姓都不能無罪而誅,怎麼好端端地殺大臣?」
「這就是你最吃虧的地方。當皇帝要老早就學,康熙年間,凡是自己覺得將來也許能接位的阿哥,都是請了有學問、有本事的能人,供養在府裡,虛心請教。」太后略想一想又往下說:「乾隆爺是雍正爺私底下親自教導,加以莊親王跟乾隆爺名為叔姪,其實跟親哥兒倆似地,無話不談,沒有甚麼忌諱,所以乾隆爺即位以後,有甚麼為難的事,常跟他商量。至於你阿瑪,是得師傅的力,尤其是朱師傅,」說到這裡,太后突然問道:「為了朱師傅,和珅在太上皇面前暗算你阿瑪,這段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那就是了。」另一位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托津搶著說道:「找金凱來問。」
「如今最急的事,莫如到京裡報喪。」戴均元看著掌印鑰的內務府大臣禧恩問:「此刻就要動身。你看派誰去好?」
所謂「大事」指治理大喪,主要是飾終之典,大行皇帝尊諡為睿,廟號仁宗;陵寢在易州,定名昌陵,最後便是修實錄,為此,皇帝特為召見首輔體仁閣大學士曹振鏞面諭,籌畫實錄「開館」事宜。
正在談著,儲秀宮的太監來了,傳太后的話說,天色已晚,宮門即將下鑰,讓和世泰第二天辰刻,到內右門候旨。
嘉慶十七年改授山東鹽運使,下一年河南滑縣教匪起事,山東匪黨起而響應,梁山泊附近的曹州、定陶,相繼淪陷,巡撫大懼。劉清自動請纓,帶兵進剿;山東多年來平靜無事,士兵習於安逸,已不大能打仗了,劉清脫下朝靴,換上草鞋,親自帶頭領兵,連戰皆捷,兩月事平,特詔嘉獎,升任雲南布政使,但仍留山東,防匪復起。
翰詹大考,共分四等,一等限定只有三名,例得超擢,如果是三等,雖不分名次,但排名有先後之分,排名在後者,可能降級,所以出入關係極大。及至進呈後,乾隆將阮元擢升為一等第一名,面諭閱卷大臣說:「第二名比第一名好,『疏』更好。」其實他是違心之論,乾隆所激賞者,尤在那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
劉鳳誥指的是彭元瑞:「對了,彭文勤曾集御製詩為《萬壽衢歌》,共有三百首之多,自然要翻遍全集。」盧蔭文將話題拉了回來:「既然高宗御製詩很少人讀,則不知高宗自言降生雍和宮,似乎不足為罪。」
這是一年前的事,朱勳當時心中一動,但旋即拋開;及至接到岳母思女的信息,想起陳知縣的話,驀地裡省悟:這不就是那個機會嗎?他今年三十三歲,既無姬妾,亦無子女,完全符合那位小姐的要求;這樁好事,可說有十足的把握。
兩個月以後,朱勳說他的太太歸寧省親,不幸染患時疫,死在娘家。發訃聞開弔,臉上掛滿了悼亡的憂傷,朋友同事,紛紛勸慰;少不得也有人勸他續絃;其中有一個,正就是他期待中的月下老人。
「談到機會,現在倒有一個,可惜老弟亦不合格。」
「御前賽大人倒是提了一下,可是沒有人答腔——」
「走了。」
「不敢當,不敢當。」劉鳳誥急忙接口,「不嫌委屈,一起喝一杯如何?」
「你應該叫他趕緊回京。當了皇上,有時候面子拘著,好些話不便出口;上書房的師傅是從小問慣的,就無所謂了。」太后又說:「有個人在旁邊,凡事商量著辦,總比沒有人可以談來得好。」
杭州有個兼營鹽業的藩司衙門書辦,姓徐,獨子徐步鏊勤奮好學,是個秀才,劉鳳誥蒞任後,舉行歲試,將徐步鏊取在前列,補了「廩生」。俗稱秀才的生員,有好幾種,廩生有名額的限制,一補上了,往往終身衣食無憂,因為「童生」考秀才,照例須廩生作保,稱為「廩保」,保證應試的童生,並未冒籍、頂替、捏造姓名等情弊,以及身家清白;做一個保照例要收謝禮,積少成多,數目可觀。
「不是這麼寫的,是立皇太子某某,就是二阿哥的名字。」
「我贊成。」
另一道上諭是派曹振鏞、吏部尚書英和、禮部尚書黃鉞在軍機大臣上行走,英和曾值軍機,曹振鏞及以文學受知於仁宗的黃鉞都是初值軍機。
「能見嗎?」和世泰遲疑地問。
「就是他,萬師傅名叫萬乘風,江西人。」
動身的前一天,朱勳將孫福喚到他的書房,關緊了房門,指著堆在桌上的八個大元寶說:「你明天一走,就不要回來了!連人帶銀子,都是你的。」
這是一個令人好奇的疑問,已存在數十年了,曹振鏞亦很感興趣,不過他為人深沉,所以只淡淡地應一聲:「哦!」等劉鳳誥說下去。
「莫非劉青天還在四川?」
「我不是怕劉青天,不敢回去。」老胡答說:「我覺得人總要講公道,當時劉青天是劃出兩條道兒,讓我挑一條走,一是回去領死;二是不回四川。我挑了後面一條,不管劉青天在不在四川,我都得說到做到。」
「何以謂之夜長夢多?」
「到底甚麼事?看看我幹得了、幹不了?」
師傅與諳達供職,都在上書房,所不同的是,師傅的座位在室內,諳達只能在廊上休息;皇子經過面前,師傅安坐不動,諳達便得站起來,這不僅由於責任不相等,亦因知識高下有差異,因此,皇子們對兩者說話的語氣不同,對師傅是「問難」,老老實實發問;對諳達常用假設或談論旁人的語氣,譬如犯了一個讓皇帝知道了,會遭受申斥的過錯,如果求助於師傅,他不但會細心指點,而且決不會在旁人面前多一句嘴;諳達則難免口舌不謹,以致惹出是非。
劉鳳誥想了一下說:「這朱中丞總算是有良心的,我可以勉為其難。」
「是,是。」皇帝欣然接納。
「去世好幾年了。」
「那!」劉鳳誥興致勃勃地,「咱們去走一趟,如何?」
老胡很知趣,知道這是不願意他在場;當下告個罪,回裡面去了。當方土地是最起碼的神道,但劉鳳誥既是來求指點迷津,不能不盡禮貌,上了香跪了下來,默禱一番,方始從盧蔭文手中接一筒,搖了三下,往上一聳,跳出一支籤來,上面寫的是:「第八十七籤,的盧」。
原來咸寧縣境界,便是唐朝京兆府萬年縣的轄區,高宗以後作為天子正衙的「東內」大明宮;玄宗內禪成為太上皇以後頤養天年的「南內」興慶宮,以及高僧玄奘主持的大慈恩寺,還有名聞天下的平康坊,都在萬年縣內。入清以後,八旗駐防的各名城,皆築有「滿城」;西安的滿城,就「東內」與「南內」的遺址建造,旗民雜處,糾紛不斷,所以咸寧縣令,是個有名的吃力不討好的缺分。
《相馬經》上說,白額馬的白紋,自額上下沿,由鼻而入口齒者,名為榆雁,一名的盧,「奴乘客死,主乘棄市」,是「凶馬」。但三國志蜀志的「先主傳」注,說劉備失意時,南依劉表,屯兵襄陽對岸的樊城,劉表麾下的大將蒯越、蔡瑁,打算殺劉備向曹操獻功,請劉備過江赴宴。酒半,劉備警覺,託詞如廁,騎馬逃走,這匹馬便是的盧。
「如果大行皇帝完全讀過,一定會記得高宗降生在雍和宮,詩注有誤,他怎麼會不指出來?」
「這倒也是。」劉鳳誥的聲音,既欣慰,又感傷:「出身還是很要緊。」
乾隆誅戮大臣的故事,皇帝從小就聽太監們談過,但沒有想到,是出於「立威」的緣故,再想到先帝之殺和珅,應該也是有這樣的作用在內。
和世泰謁見太后,先行國禮,後行家禮;禮畢賜坐,和世泰頗為拘謹,一時竟找不出話來說。
「是!」盧蔭溥說:「今年是皇上五旬萬壽,慶典正在籌備,興起大獄,殊非所宜。照我的揣測,皇上亦決不願見劉金門罪至大辟;因為不獨五旬萬壽、見刑戮犯忌,而且劉金門是恭修先帝實錄手定稿本的人,忽然說因科場案舞弊而被誅,難免成為話柄,譬如只要有人說一句:『喔,修乾隆實錄的,原來是這麼樣一個人!』試想,皇上心裡會好過嗎?」
「喔,那是個甚麼證據?」
「那末,我希望你這兩天就動起手來,早早脫稿,交了出去,銀貨兩訖。免得夜長夢多。」
「咸陽縣的縣丞出缺,如果你肯委屈,馬上可以『掛牌』。」黃本立緊接著又說:「這是一時過渡,快則半載,多則一年,包在我身上,讓你抓印把子。」
不道冷鑊中爆出熱栗子,這天突然聽說「曹中堂來拜」,身在室中,加以衣冠未具,不知如何接待?倒是他的老僕有主意,出面替他擋駕,說「家主人訪友去了,一回來,立即到曹中堂府上請安。」隨後,劉鳳誥便換了公服去回拜曹振鏞,談起來才知道是為開實錄館的事,向他請教。
果然,陳知縣是來說媒的;經過往返撮合,而且那位小姐私下還相過親,芳心默許,使得朱勳如願以償地作了黃本立的外甥女婿。
