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容易明白。不說是假的,怎麼殺他?殺他的罪名是冒充朱三太子。由此可見,康熙三十八年說要找明太祖的子孫來頂香烟,原意就是要騙朱三太子出頭。王爺,我的話說得夠明白了。」
「這是怎麼回事?」秋月問說。
老劉將他們引入左首一間屋子,隨即退了出去。室中一榻、一桌;桌上現成有壺茶,等黃象居中坐下,強永年輩分最小,本乎「有事弟子服其勞」之義,首先斟了一杯給黃象,然後又斟給馮大瑞。
馮大瑞默喻在心,必是黃象偽造他的一封家信,送到通州;而信中是老父交代捐官的話。
「那不用說,我那小姑子,就算生是馮家人,死是馮家鬼了。」
「啊!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仲四是驚喜交集的表情;顯然的,他的態度也改變了。
這個他自然是指馮大瑞;對此一問,王達臣實在難於應答,便只好用眼色向曹雪芹乞援了。
「芹二爺,你看,」她說:「換了你是我,應該怎麼辦?」
「也不必這會兒就辦。」秋月說道:「回頭請仲四奶奶跟他說,也一樣。」
「王爺是問王府,還是侯府?」
「我也知道你幹得下來。不過,你樣樣都好,細心上差一點,切切要改。」
「老皇在日,常說清朝不但沒有奪明朝的天下,而且替明朝報了仇。」老劉用手向昌平州一指:「當初李自成拿崇禎皇帝、皇后的棺材,往昌平州衙門一送;地方官總算很有良心,拿兩口棺材跟田貴妃葬在一處。清朝照十二陵一樣看待。到了康熙三十八年,南巡祭明孝陵,老皇打算找出明太祖的子孫來頂香烟;那知道真正找到了,倒又說是假的。這段掌故,也有二十多年了;王爺知道不知道?」
「馮師叔,」強永年說:「當著師祖在這裏,我有一句話要請示,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同行;如果一改稱呼,別人問起來,馮某人怎麼比你長了一輩,這話該怎麼說?」
「甚麼事?」
等老劉上前拉住嚼環,馮大瑞一躍下馬,口中喊一聲:「黃師叔!」隨即屈膝請安。
「你別問!不信就去試試看。」
「就你們兩位。」
「『墓庫』帶『桃花』。」老劉笑道:「大事不妙。」
「你知道這張籤怎麼來的?」
「咳!」秋月不勝歉疚:「都是我一句話闖的禍。」
到得王達臣把話完全說清楚,曹雪芹便向繡春說道:「王二哥不錯。這件事關乎你的終身,要你自己拿主意。」
「好吧!」仲四奶奶一諾無辭:「交給我就是;反正你有幾百兩銀子存在櫃上。」
馮大瑞知道話要入港了,歛一歛神色,顯出虛心求教的態度了;然後重重地答了兩個字:「請教!」
「不敢當,不敢當!」馮大瑞急忙迎了上去:「我自己來。」
「你倒猜上一猜!」
這成了很大的一個難題;仲四奶奶到廚房裏去了好一陣工夫,回來聽他們還在談這件事,不由得脫口就說:「你們倆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現成有尊菩薩在那裏,倒不去求?」
馮大瑞越發心動。暗中思忖,黃象所要的那個人,自問倒也適合。暗中通消息、有聯絡,也不是甚麼太難的事,當即答說:「黃師叔,這件事我有把握能幹得下來。」
馮大瑞突然將頭一抬,略有些張皇失措的神色,答非所問地說:「也許明天就回來;最遲後天。」
「不用試,一說就成。」王達臣又說:「可有一件,他倒是願意了,這面不成,怎麼說?」
「我怎麼能當總鏢頭?」
「正在託四奶奶情呢!我妹子的想法,實在不大敢恭維。四掌櫃聽了一定好笑。」王達臣帶些歉意地說:「她非要大瑞肯到平郡王那兒去當差,才願意嫁他。」
這天中午備了兩桌飯,裏面一桌是仲四奶奶專請秋月、夏雲,別無陪客,是談繡春的親事。外面一桌奉王達臣為首座;馮大瑞與他的同事作陪,仲四要宣布兩件事。
一路上細想信中的話,意思是說表面不足信;也許越是明亮之處,越需要防備。這也是很平常的道理,又何以特為在此時提示?是指甚麼事呢;還是什麼人?那可就大費猜疑了。
「我有好些想不通的地方,主意又從何拿起。」
這是仲四有意高抬王達臣;虛設一個總鏢頭的名義;也料到王達臣一定會謙辭,當下不慌不忙地給馮大瑞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接話圓場。
「譬如說,四掌櫃你十幾年前,還不是走南闖北,到那兒;那兒就是家。後來娶了四奶奶,有了家,才能把心定下來,好好兒創一番事業。如果沒有四奶奶幫著你,不會有今天這個局面。這不就是成家立業嗎?」
「黃師叔,」老劉插嘴說道:「請到下面去談吧!」
「回來了。」仲四奶奶答說:「明天我去一趟,當面重託一託。」
「怎麼挑不下?」
「滄州的強鏢頭。」老劉問道:「馮大爺認識他不?」
主意打定,酣然入夢。一覺醒來,只看到老劉;據說黃象與強永年,另外有事,轉到他處去了。
心急是他的一項短處;馮大瑞虛心受教地說:「是!我心急,我要改。」
繡春將夏雲的一碗茶移到他面前,看著墻頭的夕陽問道:「你跟芹二爺談了些甚麼?」
「找認識的書辦問一問就知道了。」黃象自問自答地說:「為甚麼要捐官呢?只說你家上人的意思,捐個六品官,好請誥封,也是榮宗耀祖的事。過一陣子,我託人到兵部去走路子;拿你『揀發』西路,或者北路軍營。這是弄假成真,身不由己,就沒有人會疑心你怎麼忽然犯了官癮。你看這麼辦,妥當不妥當?」
「還不是想兜點兒買賣。聽說這位震二爺在平郡王的糧臺上管事,很掌權的。將來大批餉銀運到北路,看能不能分一批讓咱們保一保?」
「不是我推辭。擔子要挑得下來才行。」
「先不下庚帖,不行聘禮,都行,可是不能沒有一樣物輕意重的東西,能讓王三姑娘相信你的心誠。大瑞,你看你有甚麼旁人看來不值錢,你自己覺得很貴重的東西,捎給王三姑娘?」
馮大瑞自覺薦賢有責,便舉了幾個同業的名字;仲四大多有挑剔;沒有挑剔的,又可以斷定,原來的鏢局必然堅留不放。人沒有挖過來,反倒傷了同行的義氣。
「看朋友,晚一天也不要緊嘛。」仲四奶奶插|進來說。
是這樣的一個條件,王達臣和曹雪芹都有意外之感;兩人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在心裏琢磨她的用意。
「你怎麼會想到我要去逛龍泉寺?你看我的樣子,像遊山玩水的人嗎?」
