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這樣行不行呢?」他說:「作為王知事自己查到的,那就不但沒有處分,而且辦事認真,說不定還能邀獎。」
「不!我現在急於要見大瑞,因為有兩件事,一定要大瑞親口說了,才能著手,第一件是他願意不願意到貴州——。」
在京的旗人,不能隨便離開京畿;但請假不過例行公事,無不准之理。曹雪芹急於想跟馮大瑞見面,興匆匆地去找曹震,說知其事,安排了派人護送;那知請假竟未獲准,不過說來卻是好意。
「辦事?」曹雪芹惴惴然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辦?我看,事情已無可挽回,這裏還有甚麼事要辦?」
原來是試繡春的勇氣;曹雪芹心想,曹震的要求不算過分,這話可以去說。不過,面是見了,仍舊不肯援手,又待如何?
頭一天到固安;第二天到霸縣;第三天起個大早,經雄縣、新安,未申之間,到了保定,照預先的約定,逕投東門最大的利通客棧;正向櫃房問訊時,王達臣帶來的夥計,認得繡春,趕上來招呼:「三姑娘,鏢頭盼了你兩天了。」
「不錯。」曹震答說:「我是這麼打算過;而且不止一次。我是不會再續絃了,接了她回來,沒有甚麼嫡庶之分。錦兒為人,你是知道的,她一定會讓繡春——」
「是啊!現在只有跟她談馮大瑞的事,她才聽得進去。」曹雪芹心中一動,未暇多想,便說了出來,「你能急人所急;或許我們才有進言的機會。」
「不忙。」秋月答道:「後天我陪太太回通州,先跟夏雲商量好;再問問繡春的意思,自己先談妥當了,再跟太太提。」
於是繡春悄然退去;回身時無意間跟曹震的視線相觸,看到他眼中無限悵惘之中,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祈求之意,不覺心中一動。但立即不顧一切地硬起心腸,加快了腳步。
這句話將好熱鬧的曹雪芹也說動心了;想了一下說:「這件事我一定上緊去辦。不過,二哥,對馮大瑞的事,你有把握沒有?」
在赴保定之前,王達臣必須先到滄州。因為到保定是為了探監;這就非強家父子替他安排不可。
「這幾年來,我總覺得對不起繡春;總想讓她能舒舒服服過下半輩的日子。我這點心意,真可以說是唯天可表。」
「繡春面上怎麼交代?」
放下酒杯,仍未見他開口,曹震便即催問:「老馬,你的話沒有完。」
「迫不得已只好走這條路。」曹震轉臉對曹雪芹說:「你跟王達臣,最好仔仔細細替繡春策畫一下,這件事一步走錯,要回頭就難了。」
「我也覺得繡春犯不著去吃這一趟苦;她是烈性子,萬一受辱,會出亂子。二哥,你就替馮大瑞寫兩封信,把他的出路安排好了,繡春不就可以免於跋涉了嗎?」
這時的沉默,便是逼著曹震去找出這條道兒來。他搔首踟躕,來回踱了一陣方步,突然停住腳說:「我提出一個辦法,你一定又以為我借此耍花樣。」
曹震話題一變,大談家運的興衰。盛極而衰至於「最倒楣的日子」,自然是抄家;但就在這段日子中,已伏下否極泰來的新機,那就是福彭的襲爵。
「當然,你自己說最合適。」曹雪芹加重了語氣,表示是個一定得辦到的條件:「不過,一定要錦兒姊親口跟我們說了,我們才能進行。」
「如果去得成,我倒相信她能管得住姓馮的。不過,她真的有這份豁出去的勇氣嗎?」
「曹家的震二爺啊!他跟馬老爺是好朋友;而且他現管著平郡王的糧堂,處處有聯絡。交情加上勢力,馬老爺非賣他的帳不可。」
「很容易明白的事。王二叔你想,既結了親,自然要想法子回來團聚;那就只有一條路,在軍功上極力巴結,好歹先免了罪再說。這不就順了嗎?」
「怎麼?」曹震微感詫異,「繡春還是要嫁他?」
「總有七、八分把握。」
王達臣的意向是很明白的,在他看來,繡春與馮大瑞那段鏡花水月的姻緣,到此算是結束了;希望她另覓歸宿。這是奢望;曹雪芹在想,繡春這一回是真的要為情逃禪,遁入空門了。
「你聽見老馬的話了吧!」曹震說道:「足見不是我瞎說。」
聽得這話,曹雪芹想起方觀承落魄之時,曾經以賣卜看相餬口;心中一動,隨即問道:「方先生,一個人的窮通富貴,是不是可以從他親族的骨相中看得出來?」
曹雪芹默然;他也跟錦兒的想法一樣,認為曹震有點癡心妄想,以繡春的脾氣,決不會如他的願。既然明知無望,就不必多事了。
曹雪芹大感意外,但這一感覺很快地消失了;只為曹震悲哀,只怕他的願望,到頭來仍舊落得一場空。
「喔!」曹雪芹舒了一口氣,「烟瘴是指那些地方?」
「這也不是太急的事。現在不過方師爺有這麼一個消息,等公事下來,得有一段日子。」錦兒又說:「而且,也用不著你去;你把你的意思告訴王達臣好了。」
這一下可真是嚇著了繡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好一會,突然跺一跺腳說:「這該死的馮大瑞!真該充軍!受夠了罪,他就知道該安分守己了。」
事實上繡春也多少有此感覺;不過她覺得別無選擇,不管這條路走得對不對,事到如今,萬無回頭之理,那就只有死心塌地、順其自然地走下去。
「這倒是正辦。你寫得隱晦一點兒,我交驛站替你送去。」
「看樣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記得當時是這樣回答曹雪芹的:「如果他還有異心,至多表示不願到貴州而已。嘴上說願意,心裏另是一套,那不是馮大瑞。」回憶到此,終於明白了;倘或先說去貴州從軍的話,而他不受此好意,那就是不希望有赦歸之一日;既然如此,當然也不肯耽誤繡春的終身,婚事還是不成。
曹震的看法是,馮大瑞年輕力壯,又有一副好身手,正當在軍功上求個出身。貴州苗亂未平,是立功的好機會。貴州巡撫張廣泗,知人善任;馮大瑞欲求有所表現,不愁張廣泗不賞識,張廣泗是鑲紅旗漢軍;而鑲紅旗旗主是平郡王,由方觀承以平郡王府僚屬的身份,寫封信給張廣泗,就更有照應了。
隨著他的沉默,曹震臉上沮喪的神色逐漸加重了,「是不是,我一直不肯說的緣故,就在這裏!」他的聲音中帶著些憤慨,「心裏一有了成見,就甚麼都聽不進去了。」
「吃苦也只好聽天由命。」
「是的!其中妙處,不容易讓人想到。」繡春得意地說:「我也是頓悟而得。」她又揚著臉問:「芹二爺,你總應該懂吧,我怎麼能成天看住馮大瑞?」
「你只記著,她姓馮!」
「你看怎麼樣?」王達臣催問著,「辦不成?」
這是指馮大瑞的事;曹雪芹說:「我很想寫封信勸勸他;別再惹禍了。」
這一夜,繡春當然失眠了。心裏一直在唸著曹雪芹的那句話:「忙到頭來一場空。」而每一次又必有一個相應而起的疑問:真的是一場空?