「若能中選,縱不能說坐致青雲,但飛黃騰達,可以預期,黃廉訪跟撫台是同年至交,言聽計從,提拔外甥女婿,容易得很。那位小姐繼承了一筆遺產,據說不下兩三萬金,掃數陪嫁,可以發一筆妻財。」陳知縣又說:「如今的京官死要錢,進京『引見』一次,各處打點,再起碼的地方官,至少也得花上兩三千銀子。如果娶了那位小姐,做官的路子有了,做官的『本錢』也有了。」
「誰的信。」盧蔭文在一旁問。
於是添了一副杯筷,坐了下來,劉鳳誥問道:「聽足下口音是四川?」
「運起來方便嗎?」戴均元說,「要快才好。」
因此,劉鳳誥可以想像得到,阮元的差官,要「當面交代」的「東西」,必然是一筆「炭敬」。果然,這筆炭敬是二百兩銀子;不過差官表明:「敝上交代,一定要請劉老爺回覆一封信,我好帶了回去。」
「兒子最近心裡發悶,常常在想,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負阿瑪的付託;怎麼樣才能為百姓造福?真是國事如麻,不知該從哪裡下手?想找個人問問,也不知道該找誰才好?」
到得教匪之亂平定,朱勳已升到陝西按察使,一方面是撤軍善後事宜,以西安為兵站;另一方面,控制回疆,亦以西安為樞紐,所以陝西仍是安危所繫的西陲重地,非用熟悉當地情形,而且能駕馭所屬文武大小官員的人主政不可,這就造成了朱勳在陝西堅不可拔的地位,由臬司而藩司、而巡撫,三十年的宦轍,始終不離陝西。
「關帝廟當然可以。還有個地方,離你這裡很近,你應該知道。」
「你阿瑪不喜這位萬師傅,說他好虛榮,不務實際;他的受處分,也是求榮反辱。」
「是這樣的,我從頭說起吧。」盧蔭文說:「今天中午皇上派曹中堂、協辦伯中堂,英、黃兩尚書,一共四名大員,到軍機處傳旨,說大行遺詔,末尾有高宗純皇帝降生於熱河,避暑山莊,這話從何而來?命恭擬遺詔的軍機大臣,明白回奏。當時在值——。」
盧蔭文不作聲,好半晌嘆口氣說:「這個啞巴虧,看來是吃定了。事情恐怕還不小,不然不必由四員大臣來傳旨。」
「我知道,我知道。」盧蔭文搶著說:「第一,取不傷廉;第二,不食嗟來。是不是?」
有一天朱勳接到一封信,是他岳家寄來的,說他的岳母病中思女,竟至不能成眠,希望朱勳能派人護送他妻子,歸寧省母。這一下,突然觸動了朱勳曾經起過的一個念頭,不由得在心中自語:這不就是機會來了嗎?於是整整盤算了一夜,打定了主意,派跑上房的聽差孫福送他太太回去。
「盧老爺、劉老爺,」他說:「我首先聲明,此來跟緣簿無關。」然後將所攜之物放在桌上,看著盧蔭文問:「盧老爺,你老倒猜上一猜,白磁罐裡是甚麼東西?」
不久,劉鳳誥放了山東鄉試正考官;又轉為山東學政,嘉慶九年十一月差滿回京,底缺已升至兵部左侍郎,仍回實錄館當差,但名義更上一層為副總裁,職司「專勘稿本」,當纂修官根據《起居注冊》分年分月分日纂成實錄後,須經劉鳳誥審核無訛,方成定本,是個總其成的要緊職務。
「你們的意思是,高宗誕生地點的疑問,皇上也是聽了曹中堂說了才知道的?」
「一定幹得了。陝西巡撫朱勳請你做一篇送人的壽序,潤筆從厚。」盧蔭文又說:「此既非嗟來之食,亦非無功受祿;朱中丞宦囊甚豐,潤筆多要些,亦是取不傷廉,而況文章無價,根本無所謂傷廉不傷廉。我已經替和_圖_書你答應下來了,你的意思如何?」
盧蔭文失笑了,「我問得沒有道理。這且不談。」他從身上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說:「這是壽翁的事略,你帶回去看;我先要跟你談談朱中丞發跡的經過,你聽說過沒有?」
「不然。」盧蔭文立即接口:「『吉凶悔吝生乎動』,禍福在人不在馬,動不一定不吉。我實在不明白,你一個已無官職的翰林,應故人之邀,參作育人材之謀,會有甚麼禍事臨到你頭上?」
「如此大事,怎麼能不急?」禧恩的聲音越發高亢了,「倘或消息傳出去,以訛傳訛,或者奸人有意造謠,說宮中為爭皇位,相持不下,動搖人心,引起動亂,誰來負責?」
和世泰大為驚異,脫口問道:「太后為什麼不贊成?」
「行!」
朱勳不置可否,只答一聲:「是。」等黃本立說下去。
劉鳳誥沉吟不語,好半晌,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說:「阮伯元用我,我就是的盧;的盧妨主,我決意謝絕他的好意。」
劉清於嘉慶十年入覲事畢,攜著仁宗御製的詩卷:「循吏清名遐邇傳,蜀民何幸見青天?誠心到處能和眾,本性從來不愛錢。」回到四川,以繼母去世、丁憂開缺。限滿起復,改授山西按察使,又調布政使;眼看要成封疆大吏了,不想得罪了巡撫,參他袒護屬吏;降四級改敘,以從四品京堂任用。劉清亦上了一個奏摺,自陳不勝藩司之任;仁宗大為不悅,因為這好像是指朝廷用錯了人,有旨斥責他冒昧,降調為刑部員外郎,正好熱河要設一名掌理刑名的司員,就近處理訴訟,這是個苦差使,大家都不願意去,結果落到了劉清頭上,他在熱河,審理蒙、漢糾紛,斷獄公平,蒙民亦呼之為「劉青天」。
「還有第三,無功不受祿。」
這需要經過周密的布置,也就是需要打通重重關節。首先是卷號,向例每一場的前一天,由監臨召集「受卷」、「彌封」、「謄錄」、「對讀」四所官員,分手戳印號舍字號,於卷面及號簿同時印用,號舍用千字文編序列,每一列十餘號,即十餘間,如「地五」即地字號第五間,號戳預先抖亂,隨檢隨印,不准閱看,以防作弊,所以要印成聯號的兩卷,非預先安排不可。其次是領卷,每場當天寅時起開始點名,大門分中、左、右三門,監臨點中路,提調、監試點左右兩門,點進後隨即領卷,卷子疊置,並不按次序排列,自上而下,拿到那一卷,就是那一卷,所以某一士子某一場會是某一號,誰也無法預知,既然如此,聯號的兩卷就必須預先疊放在一起,而且士子與槍手,應該按照約定的時間,同時受點進場,才能恰好領到聯號的卷子,如果聯號到了,而人未到,必須耽誤;去得早了也不行,發卷者不能從中間特意抽出聯號卷子來發。總之,配合稍欠周密,即易僨事。不過有作為闈官之首的監臨,作主擔待,自然一切都好辦了。
和世泰楞了一下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劉鳳誥好奇心大熾,「你說不遠,」他問,「在甚麼地方?」
「黃廉訪有個外甥小姐——」
他是第二次任浙江巡撫,這年——嘉慶十三年戊辰,皇帝五旬萬壽恩科鄉試,阮元本應入闈擔任監臨,因為在寧波一帶,主持剿治海盜,奏請派員代辦,通常都請以藩司代勞,但亦可由學政擔任,阮元是奏請以學政劉鳳誥代辦監臨。
帝后駕崩,宮中謂之「出大事」;太后之所謂「事情」,即指此而言,和世泰回憶著說:「七月廿四由喀喇河屯行宮啟程,皇上騎馬過廣仁嶺,還是好好兒的;到了山莊,說胸口有點不舒服,息了一會兒,也就好了,還到城隍廟拈了香;廿五那天,上午照常辦事,下午歇了個午覺起來,又說胸口不舒服,傳御醫來看,叫把門窗都打開,晚膳傳了來,交代撤走,氣喘可是越來越急了,當時兩位御前、禧恩跟奴才都在,三額駙說:得把四位軍機請來。這時皇上已經不能說話了,看看情形不妙,奴才說:把兩位阿哥請來吧!奴才的意思是,皇上雖不能說話,或者有個手勢甚麼的,也是個交代。可是皇上甚麼表示都沒有,拖到戌時就不行了。」
曹振鏞將他的話,一字不遺地緊記在心,但臉上卻無任何表示,換個話題問:「實錄要等稿本看完,毫無不妥之處,成為定本,才算告成?」
於是將座頭移到牆角比較偏僻之處,盧蔭文一面喝酒,一面告訴劉鳳誥,他去找過幾個比較闊的同年,都認為劉鳳誥再留無益,賦歸是明智之舉,但告病的摺子,以留到明年三月間,仁宗奉安易州昌陵以後再遞為宜,因為嗣君本來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情,加以驟蒙寵任的曹振鏞,專門教導皇帝吹毛求疵,藉小故示大權;劉鳳誥受先帝特達之知,如今山陵未安,亟求還鄉,毫無依戀之意,倘或被扣上一頂「辜恩」的大帽子,豈非有冤無處訴的事?
