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可徵信的一個說法,倒是解消了曹雪芹的一個疑團——他住在咸安宮官學,晚來無事,常時作東請那些數十年不走運、連枝藍翎都沒有混上的「外班」老侍衛喝酒閒談,很聽了些真偽莫辨的宮闈秘辛;不過關於誠親王胤祉獲罪的經過,卻是見於「宮門抄」的,在他心裏是個真正的疑團。
「這也不是我們反。芹二爺你們想想,有多少人反他?連他自己親弟兄;不止,據說連他親生的兒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說外人了。」
這下,曹雪芹愈感興趣;不過倒是聽馮大瑞之勸,不曾開口,定睛細看,只見那條船在動了,慢慢脫出行列,向南而去,馮大瑞總算透了一口氣。
「嗯,嗯!」曹雪芹充分接受了她的解釋;想一想又問:「這樣說,咱們進京以前就得辦這樁喜事?」
而事發在怡親王剛歿以後,說不定舉發誠親王有密謀的,就是怡親王。這樣,何以誠親王臨喪毫無哀戚之容:以及皇帝賜恤怡親王出於常格的緣故,亦就可以推想得知了。
「託太太的福。」夏雲一面說;一面扶著馬夫人進堂屋,向一個小丫頭說:「小妹妹,請你拿拜墊來。」
「是誰?」
「房子雖還沒有找定,不過總是找在震二爺附近,也好有個照應。」
「照你的說法,那末,你們如今是『群龍無首』了!你們還打算不打算幹一番大事呢?」
因為如此,半幫船上都很「四海」,附帶幹一行一半講交情的買賣,就是搭載乘客,收費甚低,而且包管平安;江南的京官,要從家鄉帶一個聽差或者老媽子到京,倘無便人可託,多託半幫船,如果託戶部的司官書辦關照一下,甚至可以不費分文。至於像王達臣這種鏢客,彼此有照應之處,更是奉為上客。但半幫船一向殿後,所以又稱「隨運尾幫船」;既在大幫之尾,等到停靠碼頭,自然要費好些工夫,預計上岸已在深夜。
曹雪芹趕到一看,那日日紅口角流涎,眼神呆滯,真像中了邪的模樣;他的手足彷彿不能自主,只是隨人擺布,六七個漢子,替他在更衣,紅袍玉帶、頭戴烏紗,完全是明朝貴官的打扮。然後將他納入一座神轎,抬到新落成的倉庫去受祭。
「你是這麼想——。」繡春覺得很難措詞,最後嘆口氣說:「事非經過不知難。」
「伯他笑話你?」秋月答說:「沒有的事,他替你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那裏會拿你取笑?」
寫下來一看,自覺很夠氣派;便從書架上找出來半張灑金絲的高麗紙,裁下寸許寬的一長條,寫下這六個字,作為稿本的題籤。字寫得筆酣墨飽,頗為得意,正在自我欣賞時,不道身後出現了聲音。
一語未畢,繡春連連咳嗽示意,想攔住她的話,這下曹雪芹不免困惑;她們倆的神情言語,在在隱藏著秘密。但他知道,越是急著打聽,越不容易得知真相,只好暫且忍耐;察言觀色,抓住了破綻再問,就不愁他們不說真話。
曹雪芹到此方始明白,何以那時的馮大瑞神色不定,非常不安?原來有此緣故在內!
這樣一想,打定了主意,「走這一趟,很值得。」他將他的想法告訴了秋月,又問:「大概在甚麼時候?」
「那總要等他嫁了妹子再說。」秋月起身說道:「一時也辦不了那麼多大事;一切都等明天把夏雲荐了來再說。」
「當然是王老二」六字,語氣便有異;秋月便笑著問道:「怎麼,你還想當送親的『舅老爺』?」
「本說先要進來替太太請安。」繡春接口:「是我說的,不必忙在這一刻。」
「太太在開箱子。」秋月問道:「你知道幹甚麼?」
「是!」秋月轉身向曹雪芹說:「送了客回來,你就在書房裏寫信給震二爺,託他找房子。」
聽他這麼說,馮大瑞越覺放心;看看日色偏西,應該回去了。正待找溜馬的孩子回來,捨不得結束談話的曹雪芹,又開口發問了。
「那好!反正你是跟王老二一起去;一起回來,太太沒有甚麼不放心的。你就等著當送親的『舅老爺』吧!」
馮大瑞雖不知道這句話的出典,但亦可意會,點點頭說:「當然是『犯禁』的事,所以李制臺奉了密旨,要格外嚴辦。」
「芹二爺是說漕幫的事,我很關心不是?是的,我跟芹二爺說實話,我就在幫。不然,我在江湖上就寸步難行了。」馮大瑞又說:「我可是把連我父母都不知道的事,告訴芹二爺了!你只擱在心裏,沒事;倘或芹二爺你說了出去,說不定就會有人找上我,那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不道情急之下,聲音大了些,恰好讓曹雪芹聽見了,在那面接口問道:「甚麼事教人別管?」
「不會!我看準了的。」秋月又說:「這種事,也不必非要逼著她親口說一句,才算實在。」
這樣想著,放眼眺望,只見寬闊的運河中,糧船前後啣接,竟望不到底;便即問道:「你們鏢行,跟漕幫有往來沒有?」
遍想不得其人,曹雪芹將他的想法說了出來;馮大瑞深深點頭,是覺得他這話問得在要害上的神情。
這都是馬夫人愛聽的話,笑容滿面地捏住嬰兒的手問:「你這個兒子長得好俊!叫甚麼名字?周歲了吧?」
「喔!」曹雪芹本來還想再問,甚麼叫「門檻外頭」?轉念又想,這應該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便不再多說了。
曹雪芹心想,這三山五嶽的人馬,都有大來頭,王公親貴、一二品文武大員,少不得也還有高人隱士;憑一個漕幫的首腦,決無法籠罩全局,應該有個德高望重、能使各路人馬俯首聽命的人,作為盟主。那末這個人是誰呢?