「應該。不過,文覺在密摺中所說的話,一句不能透露。你只說,我見過文覺,他答應一定幫忙就是。」
曹雪芹恍然大悟,脫口說道:「原來你是想把繡春接回去?」
「你怎麼知道?」
何以謂之「重新琢磨」?曹雪芹覺得這句話中,頗有含蓄,需要好好想一想。
繡春不知道王知事是否說過這話,但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正在躊躇無計之時,曹雪芹提出來一個辦法。
「我舉個例,你就明白了。」
所舉的例是宋真宗的故事。殘唐五代,篡弒相尋,禍福無常,因而星相之術,大為流行,到了宋朝,此風不改,宋太宗曾延一術士,為所有的皇子看骨相、占福澤,作為他立儲的參考。這個術士遍相諸王,說「三大王大貴。」宋朝稱皇子為大王;三大王即皇三子,也就是後來的真宗。有人問此術士,何以見得「三大王大貴」?他說他發現「三大王」門下的廝養卒,居然亦不乏出將入相的貴人;僕猶如此,其主可知?
「你提到我沒有?」
談到這裏,有了結論;須看曹震是否願意為她去進行?而他沉吟未答;心裏實在有一番惋惜繡春的情意,不忍她如尋常犯婦般,一路拋頭露面,受盡凌|辱。但這話苦於說不出口;https://m.hetubook.com.com說出口來,繡春一定會誤會他別有用心,一個釘子碰過來,彼此下不得臺。
等曹震一走,曹雪芹將他們兄弟所談的話,都告訴了繡春。事情有成為僵局的模樣,曹雪芹心裏很煩。繡春反倒好意安慰,不提此事;正在閒談時,曹震派了車來,說是接曹雪芹去喝酒;還有一個朋友要替他引見。
在路上,曹雪芹就打算好了,將曹震的話分作兩部分,關於馮大瑞的一部分可以告訴繡春;而有關她的一部分不能透露隻字,但不妨做個不落痕跡的伏筆。
「繡春,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當著你嫂子自己說一句,我才能拿主意。」馬夫人又說:「我也實在想不明白,這是件好事,還是件傻事!」
誰知這麼兩句話,也還有順逆先後的說法;而且出入如此之大,王達臣既佩服,又欣慰,不由得拍著強士傑的背說:「老弟臺,你算是教了我了。我一定順著說。」
「他跟馬老爺細談過了。這一案的人,都解到雲南,交給尹總督發落;大瑞如果想到貴州,先要走尹總督的路子。」
曹震臉上掠過一抹陰影,雖然淡薄,卻很複雜,彷彿有千種悵觸,萬般無奈似地。曹雪芹知道他對繡春餘情未斷;也想到繡春何以絕不願跟曹震見面的緣故;心中不免轉念,莫又為繡春帶來煩惱!
「當然先問他願不願意去貴州從軍?」
這是王達臣已發現曹震似有難言之隱,所以有此表示。他的看法沒有錯,曹震對王達臣說的話,是有保留的;馬空北勸曹震不必多管閒事,說他不是安分的人,沒有人能管得住他。因此,曹震不能同意曹雪芹的辦法;因為他對馮大瑞素昧平生,毫無信心,就算王達臣能跟他見著面,得他親口承諾,「安分守己,不做犯法的事」,也不能算數。
「時不我待!馮大瑞可是越走越遠了。」
「多得很。你得把震二爺留下來,非請他跟馬老爺去商量不可。」繡春說道:「昨兒我想了一夜,只有一個辦法,能讓震二爺相信,馮大瑞決不會出亂子——。」
「黃少祖在裏面『開香堂』不錯;不過,究竟是那些人『絕門孝祖』,我既不曾『趕香堂』親眼目睹,也沒有聽那位前輩或者同道引見過,可說一無所知。你這件事,現成放著一尊菩薩在那裏,為甚麼不去燒一炷香?」
「這也難說。只要他肯去貴州,要回來也容易。」王達臣緊接著說:「如今有件事要重重拜託你們爺兒倆,得跟馬老爺託個人情,把大瑞先保了出來,讓他完了花燭,住上十天半個月再起解。當然,這得花錢,我湊了一千銀子在那裏,看送到滄州,還是保定?」
「你放心好了,她一定熱心。」曹震又說:「大概秋月跟夏雲也沒有不同意的,一家人仍舊高高興興地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沒有呢?」繡春問道:「震二爺是不是照芹二爺所說的辦法,替我去關說?」
「似乎有那麼一點意思。」曹雪芹將跟方觀承見面的情形,都告訴了她;接下來說他的心得,「馮大瑞不像是橫死的人;繡春又那裏有寡婦相?」
「這——,」曹雪芹遲疑著說:「恐怕她——。」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王達臣知道他何以訥訥然不能出口的緣故;把他不便說的話說了出來:「也許空等一輩子;我妹妹也忍命了。」
「太太能說甚麼?吉凶禍福,都在未定之天,只有等著瞧。」
造化弄人,算計得再好,無奈事有違誤;強永年所帶回來的消息,多少是出人意外的。
她在想,現在是必須面對考驗,作一個抉擇的時候了。她很冷靜地去體會自己的感覺,能不能把馮大瑞的等於死別的生離,排遣得開;能不能將馮大瑞的影子,從心頭抹去;能不能對救馮大瑞的最後的機會,沒有能切實把握而會感到遺憾?捫心自問,實在不能。現在她才明白,當年「看破紅塵」時,確有「四大皆空」、無所留戀之感,只為對曹震傷透了心的緣故;而對馮大瑞是完全不同的。