回到鏢局,沒有見到王達臣;據說他陪曹雪芹進京去了。不過,王家的希望,有媒人轉達;仲四奶奶對這件事很熱心,不等馮大瑞發問,便將平郡王是曹家怎麼樣的一門至親,細細告訴了他,說這是一條極好的路子,只要能得平郡王賞識,飛黃騰達,只是指顧間事。
「馮大瑞說,旁人看來不值錢,他自己覺得很貴重的東西,就只有父母給他的骨肉。拿這個表他的誠心,應該信得過了吧?」
「光有老秦也不行。」仲四搖搖頭:「江湖上不知道他的『萬兒』;壓不住鏢。」
躊躇未定之際,老劉已經回來了,左手牽著一匹毛片烏黑閃亮、精壯非凡的白鼻驢;右手提著一個極大的酒葫蘆。見了馮大瑞將酒葫蘆一揚,大聲說道:「五斤蓮花白,夠王爺你喝的了。」
「怎麼忽然有事?」仲四疑心他有意避而不談,微感不悅。
曹雪芹胸有成竹,連連答應:「好,好!」首先就走。
「這位大概就是明太祖的子孫,吃了清朝俸祿的?」馮大瑞問道:「他這個正定府知府,是那一朝的?」
「是。」強永年轉臉問黃象:「師祖看呢?」
「你請了那位小爺來,沒有多大用處。他有個堂兄,也是行二;震二爺,如果有機會,我倒很想會他一會。」
由通州先到北京。
「是一個木盒子。黃師叔交代,回家才許打開。」
裏面是甚麼呢?他心裏在想,掂一掂,分量極輕;搖一搖,毫無聲息。老劉便即笑道:「回家看吧!你的心真急。」
「不錯。」
「四奶奶,」他說:「為我妹妹的事——。」
這就根本不容繡春有何表示了。心裏自不免狐疑,不知王達臣有甚麼竟連夏雲都不能與聞的話要說?因此,眼中一直有戒備的神色。
「這不是設身處地可以擬想的。到底男女有別;譬如,做新娘子的滋味,我是永遠無從去想像的。」
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飯也吃完了;點上燈來喝了一會茶,老劉為馮大瑞指點了宿處,與強永年相偕告辭,到龍王廟去住宿。顯然的,道是預先的安排;黃象有不能為第三者所聞的話,要跟馮大瑞談。
「事有從權,這不算『欺師滅祖』。」
「也不能怪你,大家都有分。不過,大瑞的主意也太拙。」仲四奶奶問道:「你們兩位看,這東西要不要送給王三姑娘?hetubook.com•com
剔亮了燈,從抽斗裏找出來兩包藥,抹淨桌子,將藥倒在桌上;有現成的酒,取來將藥調開了。然後找出來一把雪亮的小刀,用酒擦過;再撕了一條乾淨布條,都擱在一邊。
「很能幹的。」馮大瑞答說:「他官面上的人頭很熟。」
這才真到了一言可以決生死的地步,如果他答一聲「不錯」;而老劉是李衛派出來偵緝的人,那末他馬上就會有被捕的危險。馮大瑞心想,看樣子難逃劫數,只好硬著頭皮往前闖了過去再說。
「這,」曹雪芹拍著胸接口:「包在我身上。以馮鏢頭身手、性情,要一去了,職位還低不了。」
「好了,都說妥了。」黃象神色中亦頗欣慰:「你奔波了一天,大概也累了。去歇著吧!」
「慢慢想。」
「也不是專作這行生意。」老劉答說:「一來是生性好朋友;二來是找幾個零錢買酒喝。」
「這當然另有布置。你只要帶一封信到天津去見一個人,自然會用你。不過,最好的辦法是弄個『出身』。」黃象問道:「你是武秀才?」
那知馮大瑞一來,招呼過後,先就開口說道:「四掌櫃,我得跟你告三天假;有事要到昌平州去一趟,馬上就得走。」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義形於色地回答:「黃師叔既然覺得我最合適,我去就是了。成功、成仁不在我心上。」
「我可得跟他談一談。」
「那就一直上去吧!」
「怎麼不相干?」馮大瑞搶著說:「如果我老惦著家,還捨得拚命?所以,我在想,既然王三姑娘看得起我;我當然也要替她爭一口氣。不過,得讓我心裏沒有牽掛才行。」
「我不懂。」馮大瑞搖搖頭。
「四掌櫃,」馮大瑞打斷他的話說:「有一點我可得表白在先,男子漢有成家立業,有立業成家,可不大一樣,你老知道的。」
馮大瑞一覺睡到半夜才醒,悄悄起床,先洗臉,後喝茶;重新考慮了一會,覺得做這件事,不會後悔,方始動手。
馮大瑞想了一下說:「直隸總督衙門,倉場總督衙門都熟。」
馮大瑞心中一動,隨即接口:「別叫我王爺!」
「不必說了。」馮大瑞搖搖頭。
這一問給了王達臣一個表白的機會,「是四掌櫃得力的人,我可不便直接先跟他談;本打算先跟你商量了,再定主意。」他又補了一句:「而況四奶奶是媒人。」
終於,他有了回答,是極爽朗的聲音:「好!有。不過得明天才能送進來。」
「喔,我懂了,你是說,先成家後立業?」
馮大瑞專走口外鏢,沙河為出居庸關必經之路,極其熟悉,但昌平卻只到過一兩次;約會的地點在龍王山,更是只聞其名,未經其地,所以到了明朝萬曆年間勅建,橫跨沙河的朝宗橋邊,勒馬下鞍,在一家野茶館暫且歇足,打算問明了途徑,再定行止。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仲四奶奶接著夏雲的話說:「雖說不下庚帖,這比下了庚帖又不知道重多少倍。所以我說他的主意拙。」
這樣不知所云地一胡扯,老劉微微一笑,問一句:「王爺,你想不想知道這位朱侯爺的來歷?」
見此光景,就不必再問了。仲四便向王達臣看了一眼,意思是問他如何發落。
仲四奶奶聽了他的話,只是發楞;「怎麼?」她說:「我還不大明白三姑娘的意思,她不願意大瑞幹鏢行,又說要做官太太;那不是要大瑞去做官?這個官,可怎麼個做法;做的又是甚麼官?」
「去!」仲四抓住他的小兒子,在他腦後輕拍一掌,「把馮叔叔去請來。」
繡春那裏會想到後窗有曹雪芹埋伏在那裏;頭也不回地說:「你沒有看見,連你的兒子都抱走了。」
於是就隨便聊開了。馮大瑞久涉江湖,閱歷不淺,但比起黃象來,可就差遠了;因此,對他所談的人情世故,覺得獲益甚多,很用心地傾聽著。
馮大瑞心頭一震。約會的地點就是龍王山龍泉寺,只是這個約會只寫在信上,並非送信的人所口述;而王達臣不知來人的身份,不便洩漏密約之地,所以不曾打聽到龍泉寺的走法;如今聽此人特為提到這個地點,當然不肯輕輕放過。
「那還差不多。」
事先已有消息,王馮兩家,終於結成至親;但有上回不歡而散的局面,大家不敢造次道賀。此時聽仲四一說,自是譁然起鬨,紛紛敬酒。
「還不是你自己的喜事!」
說罷起身,須臾消失在野茶館後面。馮大瑞便喝著茶回想與老劉談話的經過,心裏不斷在琢磨,是將來意據實而言呢;還是到了龍泉寺再說?