馮大瑞掉轉臉去,只凝望了一眼,陡然變色;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芹二爺,」他低聲說道:「我有句不中聽的話,最好少管閒事。」
「羅教興起來才五、六年的工夫。」馮大瑞又說:「何以本來沒有,一下子興了起來;當然有人暗中在幫忙。幫忙的人而且很多,其中的道理;芹二爺你是讀書的人,博古通今,應該想得出來!」
「沒有。」
等馮大瑞套好了牲口,仍舊是並坐徐行;曹雪芹心想,人在「門檻外頭」而得窺堂奧,那是件再妙不過的事。王達臣既不在幫,就沒有幫規的約束,有甚麼,說甚麼,無所顧忌,以後關於漕幫的內幕,很可以跟他去討教。
「是血——。」
馮大瑞不答;直到曹雪芹再一次催問,他才說道:「芹二爺,你剛才看河水發紅,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馬夫人自然明白她這番話,是為了明志;而設詞婉轉週到,頗為感動,便即說道:「秋月,你能這麼為我們母子設想,我自然求之不得。不過,你這話也不必輕於出口;該像繡春那樣好好想一想。」
曹雪芹是急於想知道河水變紅的緣故;馮大瑞亦覺得早離是非之地為妙,所以答應著付了茶帳,相偕離座。他們是坐了鏢局的騾車來的;馮大瑞親自執鞭,曹雪芹便跟他坐在一起,側身相望,已有迫不及待的模樣了。
「不礙了!」秋月將撂在窗前籐椅上的一件衣服挪走,關照小丫頭說:「把太太的菜端過來。」
「這才是!」馮大瑞安慰他說:「江湖上的規矩,照芹二爺這麼聰明,也不難懂。譬如——。」
秋月沉吟一會答道:「這件事要等夏雲來了才能辦,讓夏雲跟她女婿說了,王達臣一定樂意;自會跟姓馮的去談,正式託人來說媒。眼前,太太不說也不要緊;讓我來告訴她,太太已經知道了這回事,很高興。」
「剛過周歲。小名鐵柱。學名還沒有取。」夏雲答說;「他爹說,要請芹二爺來取呢!」
「咦!」她問:「又是甚麼事傷心?」
「這,」馮大瑞兀自搖頭,「這不是好玩的事!」
「現在也不叫羅教了。本來也沒有羅教這個名目,是一位姓羅的祖師傳的道;所以叫它羅教。這位羅祖傳了三位弟子;其中最小的一位,如今率領漕幫。芹二爺,你知道糧船有多少?」
「那是好事啊!」夏雲很高興地問:「房子找定了沒有?在那兒。」
「我說,」秋月是早就想好了的,和_圖_書
從容答道:「繡春也覺得長此以往,不是個了局;替太太添個累贅,心裏更不安。如今非要搬到京裏去不可;繡春又不願跟震二爺見面,那就只有兩條路好走。」
「真是大言不慚!稿子多得都數不清,只好一叢一叢來計數了。」
「那末,你聽達臣說過沒有,這個人怎麼樣?」
「不要緊!」曹雪芹答說,「現在內務府狠賣震二爺的帳,我請他關照一聲就是。」
答得不著邊際,曹雪芹的話有些接不下去了。馮大瑞心想,既已說了,不說明白,讓他心裏留著一個疑團,就會多方去打聽,反為不妙;因此改了主意,重作回答。
「指,指——」曹雪芹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自覺比較含蓄適當的話:「指『以武犯禁』?」
「打一頓是最輕的。不過犯了十大幫規,很少說有打一頓了事的。」
「馮鏢頭。」曹雪芹笑道:「你的稱呼不敢當!我還是第一次聽人叫我『你老』。」
「正是!我也這麼想。」
「芹二爺,」馮大瑞歉疚而誠懇地說:「本來這句話沒有甚麼了不起,我說一句,大家都是走江湖,自然有照應。你——,你芹二爺一定也不會疑心甚麼。不過,那是跟普通人談;芹二爺此刻問到我,我不能拿這話來敷衍,可是要告訴你實在話呢,實在有點兒為難。我只能這麼說,我們這一行不但跟漕幫有往來;而且非往來不可。」說著,提起茶壺為曹雪芹斟茶,一手提著壺把;一手扶住壺嘴,手勢有些異樣。
曹雪芹知道是假話,付之一笑;然後坐下來問繡春:「你在鏢局子裏商量定了沒有,你二嫂來了住那裏?」
於是他的心情不同了,「馮鏢頭,咱們走吧!」但一說走,想到此來的另一目的,打聽王達臣何時可到?因而覺得為了謹慎起見,有句話不妨問一問:「馮鏢頭,我再請教一件事,王二哥是不是在幫?」
於是曹雪芹將陪他來的馮大瑞,悄悄拉了一把,兩人從祭神的人叢中擠了出來,各是一身大汗。幸好倉外就是運河;河堤上種的楊柳,長條飄拂,入目清涼,濃密的柳蔭中,設著茶座,曹雪芹欣然說道:「這裏好!咱們喝喝茶再回去。」
那也是繡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的事;更覺秋月忠厚善良,想起多年相處,如今分手在即,不由得一陣感傷,眼眶潤濕,映著月光,閃閃發亮,倒讓秋月微吃一驚。
他沒有抓住繡春的破綻;繡春卻抓住他話中的破綻了,「那末你在想甚麼呢?」她又噗哧一笑:「我知道了,一定是在想芹二奶奶。」
「果然是血!」曹雪芹失聲驚呼,急急又問:「怎麼會有血呢?」
「是!芹二爺不會害我。」馮大瑞略停一下又說:「我倒不是嚇唬芹二爺,倘或禍從芹二爺身上起,我是不得了,你芹二爺也難保沒有麻煩。」