太后想了一會問道:「你是說,沒有一個人教你,該怎麼樣當皇上?」
於是皇帝親筆寫了一道硃諭示阮元:「朕聞劉鳳誥沉湎於酒,任性妄為,罵詈教官、生員,以致下人肆行亂法等事。汝係巡撫,又係伊同榜,必應嚴參,以示大公於天下;若意存徇庇,恐汝不能當此重咎。」
原來老胡本是劉清部下的鄉勇,由軍功保舉,已當到千總,為劉清的衛士之一。嘉慶十年,劉清以四川按察使的職銜,奉召入覲,老胡跟隨到京,酒後與同事口角,鬥毆致死;聽同事的勸,畏罪潛逃。後來想想不妥,打算投案,託人向劉清說情;劉清的答覆是:「殺人償命,無話可說。他如果回來,我一定按軍法從事;即令以後在四川,只要我知道了,亦不會放過他。他如果想活命,只有飄流在外;我不能用『海捕文書』去抓他。」又說:「亡命天涯,有家難歸,就是他無故殺人應受的懲罰。都是我的部下,如果他殺了人可以不抵命,我對死者如何交代?如抓不到他,沒有人可以指責我不對。」
他口中的「家兄」便是盧蔭溥,堂堂軍機大臣,會有什麼事,要深夜派人來跟他這麼一個失意的人打聽?劉鳳誥不免詫異,怔怔地望著來客,說不出話。
其實,徐步鏊已先「報恩」——行過賄了,賄款是由劉鳳誥的僕人所收,劉鳳誥是否知情,不得而知,但歷來科場弊案,類此情形,一筆帳都記在考官頭上;因為考官受賄,不會親自收受賄款,都是由幕友或僕人經手之故。
和世泰從英和手中接過懿旨底稿,跳過前面敘述「龍馭上賓」的那一段,看主要的正文是:「皇次子智親王仁孝聰睿、英武端醇,現隨行在,自當上膺付託,撫馭黎元,但恐倉卒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諭,而皇次子秉性謙沖,素所深知,為此特降懿旨,傳諭留京三大臣馳寄皇次子,即正尊位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靈,以順天下臣民之望。」
「為了實錄,必得細看高宗的文集、詩集。《樂善堂詩集》定本雖只有三十卷,不過高宗生前所印的詩集,自初集至餘集,共有六個集子,總數不下五百卷之多,我從頭至尾,全部看過,其中提到降生於雍和宮者,共有三處;可是仁宗的製集中,有兩首恭紀太上皇萬萬壽的詩,詩注是高宗以辛卯歲誕生於『山莊都福之庭』。請問,實錄中怎麼寫,是聽高宗的,還是聽仁宗的?」
沉默了好一會,終於還是掌權的戴均元發言:「玆事體大,千萬要慎重!」他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如今擁戴二阿哥登上皇位,萬一大行皇帝的硃筆找到了,接位的是四阿哥,那時怎麼辦?他特為停頓了一會,讓大家自己在心裡體認到此事如果出錯,會有如何嚴重的後果?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往下說:「至於稟承,目前也只是恭理大喪;作為家事來看,當然是長子作主,我們在這方面請示二阿哥好了。」
「那麼,到底是甚麼病呢?」
等客人一到,圍爐把杯,劉鳳誥一面勸酒,一面談阮元送「炭敬」及邀他赴廣東的事,盧蔭文也很替他高興;但聽說劉鳳誥還在躊躇,卻又不免詫異。
德州盧家是衣冠世族,代有顯官,最著名的是盧見曾,此人一生的遭遇,恰如「邯鄲夢」中的「盧生」,兩任號稱天下第一肥缺的兩淮鹽運使;兩獲嚴譴,第一次是充軍邊遠,第二次在乾隆三十三年,年已七十有六,告老在家,因徹查兩淮鹽課虧空案而牽連,定了絞監候的罪名,瘐死獄中,家產籍沒,子孫連坐,有個小孫子年方九歲,隨母倚靠外家,後來苦學成名,中了乾隆四十六年的進士,與曹振鏞同榜,即是現任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盧蔭溥。
但朱勳手腕靈活,將駐防的將軍及副都統敷衍得很好,因此向來旗民糾紛總是百姓吃虧的情況,竟能扭轉,大致算是平等對待,朱勳的官聲大好,先調乾州直隸州知州,然後擢升為關中咽喉要隘的同州府知府。
托、戴二人愕然不知所答,戴均元定定神,叫著他的別號說:「仲蕃,稍安勿躁,等金凱一來,便見分曉,何必如此之急?」
盧蔭文點點頭:「這就是我所說的,『各人的會心了。』你這麼解釋,就再無旁人置喙的餘地了。」
「為甚麼?」
「請皇太后的旨,」和世泰問說:「奴才回到熱河,二阿哥——」
「真的如此,那是曹中堂賣關子不說。」劉鳳誥說道:「皇上手裡的證據。曹中堂不但知道,而且根本就是他告訴皇上的。」
「也就是十四、五年。」老胡略想一想說:「我是嘉慶十年,跟劉青天一起進京的。」
但朱勳並不氣餒,依舊勤慎當差,他的儀表口才都很過得去,還有一項長處是,待人接物,顯得十分熱心懇切,在西安官場中的人緣極好,上官亦往往另眼相看,因此,缺雖難補,差使卻始終不斷,按察使經歷亦是七品官兒,所以候補知縣能當的差使,他亦能當,曾經幹過官錢局的提調,雖只短短八個月的工夫,也撈進了上千銀子的「外快」,排場亦就比那班「聽鼓轅門」的「磕頭蟲」不大相同了。
這話讓人難以回答,「他坐了好久的工夫,我說的話很多,一時也講不清。」劉鳳誥問:「你指的是哪件事?」
盧蔭文與盧蔭溥是同族弟兄,此人的名士氣很重,往往不為上官所喜,所以至今只是四品官兒的通政司副使,但為人亢爽熱心,愛劉鳳誥才氣過人,每每攜酒相訪,快飲劇談,一坐就是大半天。
和世泰想了一下說:「照奴才想,是大家都不忍問。說實話,也根本沒有人想到,皇上會這麼說走就走了。」
「你要送香金是不是?」
「你看看!誰讀過《樂善堂全集》?大行皇帝以孝著聞,亦未必曾全讀高宗的詩。」
劉清不喜歡坐下來處理文書,亦不耐煩對上官虛禮周旋,因而上奏告病。朝廷知道他不是真的有病,改文為武,授職登州鎮總兵,又改調曹州,至今仍在山東。
「這倒也不是。」和世泰答說:「大家因為聽三額駙說,皇上有一道硃諭交給金凱,想來就是『密建』,而且看樣子,上面是四阿哥的名字,因為皇上鍾愛四阿哥,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事。」
「就這一句話。」
「你的肉呢?」盧蔭文開玩笑地問:「有些甚麼好處?」
盧蔭文說:「傳說開年以後,各省督撫有大調動,這是閒話,不必管它,你只趕緊動筆好了。」
「哪裡去求?前門關帝廟?」
「說甚麼沒有?」
「那還用說嗎?明擺著的事。」
「東坡肉,天下的製法只有一種,『少著水、慢著火,火候足時它自美。』我與眾不同的是,我有一鍋老滷,至今十四年了。」
和世泰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恩大人不但腦筋清楚,而且靈敏;這下,他要得意了。」
因為學政劉鳳誥監臨失職,固難課巡撫阮元以保舉非人之罪,但監臨在闈中有法所不許的行為,且經士子訐告,阮元如果不聞不問,便是溺職,尤其是監臨不派藩司而派學政代辦,他更應加意稽察;倘或能據實參劾劉鳳誥,猶可免議,否則即難逃包庇同年,以私害公的罪名。
「是來投一封信,還有東西,要當面交代。這位差官,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回廣東,今天非見老爺不可。」
太后沉思了好一會,突然說道:「告訴你也不要緊,皇上曾經跟我商量,打算把皇位改了給四阿哥;我不贊成,才沒有改動。」
嘉慶二十五年七月廿四日深夜,熱河承德避暑山莊,皇帝寢宮「煙波致爽」殿西側的御前大臣值廬,八位顧命大臣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惶惑的神色;因為雖有不成文的規矩,凡皇帝病逝的那一刻,召至御榻前的大臣,不論有無遺命,都算顧命大臣,但此八大臣卻都不知道應該輔保的嗣君是誰?
「是啊!我聽說皇上對這一層亦頗遲疑,認為難以推翻詩注。曹中堂說:只要皇上這麼說,誰敢持異議?又說:實錄的說法,跟詩注不同,先帝對實錄的說法,未作糾正,即無異對詩注作了糾正。皇上聽他這麼解釋,才認可的。」
此人姓陳,是個大挑知縣。舉人會試,三科未中,年紀已入中年,為求仕www.hetubook.com•com祿,得以申請「大挑」,額定十取其五,其中兩名是知縣,三名是學官;但雖挑中知縣,一樣也要分省候補。陳知縣在陝西已候補了十年,只署理過一任知縣,為時不過半年,所以談到宦途,有一肚子發洩不盡的牢騷。
「看稿本的總纂官。」劉鳳誥答說:「實錄是分年分月,由好些纂修官編纂,雖有凡例可資遵循,但各人的看法難免有出入,如何消除分歧之處,以期整齊畫一,那就要靠總看稿本的人了。」
盧蔭文望空使勁嗅了兩下,又想一想,說:「彷彿聽說過,你製『東坡肉』是一絕,莫非即是此物。」
他的同年,除了現任兩廣總督阮元以外,在朝的大官共有三位:那彥成、劉鐶之、汪廷珍,都是尚書。那、劉二人是貴公子出身,那彥成的祖父叫阿桂,籍隸正藍旗滿州,是高宗的股肱之臣,「十大武功」無役不與,或贊戎機,或統大兵,勳業彪炳,高宗四次畫功臣像於紫光閣,阿桂皆在前列,入閣拜相之外,並以軍功封一等公;劉鐶之山東諸城人,他的祖父就是薦阿桂可大用,諡「文正」的劉統勳。另一位汪廷珍是榜眼,江蘇山陽人,由於脖子上長了一個癭,所以外號「汪疙瘩」,有人說他肚子裡的疙瘩也很多,這話不一定可靠;但他是獨善其身的性格,連同鄉親友都不肯照應,卻是事實。
這樣一想,內心的不安,消除了大半,定定神問道:「老爺的意思,太太知道不知道?」
「好!我們走。」
除了汪廷珍以外,那、劉二人每隔兩三個月,總有一筆餽贈,劉鳳誥受而不辭,並不言謝,亦少往來;常有往來的是另一位同年,山東德州籍的盧蔭文。
「朱師傅」指朱珪,字石君,乾隆十三年成進士時,年方十八。嘉慶元年,內禪禮成,太上皇仍掌大政,有詔命粵督朱珪來京,行將入閣拜相。朱珪於乾隆四十年以侍講學士值上書房時,是嘉慶皇帝的師傅,五年相處,師弟的感情極好;所以嘉慶皇帝傳此喜信,打算做首詩賀賀師傅,不道詩猶未成,詩稿已落入和珅手中,他到太上皇面前進讒,說嗣皇帝向師傅賣交情。自雍正以來,皇子結交大臣,懸為厲禁,太上皇晚年多疑,怕自己會成為唐明皇、宋高宗,所以聽信了讒言,便問同時進見的軍機大臣董誥:此事該當何罪?太上皇要治嗣皇帝的罪,那不是千古奇聞?董誥磕個頭答奏:「聖主無過言。」太上皇沉默了好久,終於想明白,自己失言了,若非董誥及時提醒,幾乎鑄成大錯,便點點頭說:「你真是大臣,將來為我好好輔導嗣皇帝。」
「本來大喪最要緊的兩件事是,恭擬遺詔跟派定治喪大臣,眼前這兩件事都還不能辦;餘下的差不多都是內務府的事,瑣碎細節,不必在此討論。依愚見,兩位內務府大臣中,應有一位馳驛回京,一切看情形斟酌辦理,有不能作主的,反正有皇后——不,如今要稱皇太后了。可以奏請皇太后定奪。」
「如果是這樣就好辦了,我想請南石兄,不妨以翰林前輩的身分,跟劉阮兩位說明白,請他們說實話,以便早早覆奏。」
曹振鏞靜靜地聽完,聽完發問,問得頗為詳細,最後問到用人,曹振鏞說:「館中頂要緊的人,除了提調以外,應該是誰?」
八月初一大殮禮成,但梓宮未能立即啟運入京,因為梓宮用「大轝」,京城的「槓房」稱之為「十字槓」;前後左右四角,每角用三十二人,共須一百二十八人肩承,道路尤其是橋樑,非寬平堅實不可,直隸總督方受疇,動用順天府所屬京東各州縣民伕十一萬人,晝夜趕工,方於八月十二啟程,整整十天工夫,梓宮終於得以奉安在天子正寢的乾清宮。
「回去也好!在京已經沒有意思了。不過,你兩手空空,怎麼回去?總不能一回家就變產,或是舉債。」盧蔭文很熱心地說:「你先別急,我來找幾個人商量一下看。」
「是。」
和世泰恍然大悟,他心裡在想,禧恩是睿親王多爾袞之後,如果他的老祖宗像他一樣聰明,不要去搞甚麼「皇父攝政王」,當年逕自奪了他胞姪的皇位,哪裡會有後來的殺身之禍?