「對了,黃二爺在等著你老呢。請吧!」
很快地兩個人都想通了,如果馮大瑞從了軍,兩三年之內不能回來;對他人所作的承諾,無法實踐,就不算負約。這確是很高的一著,王達臣不由得笑道:「你真行!還有這調虎離山之計。」
「你別說得那麼有把握。」繡春潑了他一瓢冷水:「我看,他未見得願意。」
「老劉,我不大懂你的話。」馮大瑞突生急智:「我是說,他如果是明朝的官,怎麼能活到今天?順治十八年、康熙六十一年、加上雍正十一年,你算算該多少年?還能有明朝的官兒活到今天?」
及至懂得了孔子不願見陽貨,而又於禮不得不拜,所以趁陽貨不在家時去拜會的故事以後,王達臣如法炮製,打聽得仲四有滄州之行,便一個人闖了去,先到鏢局證實了仲四已經動身,才到後院。
「京裏就不清楚了。」
她的話一完,秋月便抱著孩子起身,向夏雲說道:「走!咱們上太太屋裏去。」
「黃師叔是說,噶爾丹策零打敗清兵的機會還是有。」
「不忙,不忙!」馮大瑞有意要把話扯開去:「我不放心的是,四掌櫃這裏本來就得添人;我一走了,不更張羅不過來了嗎?」
馮大瑞聽完前半段話,心想自己許了人家賣命的時刻到了;接著便浮起了繡春的影子,方寸之間,不免搖蕩。及至聽到「尤其有第三點的關係」這句話,覺得很刺耳,「第三點」便是「不成功就成仁」,如果因為這一點而不願去,無異表示不希罕成功,只怕成仁。馮大瑞是這種貪生怕死、沒出息的人嗎?
「可惜今年癸丑。如果是去年這時候就好了,子午卯酉年份鄉試,照你識得字來說,一定能中武舉人;今年會試能中武進士最好,不然以武舉人的身份,自請效力疆場,是件很冠冕堂皇的事,那個也不會疑心你。」
第二天午後,仲四奶奶派車將夏雲跟秋月接了來;邀到僻處,滿臉惶恐地說:「有件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兩位看。」
因而想一想說道:「照此說來,那正定府知府只怕不是明太祖的子孫;他才是冒充姓朱。」
聽得這一說,馮大瑞抬頭仰望,才看到山頂上有座孤零零的廟;當即問道:「黃二爺在龍王廟?」
「多謝、多謝!」他拱拱手說:「你請坐!等我洗了臉再談。」
「怎麼叫沒有牽掛?」仲四奶奶插|進來說:「你去從你的軍,立你的功;你媳婦娘家也可以住,我這裏也可以住,怕甚麼?」
「是啊!」這倒提醒馮大瑞了:「鏢局同行一定會奇怪,說馮某人怎麼忽然犯了官癮?這可得有個說法才好;讓人一犯疑心,總不是件好事。」
「剛才有人送信來,有個朋友在昌平州等我。」
這使得王達臣也大感欣慰;覺得事情可說有了九分把握。因而等把馮大瑞找了來,他根本就不開口,仲四夫婦自然會談成了繡春的希望。
仲四奶奶的娘家,在通州以東一百二十里地,那裏旗漢雜處,糾紛特多;所以婦女們伶牙俐舌,善於爭論。這天一見了王達臣,先就埋怨了一大頓,怪他一去三天,毫無音信。王達臣少不得軟語陪笑,等她埋怨完了,才有開口的機會。
「喝酒容易。我請你就是。」說著,馮大瑞從褡褳袋中掏出一塊約莫二、三兩重的碎銀子,擺在老劉面前。
「這——」馮大瑞無奈,只好這樣回答:「這得請四奶奶費心了。」
「我知道。不過這是終身大事,不能光憑一句話,起碼也得換個庚帖。」
馮大瑞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便問;只答得一聲:「是!」在心裏慢慢體會。
「不過,四奶奶,你別忘了,我捐官得花錢。」
「四掌櫃這麼說,我還不能不巴結上進。」馮大瑞從從容容地說:「我在想,官兒不論大小,要自己掙來的才值錢;拴在袴帶上的印把子,我可不稀罕。」
她當然不會瞭解馮大瑞心裏那種不可思議之感。真是太巧了!本就想往這條路上去走;誰知就有這麼一條康莊大道舖展在眼前。但是,要走這條路,就得從王達臣兄妹、曹家,甚至仲四頭上踩過去——不知道那一天會連累他們涉及謀反大逆的案子,帶來一場家破人亡的滅門之禍。他知道自己的心情過於激動,無法在這時候跟仲四奶奶從容談論;www.hetubook.com.com所以拿奔馳勞累作為託詞,要求到第二天精神恢復以後再談。
「那末,」馮大瑞緊接著問:「暫且留著那個『總』字呢?」
「這倒不要緊。跟我的趟子手老秦,足能照應得過來。」
「是強永年不是?我跟他是同行,很熟的。」馮大瑞又問:「還有呢?」
說完,馮大瑞乾了酒;當然也不能不喝。仲四笑容滿面地,只道「委屈」;隨即便由帳房捧出一個朱紅托盤,上面是一隻貼著紅壽字的簇新官寶,請王達臣收下,便算是收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錢。
本是一場虛驚,再有老劉這句話的保證,黃象與強永年自是神色如常、毫不介意;但馮大瑞心裏卻有些不安,看見黃象警惕心如此之高,想到前些日子,將幫中的秘密,洩漏給未涉江湖、富家子弟的曹雪芹,實在是犯了大錯。
「這是怎麼說?」
「我怎麼知道?」繡春詫異地:「有甚麼花樣在裏頭?」
「甚麼?」仲四有些困惑,「這有甚麼兩樣?我可不知道。」
一面說,一面迎了出去;繡春與秋月都遙望著,看夏雲跟她丈夫談了不多幾句話,隨即走了回來,而王達臣卻仍站在原處。
「如今有個機會,能讓大瑞做武官。四奶奶,你知道的,曹家有一門闊親戚,是位『鐵帽子王』,如今放了大將軍,權大得很。如果大瑞願意做武官,可以跟了這位『鐵帽子王』去;那是一句話的事。」
「這跟平常你到口外走鏢不同。有三點我要先跟你說清楚:第一、不是走一趟鏢,得常住在口外;第二、這口外,不是山海關外,一直在西邊;第三、這件事不成功就成仁。」黃象緊接著說:「你先不必忙著開口,好好想一想。雖說我們四個人想了又想,挑了又挑,覺得你最合適;不過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如果有苦衷,不能去,我們也決不會勉強。這件事,尤其有第三點的關係,非要自願,才會有成功的希望;否則害了自己,還誤了大事,一點好處都沒有。」
想想沒有不喝之理,馮大瑞終於還是乾了酒。心中一動,正好趁機公開作個脫離鏢行的表示。
諸事齊備,方始伸手去捏左手小指的關節,捏準了地方,抹上麻藥;等感覺到藥性已經發作,才取小刀從從容容輪轉著割肉見骨,最後使勁一切,隨手扔開小刀,撮起金創藥敷在傷口,用布條裹緊。前後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