「對了!」強士傑還怕他有未想透之處,特為提示:「王二叔,你先提婚約;他如果說不知道那年才能回來,不能做這對不起三姑娘的事,你就趁勢提發配貴州,從軍功上求出身的話,不就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馬夫人卻有盤算,她說:「這得花幾百銀子,在直隸臬各衙門打點好了;在起解以前,把馮大瑞保出來,完了花燭再上路。」
「這當然可以。不過那一來一併發遣,要吃苦頭。」曹震又說:「我原來的意思,是想按『親族自請隨行』的例,一路上不受拘管,自由得多,也舒服得多。」
「寫得很切實。」潘清頗為滿意,「我想一定會准。」
到得第二天的早餐桌上,繡春到底忍不住了,「你寫給馮大瑞的信說些甚麼?」她問。
「我知道,我陪她到保定來。」
「真的有那麼厲害嗎?」繡春怔怔地說:「我一直以為你們把那件案子說得那麼兇,是故意唬人的。」
這一下將曹雪芹問住了,一時無所選擇,只這樣答說:「反正我不是做官的材料。」
曹雪芹當然不會猜到他的心事;看他久久不語,憤憤地說道:「好吧!我把你的話告訴繡春,教她死了心吧!」
曹雪芹直覺地想到,補考錄取了;方觀承是替他安排派職。在他看,只有兩處地方是他能當差的,一是派到武英殿修書處;一是派到官學。這兩處的缺分,都很清苦,沒有人願意去的;人棄我取,必可如願。
「這——,」曹雪芹說:「要看繡春自己的意思了!」
「沒有,我跟震二爺下午到,他上午已經走了。問馬老爺,他說在直隸境界,關防嚴密;一出直隸到了河南,就鬆得多了。我打算等你們來了,趕到開封去想法子;無論如何得跟他見一面。」
「我知道。」繡春心想;這也不過變相的遁入空門;夜雨秋燈,有個人可以想想,不強似心裏空落落地,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活著?
「那我就明明白白地說,繡春從咱們曹家出去的,誰都知道;萬一將來馮大瑞出了事,從這條線上去追根,咱們逃得了嗎?」曹震又說:「甚麼叫『株連』;甚麼叫『瓜蔓抄』,別人不懂,你總懂吧?」
曹雪芹當然知道,不過他不作聲;心裏在想,不見得沒有兼籌並顧之道。
「我看,是先替她辦了的好。」曹雪芹又說:「你先替她辦了。第二步,等回去了,大家商量著辦。」
「知道。」
「你瘋了!你是說,你陪了馮大瑞一起充軍到雲南?」
繡春對於這個答覆倒是相當滿意,「這還罷了!」她說,「不然我可就太冤了!」
除馬夫人以外,看了這封信的,有秋月、夏雲,還有繡春;她跟馮大瑞的事,終於到了可以無所避忌,公然商議的時候了。
「不,不!你們都誤會了,就因為你們有這種誤會,我才不敢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一說,你們一定當我是私心。」
果然,第三天上午將抄本送來了;「怎麼弄到手的?」他問。
「這實在是一條路!只要他肯巴結,一個勝仗打下來,『保案』取得好看些,不但可以免罪,還能賞一道『獎札』;軍營裏補缺也容易得很。」
話雖如此,王達臣還是訴了他的意願;強永年苦笑著說:「別說一千兩;一萬兩銀子也無用。王二哥,你為朋友也至矣盡矣了;攀親的事,徒然耽誤令妹終身,我看割愛了吧!」
這是繡春與曹雪芹怎麼樣也想不到的,兩人都楞住了。繡春緊閉著嘴,眼角有晶瑩的淚光,但臉色卻是堅毅的。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曹震雙手一攤,作個沒奈何的表情。
「那末,我勸你替她做件事。」
曹雪芹沉吟了好一會,用很有決斷的語氣說:「大瑞信口如一,說了話一定靠得住。我看這件事只有這麼辦,你趕到開封,想法子見著大瑞,無論如何要他答應,安分守己,決不做犯法的事。這裏,我來跟我二哥說,馬上就得替大瑞想法子,託人情的信,要趕在大瑞前面到雲南才管用。」
「這也沒有甚麼不可以;我替你寫封信,一定可以如願。你先請准了假再說。」
「錦兒姊——」
「那,那——。」
雖是一時憤激之言,結果發現,hetubook.com.com除卻跟繡春說實話以外,別無更好的處置辦法。曹雪芹是這樣想;王達臣更是這樣主張。
「何以如此匆促?」曹雪芹定定神問道:「你見著大瑞沒有?」
「發下來的是一道密旨,死罪可免,不錯;發往烟瘴地方,也不錯。可是,另外還有好些規定;馬空群不肯多說,只透露了一句話,這一回的處置,要瞞得點水不漏。」
但談到漕幫的內幕,曹雪芹不能不注意。據馬空北說,黃象這一班人,始終懷著「異心」;當初聽「三老太爺」潘清的話來投案,只以底蘊已洩,行蹤在官府掌握之中,不能不暫且就範。及至報案的人到齊,彼此查詢核對;認為潘清出賣了幫中子弟,他們甚至疑心翁、錢二祖出事,潘清亦脫不得干係。
「那可說不定。如果外面沒有同黨接應,可以沒事;不然就很難說了。尤其是——。」馬空北把話頓住,舉杯喝酒。