「是——,」夏雲想了一下:「是王爺的事?我也聽說,可不大清楚;只聽人說:如今皇上面前最得寵的一位王爺,年紀很輕;住在西城。我想這不就是咱們鑲紅旗的王爺嗎?」
繡春有些舉棋不定,很想留下來與夏雲先見一面,卻又惦著馬夫人不知有何表示?終於還是跟著曹雪芹回去了。
「不作聲是甚麼意思呢?」
「秀氣只怕未必。」曹雪芹摸著自己的臉笑道:「我自己覺得越長越黑;秀於何有?」接著又向馬夫人說:「王二哥想進來給太太請個安,好先回鏢局子:有好些事等著他交代呢。」
曹雪芹有種被戲侮了的感覺,不免憤然,想說兩句負氣的話;但靈機一動,有了計較,故意打個呵欠說:「我不跟你們胡扯了;睡去吧!」
「這十大幫規,是些甚麼規矩,這麼厲害?」
「錯不了!」馬夫人也說:「你跟她去說,包你不會碰釘子。」
「那就只好先回家。」曹雪芹對繡春說:「明天再作道理。」
「這話倒也是實在情形。」說著,馬夫人深深看了秋月一眼。
馮大瑞心想,王達臣既然懂幫裏的規矩,自然知道幫裏的忌諱;等曹雪芹問他時,一定裝聾作啞,故作不知;那一來會鬧出誤會來。不過這話不必告訴曹雪芹;只關照王達臣好了。
「回頭再找吧!」馬夫人說:「先談談一路上的情形。大家都坐吧!」
曹雪芹一楞;嘴唇兩邊的肌肉旋即收縮,這使他意會到自己是在露齒而笑,才會使他作此一問。
「普救寺有沒有『西廂』?」
「在替你預備嫁妝呢!」
「問你啊!」秋月笑道:「當初繡春拚命想你做她的嫂子,讓我去問你,你不也是心裏千肯萬肯,嘴上不吐一個字嗎?」
「決不會,馮鏢頭,你要不要我罰誓給你聽。」
「那不必,那不必!芹二爺是讀書的君子人;而且也知道輕重。」
「只怕不回家住也不行。」秋月笑道;「太太有好些事要跟你談呢!」
夏雲搶步上階,馬夫人不待她跪下便執住她的手,含笑凝視著說:「你倒發福了。」
這是將繡春出嫁,完全說成情勢所迫,為了體諒主母,不得不負初心。不但為她留身分;而且也掩住了她常在鏢局中與人說笑、行跡近乎放蕩的流言,繡春自然非常滿意;想起水滸中西門慶拜託何九,「一床棉被遮蓋則個」的話,感激之念,油然而生。
「甚麼事好笑?」曹雲芹說:「看你們神情詭秘,不知在打甚麼鬼主意,從實招來!」
「不相干!」繡春不肯透露感觸,抽出腋下手絹,擦一擦眼睛說:「以後太太就靠你一個人了。」
院子很大,兩人坐在西頭梧桐樹下低聲交談,不怕在東面的曹雪芹聽見。繡春關心的是馬夫人,「既然太太沒有睡,怎麼不出來涼快、涼快!」她說:「我看看去。」
此話一完,只見繡春倏然而逝;馬夫人與秋月都望著她的背影微笑。夏雲旁觀者清,便知要談的事,必與繡春有關;看她們都是面有喜色,要談的必是好事,便想先聞為快了。
到得未牌時分,有個小夥計奔來大喊:「倉神來了、倉神來了!就在沈倉書那裏。」
「自然回家來住。」
「睡是沒有睡。」秋月含含糊糊地說:「你坐到這兒來。」
「芹二爺,不是我嚇你。」馮大瑞歉意地說:「實在是這年頭兒,奇奇怪怪的事太多!咱們生在這個時候,正巧趕上了;真不知道是千載難逢的好事,還是命中注定要倒楣?」
「就是今天送你們回來的那個鏢客。」
秋月不知道她跟夏雲談到何處,不敢造次發言,只附和著答應一句:「本來最要緊的是情義。」
因此,他雖不再向馮大瑞發問,但兩眼東張西望;好管閒事的神情,完全現於形色。馮大瑞真怕他管閒事會出麻煩,只好又低聲說道:「芹二爺,你只管看,別說話,別去問人。是怎麼回事,回頭我告訴你。」
「這,是為甚麼?」
曹雪芹回想從歸旗以來的所見所聞;以及御製「大義覺迷錄」中所引敘、透露種種令人驚詫莫名的內幕,恍然大悟,羅教乘運而興,是各派反皇帝的勢力,恂郡王、八貝子、九貝子、年羹堯、隆科多,都有一批關係深厚的羽翼,有些為皇帝所籠絡;有些情切故主,不受籠絡的,便都集中在羅祖門下,亦就是如今集中在漕幫門下了。
曹雪芹初聞聲音嚇一跳;不過馬上聽出是秋月的聲音,便從從容容地轉回頭來答說:「悶了一晚上,聊且快意而已。」
馮大瑞拿曹雪芹剛才所見的血水這件事來作譬解;江湖上最忌撞破人家的秘密,所以見怪不怪,莫管閒事,最是明哲保身之道。剛才曹雪芹倘或大聲一張揚,驚官動府,即時便有麻煩。
「這麼說,入了幫就可以不守皇法?」
這樣想著,不由得浮起得意的微笑;一直在注意他的馮大瑞,便率直問說:「芹二爺,你想到了甚麼高興的事?」
「我知道。」曹雪芹不便說是為了好奇,想一窺漕幫的究竟,此時想到一個理由:「我們族人雖不能隨便出京,不過將來我總有到各地去當差的機會;在江湖上也方便些。」
馮大瑞一面說;一面急行幾步,占了一張緊靠河堤、視界寬廣的桌子hetubook.com.com。這裏雖是個「雨來散」的茶棚,但因漕船上帶來的南貨,種類極多;居然有六安茶可與蘇州的松子糖之類的上等茶食。曹雪芹卸脫長衫,宿汗一收;喝茶納涼,覺得非常舒服。
當時曹雪芹心裏就想,皇帝三位胞兄,直郡王胤褆;廢太子胤祁都已下世;誠親王胤祉便成居長。就算他對胞弟怡親王有欠友愛,但骨肉之間,「長兄如父」,何可公然參劾;且交親貴、八旗、九卿諸大臣及東宮官屬的詹事府與職司風憲的六科給事中,各道監察御史,當做一件非常嚴重的大案,來公議罪名?