「不錯。不過這個道理,是功名之士萬萬想不到的;他之能夠三十年不離陝西,跟他的出身有關。」
「前天半夜裡,吉倫泰到京;消息傳到圓明園,太后隨即回宮,仍舊住儲秀宮;正午傳懿旨,在養心殿召見留守三大臣,交代了這件事,曹中堂擬的懿旨,請太后看了以後,仍舊交吉倫泰連夜趕路,送回熱河。」英和又說:「京裡大小官員,昨天上午都已經成服;三阿哥跟五阿哥奔喪,今天一早也動身了。梓宮已經拆開包裝,連同入殮的冠服,一起趕送熱河,是跟著兩位阿哥一起走的。」
「正途出身,自然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無奈筆底下拿不起來,只好認命。」朱勳答說:「我不相信一個人會一生一世出不了頭。一個人一生一定有一次機會,世事變幻莫測,是怎麼樣的一個機會,不但無法預知,甚至無法想像,因為如此,機會來了自己還不知道,以致交臂失之。如果看準了是個機會,能夠緊緊抓住,出頭也是很容易的事。」
「其事頗堪下酒,你先喝一杯。」
「這句話當然不能看死了,說非殺不可,反正只要能明明白白顯出皇上的大權就行了。」帝皇的大權,無非生死進退,既不能殺大臣,黜退亦足以顯示權威。「諳達,」皇帝鄭重囑咐,「你要好好做我的耳目,看滿漢大臣誰犯了錯,打聽明白來告訴我,等『大事』一完,我來切實整頓。」
「好!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既然已經辦妥了,我應該儘快趕回去。」
「是啊!不送,籤就不靈了。」
「我不知道。」劉鳳誥問:「是個甚麼地方?」
「那,八顧命會議就沒有一個人替二阿哥說句話?」
「不一定。乾隆實錄,費時十一年,是因為高宗享祚至六十年之久,六次南巡,十大武功,上諭奏章,卷帙浩繁,勾稽頗費時日。仁宗實錄,照我看,三年可以告成。」劉鳳誥說:「三年也很快。像我在黑龍江四年,回想起來,覺得也不過是一晃眼的工夫。」
負留守監國的重責大任的,主要的是靠另外兩位留守大臣,一是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伯麟,出身滿洲正黃旗,久鎮邊疆、功績卓著,最難得的是,凡事看得遠、看得透,講求長治久安之道,物望甚隆;再是吏部尚書英和,字煦齋,滿洲正白旗人,此人年輕時,博學多才,而且是個美男子,為和珅看中了,想以愛女許配給他。但英和的父親禮部尚書德保,不願攀這門親事;英和亦不屑阿附和珅,父子二人同心,千方百計地辭謝了婚事,躲過和珅的報復。及至嘉慶四年,大行皇帝親政後,凡是反對和珅的,無不蒙另眼看待,英和更受特達之知,由翰林院侍讀學士,超擢為內閣學士,翰林一當到「閣學」,便到了出頭天了,不是內補侍郎,便是外放巡撫,英和是嘉慶五年補的禮部侍郎,距他乾隆五十八年成進士,不過七年的工夫。
和世泰到京,首先要找的人,便是英和;因為他也兼著內務府的差使,但到了內閣大堂,不能不先謁見肅親王永錫,並跟曹振鏞、伯麟見面,略略談了熱河的情形,告個罪邀英和到內閣的「典籍廳」去談公事。
曹振鏞聽他語氣無意流露,竟似修仁宗實錄,也會讓他擔當「看稿本」的重任。這件事輕許不得,所以說了些「受教良多」的客氣話,便端茶送客了。
「派吉倫泰最合適。」禧恩答說:「他還能騎快馬,年紀又輕,連夜趕一趕,明天晚上可以到京。」
「足感盛情。」劉鳳誥拱拱手說:「不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第一——」
「你這是杞憂。太后如果沒有把握,不會做這麼冒失的事。」英和又說:「你跟太后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姊弟,莫非還不知道太后的性情?」
劉鳳誥如言乾了酒,盧蔭文也陪了一杯,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這朱勳是江蘇——」
「廉訪」是按察使的別稱;陳知縣指的是陝西按察使黃本立,他幼失怙恃,由胞姊撫養成人,名為姊弟,情同母子。他胞姊臨終以前,將唯一的弱息,託付給胞弟;黃本立有子無女,所以將這個外甥女兒,視如親生,擇婿的條件,頗為嚴格,高不成,低不就,轉眼之間,過了芳信年華,如今已是將近三十的老小姐,不能不降格以求了。
但是,賽沖阿的話雖駁不倒,卻沒有人附和,因為有一個明顯的事實,為大家在內心中帶來了疑慮;這個明顯的事實是大行皇帝所鍾愛的是四阿哥綿忻。他跟三阿哥綿愷,都是繼后,也就是當今皇后鈕祜祿氏所出,但上年賜封時,三阿哥封為惇郡王,而四阿哥封的是瑞親王。大行皇帝出巡,隨扈的總是二阿哥與四阿哥;此外「南郊」祭天,或者太廟「時享」,四阿哥亦跟二阿哥一樣,時常奉派代替行禮。總之,在內廷行走的大臣的心目中,都覺得二阿哥除了居長這一點以外,其他並無勝於四阿哥之處。
「要改口稱皇上了。」太后立即加以糾正。
「回去喝酒吧!」劉鳳誥失聲說道:「糟糕!沒有帶錢怎麼辦?」
「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女人家總是女人家,你跟她一說,她一定又哭又鬧;等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沒話說了。」朱勳停了一會又說:「不過,有件事你切不可疏忽,不准再到陝西來,以後我在甚麼地方,你都要避開。」
「喔,喔!然則你是用了高宗自己的說法?」
皇帝默然,因為在批評他的老師的是太后,不敢辯護,也不便附和。不過心裡承認「好虛榮、不務實際」是對萬乘風很中肯的批評;原來乾隆四十六年,翰林出身的萬乘風,曾經三值上書房,總覺得能在內廷行走,是件很值得誇耀的事,嘉慶十四年皇帝五旬萬壽,以禮部侍郎提督江蘇學政的萬乘風,竟奏請開缺,以便回京祝嘏,奉旨嚴行申飭,並交部嚴議,斥責他不諳體制,這就是太后所說的「求榮反辱」。
怪不得!和世泰心裡在想,太后亦曾參與「密建」的大計,所以那麼有把握。如今且看嗣君如何報答太后吧!
「你這話費解。」
「是座土地廟,裡面住了個四川來的舉子,兩科未中,白住了四五年,自覺過意不去,替土地廟的住持搞了一套籤,頗為新奇,香火竟因此大旺。」劉鳳誥接著講那套籤之所以新奇,「那套籤一共一百支,用十二生肖的各種典故,開譬分解,頗為玄妙。」
「這話從何而來?」
「意思是——,」太后打斷他的話問:「都不願意二阿哥當皇上?」
「這,」劉鳳誥問道:「從何見得?」
「國不可一日無君!」班次最高的御前大臣賽沖阿說:「皇位自然該由二阿哥接,不如先『柩前即位』,定了君臣名分,大家也有個秉承。」
「倒沒有人開口問一問皇上?」
在奉到懿旨以後,大行皇帝入殮以前,嗣皇帝便頒發了幾道「親親」的詔旨,其中一道是將惇郡主綿愷晉封為惇親王;如妃所出的五阿哥綿愉封為惠郡王。和世泰亦沾了太后的光,賞給都統銜,並在「紫禁城騎馬」;禧恩則因擁戴之功,特旨在御前大臣上「學習行走」,儼然朝廷重臣了。
「你先看一道皇太后的懿旨!」
「前幾天是不是曹中堂來看過你?」
試帖詩或稱「試律」,扣題要扣得緊,須運用典故,自正反前後各方面去形容,腹笥不寬,無法舖敘,必落下乘。眼鏡是明朝從西洋傳入中土的,根本沒有甚麼典故;加以「他」字是一個極險的險韻,要押得工穩,頗為不易,但阮元舉重若輕、游刃有餘,押「他」字的一聯是:「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這是「頌聖」,原來乾隆的體質,秉賦特厚,晚年雖不免重聽,但視力未減,可以不用眼鏡,堯四目、舜重瞳,恭維皇帝如堯舜之意,雖晦而實顯。及至召見時,阮元以他的姓名與殷朝的賢相伊尹相比,為皇帝斥為狂妄,不道阮元的口才亦很了得,從容答奏,自道他勝於伊尹,因為「伊尹所事的是無道的太甲;而臣所事者為堯舜。」這就越發博得皇帝的賞識,將他自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超擢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乾隆皇帝對識拔阮元一事,極為得意,曾對左右說道:「想不到我過了八十歲,又得一士。」
「還有別的訓誨沒有?」
「為甚麼?」
盧蔭文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說道:「你這件事,無法從理路上去論是非,純然是心裡有一個疙瘩、化解不開。你不妨去求一支籤看看。」
「大家也都這麼說。」誠普左右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恩大人貼身的聽差,跟我們內務府的一個蘇拉是好朋友,據他私下說:恩大人先已另外派出人去,在路上截住金凱,叫他打開盒子來看,如果硃諭上不是二阿哥的名字,就叫他賴掉,說皇上根本沒有甚麼盒子交給他。」
hetubook.com.com和公指和世泰,他是皇太后的胞弟,嘉慶十八年襲封三等承恩公,所以年紀雖輕,人皆稱之為「和公」。照職位與責任來說,禧恩在內務府大臣中居首,理當在熱河坐鎮;回京的差使,應由和世泰承擔,但他很想留在熱河,等待皇位歸屬的最後結果,因為瑞親王是他嫡親的外甥,倘或天命有歸,他在八顧命中的地位,就會一躍而為首要;他認為個人有關的富貴前程事小,瑞親王遽登大寶,不能沒有一個可備顧問的親信隨侍在左右事大;但不論如何,總是私意,在這樣的場合,實在說不出口,只好默默應承。