轉念到此,意躁心煩,衾枕之間像長了荊棘,再也無法安臥;於是披衣起床,悄悄推開窗戶,望著耿耿星河,讓一顆無處安頓的心慢慢定了下來。
「既然如此,王達臣陪我去保定。我在糧臺上派人,跟你去接繡春。」
「是!」曹雪芹忽然心中一動,向繡春使個眼色說:「我跟震二爺還有話說。」
「你寫封信吧!」錦兒說道:「大家都關心這件事;也好讓他們放心。」
「既然你已經想過,看來是心甘情願的了。不過,馮大瑞始終不曾答應;這是要兩廂情願的事。這一點你想過沒有?」
「你不信,你就試試。」
「你看呢?」
「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呢?」
「從直隸到雲南省城,八千兩百里地,這一路的辛苦,你受得了嗎?」王達臣又說:「你見過充軍的犯婦沒有?一路上給解差當丫頭老媽子,倒洗腳水、倒溺盆子,甚麼都幹。你受得了嗎?」
「隱約談過。」
既脫「你我」;又用「咱們」,曹雪芹是故意將自己跟繡春扯在一起,表示對於馮大瑞的事,彼此都是出於友情的關切;他看繡春之於馮大瑞,並沒有甚麼特殊親密的關係。
「暗示馮大瑞不致於送命?」
「不管這段兒了,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那一來,」錦兒笑道:「繡春倒真的成了官太太了。」
繡春當然想過;但她所定的主意,卻有些怯於出口,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秋月忍不住鼓勵她說:「你有話儘管說;你不說,太太怎麼替你拿主意?」
「我也是這麼想。例子原是人創出來的;王道不外乎人情,我想沒有甚麼不可以。」
這一問提醒了曹雪芹,自己的處置有疏忽之處,已惹得繡春不快了;想了一下,覺得倒不如趁此作個暗示。
「你想過沒有,你也許一輩子只擔個虛名兒。」
曹雪芹大為失望;當然也很氣憤,心裏在想,如果是這麼怕事,根本就不該來!因而不免口發怨言:「這一來,等於斷送了馮大瑞一生!」
這雖是自我譬解的話,但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曹雪芹只希望繡春也會接受這份安慰。
「馮」字說得很重,曹震臉上掛不住了。但有曹雪芹在,不便發作;只苦笑著說:「你想到那兒去了?」
「能幫忙,我當然幫忙。這何用你說?不過,她的主意也不一定對;咱們為她好,得幫她打算。也許不肯幫她的忙,就是幫她的忙。你得懂這一層道理。」
曹震愣了一下,方始回答:「有啊!怎麼樣?」
「接你來,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曹震抑鬱地說:「我不明白,繡春何以會對那姓馮的這麼好?」
有這樣的神情,曹雪芹覺得自己的策略有了效驗;便即正色答道:「我幾時騙過你?」他又放低了聲音說:「你倒想想,當今皇上這十一年之中,抄了多少家;殺了多少說甚麼也不致於有殺身之禍的人?」
這一提,不但曹雪芹,連王達臣也懂了。但卻都有匪夷所思、不敢信為真實的感覺;尤其是王達臣。
「我二哥怎麼說?」
「王二哥,」曹雪芹說:「繡春的主意只怕是唯一的主意。咱們平心靜氣來商量,有甚麼行不通的地方沒有?」
繡春想想不錯,便即改口:「我沒有說對,應該是不能談他的事。」
「這一說,繡春一定要考慮了。」曹雪芹想了一下問道:「二哥,你看是先把話說明白,讓她自己挑一條道兒走呢?還是你先替她辦了,隨後再把利害說給她聽?」
「但願我想得不對。好了,不提吧!」錦兒轉臉跟曹雪芹說:「到貴州去,倒不失為一條路子;不過也要他本人樂意。」
「不會,決不會!」
「怎麼?」曹雪芹不由得問:「他們會跟強家父子過不去?」
接下來便談到「小王爺」了;曹震透露了一個秘密,今年才被封為寶親王的四阿哥弘曆,雖說簡在帝心;但同歲的五阿哥和親王弘晝,並非毫無繼承大位的希望。畢竟寶親王生母是宮女,出身不高,成為競爭帝位的最大弱點;如果沒有過人的長處,就會爭不過和親王。
「去一趟保定無所謂,馬空北的交情也夠,只要辦得到,無有不肯幫忙的。不過,咱們想要人家辦的是甚麼?辦得到的是甚麼;辦不到的又是甚麼?仔仔細細商量定了,一次辦妥當;不然,只怕沒有時間補救了。」
「你看呢?」
「這有個緣故,到貴州可以託人替他在軍功上巴結一個出身。」
「是啊!」王達臣說:「此所以我要跟他見一面,聽他親口說一句,事情才能踏實。」
曹雪芹心中一動,自我警惕;不但要馮大瑞自己樂意發往貴州,還要他樂意為皇家效力,方始可以免禍求福。這一層,得讓王達臣跟馮大瑞說清楚。
「有甚麼事我能替她做的?」
「你那天告訴我,說繡春已經打定了主意,生是馮家人,死是馮家鬼;這一層,太太知道不知道?」
一早起來,王達臣與曹雪芹都是滿腹心事,連話都懶得說;她知道,他們心裏都縈繞著一個念頭:繡春不知道能不能看得開;但願她能自己克制才好!