「不,不!」繡春急忙說道:「我今天一天都不自在;只要想起這件事,心裏就怕。」
「一條是真的絞了頭髮去當姑子;一條是嫁人。前面一條,太太是決不能答應的;那就只好走後面的一條了。」
馬夫人點點頭,站起身來;說一聲:「夏雲你到我屋裏來坐!」又關照秋月:「你隨後就來吧!」
態度與言語都覺有異,秋月便問:「為甚麼不會是他?照你說,應該是誰呢?」
「芹二爺,你沒有說真話。」馮大瑞老實不客氣地說:「你的想法很怪。總而言之,這件事,我不能不駁你回。別說我不能把你引薦入幫;就能,我也不願意。」
所謂「正事」是說別耽誤了學業;而曹雪芹卻未想自己,只想他人,「提起正事,我倒想起來了。」他說:「荐王老二到郡王帳下去效力這件事,該怎麼辦?」
「說過,說過!」夏雲急忙答應:「達臣常提起他的,說他是血性漢子;最重情義。」
「喜事不在這裏辦。」
曹雪芹毛骨悚然,覺得難以置信,但明明看清了是血水;復又望一望馮大瑞的臉色,嚴肅之中還顯得有些抑鬱,決不像是故意編出來、以嚇人為樂的惡作劇。但如相信,卻又有好些疑問;他將思緒整理了一下,方又開口。
這使秋月感到是一個機會,有話儘不妨直說,不必怕臉上忸怩。於是略想一想,為自己表白。
等曹雪芹與繡春一出門,秋月便即起身,先照一照鏡子,眼腫已消了大半:更覺放心,喚小丫頭舀了臉水,剛剛洗完,只聽腳步聲響,是馬夫人來了。
話中有話,曹雪芹當然聽得出來;不假思索地答說:「你放心好了!再有機密的事,我也能把握得住,不傳六耳。」
「甚麼!」曹雪芹的聲音很大;但立即發覺自己心口不一,便歉意地笑道:「這好比乍聞春雷,難免吃驚。你說下去吧!」
「芹二爺你太恭維我了。我也是胡說;聽過就算了。掉句文叫做『姑——』?」馮大瑞搖搖頭苦笑:「粗人掉書袋;那兒成!」
「鐵錨上鈎著一個死人,自然就有血了。」
「是的。我倒真是很高興。」馬夫人默然半晌,忽然浮現微笑,「我自有主意。」接著又問:「他們甚麼時候回來?」
此刻,他從馮大瑞的話中,悟出其中的道理,必是在這三個月中,皇帝已發覺各派反對他的勢力,集結在一起,遙奉誠親王為盟主;或者早已發覺,為了籠絡誠親王,特為晉爵,而誠親王無動於中,反對如故,皇帝才不能不下毒手。
「大概要到上燈時分。芹二爺在那裏要看祭倉神呢。」
「既然你說好,咱們就這麼說了;連你二哥面前都是這麼說。」
「那兩條?」
「太好了!」夏雲笑容滿面:「倘能如此,真正是美事。不過——。」她遲疑著,笑容漸漸收歛。
「芹二爺,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兒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事;不過,這些話你只能擺在心裏。你不小心漏了出去,倒也沒有甚麼,我可要倒楣了!」
這一指點,曹雪芹明白了,「第一是通敵;第二是洩漏軍機;第三是犯上抗命;第四是姦淫擄掠——。」
「怕甚麼!」秋月說道:「遲早要知道的;而且這又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
別樣都可忍受,一樣好奇,一樣好管閒事,是曹雪芹與生俱來的本性,所以一聽馮大瑞的話,更覺心癢癢地,恨不得有條橡皮艇能把他送到那隻糧船上仔細去看個明白。
馮大瑞看馬車將入鬧市,談話不便;鏢局中更非談論此事之地,便將韁繩往左一偏;接著慢慢收韁,讓馬車停在一片柳蔭之下。下車卸了馬,招招手找來一個戲水剛上岸的半大孩子,給了他一把銅錢,叫他去溜馬,然後取馬褥子舖在草地上,請曹雪芹坐了下來。
「怎麼罰法呢?想必是跟用家法一樣打一頓。」
「不必行禮了。」
「知道這一個人。」夏雲答說:「不過,我還是這一回來才見了他的面。」
「他不在幫。不過雖在『門檻外頭』,幫裏的規矩他都懂。」
所答如此,並未出曹雪芹的意料,所以緊接著問:「那末,馮鏢頭,我看你對他們幫裏不但很熟,而且彷彿休戚相關似地。」
飯罷納涼,曹雪芹一反常態,獨自仰望星空,很少開口;繡春不免惴惴然,問起來時,他不便透露他所想的是,馮大瑞告訴他的許多奇聞秘事,只說想做幾首「紀遊」的詩。
「不反大清反誰呢?反皇上?」
這觸動了曹雪芹塵封已久的記憶;在他剛隨母歸旗的那年,有一次聽人談宮闈秘聞,說在上年——雍正五年八月初的一天傍晚,宮門已經下鑰;內務府值班的司員,突然奉到敬事房首領太監的通知,傳一副「吉祥板」到皇子所居,在東六宮之後的「乾東五所」;才知道皇三子弘時暴死。弘時二十四歲,死因不明;後來有人傳說:弘時是反對父皇屠殘手足,率直進言;為當今皇帝在盛怒之下處死。以後只有一道上諭:「皇三子弘時,年少放縱,行事不謹,著削宗籍。」如今看來,確是大有可疑。
然而實在忍不住;想了又想,下了決心,「好!」他說:「我決不跟人洩漏。」
「馮鏢頭,我想請教你一句話;倘或不識輕重,請你別見怪。你在糧船上待過沒有?」
「是啊!」夏雲答說:「誰都知道,誰亦不能拿她的主意。除非太太吩咐,不過表面不敢違背,心裏可不定是怎麼個想法。」
曹雪芹駭然,「你說糧船上有邪教?」他問。
這一問,將曹雪芹的委屈鈎了起來,「你跟繡春倆不知道有甚麼有趣的事在談,故意不告訴我;拿我開胃。」他說:「我躲開你們,不就算了嗎!」
這一個念頭大彎大曲地轉下來,曹雪芹自覺長了不少世故見識,也懂了好多人情微妙,但總有種不可思議之感,不斷為他帶來新的刺|激;想往深處去搜索。
一面說,一面走了過來,兩人眼望著他,卻各自用手去扯對方的衣服;同時的動作,幾乎一絲不差,兩人楞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笑了。
「你怎麼不睡著,好好兒息一息?」
「我也知道,太太為我跟繡春心煩!如今繡春總算有著落了。太太心裏應該好過一些。」
「是的!我都懂。」她從容不迫地答說:「換了我也是一樣,巴不得人家替她開道兒,臉上好摸得下來。總而言之,這是一件極好的好事,也只有太太的恩德;秋月的苦心;上上下下都照應她,才會有這麼一件好事。說老實話,達臣為他妹妹,心裏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一提起來就唉聲嘆氣!如今好了!我要一告訴他,不知道他會高興成甚麼樣子。這都是太太的成全,我先替達臣謝太太的恩典。」說著,很快地伏身下地,磕了兩個頭。
「是的!輕重我總識得;我決不能害你。馮鏢頭,這話你想來信得過我。」
「眼尖的不止你芹二爺一個。看到的不作聲,心裏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只等血水沖淡了,自然沒事。倘或一張揚開來,人命關天,少不得公事公辦,萬一鬧大了,一定遷怒到多事的人頭上。尤其是看見我跟芹二爺在一起,倘或著落在我身上,要對不起你芹二爺,請問我怎麼辦?」
馬夫人精神一振;又緊自追問:「她到底怎麼說的呢?」
「不是談,是探她的口氣。我想,和-圖-書她也明白太太的意思。」
馮大瑞此時很沉著了,因為他已經相信曹雪芹會識得輕重;當下反問一句:「芹二爺,你所謂的『大事』是指甚麼?」
他跟咸安宮的侍衛談到這件怪事,大家的意見是相同的,皇帝早與誠親王不和;莊親王的參奏,是出於皇帝的授意,借題發揮,清算老帳。但曹雪芹仍不能無疑,誠親王在皇帝居藩時,彼此即已不和,固然是件大家都知道的事;但誠親王先被降為郡王,而就在怡親王病歿以前的三個月,復晉為親王,這不明明表示,皇帝已釋前嫌;何以三個月之後,復又如此痛惡?