「可是,軍機大臣,又是翰林出身,能說沒有讀過已經頒行四海的《樂善堂集》嗎?」
他是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恩科的探花。八位讀卷大臣中,有一位是江西南昌籍的禮部尚書彭元瑞,此人的文字,是連自覺眼力極高,對臣下詩文少所許可的乾隆皇帝都極佩服的;彭元瑞的詞藻,舉世第一,而劉鳳誥金殿射策的那本卷子,富麗華瞻,自然大蒙賞識。也就因為如此,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列名二等,照定制只能是升一階,但因彭元瑞的力保,竟得超擢為侍讀學士,而且第二年就放了廣西學政。嘉慶元年丁憂,回籍守制。復起時已在嘉慶四年四月,太上皇駕崩以後,其時彭元瑞主持實錄館,奏請派劉鳳誥為纂修官,其間除一放湖北鄉試正考官,離京約半年以外,供職始終在實錄館,官職由侍讀學士升國子監祭酒,再升為「大九卿」的太常寺正卿;在實錄館的差使,亦由纂修而變為總纂,歷時不過兩年工夫。
真相既明,三欽差密商覆奏的辦法,決定隱去已經受賄這一節,其餘照實直陳,結論是「劉鳳誥未經得受財物,無贓可計,照例擬流,請發伊犁。」也就是充軍到新疆伊犁。得旨:「劉鳳誥學問尚優,仰蒙皇考高宗純皇帝特加賞拔,迨朕親政後,由學士用至侍郎;又因恭修皇考實錄,錫以宮銜,屢畀衡文之任,疆荷恩施,極為優渥,當如何潔己奉公、勉圖報效,乃伊竟敢於科場大典,有心舞弊,試思監臨大員,原藉以彈壓糾察,今轉聽受人情,印用聯號,若徐步鏊萬一僥倖,自思當得何罪?昧良辜恩,莫此為甚,托津等照例擬流,請發伊犁,尚覺稍輕,劉鳳誥著革職拿問,交刑部嚴審具奏。」
皇帝恍然大悟,先皇對董誥之恩禮不衰;朱珪之歿而諡「文正」,都是這一重公案的淵源。敘往思今,不由得感慨地說:「兒子就是少這麼一位好師傅。」
孫福駭異莫名,結結巴巴地說:「老爺,我不知道你說的甚麼?」
原來清朝的宮規整肅,后妃與外臣隔絕,雖至親骨肉,無由相見;太后亦只是一年「三大節」受外臣在慈寧門外朝賀,並無接見之禮,但此刻卻正是一個可以從權的機會,英和認為和世泰雖不便「遞牌子」求見,而太后卻不妨主動召詢行在的情形,所以派人去請了太后宮中管事的太監來,囑他去請旨,要不要召見和世泰。
「那得拆開——」禧恩比劃著手勢,還待往下說時,卻讓另一位軍機大臣、以處事明快見稱的盧蔭溥,揮手止住了。
「瑟庵」是汪廷珍的別號;「孟德後人」則隱一個「曹」字,聽盧蔭文竟不屑稱之為「曹中堂」,可以想見其憤懣之情,劉鳳誥便勸慰他說:「你不必為我生氣,這種事還算不上宦海波瀾,何妨一笑置之。」
只要受了賄,便是法無可逭的犯罪;就算不受賄,劉鳳誥的過失也不輕,因為就士子舞弊來說,最穩當的辦法,自然是向考官花錢「買關節」;其次就是「槍替」,這也有好幾種方式,一種是「外應裡合」,預先請好時文高手,在外待命,題目一下來,立即傳出場外,做好文章再傳進來,照樣騰正,當然,這得預先買通場中好些執事,掩護接應,尤其是管號舍的「號軍」。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劉鳳誥又說:「如果這人再送信來,你帶他來見我。」
算算只有一個禧恩,他在嘉慶六年補了乾清門侍衛,曾教皇子們騎射,名為「諳達」:這個滿洲稱呼的涵義,彷彿北方大戶人家的「護院」或老家人,身分雖不相侔,關係卻很親密,皇子跟他說話,比較沒有顧忌。
「再有件事,天造地設等著你來動手。」盧蔭文很興奮地說,「實在巧得很。」
這就很明白了,老胡只要不回四川,劉清就決不會為難他。因此,找了一座破敗的小土地廟棲身,他會的花樣很多,哄哄愚夫愚婦,聚歛些不算過分的財物,居然也很逍遙地活了下來。「那末,」盧蔭文問:「你想不想回四川?」
其時秋已漸深,景象蕭瑟,益發增添了劉鳳誥落魄京華的愁緒,鎮日沉湎在醉鄉;這天黃昏,正在胡同口的「大酒缸」上獨酌時,突然發現老僕帶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經旬未晤的盧蔭文。
「當時曹中堂表示,代奏是一定的,不過只怕皇上未必以為是,乾隆實錄中記的是降生雍和宮。家兄回答說:實錄庋藏大內,臣下無由得見。曹中堂說:這倒也是實話,不過皇上手裡,只怕還有別的證據。大家都不知道所謂『別的證據』是甚麼?後來打聽到,遺詔有疑問是曹中堂的密奏;又打聽到曹中堂曾經降尊紆貴來看過老兄作長談。乾隆實錄是你一手料理,所以家兄叫我來請教,皇上手裡的『別有證據』,或許你老兄清楚,務必請你指點。」
其時的浙江巡撫是劉鳳誥的同年,出身揚州府儀徵縣一位武將之家的阮元,此人亦是以文字受乾隆的特達之知,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試兩文一詩,兩篇文章的題目是:〈擬張衡「天象」賦〉;〈擬劉向「請封陳湯、甘延壽」疏〉。詩題是「眼鏡」,得「他」字。阮元的一賦一疏,極其博雅,閱卷的大臣無不讚賞,但有個僻字,都不認識,疑為筆誤,因而置於三等;後來有人查字書,方知不誤,於是改列為一等第二名。
「劉青天早就離川了。」老胡答說:「他從那年回川不久就調差——」
「大致不錯,是這麼回事。」太后又說:「你阿瑪當時跟我說:『和珅罪大惡極,最不能寬恕的,就是離間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後來宣布和珅的罪狀,第一款大罪,就是太上皇冊立太子,和珅馬上遞如意賀喜,是『洩漏機密以為擁戴功』,就有人說,這也成了罪狀,好像有人來報喜,不但不賞,反而將人家打了一頓一樣,未免不近人情。殊不知你阿瑪有意拿這件事列為第一款大罪,是明明白白表示,不承認和珅有甚麼擁戴之功。」
「沒有。」
「是。」
「是啊!」
「好,還有梓宮。自然是早就有預備的?」
「你已經替我答應了,我還能說甚麼?」
原來別號「南石」的盧蔭溥,眼前談功名遜於阮元;但論科名卻是早於阮元,他是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早於阮元三科。
「啊——」盧蔭文猛拍雙掌,矍然而起,「那就怪不得了!」略停一下又說:「《樂善堂全集》,收詩兩萬多首——」
八月廿七,舉行登基大典,頒發恩詔,改元道光。嗣皇帝以位於乾清宮左前方的上書房為「倚廬」,用一領鋪在厚氈條上的細蔑蓆,席地而臥,用的是瓷枕頭,表示父母之喪「寢苫枕塊」。
這得有一會工夫,和世泰接著中斷的話頭,談大行皇帝自得病至崩逝的經過,最後忍不住問說:「我現在擔心一件事,萬一硃諭上的名字是四阿哥,怎麼辦?」
「不怕!」誠普答說:「等二阿哥當上了皇上,他還怕甚麼?」
「當時變起倉卒,根本就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思去細想這件事。一覺睡下來,腦筋清楚了,越想越不妥,所以趕緊來想法子補救。」
「言歸正傳。」盧蔭文停了一下說:「那位黃廉訪,當年不知受甚麼案子的牽連落職,家居二十多年,未能復起,今年八十歲了,還健旺得很。朱中丞為了報恩,歲時令節,存問不斷,今年十二月八十生日,本來想為他舉觴祝壽,大宴賓客,不想適逢國喪,不能宴客唱戲。黃廉訪表示,與其熱鬧一時,不如得一篇壽序,可以傳諸子孫;同時開出條件,這篇壽序,須出於才子的手筆,最好是鼎甲出身。足下不正如其選?」
「事情是怎麼出來的?吉倫泰說得不夠清楚,你倒說給我聽聽。」
原來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不特要才具過人,且要年富力強,才能勝任繁劇,所以初入軍機每每是剛入中年的三、四品京堂,稱為「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每天軍機全班進見,新進都是跟在末尾,但進出殿廷時,卻須搶在裡頭去打簾子,等大家都通過後,再跟在末尾,所以俗稱「打簾子」軍機。曹振鏞在內閣是首輔,入軍機便是帶頭的領班;雖為新進,並無打簾之勞。
「現成有個人,」有人跟曹振鏞說:「劉鳳誥。」
這樣一種身分與阮元打交道,態度可卑可亢,可軟可硬;等到盧蔭溥實告他們的決定,並剖析利害得失以後,阮元嘆口氣說:「也不是我敢包庇同年,先是不知道,總以為劉金門名士氣太重,行事不按規矩,加以浙江的士子不好惹,愛用文字刻薄學政、考官,天下聞名,所以外面的傳言,雖有所聞,不以為意,後來才知不然,可是案情忒重,如果參奏,必興大獄;倘或以重為輕,反自蹈掩飾殉庇之罪,進退兩難,以致因循下來。」接下來,阮元盡其所知,對盧蔭溥作了坦率的陳述。
「兒子聽說過,朱師傅當時——」
禧恩看皇帝的臉色,心知話題對路,便又往下說道:「當年乾隆爺初接位,為了宗親和睦,凡事遷就,大家都以為他好說話,不怎麼怕他;乾隆十三年皇后駕崩,居然有人在百日以內薙髮,連大喪的規矩都可以不顧,這麼下去還得了?乾隆爺知道不能不『借人頭』了,把南河總督,還有個總督還是巡撫,拿交刑部,定了死罪。接下來是征金川的經略大臣訥親,喪師失律,乾隆爺派侍衛拿了訥親之祖遏必隆留下來的一把寶刀,砍了訥親的腦袋。從此以後,不論是誰,就再也沒有一個敢不聽他的話了。」