於是仍舊由曹雪芹跟曹震去談;用的不是徵詢的語氣,而是據實道明了繡春的希望,求助於曹震。
「我是有點替滄州強家父子耽心。」
「見這麼一面,往後的日子就容易過了嗎?繡春,沒有行聘,沒有成禮,也沒有請客,就這麼成了馮大瑞的媳婦;你不嫌委屈?」
同時聽說黃象等人,亦已深悟前非,表示自知罪無可逭,想重新做人而不能,希望幫中弟兄,勿蹈他們的覆轍。
「那還不容易?摺差總要住店,總要睡覺;把他的摺匣偷出來,抄完了送回原處,誰知道動過手腳?」
「急可是急不得。還得花一兩吊銀子,得回京裏籌措。」曹震答說:「總得十天的工夫,反正一定會在馮大瑞人到雲南以前辦妥。」
「這件事,看起來是錯到底了;也窩囊透了!」心力交瘁的王達臣說:「天下根本就沒有一個薛平貴;就有,也一輩子不能回來了,王寶釧還苦守寒窰個甚麼勁兒。咱們得把實話告訴她,讓她自己拿主意。」
「可敬之至!」強士傑神情肅然,「只怕他於心不安,不肯受這番好意。」
看樣子文覺決不敢口是心非,但他的密奏中到底如何建議,卻仍是一個謎。潘清深知文覺詭計極多,不看到他的原奏是不能放心的;好在沿運河的「車船店腳牙」都有聯絡,想看一看文覺的密摺,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對了!是以誤信邪教的罪名,發往烟瘴地方。」
「不!他沒有許我;反勸我別管。不過,他說的話很有道理;也很像是暗示。」
「這就是你的成見了。」曹雪芹笑著說。
「第二件是,你也知道的,他原說過要娶我妹妹;我得問問他,這婚約還算數不算數?」
「好,我今晚上就寫。」
繡春那裏會想到這一點,只覺得曹震的態度轉變,有些可疑;琢磨了好一會,有句話終於忍不住要說。
「這就要請震二爺轉托馬老爺了,派個老成的解差;再花上幾兩銀子,我想他不致於太為難我。」
敘到此處,急轉直下,文覺這樣寫道:「以臣愚見,此輩竟可不殺。倘蒙皇上恩出格外,在潘清公義私情,兩俱得全,自必感激天恩,分外效忠;而漕幫中m•hetubook•com•com不諒其首領之憾,亦得渙然冰釋,且感於皇上天高地厚之仁,相互規勸,務必謹守皇上法度,亦為意中之事。」不過,「倘或逕予開釋,亦嫌於國法有虧;準情酌理,似可充軍烟瘴極邊。」
強士傑不作聲,默默在心中估量,人情加上銀子,保釋之事,倒有六、七分把握;但看樣子,馮大瑞對這兩件事,一件都不會答應。
在她從從容容梳洗過後,以微笑迎人,而從他們眼中發現驚異莫名的神色時,她知道她猜得不錯,因而越發擺出好整以暇的態度。
「這是細節。如今最要緊的是——,」馬夫人沉吟了一下,對夏雲說道:「得讓達臣到保定去一趟。」
「是,是。我懂你的意思!等他答應下來,我還釘他一句:可不能口是心非。」
「有一次我試探著問,假如把繡春接回來,你會怎麼樣?她笑笑不答;後來回我一句:『你別癡心妄想了。』隨後又說:『你真有本事把繡春接回來,我算服了你。』你聽聽這意思!」
「你不是說過,虧欠著繡春,但望能替她做件甚麼事才好。有這話沒有?」
「你預備跟誰商量?」
「我不懂!」曹雪芹率直答說。
「這得問他自己。」曹雪芹問道:「我想保定去看一看他;不知道外人能不能探監?」
對於這一點,繡春自然關心,「你的信怎麼寄?」她問。
傳話過去,繡春不免躊躇;最後提出兩個條件,一個是把曹震請來,大家一起談,也就是不願單獨見面;再一個是「語不及私」。
「讓我好好想一想。」曹震皺著眉說:「這得從長計議。」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你只看著你那個朋友,是不是橫死的骨相,便知過半矣!」
馬夫人剛問得這一句,曹雪芹抗聲說道:「娘,你別問了!繡春自然得跟大瑞見一面,不然,萬里迢迢,朝思暮想,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那倒說不定。」
所謂「切身的正事」,自是指補考而言。他人出於關切之意,正言規勸;曹雪芹雖覺掃興,仍不能不表示接受。
曹雪芹不承認自己有成見,「二哥,你這話說得不公平。」他說:「不錯,你是為繡春打算,可是你想過繡春現在心裏想要的是甚麼沒有?一個人累得不可開交,只想有一榻清靜之地,讓他好好休息;而你備了一桌盛饌,殷勤相邀,試問,你這份好意,如何接受;我們替你去邀客的人,又如何開口?」
她不能同意曹雪芹的想法,只為不甘於承認失敗;而且細想一想,並不覺得已經失敗。從她出主意希望馮大瑞投效平郡王那時起,心心念念所想的,便是如何讓馮大瑞免於殺身之禍?如今只是充軍,殺身之禍已免,就不算失敗。
馬夫人覺得她有些匪夷所思——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當面鑼、對面鼓地「自媒」,話怎麼說得出口?