「也沒有怎麼明白表示,不過看樣子只要太太替她作主,她也沒有話說。」
「是啊!你怎麼知道?」
「那你們是,是打算,」曹雪芹終於非常吃力地吐出來兩個字:「造反?」
「一句也沒有。」
「如果要講皇法,就不必入幫。」
「要看她自己的意思。」繡春答說:「我想她會回家來住。」
「你說得不錯。皇上很賞識咱們王爺;如今派了大將軍。四老爺跟震二爺是糧臺上的差使;大家都說,我應該進京,陪陪咱們姑太太——太福晉。大概年底就要搬進京去住去。」
「何以不致於如此?」秋月的詞鋒,咄咄逼人:「她本來千萬個不情願,只為要進京了,跟震二爺住得遠,照應不便;住得近,她又怕震二爺來囉嗦。兩難之下,只好她自己委屈,讓太太的心境也寬舒些。你倒想,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還拿她取笑;換了你會不會惱羞成怒,一賭氣不幹了?」
曹雪芹猜想是血,但決不可能的;這話不能胡說,便搖搖頭示意。
曹雪芹這時心裏有一股強烈的衝動,親族的不幸遭遇,加上天生好奇的性格,使得他生出一個讓任何人都會感到意外的欲望,「馮鏢頭,」他說:「你能不能引薦我入幫?」
「十倍也不止!」馮大瑞說:「每條船上,算他十個人,漕幫起碼有十萬人;芹二爺,你說一個人要帶十萬人,用甚麼法子?」
「不錯。咱們娘兒幾個先親熱、親熱。」馬夫人對秋月說:「我床頭櫃抽斗裏,有個皮紙包,你替我拿來。」
秋月不答,卻一把拉住她,使個眼色;繡春會意,便坐了下來望著秋月,等她說下去。
看到她的臉色,馬夫人與秋月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取得了默契;夜長夢多,以乾坤早定為宜。秋月看鐵柱已在他母親懷中熟睡,也正是交談的機會,當下起身說道:「來!把鐵柱子給我;等我交給他姑姑去看著。」
「你的詩做成了沒有?」繡春問說。
說著,緩緩地站了起來,轉身而去。回到自己屋子裏,自然有小丫頭跟進來伺候;他只是吩咐沏一壺好茶,便在靠窗的書桌後面坐了下來,思量著將這天的所見所聞記了下來,作為自己著述的一個開始。
夏雲釋懷了,「太太這麼說,自然是有把握的。」她非常高興地:「這可真是主子成全的一件大好事。」
「我不知道。你說吧。」
這話曹雪芹倒懂。漢人等閒不得出山海關;往盛京、吉林走的,絕大部分是赴任的滿員,亦有不少是宗室王公。但出關大多不是好事,調往盛京任職的官員,無非投閒置散,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騷;此外,充軍發配的也很多,一路訴苦,也就一路傳散了許多宮闈秘辛、宦海奇聞。那就怪不得馮大瑞知道這麼多了。
曹雪芹微笑不答,心裏在琢磨,說訪蒲東艷跡,固有此心;看一看繡春的夫家是何境況;翁姑是否相處得來?似乎亦是必要之舉。
由於漕幫兌米,既有浮收,精粗燥濕,就無法選擇;因此倉書便有了留難的憑藉,漕幫悖入悖出,將從州縣勒索來的好處,大部分轉送了倉書。所以通州的倉書,起居豪奢;每每輪流作東邀了戲班子來,開筵宴客,亙續十天半個月不足為奇;這沈倉書便正邀了一個戲班在家,其中有個小生藝名叫「日日紅」,這天被倉神附了體。
「我問過馮大瑞。」曹雪芹又問:「送親的人呢?當然是王老二。」
「是的,我靜靜等著你開金口呢!」
「那是一定的。」秋月接口:「想不回家來住也不行;有好多事等著她來料理呢!」
「那末怎麼才能了呢?」
一聽這話,馮大瑞左右看了一下,才低聲說道:「不錯,造反!不過,不是反大清;反大清是我們爺爺那輩人手裏的事。」
「重情義就好——,」馬夫人話說半句,戞然而止;原來是曹雪芹跟秋月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將她的話打斷了。
「我不會說話。你老——。」馮大瑞在自己額上拍了一下,笑著自責,「這個腦袋瓜子,就是轉不過來。」
曹雪芹何嘗在做詩?只好搖搖頭說:「沒有。」
照定制,年滿十八歲的旗下子弟,即使隨父兄在外任,亦須回京當差;已經在京的,不得私自出京,不過這「出京」二字,是從寬解釋,在順天府的範圍之內,都還算在京。如果私下到了山西,不追究便罷,追究起來,也是麻煩。
「太太!」
「甚麼?」馮大瑞大吃一驚:「芹二爺,你要幹甚麼?」
「如果你有與致,也未嘗不可。不過,你能去嗎?」秋月提醒他說:「私自出京,別惹出麻煩來。」
「那還用說,自然是心口如一;你趕緊說吧!」
本想隨意撒個謊,但想到交友以誠,便老老實實將他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正說到這裏,突然有所發現,有隻糧船後面,水中浮起一片紅色;他先當是陽光強烈,映得水面發紅。定睛細看,卻又不似,而且紅色似乎越來越濃了。
看到他的臉色,曹雪芹才發覺自己確有些匪夷所思;急忙加以解釋:「馮鏢頭,我是很佩服你們幫裏的宗旨;沒有別的意思。」
這些話在曹雪芹心頭,是極重的衝擊,雖然柳蔭下清風徐來,已無暑氣,他仍是不斷在額上沁汗,一塊極大的杭紡白手絹已擠得出水了。
回到鏢局,王達臣的消息有了,江西大幫的糧船已到,王達臣夫婦坐的是「半幫船」。這些船上裝的不是「天庾正供」的漕米,而是以海鮮為主的南貨,跟「京庄」紹興花雕;空回時便帶北貨,往返貿遷,加上逢關過卡有許多便宜,所以利潤可觀,但有規矩,提幾成充作公用,貼補幫中開銷。此外,沿途經過碼頭,或者打點應酬;或者「地頭蛇」硬壓「強龍」,要打招呼、「講斤頭」;或者遇到「巾披彩掛」四行人物,糾纏不清,都要半幫船上的人來應付。