「豈敢、豈敢!」曹雪芹也笑著說:「馮大瑞是血性男兒,重然諾、輕生死;不過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也許他許人以死相報,只不過一時意氣、是愚夫之行。俗語說:『家有賢妻,夫不生橫禍』,或許正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慢慢探出口氣,勸得他醒。我也看過幾本命書,略明五行生尅之理,他是土命,你是木命;木能尅土,亦能疏土。俗語說是『一物降一物』,也許這正就是你跟他相配的奧妙所在。」
這是提醒他要防備延恩侯府的人,馮大瑞深深點頭,然後又問:「王府呢?怎麼說『要到王府,只有到龍泉寺?』」
這一說,讓仲四夫婦楞住了,「大瑞,」仲四奶奶說:「你向來有志氣,這話也只有你才說得出來。不過,你是怎麼去掙呢?」
就這兩天工夫,王達臣學到了不少東西,世事千變萬化,尤其是一涉感情,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是粗心大意,自以為是所能應付得了的。因此,繡春雖已開出條件,王達臣細細想過,還不能直接跟馮大瑞去談,為的是他是仲四那裏得力的鏢頭,如今要他棄商從戎,等於拆仲四的臺;而況本就託了仲四奶奶做媒,有話當然亦應該由媒人轉達。
老劉微笑著不作聲,將韁繩往黑驢身上一撂,驢子隨即站住;只見他拿酒葫蘆掛在皮鞍的「判官頭」,轉身而去,將馮大瑞的馬牽了過來。
「這可把我難住了!」仲四奶奶笑著問道:「你們兩位倒不妨說說,應該是樣甚麼東西?」
「為甚麼?」繡春很快地反問。
「你們輩分相同;他行三。」
「何以見得?」
「不是調虎離山。」繡春答說:「是驅虎入柙,省得牠出來闖禍。」
「可是——。」
馮大瑞和老劉都無以為答,這就該強永年開口了,「有這話。」他說:「大概是想通了!辛辛苦苦弄了個皇帝做,也該享享豔福。」
突然,黃象問道:「強永年這個人怎麼樣?」
「這杯酒,我專誠敬王二哥。我這裏本來就缺一位鏢頭;大瑞另有高就,我就更為難了。王二哥,無論如何,你得幫我一個忙;從明年——雍正十二年甲寅正月十六起,你就是我這裏的總鏢頭。」
很顯然的,一說就洩露了漕幫的身份;馮大瑞毫不遲疑地答說:「我們的稱呼不改,我仍舊叫你強二哥,你仍舊叫我大瑞好了。」
「不就是朱三太子那一案嗎?」
「好,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一聽這話,繡春不知不覺地把頭仰了起來,「是怎麼回事?」她問:「他是要替人去報殺父之仇?」
在這等待的片刻,仲四問起平郡王奉派為大將軍的事,顯得頗為關切;而王達臣所知卻不多,十問九未答,只說他可以把曹雪芹請來,當面相問好了。
「是!我一定改。」馮大瑞問道:「不過,請示黃師叔,我怎麼能夠混到裏面去呢?」
「行!你自己告訴櫃上好了。」
「你二哥知道了,那有不告訴你的道理?」曹雪芹說:「反正既有承諾,在馮鏢頭就算以死相許了。至於做得到、做不到,是另外一回事。」
「一共十五里路,怎麼來不及?」老劉起身說道:「請略坐一坐,我去找牲口。」
這是很明顯的,不願放馮大瑞態度。王達臣心想,這下似乎弄巧成拙了,把馮大瑞找了來問,當著仲四的面,故主情重,說不定就咬一咬牙拒絕。那倒還不如先跟他商量好了,再跟仲四夫婦來談為妙。
就這一啼一笑之間,繡春越發將曹雪芹當作骨肉看待了。同時,這樁婚事由於已敞開來談過,她亦自然而然消除了羞澀的感覺,能夠大大方方地商量了。
「喔,」馮大瑞問道:「有事嗎?」
提到曹震,不免讓王達臣覺得刺心;不過繡春跟他的那段糾紛,王達臣兄妹從沒在他們面前提過。只知道繡春在南京時,一時負氣,絞了頭髮,遁入空門;後來是馬夫人母子苦勸才留了頭髮,隨同北上的。所以王達臣亦不願意在形色上有何表示,只問:「四掌櫃是有事要跟他談?」
這樣咄咄逼人的問法,使得王達臣有些緊張;定一定神,把曹雪芹教他的話理順了,方始開口。
馮大瑞不願露真相,隨口答道:「我姓王。」
老劉微笑著拈起碎銀子,說道:「連酒飯帶宿錢都有了。王爺酒是在那裏喝?」
親事的細節在裏面談。這天一早,馮大瑞私下跟仲四奶奶說,不必下庚帖、送信物;因為「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萬一從軍不歸,如果有了約束,繡春的處境不免尷尬。那時仲四奶奶也許會懊悔,早知如此,倒不如只有口頭上的一句話;受不受拘束是人家自己的事,反正她心裏不會不安。
在沉吟未答之際,突然想到,他跟曹雪芹在荒廢的後園中,盤桓了這麼多時候,未見得只談江湖上事。於是,毫不遲疑地問道:「二哥,你跟芹二爺談過馮大瑞的事沒有?」
直到天將亮時,才想到了一個辦法,好歹先答應下來;能敷衍著不下聘最好,到一捐了官,兵部的公事一下來,那時就以身在疆場,生死莫卜,也不知何時才能凱旋迎娶;為了不願耽誤「三姑娘」的終身,堅決要求退婚。這樣做法,雖仍有些對不起人,但無論如何比此時公然拒絕來得高明。
「不勸你跟了平郡王去當差嗎?」繡春說道:「不如他也去。你們能一起去最好;不然,他一個人去。」
仲四聽他說得有趣,哈哈大笑;笑停了說:「大瑞,這杯喜酒,可是吃定了——。」
「怎麼樣?」老劉顯得極有興味似地:「王爺,你怎麼話說半句?」
「對誰不好意思?」
「這你放心,不夠我借給你。」仲四問他妻子:「我表叔不知道這兩天回來了沒有?」
馮大瑞心想,倘再推辭,仲四夫婦定會起疑;此刻只能答應下來,再作道理。於是點點頭說:「就換個庚帖。」
「當然你自己的大事要緊!」仲四答說:「將來你得意了,拖了大花翎子,穿了黃馬褂回來,讓大家知道我仲老四還有你這麼一個朋友,那個面子,可是給一萬銀子都買不來的。」說著,不斷翹左手的拇指。
「你們都坐下來。」黃象問馮大瑞:「你常走口外賴?」
「各位先把賀酒喝了,自然就會明白。」
黃象緊接著說:「我想你一直在北方,又在京城附近,總看得很清楚,旗下的那些武將,享福享慣了,平時只靠一張嘴做官,會吹牛,會拍馬,恭維得皇帝高興,就不怕不升官發財。要說打仗,一看見對方和-圖-書的影子,先就發抖了。所以機會還是有。」
在為夏雲設榻的廂房中,繡春與秋月、夏雲正在逗孩子玩時,只見王達臣在垂花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原是預先瞞著繡春安排好的,所以夏雲隔著窗戶大聲問道:「幹嗎?」
聽仲四奶奶這一說,王達臣與仲四都很注意他的表情;期待中的驚喜交集之色,那知完全不是!