「雪芹,」方觀承正色道:「這些事不是你該問的!病體初癒,宜乎好好修養;你別忘了,你還有切身的正事。」
「對了!擁立是取富貴的終南捷徑,暗的比明的更妙。你看著好了,等小王爺班師還朝之日,一定當議政王。」
沉默不能太久;曹震只好這樣答說:「讓我再打聽打聽,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如果現在仍舊是老王爺頂著爵位,那就倒楣到家了。為甚麼呢?」曹震自問自答地說:「皇上原來因為老王爺跟恂郡王不和,用他接恂郡王的大將軍印;打算著他感恩圖報,會挑恂郡王的短處。那知他毫無表示,皇上十分不喜。再說老王爺的『大爺脾氣』也實在太過分了一點兒,講究邊幅的皇上,怎麼能看得上眼。若是他仍舊頂著爵位,必是處處碰釘子;咱們曹家,甭想能受他一點照應。不是說他不肯照應,而是他照應不了;連帶受累,倒是有分的。」
強永年又說,「馮大瑞如果發配貴州,不也要靠他想法子嗎?我看,你乾脆把他搬了來,那裏該關照,那裏要託人,一下子把話都說清楚了,豈不乾脆?」
她這答話的神態,卻讓曹雪芹替她感到委屈,正想找句話安慰她時,只聽馬夫人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只要你不覺得委屈,以後的日子就容易打發了。好吧,你收拾收拾早點動身吧!芹官就算送親。」
於是約定了在保定見面的地點,分道出發。曹雪芹到得通州,說知究竟;照規矩,繡春不便有何表示,要請馬夫人作主。
「馮大瑞不是那種人。」曹雪芹毫不遲疑地說:「而且,他很聽繡春的話。」
「雲貴兩廣,一共四省,扣足四千里計算。」方觀承又說:「馮大瑞願意到那一省,我可以替他關照直隸臬司。」
「不管是吉是凶,總也要有個安排吧?」曹雪芹慫恿著說:「你倒不妨先跟太太提一提。」
順是如此,逆又如何?王達臣用心思索了一會,想起曹雪芹的話——為了透澈瞭解曹雪芹信中所說的種種,他特為迂道進京去看了曹雪芹;談到安排馮大瑞去貴州,曹雪芹很認真地囑咐,一定要向馮大瑞切切實實問清楚,是否心甘情願為皇家效力?如果還有異心在,那就不但會替他自己帶來殺身之禍,而且將連累好些人,那就不必多事了。
「這個法子一定管用。有我成天看住他,還怕甚麼?」
「我,」繡春很吃力地說:「我想去看他一趟;我想他不致於給我釘子碰。」
「何謂隱約談過?」
「那就更靠得住了。」強士傑感動地說:「馮師爺交到王二叔你這種朋友,真是他的造化!」
「喔!」強士傑心想,原來反清的人,要他倒過來為清朝效勞賣命,豈非緣木求魚?不過這話不便說破,只往下問道:「第二件呢?」
「怎麼?」秋月知道他這天出門,欲辦何事,所以這樣問說:「是方師爺許了你,一定救馮大瑞?」
對這一點強士傑倒是深感興趣,「王二叔,這先得看你的意思。」他問:「你願意不願意?你願意了,還得看三姑娘的意思。」
「這打算由來也不止一日了。咱們曹家最倒霉的日子過去了——」
到得滄州,只見著強士傑;「家父趕到保定去了。」他說:「馬老爺派人來送信,說是公事下來了;消息不壞。這自然是三老大爺的力量達到了。你請在滄州待一兩天,等家父一回來,情形完全清楚,那時該幹甚麼幹甚麼,分頭辦事,豈不比現在去瞎碰好得多。」
「如果太太准她這麼做,可就是害了她了。」曹震又說:「若說馮大瑞一到雲南就可沒事,猶有可說;萬一出了事,繡春已是有案的人了,孤零零一個人在雲南,你想想,你心裏能不難受嗎?」
繡春不作聲;隔了一會方說了句:「你不明白。」
正在談著,曹震回來了,得知馮大瑞性命可保,也覺得欣慰;「要說地方舒服,自然是雲南跟廣東。最苦的是貴州。不過,」他說:「我倒覺得馮大瑞去貴州的好。」
這件事自然交給強永年去辦。漕船在山東一共十幫半;濟寧州屬於東昌幫,當家叫馬玉盛,交遊廣闊,足智多謀;強永年跟他商量,他拍胸擔保,不出兩天,就可以弄到密摺的抄本。
「逢州過縣,巡檢老爺那裏投文過堂呢?」王達臣又說:「我告訴你吧,只要平頭整臉的犯婦,少不得就有嚕囌。我見得多了!」
王達臣與曹雪芹,都覺得曹震的話不差。一項一項數下來,辦不到的是保釋馮大瑞出獄完婚;有把握辦得到的是發往貴州;應該也可以辦得到的是王達臣探監。
「我不嫌。」繡春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
這個故事袪除了曹雪芹的憂慮;回到曹震家,一進上房遇見秋月,她奇怪地問道:「甚麼事這麼高興?好一陣子沒有見過你的笑容了。」
曹雪芹看她意志如此堅決,料定非王達臣所能勸阻得了的;這樣針鋒相對地爭下去,徒然傷了兄妹的感情,更加不好,因而插|進去說道:「我看,這件事不妨先跟震二哥談一談;官場的情形他比較熟,或許有妥當的辦法。」
「我沒有提到你,因為這封信寫得很隱晦。震二哥的話也不錯,為防萬一株連,嫌疑要避得乾乾淨淨,將來倘或出事,要讓人看起來,咱們跟馮大瑞沒有甚麼關係,那就不管是甚麼『瓜蔓抄』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扯不上咱們。」
「我去看朋友是件很要緊的事。」
「賨親王跟小王爺的情分,你是知道的,這一次受命為定邊大將軍,其實是替寶親王出征——」
平郡王議政,便如以前的怡親王胤祥;當今的莊親王胤祿,那才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曹家否極泰來,自不待言;所謂「新機」,說來倒也有些道理。
「好吧,我說給你聽。我不出面,託人來辦這件事;不過我們的嫌疑要避得乾乾淨淨;沾上一點關係就逃不了。」曹震問道:「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爹,」強士傑插嘴說道:「王二叔有曹家來的路子,替馮師爺另有一番打算;情形比較不同,也許從夾縫中可以找出辦法來。」