曹雪芹沉吟了,他已意會到,馮大瑞心裏藏著極秘密的事;知道一個人的秘密不是件好玩的事,語言不慎,會招來殺身之禍。他自顧不是個守口如瓶的人;這時要想想後果,倘或不能自我約束,倒不如此刻忍一忍心頭之癢。
「蒲州府。」馮大瑞答說,「是府城裏。」
「對了!」馮大瑞截斷了他的話:「就是這些。」
不會的!她自許為光風霽月的襟懷;不願意去胡猜,只說:「太太已經知道這回事了,她很高興;說要好好陪嫁你。」
話一出口,不免失悔,因為無意中已將得知漕幫一事,露了口風;幸好秋月不曾理會到此;只說:「如果你真能心口如一,聽見甚麼就當沒有聽見一樣;我就告訴你一件你一定高興的事。」
「那又何致於如此?」
聽得這番出於善意的責備,曹雪芹不免慚愧,強自笑道:「馮鏢頭,我一時沒有想通。『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不必認真。」
「果然,你讓繡春猜到了,她說你生氣,我還不信。」秋月笑著嘆口氣:「你啊!真是,心裏擱不住一點事,就因為你這個脾氣,我有話不敢告訴你。」
「嫁給誰?」有著不可思議之感的曹雪芹,茫然問說。
「是啊!把弟兄變成郎舅,你跟繡春又倣了姑嫂,不是很好嗎?」
「馮鏢頭,我聽你口音是山西;那一府?」
「有一半了吧?」
這一眼在她覺得異樣,多想一想,暗叫一聲:「壞了!」馬夫人必定會想,繡春如此,別人當然也一樣,口中儘管說得硬,心裏卻巴不得早早出嫁。如果馬
和圖書夫人是這麼來想她,將來也會不問她的意思,自作主張為她擇人而事,豈不是大糟特糟?
「想不到這裏倒是個消閒的好去處。」
「這種人家的終身大事,我也不能硬拿鴨子上架;再說,也犯不著這麼做。是秋月探過她口氣的。」
這一說,夏雲頓時紅霞滿面,啐了一口笑道:「那裏有什麼千肯萬肯?狗嘴裏不出象牙。」
這下少不得又有一番辭讓。夏雲到底已成了客人,而且有孩子在手,在下手一張紫檀椅子上坐了下來;秋月端張小凳子坐在門口;繡春來去張羅,間或倚門立談數語,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樣。
「可是,你比誰都知道得多。」曹雪芹很起勁地說:「你所談的好些事,在我都是初開茅塞。」
「喔,」曹雪芹問說:「有個普救寺沒有?」
話中雖仍似不信她會以丫角終老,但總是好意,秋月亦不必再辯;只說:「太太慢慢兒看我好了;覺得有甚麼不對,儘管問我。」
拿來一看,沉甸甸的一個金鎖片;原來是給鐵柱的見面禮,秋月識得原主,「這還是芹二爺小時候戴的。」她向繡春笑道:「咱們做姑姑的,也得給點兒甚麼才說得過去。」
「芹二爺,你總知道李制臺是皇上最得力的人,從南到北,專替皇上抓那些跟皇上作對的人;他很忌漕幫,如果打你芹二爺嘴裏知道我在幫,說不定會找上我來,跟我打聽甚麼人。那時候,我說呢,還是不說?不說,過不了門;說了沒事,可是,芹二爺,那時候,你剛才看見的一片血水,說不定就是打我身上流出來的。」馮大瑞又說:「其實,就我不肯說,也犯了幫規。因為一打聽,是怎麼會找上我的?說是聽你芹二爺說的;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在幫呢?當然是我告訴你的,這叫『扒灰倒籠』,是十大幫規裏頭的一條。」
「是的。芹二爺你這話問得有理,說實話,有些事,我並不是聽幫裏的人說的。我專走口外鏢;尤其是走山海關一路,有些話,就不是我的同行能聽到的。」
秋月深怕她提到她的終身,急忙阻喝:「你別管我的事!」
「總得到秋深了。」秋月又叮囑:「時候還早,你先別瞎起勁,誤了自己的正事。」
「對不起,對不起!我差點害了你,也害了自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句成語,我到現在才真正懂了。」
曹雪芹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是的,聽說過。」他說;「他們聚會的地方叫『庵』;那時我家有個打雜的,常常找不見他的影子,問他到那裏去了?說到庵裏去聽道;又說他是羅教。後來這個打雜的,無緣無故失蹤了;也沒有再聽人提過羅教。據說是邪教。」
「那就怪不得了!」曹雪芹說:「剛才那個人不知道犯了那一條。不過,這樣私下處死,不犯皇法嗎?」
這順理成章的一句反問,竟使得馮大瑞臉色陡變,似乎認為他的這句話說得太嚴重、太過分,因而有些慍色。這在曹雪芹自不免奇怪;再從頭想一想他剛才守口如瓶的那種詭秘神態,憬然有悟。考慮又考慮,決定先打招呼,再觸犯忌諱。
「一點不錯。所以漕幫定下十大幫規,犯了幫規,不管甚麼人也要罰。」
「這十大幫規,其實也跟軍法差不多,芹二爺,你只要想一想穿『號褂子』吃糧的人,最犯忌的是甚麼。就懂了!」
「不厲害怎麼帶那麼多人!」
「你跟太太怎麼說的?」
聽這語氣,馮大瑞不知有張生跟崔鶯鶯的故事,那就不必再往下談,得另換一個話題了。
「怎麼沒有?那是有名的一景,在東城外,大概五六里路。」
「是,是!應該這麼辦。」
「在馮大瑞的家鄉——。」
「夏雲也知道達臣的那個把兄弟,說他有血性、重情義,不是很好嗎?」
「對了!」馬夫人問說:「達臣呢?」
馬夫人有些失望,「你看得準嗎?」她顧慮著:「到那時候我碰個釘子,可怎麼下臺。」
「是的。」秋月沒有再說下去;直到小丫頭端了茶來,把她打發走了才又說道:「我跟太太回一件事;太太一定高興。不過回了這件事,太太可別再提我的事!」
「你是說繡春自己的意思?」秋月問了一句。
不過還未派人去問訊,夏雲一大早就來了;當然還有王達臣。門上一傳見話去,連馬夫人都出房門來探望;只見秋月在前,夏雲後隨,繡春又在後面,手中抱一個嬰兒,是夏雲的兒子。