「既然劉青天早就不在四川了,你還怕點甚麼?」
皇帝駕崩,所用的棺木,稱為「梓宮」。民間小康之家的一家之主,未到五十就預置了棺木,寄放在寺廟中,稱為「壽材」,何況是萬乘天子?內務府早就為大行皇帝預備下一具楠木的梓宮,只要運了來就可使用。
金凱是大行皇帝居藩時的「哈哈珠子」,二十多年來,寸步不離;偏偏這回在路上中暑,病倒在離承德兩站路的「兩間房行宮」,得要派人去把他接了回來,才能將事情弄清楚。
「已經掌權了!」盧蔭文說:「你看另一道上諭。」
「說得是!」托津深深點頭:「我們儘量查清楚,據實覆奏;不過,如有可以論死的罪證,要好好斟酌,想法子打住不提。」
於是和世泰告辭出宮,逕回私寓休息,第二天一大早起身,正要出門,來了位不速之客,是由熱河來的內務府司官誠普,因為隨扈的欽天監官員,已選定大行皇帝大殮最合宜的時刻是八月初一辰時,所以禧恩特為派他來催運梓宮,以免誤了大事。
「不!」劉鳳誥糾正他說:「四萬一千八百首。」
寫好信又包了四兩銀子的一個賞封,打發了阮元的差官以後,命老僕先到胡同口的二葷鋪叫一個火鍋,另買一個「盒子菜」,再沽兩斤上好的蓮花白;然後去請盧蔭文來小酌。
「曹中堂六十多了,是歸田的年紀,第一次入軍機,亦是新聞。」
「這很明白了。」劉鳳誥說:「一動不如一靜。」
等周兆基與盧蔭溥出京到了杭州,在江蘇的托津已先抵達;三個人先密商進行的步驟,托津說道:「周公是去年浙江的主考,如今奉派查去年的科場弊案,這表示弊竇完全出在『外簾』,與『內簾』無關,此為皇上的深意,我們不可不仰體。」
和世泰心一寬,不再擔心懿旨不符硃諭,造成無法解救的難局;定神想了想,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恩大人怎麼睡了一覺,態度大變?」他問:「其中總有個緣故吧?」
這道硃諭由軍機處照錄,以「廷寄」飛遞阮元。不道阮元親繕的覆奏,將劉鳳誥辨得乾乾淨淨,說他「實無使酒情事,惟代辦文闈監臨,場規從嚴,士子懷恨,致滋物議。」
「我不是氣別的,他一則籠絡托中堂,再則對你有個推託,這種事做了也就做了;不該做了還說嘴,明知道汪瑟庵從不肯保荐人的,不該還說你們是同年,當面欺人,還讓你無話可說。真是盧杞、李林甫之流亞!」
「人哪有個不想念家鄉的?」
「戴大人也問他了,何以前一天晚上八顧命開會的時候不提?他回答得很老實,他說:『為了名位,據說……』」
「也不必這麼急。」英和問道:「你不見見太后?」
太后想了一下答說:「你就說,但願他作個守成之主。」
「好!我準定明年春天出京。」
「第一要熟於朝章典故,第二在文字上不肯馬虎,一字一句不妥,要反覆推敲,斟酌盡善才算定稿和圖書。不過,最要緊的是有史識,帝皇的實錄,不是家乘,是國史,出入關係甚大,所以『書法』很要緊。」說到這裡,劉鳳誥停了下來,回憶了一會,接下去說:「記得我看乾隆實錄稿本的時候,遇見一個在我看來是難過的疑問,那就是高宗純皇帝,到底出在哪裡?」
「喔!」和世泰急急問說:「硃筆怎麼說?」
逃到襄隄城西檀溪,的盧陷在水中,進退不得,而追兵已經殺到,劉備對馬說道:「的盧!今天遭遇難關了!你要努力。」的盧奮力一躍,三丈之遠,竟越過檀溪,而得脫險。
「很好!」盧蔭文四周看了一下,「我們挪個地方,便於講話。」
「是,這就是史法中的所謂『書法』。」劉鳳誥又說:「前一陣子,我讀大行遺詔,末尾說高宗誕生於避暑山莊,不知是誰執筆?何以不知檢點?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核稿的人,咎無可辭。」
「說得是。」戴均元點點頭,「我看請和公辛苦一趟吧!」
劉鳳誥起解到黑龍江以後,頗受黑龍江將軍的禮遇;嘉慶十八年,劉鳳誥為將軍代撰元旦賀表,皇帝一看就知道了,對左右說道:「這是劉鳳誥的手筆,文章比從前更好了,莫非窮而後工?」以此一念,將劉鳳誥赦回家鄉;嘉慶廿三年又賞給編修,命來京供職。但在翰林院,連掌院學士都是後輩,他又何能跟比他年輕二、三十歲的編修、檢討在文字上作競爭?同時,掌院也不敢派他的差,自然也不必上衙門,帶著一個老僕,住在宣武門外江西會館,交遊極稀,益覺無聊,不斷在作告病回鄉的打算。
和世泰點點頭:「先父常說,我姊姊不像個女孩子。」
七品的按察使經歷,「借補」八品的縣丞,故而謂之為「委屈」。既是一時權宜之計,而況又有一年半載可升縣令的保證,朱勳自然樂從。
「痰太多了,痰火上壅,氣接不上,成了哮喘,御醫用桔梗、枳殼、括蔞這些藥攻痰,誰知道痰路始終打不開。」
她很準確地體會到了皇帝內心的難局;不能不清清楚楚地答一聲:「正是。」
接著,將他放了江南鄉試的正考官;闈中奉到恩旨,提督浙江學政。放榜出闈,由蘇州循運河到浙江省會杭州上任。
「殺大臣立威」這句成語,皇帝在書上看過,當時並沒有甚麼感覺;現在從禧恩口中聽到,不由得在心頭一震,連帶也引起好些感想,原來書本上也有許多做皇帝的訣竅,只是自己不留意而已。
「沒有,沒有,起碼要到三更天才會關。」
由於預知是個短局,朱勳隻身上任,將新婚妻子仍舊留在省城。他的運氣不錯,黃本立確實也夠力量;不過八個月的功夫,由咸陽縣丞,調補附郭的咸寧縣令。
和世泰一至京城,便直奔東華門內的內閣大堂。原來凡遇皇帝巡幸在外,派定留守的王公大臣,每每以內閣大堂為治事之處,這回大行皇帝派定的留守大員,一共四位,居首的是肅親王永錫,他是豪格的玄孫,在親貴中行輩最尊,用他領頭,不過掛個名而已。其次是內閣首輔,體仁閣大學士曹振鏞,字儷笙,安徽歙縣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此人謹小慎微、拘牽文法,因而評價不一,有人恭維他無為而治,完全是太平宰相的格局;亦有人說他根本不是當宰相的材料,但他的運氣不錯,循分供職,直到入閣拜相,不過在嘉慶二十五年中,從未辦過大事,當然亦從未入過軍機。
「來人走了沒有?」劉鳳誥問長班。
「兒子有兩位師傅,一位姓萬,一位姓秦。」
「喔,你倒不妨談談。」
「足下在京多年了吧?」劉鳳誥問。
「如何?」劉鳳誥起立相迎,「不嫌委屈,就在這裡領略一番屠沽風味?」
「不、不!四百銀子也很豐厚了。再多要就傷廉了。」
「是。」
聽完他這番話,盧、劉二人不約而同地,深深點頭。劉鳳誥心裡在想,看他能言善道,帶幾分江湖氣;不道倒是修養甚深、律己甚嚴的君子!
「托中堂不識漢文,皇上怎麼會派他監修實錄,是出於孟德後人的密保;他說,托某人一向習勞,先帝在日,沒有一年不奉使在外,如今退出軍機,恭理喪儀的差使亦免了,他是閒不住的人,不如把原來派他的監修總裁官的差使,改派托某人,讓他每天到實錄館去坐鎮,就沒有人敢躲懶了。皇上深以為然,但怕他不識漢文,會說外行話。孟德後人一力擔承:有臣在。這樣才定局的。後來托中堂去請教他,他說:恭修實錄,最緊要的一件事,就是看稿本,汪瑟庵是榜眼,你託付他沒有錯。」
這是緩兵之計,為的要拖到金凱回來。「到了未牌時分,」誠普說道:「終於有消息了,金凱身上有一個銀荳蔻盒子,還安了一把小鎖,打開來看,果然有一張小紙條……。」
「是。我是川東。」老胡打開了帶來的酒瓶,一面幫主人斟酒,一面說道:「老王賣瓜,自讚自誇。我這酒,亦是市面上買不到的,一共八種四川老山藥材,泡的瀘州大麯,補中益氣,久服毫無流弊。兩位試過就知道了。」
滿月以後,要談功名了,「姑爺,」他說:「你的本缺要補,最快也得兩年,昨天我跟藩司商量,有個缺,可以『借補』;不過,不知道你肯不肯暫時委屈?」
「寫的是傳位給二阿哥?」
「如今想起來,當時沒有請示『末命』實在是大錯特錯。」掌權的軍機大臣、文淵閣大學士戴均元緊接著說:「不過,我想皇上之所以沒有交代,是因為已照『密建』的家法辦理,無須再作交代。如今當務之急,是要查明白皇上『密建』的硃諭,藏在甚麼地方?是在乾清宮『正大光明』的匾額後面嗎?」
「你跟他怎麼說的?」
到了下一年的八月,御史陸言上摺參劾劉鳳誥,說他「性情乖張,終日酣飲,每逢考試,不冠不帶,來往號舍,橫肆捶撻。上年鄉試,該學政代辦監臨,遍往各號與熟識士子,講解試題,酌改文字,餽送酒食,以致眾士子,紛紛不服,將生員徐姓等刊刻木榜,遍揭通衢,並造為聯句書文。」在此以前,皇帝亦曾接到密報,心知確有弊端,但一直未發,而此時亦仍有顧忌,先採取了一個保全阮元的措施。
這劉鳳誥號金門,江西萍鄉人,博學多才,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是個美男子,真正是金馬玉堂中的風流人物,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想要他作女婿,可惜他的脾氣令人不敢恭維,自視極高,行事不中繩墨,兼以酒品極壞,一到有了七八分酒意,就甚麼禮節法度都置諸腦後了。
阮元的信上說,接到京信,知道他打算辭官回里,他希望劉鳳誥辭官准了以後,先到廣東去盤桓一陣子,因為他想在廣州辦一個書院,打算請劉鳳誥做一番籌畫。
「那很近嘛!不知道現在關了廟門沒有?」
這番見解,公私兼顧,無不同意,接下來便談如何治理大喪?談到這一層,不免相顧茫然,因為康熙、雍正二帝雖崩於行宮,但從西郊移靈入宮,與在大內崩逝無異;如今是遠在熱河,而且為意料所不及,甚麼都沒有預備,真不知從何措手?