「常到那些地方?」
馮大瑞笑一笑不作聲。那老劉卻很殷勤,替他在蔭涼之處找了前座頭,喚店家沏了茶,還打來一木盆的井水。見此光景,馮大瑞自然覺得此人可親了。
「喔!」仲四奶奶點點頭問:「那末,你跟大瑞談過沒有呢?」
「不!四掌櫃,我想捐個千總——。」
「你所說的官面上,是那些衙門?」
「今天喝的是喜酒,咱們得賀賀王二哥跟大瑞。」
「還不是閒談;芹二爺愛打聽江湖上的事。」王達臣喝了口茶,神態越發鄭重,「妹妹,」他壓低了聲音說:「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要你自己拿主意。」
「沒什麼!他仍舊願意娶我妹妹;不過,我妹妹有句話,我是不好意思說。」
最後一句話說動了仲四奶奶;她相信夏雲和秋月同樣地會替繡春作最後的打算,所以將馮大瑞的意思,婉轉表明。至於馮大瑞決非推託,確有娶繡春的誠意,她認為只從一件事上,便可證明。
「好吧!」王達臣接口:「你有想不通的地方,儘管問芹二爺。」
這個「喜訊」來得太突兀了些。但也因為如此,大家越感興趣,都想問個明白。
而就在這時候,秋月突然有了一個超越一切,甚麼都不能比的想法,「不能不送。」她說:「不然就是馮鏢頭白白斷了一節指頭。『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他這麼做,就是不孝。冒不孝之名,而咱們還埋沒了他;倒想想,他能甘心嗎?」
「二哥,」她說:「這件事除非他能照我的話去做;否則就不必談了。」
經過徹夜的考慮,認為這是一個可以不必等候「家信」,提早發動捐官的機會。他向仲四夫婦說:「既然王三姑娘要這樣才肯嫁我;我可以照她的意思辦。不過,這一來,我可不能替四掌櫃出力了。」
於是等聽得馮大瑞的聲音,秋月便閃入別室,細聽仲四奶奶開開口,只要言不煩地幾句話。
誰都聽得出來,話中有責備之意,馮大瑞陪笑道:「二哥,我不知道有事談;已經告訴送信的人,馬上就去。咱們的這件大事,又不是三言兩語談得了的;不如等我回來,長話慢說,好好商量。」
「他有機會,咱們不也就有機會了嗎?」
「這得問大瑞自己,」他說:「只要他自己願意,我捨不得放他也不行。」
「昌平州幾十里地,何用三天?」仲四問說:「你的朋友住在昌平,還是從那裏來的?」
「我算是懂了!」仲四奶奶深深點頭:「想當年王三姐苦守寒窰十八載,必是薛平貴給她留下了一樣不知道什麼說不完、想不盡的東西。這、這只有把大瑞請了來,當面問他了。」
桌上只有兩樣菜:一樣牛肉、一樣羊肉;另外一大堆風乾栗子。馮大瑞與老劉陪著黃象喝酒;強永年點滴不飲,只吃饅頭。
「你知道,當初翁、錢二祖是怎麼『過方』的?」
「是,是;請問還約了些甚麼人?」
這一問,是王達臣跟曹雪芹都沒有料到的。不過,也不難回答:「沒有!」王達臣說:「我只想跟你一個人談。」
說得好好的事,突然變卦,如果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交代,結義弟兄多半要絕義了。而且,這一來必然惹人疑心他捐官的動機,亦於大事有礙。
「啊!」仲四高興得跳了起來:「近在眼前的人,怎麼就會想不起來?太好了!他跟人訂的約我知道,到今年年底為止,明年他無論如何得幫我的忙。」
「二哥,你跟馮大瑞是一起在關帝廟磕過頭的;桃園結義,不是說『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許了人家以死相報,是怎麼回事,能不告訴你嗎?」
於是老劉舉壺替他斟茶,從那手勢中看得出來,此人身在「洪門」。馮大瑞懂他們的規矩,但清洪有時異途;有時一家,不宜輕露行藏,所以只點點頭,別無表示。
「仲四奶奶的話,說得再透澈不過。可是,這話在我們就不便跟她說得這麼清楚;世界上也沒有那種談親事的辰光,就預先想到將來可以改嫁的事。所以——。」她說到這裏,看了秋月一眼,希望她把話接了下去。
「行。明天你交給我好了。」
到得涼亭,三人圍著棋桌坐定,繡春便說:「二哥,你把馮大瑞的事跟芹二爺說一說。」
果然,不消片刻,王達臣兄妹,相偕而至;等曹雪芹起身讓坐時,繡春說道:「芹二爺,我二哥有件事要跟你討主意;咱們也還是到後面涼亭裏去談吧。」
「這麼說,」王達臣笑道:「妹妹,你嫁過去就是位官太太。」
「是了!」他說:「不知道黃師叔還留了甚麼東西給我?」
於是都乾了杯;馮大瑞卻只是連聲謙稱:「不敢,不敢!」而且也不肯乾酒。
「是。」
此言入耳,曹雪芹急出滿頭大汗,但一急倒急出一個計較,索性沉下臉來責備:「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們同胞手足,莫非你二哥還會拿你往火坑裏推不成?你二哥一定也是看了那張籤,認為馮大瑞絕處逢生,命中有救,才有商量的餘地。再說你二哥不說得明明白白,要你自己拿主想;你願意不願意,只說一個字就可以了;何以橫生猜忌?這那裏是骨肉相處之道!」
於是黃象便問關外的情形,山川形勝問得極細。馮大瑞不知他的目的何在?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盡他晚輩應該有的道理。
「也好。」王達臣只能這樣回答。
「這也不算不正經。」王達臣接口說道:「與其問芹二爺,倒還不如問你嫂子。」
「第二杯單賀大瑞。」仲四高舉酒杯,大聲說道:「大瑞要做官了!馬到成功,指日高升。」
「我就不必了。等他進來,我暫且迴避好了。」
接著,馮大瑞把他夜來心口相問,琢磨得頗為精緻的一套話說了出來。他說他要讓王家看得起,決不能靠裙帶的力量弄個官做;捐來的官雖也不見得光彩,但到底是自己花的錢。而且這也是權宜之計,到後年乙卯是大比之年;他可以請假回山西去應武鄉試;再下一年丙辰會試聯捷,就變成正途出身了。
「那末叫你甚麼?」
「大瑞,」黃象指著老劉問:「你們敘過沒有?」
「原來如此!」馮大瑞問:「今晚的酒到王府裏去喝,來得及嗎?」
王達臣點點頭說:「你坐下來!」說完,自己先在對門的位子落坐。
不聾的啞吧,馮大瑞還是第一回聽說。幫中千奇百怪的事很多;他謹守著「多聽少開口」之戒,只點點頭答一聲:「是。」
「這話倒也是。」仲四向王達臣說:「就等他回來再談吧。」
「我倒想跟她談,偏偏你又不許。」繡春沉吟了一下又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馮大瑞有血性,是繡春早就知道的;她之對他有好感,這也是原因之一。因此,王達臣的話,對她沒有甚麼影響;她只是在琢磨馮大瑞欠了人家怎麼樣的一個情,要以死相報。同時懷著一個疑團,這件事為甚麼又不能先跟夏雲商量;或者已經商量好了,故意說是只能跟她一個人談?