「繡春快出嫁了。是為了體諒太太的苦心。」秋月將編好的說詞講了一遍,然後問說:「你知道不知道嫁給誰?」
這是暗示,曹雪芹只在外面,不必進來;好容馬夫人談繡春的事。曹雪芹自能意會,答應就走了。
秋月也笑了;在繡春膝蓋上拍了一巴掌說:「你真厲害!還會金鐘罩的功夫。」
不論大祭、小祭,都有一個「活」的倉神受禮——也不知是那一年興出來的花樣,說定了祭倉神的吉日吉時,到時候必定有個人會由倉神附體;這個人也許是倉場上的花戶;也許是漕船上的水手;也許是唱酬神戲的伶人。曹雪芹最好奇,他不但要看祭倉神;還要看倉神附體是怎麼個樣子。因此鏢局子派了好幾個小夥計出去打聽,看倉神附體何人,即速來報。
「喔,」曹雪芹覺得不能不往下追問:「是怎麼樣的麻煩?倒請你跟我說一說。」
繡春也很想找機會跟她密談;當下問道:「太太呢?睡了?」
「馮鏢頭,漕幫是不是打算做一番大事?」
「那非以兵法部勒不可了。」曹雪芹發覺不宜掉文,便又說道:「要像帶兵一樣,講軍法。」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將曹雪芹一向好事的性情又激了起來;把聽了馮大瑞的話所深切感受到的一個印象說了出來。
「馮大瑞!」曹雪芹尖聲驚呼:「怎麼會是他呢?」
「是為芹二爺你好。好好一位公子哥兒,放著福不享,倒想這玩意!芹二爺,你趁早別起這個念頭;就像你自己所說的,那樣不但會害了你自己,只怕還會連累府上一家。」
這一番簇新的回憶,使得曹雪芹有不寒而慄之感;同時也將他的好奇心,大大地減殺了,世途莫測,真得小心,如果誤蹈危機,不明不白地惹來殺身之禍,不但死得輕於鴻毛;而且死得難以瞑目。
「那就不必客氣了。請他先回去吧。」馬夫人望著秋月又說:「晚上請王二哥來吃飯吧?」
夏雲何能不懂?不過她只想到馬夫人和秋月,對繡春一定不反對嫁馮大瑞,顯得極有把握;卻不知這分把握,何由而起?不過這也是暫時可以不必打聽的事;放著馮大瑞本人,與鏢局子的那些人在那裏,讓王達臣稍為問一問,就都明白了。
馬夫人略想一想,隨即浮現了笑意,「你是說繡春?」她說:「你跟她談過了。」
「她沒有說,是我看出來的。」
過不幾天,看到「宮門抄」上「建議」的結果,疑團更深了;議奏的罪名,竟有「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奸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滅倫」十大款,奏請將胤祉及其子弘晟正法,其餘親屬,削去宗籍,「更名披甲當差」,家產籍沒。奉旨胤祉父子俱免死,分別監禁景山永安亭及宗人府。只為弟兄感情淡漠,做長兄的會獲得這樣的嚴譴,豈非一件怪事?
「喔,」夏雲問秋月:「你怎麼說?」
他一向是不願強人所難的性格,因而又說:「馮鏢頭,如果有甚麼關礙,你不必答我的話,也不要緊。」
這一問,讓曹雪芹警覺到又失態了,因而定一定心答說:「我不知道應該是誰?只覺得一點都看不出來,所以詫異。」
「是啊!這樣的大事,我怎麼能不先問你。就說繡春吧,我也要先問一問她;你看,這話該怎麼說?」
這句常用的成語,卻為秋月心頭染上一抹疑雲;心想莫非其中有甚麼說法不成?
「別打擾他。」秋月趁機說道:「咱們躲遠一點兒。」
「當然。」秋月急忙搶過話來說:「如果連這一層都不明白,還成個人嗎?不過,太https://m.hetubook.com.com太,我倒也有個想法,將來芹二奶奶進了門,太太體諒他們小倆口年輕,如膠似漆,一定催著他們早早回房;小夫妻孝順,想到老人家寂寞,一定也要多陪陪太太。其實,這一來,太太反倒不願意。倘或有我陪著,芹二爺就不必有那一層顧慮,太太也落得逍遙自在。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
看他是經過一番深長考慮以後的答覆,可知不是輕諾,馮大瑞點點頭,想了一會問道:「芹二爺,五六年前,有一種教叫『羅教』,你總聽說過吧?」
這時夏雲已聽出因頭來了,便即問道:「太太的意思,是不是把繡春許給馮大瑞。」
「悶了一晚上?」秋月坐了下來,閒閒問道:「為甚麼?」
馮大瑞不免躊躇,最好是就此不提,無奈曹雪芹雙眸烱烱,逼視不休,只好先提出條件。
這樣轉著念頭,便感到極不自在。馬夫人只當她眼疾怕光刺目;體恤地親自起身將窗上的湘竹簾放了下來。北窗本來陰涼,湘簾深垂,更覺幽暗,連臉色都不大看得清楚。
「別這樣,別這樣!」馬夫人起身親手攙扶,心裏當然也很高興;不過稍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覺,指秋月說道:「你說得不錯,全虧得她一片苦心。」
倉神有大祭、小祭。一年一度,由戶部倉場侍郎主祭的是大祭;若有新米倉落成,照例致祭的是小祭,只由倉場侍郎衙門的筆帖式主祭。這一回是小祭。
夏雲點點頭,卻不作聲,只深深地看了秋月一眼;眼色中敬愛以外,還有種莫可言喻的愁憐鬱塞的意味。
這自然是筆記雜俎之類;照歷來通行的體例,是先取個書齋名字,然後加上兩個字標示內容;這不難,他很快地想到了一個名稱:「雙芝仙館叢稿」。
「那倒不知道。」馮大瑞說,「我小時候跟大人去過一次;後來出來闖江湖,走口外鏢,就從沒有回去過。」
到了那裏,扶出「倉神」,不可思議的事出現了;門口原來擺著兩蔴袋米,每袋五斗,常人背負亦須折腰,那知有人抬起米,拉開「倉神」雙臂,往他脅下一送,再將雙臂放下,居然挾住了那兩袋米,身子依然挺直;不但身子挺直,而且大踏步上階升堂,在供桌後面坐下受禮。曹雪芹辛苦半天,看的就是這麼一個場面。
「我不知道。」曹雪芹測度著:「上千條船總有吧?」