「提調」姓楊,是內務府的主事,與曹家不算世交,他很懇切地對曹雪芹說:「這一次補考是來大人特為關照,已有人在背後說閒話了。如今補考結果還沒有揭曉,你又請假出京;倘或上頭要找你問一問話而找不到人,那是多不合適的一件事!而況你的理由是『訪友』也嫌太薄弱了。」
曹雪芹聽他說得嚴重,不由得就接受了他的想法,「你是說,你要是替馮大瑞找了路子,繡春就不能嫁他。這樣你才能避免株連?」他問。
「這——」曹雪芹大為詫異,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這怎麼扯得上?打仗這玩意,真刀真槍,各人是各人的功勞;小王爺立了功,也不能記在寶親王頭上。」
「震二哥答應替我交驛差沿路探報。」
「而況,」一直不曾說話的夏雲接口:「還有那幾百銀子的力量。」
「貴州?」強士傑大為詫異,「烟瘴四省,沒有人願意到貴州的。」
「我懂。你的意思跟王達臣差不多。咱們分頭辦事,請你先打聽打聽,有甚麼能安安穩穩把她送到雲南的妥當辦法;我拿你的話傳給她。」
「你也太偏激了。不是我說,震二哥就算過去不好,如今在學好;有對你不起的地方,如今在補過。事隔這麼多年,到底又不是甚麼不共戴天之仇,你不該再拿從前的態度對他。」
「啊!」曹雪芹領悟到了,「這也等於就是小王爺的擁立之功。」
「那姓馮的就說過,如果有機會,饒不了強家父子。」
「好!準定這麼辦。」王達臣問:「回頭見了震二爺,是咱們一起跟他說;還是你私下跟他談?」
「只能談馮大瑞的事;不能談我的事。」
「那還用說!」強永年也很想結識曹震,所以拍胸擔保,「你只要把曹家震二爺搬了來,跑腿是我的事。」
就因為這句話,害得曹雪芹心神不定,連酒都喝不下了,馬空北卻意興甚豪,喝得酩酊大醉,方始由他的跟班扶了回去。
「是!」強永年問道:「是不是要跟保定方面聯絡一下,讓他們知道有這回事,好有個準備。」
這個辦法說來容易,但法例上辦得到嗎?秋月便說:「太太經得事多,想來知道有這樣的例子。」
「這——,」曹震為難地說:「關係實在太大。出了事,你也會受害,你知道吧!」
「多謝你指點!我馬上進京去一趟。不過就算能把他搬了來,在保定仍舊要仰仗大力照應。」
不願見的人,偏在眼前;想見的人,長在天涯,難道真是命中註定,無可更改?在惘惘不甘之中,她心頭突然靈光一現,照澈了「蔽境」,頓時歡喜無量,自覺人定勝天,心安理得了。
「好了,你我都算對得起馮大瑞了。震二哥答應花一兩千銀子,另外託人幫馮大瑞的忙。他說他不能出面,怕萬一將來出了事,株連在內。我想,咱們奔波了這一陣,有此結果,也算差強人意了。」
「你想,我多少年不願意理他;這回低聲下氣跟他說好話,如果一無結果,不是太划不來?」
「到貴州是條上進的路。」
「是的。」繡春平靜地答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知道為甚麼不可以?」
「我不是不願意幫馮大瑞的忙,」曹震緩緩地開口了,「這個人我沒有見過;只聽人說,他的氣性浮動不定,做事顧前不顧後,我有點不敢插手管這件事。你總知道,如果再出亂子,關係很大。」
曹雪芹知道,不能再往下說了;繡春這種態度便是深不以為然的表示。他們一直談得來,即由於彼此都很小心地避免意見不合,形成僵局。於是他換了個話題說:「我得好好寫封信給馮大瑞,切切實實勸一勸他,再不能惹事生非了。」
曹雪芹如言照辦,當時寫了信,是寫給馬夫人的,由曹震派專人送到通州。
於是等秋月陪了馬夫人回通州,曹雪芹也搬回學舍去住;接著便是補考,在等待揭曉的當兒,忽然接到方觀承的一封信,聊聊兩行:「刻有喜訊奉告,乞即顧我一談。」
「對繡春,我就是這麼在想;要讓她舒舒服服過幾天好日子。無奈——」曹震搖搖頭,苦笑著不說了。
「回太太的話,我沒有別的路走。」
「那就壞了!王二叔,我勸你先把親事說定了,再提到貴州的話,那就一切都順了。」
這就是說,發配起解是秘密的,那一天起程;發往何處;解差是誰,沒有人知道。照此看來,要想將馮大瑞保出來完婚,恐怕辦不到。
多少年來第一次相見,場面自然很尷尬,繡春先是故意繃緊了臉,轉念又想,此求於人,不該有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色,因而把頭低了下去;曹震原想盡力裝得灑脫,但一見了面,忍不住細細打量,印證回憶,皮膚不如以前滋嫩;體態反倒婀娜了。回想當年纖腰在抱的舊情,眼圈都有些紅了。
「這一點我相信:可是得繡春跟他在一起這件事只怕很難,我已經打聽過了,直隸按察使衙門,管這件案子的王知事說:馮大瑞原來的口供上,說他別無親人,如今忽然出來一個結髮妻子;上面如果追究,何以先前不仔細查明白。這話很難交代。」
於是馬夫人好奇地問:「你打算怎麼跟他說?」
「這倒也乾脆!」馬夫人笑道:「換了你是馮大瑞,也不忍心說一句:我不要你。好吧,咱們商量辦喜事吧!」
「我看是孽緣。將來不說,眼前明擺著是個欽命要犯;繡春好好兒地,說要陪他一起去充軍,你想太太會准她做這種荒唐事嗎?」
曹雪芹當然不便說,他是有所圖謀,要辦妥了馮大瑞的事,他的圖謀才有指望;只好這樣答說:「他願意幫馮大瑞的忙,原是有誠意的;不然他糧臺上也很忙,老遠跑到保定來幹甚麼?」
「這又是什麼道理?」錦兒問道:「貴州好在那兒?」
「你這話,」王達臣茫然地,「我可有點兒不明白!」
「我不知道是那尊菩薩?」王達臣很起勁地說,「請你告訴我;我馬上去求。」
「這話怎麼說?」
「不是不准你請假嗎?」