「不一定。」強永年答說:「如果戰事順利,鄂爾泰就上去了;不然就不及張廷玉。」
「四掌櫃,我不是說話不算話的人。」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不能改——與老劉同到朝宗橋,握別以後,策馬南下,行到僻處,將木盒子拆封一看,裏面是一張紙;上面另有三句話,一句是:「細參水面浮光之語」;再一句是:「行藏謹慎」;又一句是「閱畢銷燬」。
夏雲與秋月彼此以眼色示意,想法是相同的;話雖動聽,總覺得有些不足。夏雲自覺責任較重,更不能不有所爭。
「王二哥,」馮大瑞便說:「這件事,也算是幫我的忙。你就不必推辭了吧!」
「唷!三天沒有照面了——。」
「出山海關到奉天的那條大路上,幾個大碼頭都常去的。」
「有位侯爺,本來是正定府的知府,名叫朱之璉;平地一聲雷,封了延恩侯。王爺,你說是怪事不是?」
「嗯!」黃象若有所思地好半天不開口。
「喔,」繡春很沉著地:「那就說來我聽聽。」
等他們一走,啞吧在潭邊設了几椅,供黃象與馮大瑞喝茶納涼;這時黃象才開門見山地說:「大瑞,如今有件事用得著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到口外去?」
漕幫中有各種隱語與忌諱,馮大瑞只知道身死謂之「過方」;翁、錢二祖前幾年突然失蹤,說是雲遊四海去了。後來聽說「過方」在蒙古地方;何以會雲遊到蒙古,又何以致死,馮大瑞卻都茫然。
「不,不!這倒巧了!我正不好意思跟四掌櫃說;如今跟四奶奶談吧。」王達臣作個躊躇難以啟齒的表情說:「我妹妹是在曹家待得久了中了毒;非大瑞和圖書作了官不嫁。四奶奶,你想,我怎麼好意思跟四掌櫃說,我妹妹不願意大瑞再幹鏢行?」
「芹二爺也不是外人。他還打算——。」繡春突地頓住;一張臉羞得通紅。
仲四卻不似他妻子那樣贊成,因為他也知道馮大瑞在漕幫,走鏢有許多方便,不過這話不便明說;做朋友的當然希望朋友上進,所以只有推在王達臣身上。
仲四奶奶打開一個盛朝珠的錫盒,簇新的棉花上,臥著一小截斷指;已用石灰蠟乾了,而血痕猶在。秋月和夏雲,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噤,臉上當然變色了。
人是很倦,但心中有事,一直不能入夢。縈繞心頭,最犯愁的是,不知回到通州,見了王達臣該如何說法?
這一問,確是令人委決不下;秋月與夏雲相顧無言,在心裏考量得失,一時輕一時重,始終無法開口。
一聽繡春開了條件,王達臣忙不迭地答道:「你說,你說。總好商量。」
看他神情似正經、似諧謔,馮大瑞不敢怠慢,打疊起全副精神來對付,當下答道:「要問侯府;也要問王府。」
「沒有商量的餘地。」繡春斬釘截鐵地說:「成就成,不成拉倒。」
「老兄!」他說:「你勸我住在這裏;想來你是專作這行留客住宿的生意?」
轉念到此,決心請教足智多謀的「黃師叔」;但馬上又想到,倘或發此一問,一定會讓人懷疑,他是心存畏怯,有意出這麼一個難題,好打退堂鼓。於是,毫不遲疑地拋棄了這個念頭。
老劉說:「是的。」
「著!正就是這話。」黃象急轉直下地說:「在噶爾丹那裏,已經有弟兄在那裏了。現在要個膽子大,沉得住氣;做人熱心,有人緣喜歡交朋友的人,埋伏在清軍裏面,暗中通消息、有聯絡。到時候裏應外合,殺得他片甲不留。這是一場極大的功勞!」
「啊,啊!說得不錯。」王達臣很有把握地說:「大瑞一定願意這麼辦。」
說著,老劉去取了個小小的白木盒子,遞了給馮大瑞;皮紙封口,還畫了花押,不知是個甚麼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方始發現不是寫的字,而是畫的圖,其形如豬,卻有條長長的鼻子,正是黃象之「象」。
於是他問:「四掌櫃,這件事是你自己跟他提;還是我來說?」
仲四奶奶的表叔姓何,專門給人說合官司,吏刑兩部的書辦很熟;仲四打算把馮大瑞捐官的事,託他去辦。
這一問簡直是誅心之論,王達臣張口結舌,不知怎麼辦才好。曹雪芹雖心驚於繡春的詞鋒犀利,但到底旁觀比較冷靜,當下接口說道:「話不是這麼說。朋友講究義氣,爭著冒險是常有的事;馮大瑞不肯拿細節告訴王二哥,正就是怕他要陪他一起去冒險。」
「先說侯府。」老劉問說:「明太祖的子孫,吃了清朝俸祿;王爺知道不知道?」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仲四的話更簡截:「你說要先立業、後成家,話也不錯;不過總得先把親事定下來。談了半天,只是讓人家空等著你,怎麼說得過去?」
「當然是清朝。」
「到滄州平安鏢局看強老大去了。你有話不好意思說,非找他不可?」
「這樣說,我二哥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冒險?」
於是馮大瑞隨手將木盒子摔掉;拿那張紙搓成一團,送入口中,嚼爛吐掉。
那人笑笑,且不作答,先問一聲:「貴姓?」
「豔福!」黃象微微冷笑:「有人算他的八字快交『墓庫』運了。」
「不就是你的舅爺嗎!」
「不但有話,還有東西。」老劉答說:「黃師叔交代,就照昨晚上談妥的話辦。三天以內,有你的家信。」
突然窗外有條影子一閃,彷彿有人在竊聽似地。這一下除了背對門坐的老劉以外,無不神色緊張;馮大瑞抓了把栗子在手裏,等影子再次閃現時,將一把栗子拋了出去,只聽「嗷」然一聲,急急追出去一看,不由得好笑,一隻菓子狸正沿著圍墻奔竄。
臨走之前,老劉指著一個服役的瘦小中年漢子說:「他是啞吧,不會說話;不過耳朵不聾,你有話交代,他都明白,你就叫他啞吧好了。」
從他的神色中去看,最後那句話不是解釋那段掌故,而是表明了他的身份跟態度;示人以誠,不必疑忌。馮大瑞久行江湖,先就猜到老劉若非李衛的鷹犬,便是約會之人派來先作試探的前哨。如今可以大致確定,屬於後者。
「這個人,還是一位大英雄的後代,也不必去說他了。」
曹雪芹大驚失色,情不自禁地握著她的手,使勁搖撼:「繡春,繡春!」他求饒似地說:「我一時惱羞成怒,話說得不知輕重,你別生氣。」
王達臣有些沉不住氣了,「大瑞,」他問:「你那個朋友那麼要緊,甚麼事都丟得開,非得馬上到昌平州去不可?」