盧蔭文口中的所謂「住持」,其實是個廟祝,四十來歲年紀,梳個道髻,卻又不全是道家打扮,不衫不履,人還不俗。盧蔭文跟他見過兩面,管他叫老胡,介紹劉鳳誥,只說是「江西來的劉老爺」;又說「劉老爺有事來求支籤,你請便吧!」
正在談著,會館的長班送進一封信來,封套下方只寫「內詳」二字,抽出信箋來看才知道是曹振鏞送來的,客套數語以後,即入正題,說嘉慶實錄已派托津為「監修總裁官」,戴均元、伯麟、英和、汪廷珍等四人為總裁,他竟不預其事,以致「有心延攬,無由進言」,好在「貴同年」亦在總裁之列,想來一定會「借重」云云。
當然,徐步鏊的錢沒有少花,「四所」的官員,得了好處的很多。由於事情很順利,徐步鏊得意忘形,口舌難免不謹,以致流言四起,甚至傳說,已預定徐步鏊為解元。
等盧蔭文將信看完,只見他連連冷笑;劉鳳誥不免詫異追問,「哼!」盧蔭文復又冷笑一聲:「本朝出過權相,如今看來要出奸相了。」
孫福看主人的神情,不像開玩笑;而且這也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雖不知道他的「打算」是甚麼?但決非無因而發,以朱勳的精明,這件事如果於他沒有大好處,他決不會做。
「談了些甚麼?是談乾隆實錄?」
「還有一位秦師傅秦承業,養病回江寧原籍了。」
這「兩廣阮大人」指的是現任兩廣總督,兼署廣東巡撫阮元。他自受劉鳳誥的連累革職以後,隨即蒙賞翰林院編修,在文穎館行走,編集《全唐文》,第二年擢侍講,第三年擢詹事府少詹,接著升內閣學士,轉工部侍郎,外放漕運總督,調江西巡撫,再升湖廣總督,嘉慶廿二年調任兩廣。向例一、二品大員革職之後復用,升遷往往不照常例,阮元巡撫革職到復任巡撫,只不過五年工夫,雖受挫折,不算重創,反而非常惦念充軍遙遠的劉鳳誥,一直都有不算菲薄的接濟。
這天是深夜來訪,神色匆匆,尚未坐定就開口說道:「我是奉家兄之命,想來跟你打聽一件事。」
「喔,足下以外,還有一位是誰?」
「《樂善堂全集》中,有三處地方提到,降生之地為雍和宮。」
徐步鏊家道厚實,不在乎廩保的收益,所以參加了嘉慶十三年恩科的鄉試,而且志在必中;聽說監臨是由學政劉鳳誥代辦,認為有機可乘,便託一個江西籍的「鹽庫大使」嚴廷燮去見劉鳳誥關說。嚴廷燮表示,徐步鏊目前有病,鄉試考三場,恐怕支持不下來;他的業師叫沈晉,今年亦應鄉試,如果能與沈晉「聯號」,誼屬師生,即可獲得照應,徐步鏊中了以後,一定會「報恩」。
「人言可畏?」劉鳳誥說:「我是怕極了那些無中生有、辨既不可、忍又不能的流言。」
「高宗也好,仁宗也好,總當以事實為根據。」
「可是又覺得可惜——」劉鳳誥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由你這條胡同的北口,往東一拐,就是牛角灣胡同,一走過去就看到了。」
「沒有。」長班答說:「我問他要不要等回答?他說不必;只要劉老爺看到就好了。」
劉鳳誥心想,這不是真正復起的機會來了嗎?真個「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以他的談鋒,本就甚健,所以將修實錄的過程,自開館至書成為出力人員請獎,種種該當留意的地方,鉅細靡遺地講了一個多時辰,換過二道茶湯,方始告一段落。
「喔,」劉鳳誥問:「甚麼事?」
修實錄工程浩繁,乾隆實錄修了十二年,方始告竣;「開館」初創,更是頭緒紛繁,得要找個熟手好好請教一番。
於是劉鳳誥在緣簿上寫了四兩銀子,說明了住處,方與盧蔭文回到會館,重拾酒杯;興致也似乎比先前好得多。
「先師彭文勤公。」
劉鳳誥不作聲,沉默了一會,嘆口氣說:「此番歸志已決。我真是悔作出岫之雲。」
於是兩人戴上帽子,穿上皮袍,頂著西北風到了牛角灣胡同,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座土地廟。
「那得多少時間?」
「那就回絕了人家。」
「自佐雜到封疆,始終服官於一省,這在本朝尚無先例。」劉鳳誥問道:「我想其中一定還有別的道理,你說呢?」
嘉慶十二年三月,乾隆實錄告成,在事出力人員,照例敘獎,劉鳳誥始終在事,出力尤多,特為賞加太子少保銜;這所謂「宮銜」,向例二品官除封疆大吏的巡撫以外,京官的侍郎、閣學都不得賞給,劉鳳誥是個可視為殊榮的特例。
因此便有人覺得奇怪,道是劉鳳誥把你害得很慘,你不記他的恨,已經很寬宏大量了,居然還不斷接濟,舉措未免大出常情。而阮元另有一番解釋,他說他少年得意,從點了翰林以後,六年工夫便當到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年方三十二歲,是從來未有之事。懂命相的人,為他憂慮,怕他「中年不祿」,不想有劉鳳誥一案的意外之禍,賞給編修是他入仕的初階,等於從頭幹起,自然就將盛極必衰的「中年不祿」之厄解消了。所以他對劉鳳誥只有感激;不斷接濟,不過盡同年之義而已。
聽得這一個限制條件,盧蔭文面有難色;但忽然間眉掀目舒,似乎有了計較。但他既不說,劉鳳誥亦不便動問,好在這不是很急的事,且擱下再從長計議。
「靈不靈呢?」
劉鳳誥在京城的日子很艱苦,本來京官多窮,尤以翰林為甚,但有一項好處,易於舉債;只要一放主考,贄敬所入,償債有餘。京城裡專有一班人借錢給翰林,名為「放京債」;但劉鳳誥這個翰林,不可能再當考官,所以債亦難舉,全靠老同年接濟。
但即令如此,亦仍難有適當的人選。以她的年齡,要嫁門當戶對的人家,只有做「填房」;那位小姐對做填房不反對,但提出三個條件:第一,年紀不能超過三十五;其次,並無姬妾;最後,前妻並未留下子女。這就很不容易物色了。
「我遵舅舅的吩咐!」朱勳和-圖-書
在私底下照他妻子的稱呼,管黃本立叫舅舅。
正在談著,老僕引進一位初交的不速之客來,便是那土地廟的廟祝老胡。只見他左手提一瓶酒;右手提一個白磁大罐,不知內盛何物。
「你阿瑪五十萬壽那一年,處分了一位師傅,好像也姓萬,江西人,是他不是?」
二阿哥如今是皇長子,元后喜塔臘氏所出;嘉慶十八年「林清之變」,喋血宮門,正在上書房讀書的二阿哥,以火槍擊斃匪徒二人,保護後宮,建功甚偉,在自熱河回鑾途中的大行皇帝,優詔褒獎,嘉許他「有膽有識」,「忠孝兼備」,因而封之為「智親王」,增年俸一萬二千兩,所用火槍,亦蒙賜號為「威烈」。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由二阿哥智親王接承大統,都是天經地義。
「這真是詭辯!曹中堂如果掌權,我看士林風氣要大變了。」
「那太好了。」盧蔭文說:「潤筆是這個數。」他伸出四指比了一下,自然是四百兩,不會是四十兩,且又加了一句:「你如果嫌薄,我還可以託人去說,請他再從豐。」
「那好!」誠普突然說道:「和大人,皇上的硃筆找到了,是在金凱身上。」
「我也是想了一晚上,前前後後都想通了,才去回復皇上。我是為四阿哥好,當皇上哪裡有當親王舒服,而且四阿哥當了皇上,二阿哥心裡自然不服,三阿哥也未見得心甘情願,那時候,再有小人從中搬弄是非,就不知道會出甚麼禍事。皇上還不以為然,他說,他是為國擇賢,說二阿哥資質不高,小氣吝嗇,沒有人君之度,也沒有眼光,不會用人。我說,資質不高的人,謹慎老實,反倒是守成之主,從來荒淫無道的皇帝,絕頂聰明的很多。小氣吝嗇是儉省,漢文帝不就是這樣嗎?至於說沒有眼光,不會用人,是他現在沒有用人的機會,眼光根本還看不出來。總之,二阿哥做事有分寸,循規蹈矩,守成有餘;萬一有甚麼地方出軌了,我也可以說他。二阿哥雖比我小不了幾歲,我可是一直拿他當親生的看待,他很肯聽我的話,皇上聽我這麼說,才打消了原議。」
「正是!從降這一道懿旨來看,太后真不愧女中豪傑。」
刑部以原擬之罪,請比照「官吏未按財物枉法、杖一百、流三千里律」,加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由「流三千里」改為「充軍邊遠」,業已加重;再加便成死罪,而大清律有「加罪不入於死」的明文規定,所以請仍照原擬。皇帝平時頗留意律例,「加罪不入於死」的規定,自然知道;在交刑部嚴審時,對如何加重,其實已胸有成竹,但為了彰明法治,不能不有「交部」這一道手續;在刑部覆奏後硃批:「伊犁路途雖遠,而地方近成繁庶,轉得在彼安處,著改發黑龍江效力贖罪。」此外阮元革職,但另賞編修職銜,從頭做起;提調、監試「於監臨舞弊,不能覺察舉發」,分別降二級調職;禍首徐步鏊、嚴廷燮亦發邊遠充軍。
由於盧蔭文諄諄叮囑,劉鳳誥便關起門來,潛心構思;花了十天的工夫,將一篇駢四儷六的壽序,字斟句酌,修飾得毫無瑕疵,方始交了出去,第三天便收到了盧蔭文送來的一張四百兩的銀票。
「這四兩銀子其實只買了一句話:『靜則禍止。』如果奴僅只是在家看門,根本就不會死在旅途上;主人不犯法,從何而得大辟之罪?」盧蔭文喝了一大口酒,搖頭晃腦地說:「有味哉!『靜則禍止。』」
「這個人要怎麼樣,才算夠格呢?」
天下的府城,除了蘇州府人煙稠密、轄有三縣以外,一般都是兩縣,稱為「附郭」。西安府的附郭兩縣,西面長安為首縣;東面咸寧,號稱難治。
禧恩一楞,何以突如其來地談到襲爵?細想一想才明白,皇帝是「夫子自道」,便大膽地也用「譬如」來作答:「要用嚴厲的手段,譬如像當皇上殺大臣立威那樣,殺雞就能駭猴。」
「照規定是應該藏在那塊匾額後面。可也說不定,」三額駙蒙古科爾沁王子索特那說:「那年在盛京謁陵,我聽皇上問太監金凱:交給你的那個盒子沒有掉了吧?金凱回奏:盒子裡頭有那麼要緊的硃筆,奴才怎麼敢不小心?……」
這是劉鳳誥的老僕去聽來的消息,到了下午,盧蔭文來了,帶來兩道上諭的抄本,說軍機大臣覆奏,「實錄未經恭閱,不能深悉」,「尚屬有詞」,但「皇祖御製詩集,久經頒行天下,不得諉為未讀。」關於仁宗御製詩注,亦有解釋,說「皇考詩內語意,係泛言山莊為都福之庭,並無誕降山莊之句。當日擬注臣工,誤會詩意。」
「萬師傅如今幹甚麼?」
「誤不了!」和世泰答說:「昨天已經啟運了,是跟著兩位阿哥一起走的。」
一種是冒名頂替,乾脆請槍手代為入闈,卷子上填的是自己的姓名年籍,槍手中了,就是自己中了,但這個辦法,難期周密,形跡稍涉疑問,就會敗露,而且牽連必然甚廣。再有一種是與槍手同時入闈,但號舍不同,關防嚴密,槍手做好了文章,要傳遞給士子,極其困難,因此,若能與槍手聯號,一切困難窒礙,就迎刃而解了。
朱勳是江蘇靖江人,本是個監生,賦性熱中、急於入仕,便捐了個按察使經歷,分發到陝西。到了西安一打聽,才知道前面有兩個人在候補;按察使經歷,只得一個缺,輪到他遞補,不知在何年何月?