「馮鏢頭,你既然自謙在幫裏不能與聞大事;可是你剛才所談的種種,不都是大事嗎?」
「我倒沒有想到,你這麼會說話。不過,」繡春不好蕙思地笑道:「你把我說得太好了。」
「好吧!我說。」秋月又叮囑一句:「你可得靜下心來聽。」
一聽這話,繡春頓時雙頰發燒;但卻忘不了回頭先看一看曹雪芹,怕他已經聽見了。
馬夫人開箱子找甚麼,一向不避秋月與繡春,有時還要找她們去幫忙;如今秋月不讓她進去,復又這樣發問,不言可知,開箱子一事跟她有關,這就更急於想知道底細了。
「可有一樁難處。繡春不願意。這緣故我不說你也知道。」馬夫人突然換了個話題:「達臣有個把兄弟姓馮的,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那是讓現在的直隸總督李制臺奉旨查禁;庵也封了。可是——。」馮大瑞嚥了口唾沫,指著運河上的糧船,很吃力地說:「那裏就有好幾個庵。」
「我只說,聽說馮鏢頭人不錯;你看他如何?她不作聲。」
「等你看出來,只怕已經通國皆知了。」秋月又說:「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知道了這件事只當不知道;明兒個別在繡春面前露出甚麼痕跡來。不然,只怕好事難諧!」
「那末在那裏呢?」
倉場侍郎衙門的書辦,簡稱「倉書」。六部書辦都廣有財路;吏、戶兩部的書辦,家道更為殷實,而戶部書辦中,又以「倉書」為最闊。因為漕米到了通州,上倉交兌,有種種勒索的法子;最難過的一關,就是檢驗漕米成色的好壞。本來漕船只管運糧,成色好壞可以不管;但漕幫本身亦在勒索州縣,往往過分挑剔,說米的成色不好,潮濕攙雜,不肯「受兌」——由州縣倉庫,運上漕船。這樣爭執不下,一拖幾天,倉庫不能騰空;百姓納糧,就無處可容,等一天多一天盤纏,等得久了,必定滋事;處置不善,就會變成「鬧漕」的嚴重糾紛,州縣官非掉紗帽不可。因而得跟漕幫「講斤頭」,每石米另加多少,作為運費津貼。如果斤頭講不攏,漕幫逕自開船,州縣官就得自己設法趕運漕米,中途交納,名為「隨幫交兌」;那一來雖不致丟官,往往亦會破家。
夏雲便笑嘻嘻地站了起來,蹲身請個安說:「芹二爺越長越高了;也越長越秀氣。」
「不是邪教。」馮大瑞聲音不大,但臉有峻色。
這是她有話要說;馬夫人亦有此意,坐下來問道:「昨兒晚上,我彷彿聽見你跟繡春在聊天;那時鐘已打過兩下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馮大瑞說,「不瞞你說,我在幫裏也是『小角色』;幫裏有什麼大事,我連邊兒都沾不上。」
「有的,可惜,這位已經不在了。」
曹雪芹恍然大悟,原來馮大瑞就是教中人;因而急忙認錯地說:「不是邪教、不是邪教!是羅教。」
「喔,她怎麼說呢?」
「馮鏢頭,」曹雪芹指著水面說道:「你看,那水!」
曹雪芹也笑了,「老實告訴你吧,」他說:「我很想到蒲州去逛一逛,第一是到普救寺去看看『西廂』艷跡;第二,李義山在蒲州住過好幾年,想去訪訪他的遺蹟。」
「芹二爺得閒儘管來;我不在,總有人陪你老。」
「這會兒我不必跟你說,說了你會嚇一跳。」馮大瑞接著又說:「芹二爺,你得許我決不洩漏,我才能跟你談。」
「你先別高興。」秋月提醒她說:「跟她有個說法;別提我探過她的口氣。只說既然實逼處此,凡事亦還要她自己作主。你就作為你跟達臣的主意,認為她嫁給馮大瑞最好。你懂我的意思嗎?」
「京裏的情形,你聽說了沒有?」
曹雪芹懵然不覺;只是很見機地答說:「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大概這件事是不能談的;咱們談別的吧。」
「我們在商量,」繡春搶著說:「該挑位怎麼樣的芹二奶奶?」
聽夏雲談了近況與旅途的情形;秋月找個空隙問道:「你是回家來住,還是住在鏢局子裏?」
極隨便的一句閒談,馮大瑞竟遲疑不答;曹雪芹倒詫異了,心想:莫非這麼一句話也問不得?是何道理?
事在雍正八年五月,怡親王薨逝,皇帝悲痛莫名;賜恤優隆,遠出常格之外;王公大臣仰體聖意,亦無不隆重赴弔、致禮殷勤,甚至有掩面痛哭失聲的;惟一的例外是誠親王胤祉,初次致祭時,在皇帝親臨回宮以後才到,及至宣讀特賜「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號,加於諡號之上的上諭,大家俯首跪聽時,胤祉已經抽身回府。至於舉哀之毫無悲戚之容,更不在話下,因而為莊親王胤祿、內大臣佛倫等等,這班「奉命辦理怡親王喪事」的人所糾參。
「不,不!你不算『妄言』,我也不是『妄聽』。」曹雪芹緊接著說:「當然,你告訴我的話,我一句也不能說;說了不但害你,也害我自己,而且是害我自己一家子。」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受了禮;夏雲自己磕了頭,又從繡春手中接過嬰兒,撮著他的小手一面拜,一面祝頌:「叫太太,說給太太請安。太太萬事如意,精神健旺;今年娶位賢德媳婦,明年抱個白胖孫子。」
「我煩是為你們著想,並不是嫌你們——。」
「怎麼呢?」曹雪芹急急問道:「是怎麼倒楣?」
曹雪芹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驚異地說:「是誠親王?」
「馮鏢頭,咱們走吧!」
「喔,」曹雪芹迫不及待地:「是在蒲州辦喜事?」
馮大瑞伸三指說道:「這位,去年閏五月去世的。」
「芹二爺陪著在外頭坐呢!」秋月答說。
「你知道不知道,繡春快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