「喔,」仲四問說:「大瑞怎麼說呢?」
「我姓劉。」那人說道:「王爺管我叫老劉好了。你老不像遊山玩水的人,不過也不像到昌平州去拜生日的人,所以我勸你老在這裏住一晚。天氣這麼熱,何必到昌平州去擠熱鬧?」
「黃師叔怎麼說這話?口外我常去的,算不了甚麼!」
「京城裏怎麼樣?」黃象問說:「南邊傳說,雍正不大問事了;只躲在圓明園,找班妖道成天煉春|葯,有這話沒有?」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一味閃避;不然越繞越遠,難以湊合。
如何不想?不過馮大瑞不願顯得太關切,便看一看夕陽,「時候還早。」,他說:「閒著也是閒著,不妨聊聊。」
「不!就這會兒辦,我怕我說不清楚;再者,如果大瑞自己倒想到,隨身有什麼東西,能如你們兩位所說的,有那麼大的用處,隨手帶了回去,不也了掉一件大事?」
「好!」黃象停了一下說:「我先把這是件甚麼事告訴你,如果這件事非你所長,幹不下來,咱們再琢磨。」
「我想這件事應該這麼辦,」黃象重拾話題,復談正事:「你花兩三百銀子去捐一個武職官。聽說捐武職官,只能到千總為止;千總也是六品官了。兩三百銀子能湊得出來不?」
「好了!」馮大瑞說:「我陪一杯。王二哥答應了。」
此人就是所謂「黃二爺」。單名一個象字,別號潤生;生得長大白皙,一貌堂堂,外號跟水滸上的盧俊義相同,叫做玉麒麟。在他家鄉江蘇鎮江,設一個練武的場子,表面教拳為業;其實是漕幫的一處招賢結友的會館。他在漕幫屬於「二房」,比馮大瑞長一輩,所以叫他「師叔」。
「張廷玉跟鄂爾泰,」黃象又問:「那個比較得寵?」
「照這麼說,」仲四奶奶很快地接口,「更應該勸大瑞到平郡王那裏去當差。你想,有個熟人在王爺身邊,有多少方便。」
這一說,碰開了秋月的思緒,立即補充:「馮鏢頭這一去,說不定三年五載才能回來。若是只憑一句話,究竟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心裏空空宕宕的,這日子怎麼打發?如我剛才所說的,有樣實實在在的東西在手裏,拿出來一看,就有許多念頭好轉;有這麼一樣能夠解悶的東西在,守個三年五載就容易了。」
山道很仄,不容並騎;老劉的那匹黑驢,似乎是去慣了的,蹄聲得得,一會兒就聽不見了。馮大瑞緊緊追隨,到得龍王廟前,見老劉已跟約他來會的東道主在等著了。
他還想到,最好避開仲四跟仲四奶奶去談;可是跟仲四奶奶打交道,應該夏雲出面,方合情理。這便又有了難題;去請教曹雪芹,一言而解:「這還不容易?照孔子拜陽貨的辦法好了。」
「大瑞,這杯酒你怎麼不喝?」仲四催促著。
馮大瑞也覺得由王達臣來接替他,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只是他另有想法——繡春的將來,只有他知道,到頭來好事還是不諧!丟她一個人在仲家或者舊主那裏空等,越覺於心不忍;如果王達臣在通州,繡春依兄嫂而居,便是住在娘家。在他來說,比較可以放心。
「妥當極了。」馮大瑞很高興地說:「這麼辦,完全在情理上,沒有人會疑心。」
明朝自太祖至熹宗,共十五帝,除了太祖孝陵在南京;惠帝出亡,不知所終以外,其餘十三帝都葬在天壽山,只是景泰帝在英宗南宮復辟後,改以親王禮葬,所以只有十二陵。崇禎十五年田貴妃薨,葬於天壽山西麓;甲申三月十九,思宗殉國;周后殉帝,李自成將帝后梓宮運到昌平州,當地百姓掘開田貴妃的墳墓,合葬思宗周后。到得清兵入關,以禮改葬,稱為思陵,於是總稱為「十三陵」了。
「照我說,是件好事。」仲四奶奶接口說道:「咱們鏢局子出了位做官的鏢頭,也是件有光采的事。再說,大瑞要做了官,一定不會擺官架子;說不定有甚麼事求他,也有個照應。」
「不錯,就是那一案。」老劉又說:「明明真的,偏偏說成假的。王爺,你說這是甚麼意思?」
這在仲四是件大事,皺著眉說:「人倒是有,靠得住的太少,又是走口外鏢,路上不熟也不行。」
「那,」夏雲問秋月:「你願意不願意見馮大瑞?」
還在柳蔭下繫馬時,便有個矮小的中年漢www•hetubook.com•com子走來問訊:「客官從那裏來?天不早了,是宿在這裏;還是要趕到昌平州?」他緊接著又說:「不如就宿在這裏。霸昌道王大人的老太太做生日,客店都住滿了。再說,明天一早去逛龍泉寺,也方便。」
「話不是這麼說——。」馮大瑞讓仲四奶奶搶先說破了他心裏的打算,有些詞窮了。
廟後有個深潭,據說是龍王蟄居之地。潭不很深,但像濟南的珍珠泉那樣,不斷冒泡;潭外築起一道半圓形的圍墻,墻東有三間小屋,陽光不到,清幽無比;這一黃象下榻之處,確是商議機密的好地方。
「是,是!一定成。你快說!」
「求雨都到龍泉寺,因為龍王在那裏。有龍王的地方,不就是王府嗎?」
「你是心裏的話?」
「是!」馮大瑞很恭敬地回答。
「走鏢看起來很辛苦,也只不過多操心,大意不得罷了。若說路上,一切有夥計動手;而且路上的客店都是熟的,住的屋子,吃的東西,都揀最好的先儘他用。那比在營盤裏,不知道舒服多少倍。如今大瑞心甘情願去吃這趟苦;不為了王三姑娘,兩位想,倒是為誰。」
「真是有志氣!」仲四奶奶笑著對她丈夫說:「大瑞說不定還中個武狀元,報喜報到咱們鏢局子裏來呢!」
「對四掌櫃。」王達臣故意問說:「四掌櫃呢?」
說完遍酌同事;一一相敬。接下來又是仲四舉杯了。
這時月到中天,一輪清暉,直射潭心;水面上淡雲青冥,天光上下,頗為明亮。黃象若有所思地凝視了一會,指著潭心的月亮說:「大瑞,水面上很亮不是?那是浮光掠影,水底下很深,有了這層浮光,越發看不清了。」
「黃師叔請放心好了。」老劉說道:「我已經安了樁了,決不會有人闖進來。」
「馮大爺,」他問:「是在這裏歇歇腳,喝碗茶呢;還是一直就上龍王廟?」
「又來了!」繡春給了他一個白眼:「跟你談正經,你偏說不正經的話。」
最後兩句話,在繡春覺得大有啟發;沉吟了好一會,終於找到了一個自認為很好的辦法。
「是的。」
「誰?」馮大瑞問說。
「嗯,嗯!」
王達臣談那件事,有個錯覺,只想到曹雪芹已經完全瞭解,不必多說;但曹雪芹卻很細心,尤其是看到坐在中間的繡春,不斷左右環視,那模樣就像審問官司聽兩造對質似地,格外提高了警覺,只當自己是初聞其事,不但細節上問得很詳細,而且不斷有驚異的表情。這番做作,任令繡春是如何機警,也被蒙在鼓裏了。