據說七月廿五日深夜,八顧命會議以後,除了和世泰因為第二天一早要趕路,逕自歸寢之外,其餘七位分班守靈,禧恩直到天色已明,方始交班休息,一覺睡到近午,匆匆梳洗,奔到大宮門前的行在軍機處,向托津、戴均元大聲說道:「智親王有定亂安國之功,理當早正尊位,請諸公一起去迎駕。」
即由此一念,他跟老胡結成了朋友。年底下家家都忙,盧蔭文也很少來看他,所以常跟老胡在一起盤桓,為他的東坡肉及藥酒,做了好幾首詩;又替他的那套籤補充了好多條。客邊孤身的蕭瑟淒清,好像一掃而空了。
和世泰駭然,「這種事也敢做?」他說:「恩大人倒不怕滅族?」
想來想去,委決不下,只好先虛晃一招;當下舒紙伸毫,匆匆寫了一封覆信,除了致謝雪中送炭的「炭敬」以外,關於書院一節,覺得玆事體大,衰年恐難勝任,需要好好思考,才能決定行止;一等考慮停當,立即函告。
這是意外的機緣,劉鳳誥心想,此番復出,家鄉親友寄望甚殷,不想一事無成,等於鎩羽而歸,如能到廣東贊助阮元辦一座書院,多少也是一番成就,不枉出山一趟。可是又怕有人說閒話,既然告病回鄉,何以又跋涉南遊,足見是個不安分的人。
風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全班軍機大臣都受了降級的處分,托津、戴均元並以年老退出軍機,撤消恭理喪儀的差使。
這頂帽子扣下來,誰也吃不消,於是托津支吾著說:「咱們先商量迎駕的儀注。」
當時在值的軍機大臣兩滿兩漢,領班東閣大學士托津不通漢文;左都御史文孚對制誥文字亦不大在行,所以由戴均元與盧蔭溥斟酌定稿。當時由戴均元陳明,大行皇帝御製詩初集第六卷、第十四卷、慶賀萬萬壽節詩註,恭載高宗純皇帝於辛卯歲誕生於山莊都福之庭。語有所本,請曹振鏞代為回奏。
於是劉鳳誥早早付清了年下應付的各種帳目,寄了一百兩銀子回家,手裡還剩下一百多兩銀子,便天天去逛琉璃廠,物色好書;這天正坐在來青閣看一部明末遺老詩文集的抄本,發現老僕滿頭大汗、匆匆奔來,「老爺快請回去。」他說:「兩廣阮大人的官差在會館裡坐等。」
他和朱勳很談得來,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又談到功名,他很替朱勳可惜,「老弟,你路走錯了。」他說:「捐班的佐雜出身,一輩子也出不了頭;你年紀這麼輕,既是監生,怎麼不應北闈鄉試?」
劉鳳誥在浙江的口碑不佳,皇帝曾垂詢過好些清廉方正的浙江京官,大致都如陸言參摺中所說,所以一見阮元的覆奏,決定派員徹查,派的是正在江南查案的軍機大臣戶部侍郎托津,及刑部侍郎周兆基、光祿寺少卿盧蔭溥。其中周兆基,正就是上年浙江鄉試的正考官。
「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我不知你為甚麼猶豫?」
這些流言很快地傳入劉鳳誥耳中,心想大事不妙,如果徐步鏊中了,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一經徹查,聯號的弊端必將水落石出,幸好內外簾官,包括房考在內,都是由監臨自全省正途出身的州縣官中挑選到省,再經考試,視成績分別派差,所以要採取彌補的措施,並不困難。他從「內收掌」處查到那兩本聯號卷子的下落;緊接著向分到聯號卷的房考查問,也虧得尚未「呈荐」,得以擱了下來——主考是由房考「荐卷」,經覆閱後定去取;房考不荐,主考根本看不到試卷。
其時教匪之亂,漸成燎原之勢,西安成為制馭四川、湖北兩省的關捩之地;欽派大員,由京師到西安,經山西入陝,必經同州,朱勳送往迎來,不知遇到大大小小的多少麻煩,卻從未難倒過他。因為如此,當朝廷決定派遣東三省的騎兵,赴川鄂兩省會剿時,朱勳得由同州知府擢升延榆綏道,駐紮榆林;東三省的部隊經內蒙古由榆關入陝西,大軍過處,要伕子、要糧秣,甚至還要聲色的供應,朱勳都有辦法應付,這也正就是上官要調朱動任此缺的作用所在。
「你看!」
於是第二天便有上諭,召秦承業來京。另有一道「眷懷舊學」的上諭:萬乘風晉贈禮部尚書銜。追諡文恪。不過眼前誰是可以「凡事商量著辦」的人呢?
「那,」太后問說:「還有一位呢?」
「一點不錯。等兩位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劉老爺是探花。」老胡答說:「狀元,有的靠運氣。榜眼、探花,可一定是真才實學,恰好今天燉了一鍋肉,特為舀了些來請劉老爺嘗嘗,聊表敬意。」
不過英和在仕途中,亦非一帆風順,由於他通達政體,遇事有為,不免招忌招妒,因而幾次被黜,但大行皇帝對他的寵信,始終不衰,值南書房,值內務府,值軍機,屢罷屢起,都是切近御前的差使。
「如果以事實為根據,就應該以仁宗的詩注為準,可是那一來就會引起後世許多疑問。」劉鳳誥想一想說:「姑不論皇子扈駕到熱河,能不能攜眷;以高宗八月十三日的生日來計算,當康熙五十年五月初,皇四子雍親王福晉隨扈到熱河時,至少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孕,何能長途跋涉?只怕未到熱河,已經小產。如果一定要說高宗是降生在熱河避暑山莊,則生母一定另有其人,不是終年安居雍和宮的孝聖憲皇后。那麼,那另有其人又是甚麼人呢?疑問一個接一個,擾攘不已,只恐高宗在天之靈,亦為之不安。」
「那好辦!你先在緣簿上寫一筆,叫他到會館中去取好了。」
「好,好!」劉鳳誥關照老僕:「你陪這位總爺到胡同口的冷酒館坐一坐,我好寫回信。」
「那我說明白一點兒。」朱勳倒是從容不迫地,「太太很喜歡你;你對太太亦不是沒有意思,這些我都看得很清楚。這樣子下去,總有一天會出事,到那時候,我怎麼還有臉見人?『帷薄不修』,有玷官常,我的功名亦保不住了。與其如此,不如我聰明些,趁早成全了你們。當然,我也有我的打算,不過,這不必跟你多說。」
「是。皇上見了奴才,也許會問:皇太后說了些甚麼?奴才該如何覆奏?」
「靈不靈,就要看個人的會心了,有的靈,有的不靈,沒有準譜。」
「沒有。」
「言之有理!」劉鳳誥深深點頭:「我相信完全讀過樂善堂詩的,只有兩個人,都是我們江西老表。」
「既然闖了席,自然要叨擾。」
誠普先不答他的話,管自己說道:「為這件事,恩大人跟軍機托大人、戴大人大起交涉,幾乎翻臉。」
「而且,」盧蔭文接著說:「初入軍機,便當領班,是別人替他『打簾子』,更是新聞。」
太后已自儲秀宮暫時移居乾清宮西,在康熙朝作為皇帝小書房的弘德殿,以便於早晚在几筵前上祭。皇帝差不多每天都去請安,時間總在晚膳以後,其時「內廷行走」人員均已退出,宮門下鑰;是宮中一天最清閒的時刻,母子得以從容長談。太后常問:接見了哪些人?處理政務有何不順手之處?嗣皇帝怕上煩慈憂,即令有不順手之處,亦總是隱去不言。但有一回嗣皇帝說了老實話。
籤詞譬說,當然脫不了這些典故,取籤來看,共是四言八句:「奴惟司閽,何由客死?主不犯法,何由棄市?檀溪一躍,脫險及時。動或求福,靜則禍止。」
「你的師傅是誰?」
如今身分雖已不同,在私底下嗣君對禧恩的稱呼未改,說話的語氣亦仍如舊,「諳達,我倒問你,」他很從容地,彷彿無事閒談,「譬如有一天你襲了爵,你的族人跟屬下,不怎麼怕你,凡事表面遵從,其實依然故我,那時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