「那跟成家似乎不相干——。」
馮大瑞好久沒有作聲;秋月不免困惑,掀開門簾一角,往外窺看,只見他仰頭上望,雙眼亂眨,是在深長思考的模樣。
因此,等坐定下來,他已定一個宗旨,多聽少說;要說也應該是多問少答。
「總要有樣實實在在的東西在手裏。」秋月接口說道:「這樣東西不一定值錢,只要能真正表達馮鏢頭的誠意就好。」
「你怎麼三天都不照面?那天你們倆到那裏去了?喜事談得怎麼樣?」
「我最遲後天下午,一定回來。」馮大瑞又說:「四掌櫃,我想在櫃上支二十兩銀子。」
「既是王爺,當然是在王府裏喝酒。」馮大瑞開著玩笑回答。
策馬出了德勝門,馮大瑞放開轡頭,沿大路往北疾馳;穿沙河城而過,平原中湧起一座大山,名為天壽山——京師西北的山峰,都屬於太行山,山勢連綿不斷;唯獨天壽山突兀不群,而峰環水複,氣勢不凡,因而為明成祖看中了,定為陵寢所在。
秋月自己也不知道應是何物?倒是夏雲想到了,「好比鼓兒詞上講的『落難公子中狀元,後花園私訂終身』,那位小姐的私情表記,每每是一塊用舊了的手絹兒,最不值錢的東西。可是,在落難公子就不同了。」她又加了一句:「物輕情意重!」
「算命的說他這兩年有凶險,大瑞相信了,為甚麼呢?他欠下人家一個絕大的情,許了人家,到時候要替人家出死力,說不定性命都會送掉,怕害了你一生。」
「等我回來再談。」馮大瑞竟是微微皺著眉:「我三天就回來。」
「對了!」仲四奶奶截斷他的話說:「你跟大瑞是怎麼回事?你們跟親兄弟一樣,幹嗎翻臉?我為你們弟兄不和,愁得都睡不著覺。」
「那我替王爺銳了吧,既然是清朝的官,就不是明太祖的子孫。是不是?」
「你說,我也說。」仲四向他妻子說:「看王老二那天回來,好好請一請他。」
「咱們只好這麼琢磨,」仲四奶奶問道:「送了給她會怎麼樣?」
仲四夫婦請了王達臣夫婦,也請了繡春與秋月;料知繡春決不會來,但仲四奶奶託夏雲帶了話去,請秋月一定「賞光」。
「是啊!」仲四接口:「莫非吃一份糧,從小兵幹起,真的一刀一槍去掙個官來做?」
「這裏倒是有個侯府;沒有王府。要到王府,只有到龍泉寺。」
人家連姓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隱瞞的;馮大瑞拱拱手說道:「這麼說,是黃二爺請你來接的?」
十幾年來,繡春幾時見過曹雪芹這樣沉下臉來,大開教訓?不過想想他的責備也有理;一時既感委屈,又覺羞慚,不由得就掉了眼淚。
「黃師叔,」老劉進來招呼:「飯在堂屋裏開出來了。」
馮大瑞隨即改口稱「劉三哥」。這時強永年也出現了;平常只知是同行,此刻才知道是同道,更想不到的是,強永年比他還小一輩。
「是!請黃師叔開示。」
於是馮大瑞扳鞍上馬;老劉也上了驢子,在前引路。沿著一條清溪,往東而行;地勢漸高,炎暑漸消。到得龍王山龍泉寺;老劉勒住韁繩,卻不下騎。
「就是這意思。」馮大瑞說:「我的情形跟四掌櫃你正好相反。我這一從軍,自然是甚麼都得豁出去,常言道得好:膽大做將軍。打仗膽小,還有出息嗎?」
「我可不稀罕。」繡春撇一撇嘴,作個不屑的表情;但聽來是「其詞若有憾焉」的語氣。
這就讓王達臣難以表示態度了。可也不容他多想;急切間不辨利害,近乎茫然地說:「你為甚麼要跟他談。不必!」
等他據實回答以後,黃象說道:「不錯!翁、錢二祖『過方』在蒙古的一座喇嘛廟。那時天山南北路、準噶爾的酋長、噶爾丹策零起兵反清;這是恢復大明朝天下的一個機會,翁、錢二祖奉羅祖遺命,到蒙古跟喇嘛聯絡,想幫噶爾丹策零策畫進取的方略。那知道做事稍欠機密,讓人家出賣了。」
王達臣大感窘迫,只能這樣回答:「是我們自己的事。」
「這裏沒有別人吧?」王達臣一進屋,便看著後窗問。
馮大瑞還不知道捐官能捐武職;當下答道:「兩三百銀子有。不過,我不知道怎麼捐法?」
「別客氣。馮大爺是貴客;請上馬吧!」
「也不能光是一份空帖子。」仲四奶奶說:「少不得有點兒甚麼押帖;多少貴重不拘,是個意思。」
「那就不知道了。他不肯多說,我也問不出來。不過,他是血性漢子,你是知道的。」
「你二哥要跟你說幾句話,還不許旁人聽。」夏雲向繡春說了這兩句,還故意躊躇了一下,方又說道:「我看就在這裏談吧!」
「前兩天我接到家信,我爸爸不知怎麼想了想,要我捐個官,請個誥封。老人家的意思很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只好跟四掌櫃請假。平時承各位包涵關照,感激不盡;這會兒借花獻佛,謝謝大家這幾年的照應。」
正在談著,仲四突然回家,王達臣大感意外,問起來才知道他要會的人,中途邂逅,把話說明白了,自不必再有滄州之行。
冰涼的井水一激,頓覺神清氣爽;他心裏在想,說不定這姓劉的便是來接應的人;但也很可能是直隸總督衙門的人——李衛向來不擾茶坊酒肆;也最會利用茶坊酒肆,必得多加小心。
「大瑞很喜歡你,可是他不敢娶你。他的話,換了別人,我根本就不說了;只為是你,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所以我不妨跟你說實話。」
「不,不!」王達臣雙手亂搖:「仲四掌櫃這杯酒我不敢領;我挑不動這副擔子。」
「這,這個人是誰?」馮大瑞的聲音,不自覺地激動了。
「既然是清朝的官,那就——。」馮大瑞突然縮住口,笑一笑不再多說。
「京裏呢?」
「敘」是敘同道之誼;馮大瑞一直到臨上馬時才知道是「自己人」,便即答說:「還來不及敘吶。」
聽這一說,繡春的心當然軟了,抽出腋下的手絹,擦一擦淚笑道:「是我自己不好;挨你這一頓訓。」
王達臣聽不懂「驅虎入柙」這四個字;曹雪芹卻大為稱許,「確是很高明的主意,也是很恰當的形容。」他為王達臣解釋:「馮鏢頭如果從了軍,在營盤裏有軍令約束,身不由己,人家自然就不會找他;就算找他,不能離營,人家不也會體諒他嗎?」
老劉欣悅地笑了,「王爺總算明白了。」他說:「如果有機會遇到這位朱侯爺,你老會另眼相看吧?」
「那末,」馮大瑞略有悵惘之意:「黃師叔有甚麼話留下來沒有?,」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