「我看你私下跟他談,比較合適。我到底是外人,也許震二爺有些話,不肯當著我說。果然他有為難之處,我們也不便強求。」
這樣想著,打算說一兩句話,作為棒喝,讓他絕了念頭。那知他還在考慮措詞,錦兒卻已先開口了。
「你們看著好了!事情還沒有了;不知道會出甚麼花樣?說不定會窩裏反。」馬空北又說:「我現在只盼望這一班煞星,早早出了直隸境界,才能放心。」
「是嗎?」曹雪芹摸著臉說:「我今天才算放心;馮大瑞決不會死。」
「誰知道他是真話,還是假話?王達臣人很忠厚,他們又是換過帖的,自然容易信他的話,我可不能不小心。」曹震又說:「我跟馬空北細談了,才知道這一案非同小可;密旨上特別交代,『務須嚴密!若有妻兒,一併遣戍』。這意思已很明白,要把這一案遮得一點痕跡不露。姓馮的如果不小心,別說鬧事,只談一談這一案,風聲一露,上頭就會追查,那時候就不止我一個不得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件事我愛莫能助。」
「這也是緣份。」
「芹二爺,你也不必替他們難過。照我說,這樣反倒好;不然,繡春一年一年空等,那種滋味也很不好受。在大瑞,老覺得對不起繡春,心裏拴著這麼一個疙瘩,日子就更難過了。」
「已經走了;大前天動身的。」
「這辦不到的m.hetubook.com.com;探監,上面一定不准。」
可惜抄得不夠清楚,但無礙於原意;從抄本可以發現,文覺負有探求民隱、考察官吏的秘密任務。當然,這些不是強永年所關心的;他只注意最後一段,說一路查訪漕幫,安分忠順,實心奉公,皆為漕幫首領潘清嚴於約束之功。如黃象等人,偶萌異心,迫令自首,聽候國法治罪,無異大義滅親;但幫中只有少數人對潘清不能諒解,說他處置過嚴。
這個朋友就是馬空北,五短身材,一雙眼睛,晶光亂射,一望而知是精明強幹的腳色。座中當然要談到馮大瑞;馬空北對他似乎懷有偏見,曹雪芹不以為然,卻以初交,又是曹震的朋友,不便辯駁,只默默聽著,表示冷淡而已。
乾宅迎娶,照例兄弟送親;馬夫人說這話,竟是將繡春當骨肉看待了。一時感激涕零,繡春噙著眼淚,跪了下去,磕著頭說:「我去一趟,回來還是伺候太太。」
「我一定讓她來見你,或者請你去看她。」曹雪芹說:「可是,見了面就非得幫她的忙不可。」
「你這話不講理。談馮大瑞怎麼能不談你?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自己辦得到這一點嗎?」
「那你就做大少爺好了!」曹震緊著說:「內務府坐享其成的閒差使多得很,只要有路子,隨便你挑。一人得道,雞犬昇天;要好大家好,若是有一個人受苦,享著福的人心裏也不會好過。」
繡春覺得他說這話,在態度上是支持的,因而默不作聲,王達臣則是不好意思反對,勉強也同意了。
想停當了,才應約到平郡王府去見方觀承;他一見面就說:「你不是很關心馮大瑞嗎?案子有結果了。」
「上面不准,從下面想辦法。」王達臣情急智生,「強二哥,不說黃少祖在監獄裏開香堂嗎?那一來,牢頭禁子是你們的同門,這難道不能想辦法?」
「一點都不錯。不獨是我受株連;你也一樣!咱們曹家都一樣。」
「甚麼事?」
「你也別煩!」王達臣安慰繡春,「我陪芹二爺去看震二爺;該怎麼辦,等商量完了來告訴你。」
「是不是!」曹震的神色,開始變得有些興奮了,「繡春的事,咱們得重新琢磨。」
這話就深可玩味了。曹雪芹收歛笑容,徐徐說道:「只要你是真的為繡春設想,是不是私心,大家都能分辨的。」
原來是馮大瑞的消息!既說是喜訊,當然可以不死;當即問道:「是充軍?」
「有七、八分就夠了。事不宜遲,你趕緊去辦吧。」
「怎麼記不上?第一,小王爺當大將軍,是寶親王舉薦;第二,如今苗疆軍務,西路、北路的軍務,雖有鄂中堂在策畫,可是代皇上看奏摺、看軍報的是寶親王。小王爺如果立了功,就是寶親王指授方略有功。」曹震放低了聲音說:「小王爺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軍報中頌贊方異高明之處,大多是寶親王的主意。這樣暗地裏一捧,寶親王跟和親王在皇上心裏的份量,自然一個重、一個輕了。」
「怎麼?」曹震問說:「在路上就會鬧事?」
「這我知道。」曹雪芹笑道:「你始終忘不了繡春,是誰都知道的。」
這倒是真話!曹雪芹不由得答一句:「果然到了那地步,叫人不寒而慄。」
曹雪芹當然不能道破實情;一時無詞以對,只好怏怏然地退了出來,跟錦兒去商量。
「先吃早飯。」她說:「吃飽了好辦事。」
曹雪芹突然發現,王達臣眼神微帶閃爍,一面說話,一面不斷去看繡春;彷彿有些話忌著她有所保留似地。因此,口中不言,心裏卻在盤算,如何趕緊避開繡春,跟王達臣私下深談。
「就是昨天跟你說的那些話。」
曹震楞了一下問道:「你是說,繡春現在只關心馮大瑞?」
「王二哥探監,不如繡春探監。若說他們夫婦遠離,連個話別的機會都不給,這也未免太說不過去了。」曹雪芹說:「王道不外乎人情,繡春要探監,萬無不准之理。」
「喔——」曹雪芹大感興趣,「請方先生開示其中的道理。」
領著去見了王達臣,先安頓住房;問起曹震,說住在糧臺委員的公館;及至一提到馮大瑞的事,王達臣的臉色立刻就很難看了。
「那好啊!」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問:「你快說!是甚麼法子?只要這個法子管用,震二哥一定會替馮大瑞好好安排。」
「如果她連來見我的勇氣都沒有,怎麼能相信她有自願充軍到雲南的勇氣?」曹震又說:「上萬里路,你以為是好玩兒的事嗎?」
「這件事,」曹雪芹搶著問說:「你跟錦兒姊談過沒有?」
這喜事怎麼辦?秋月與夏雲心中的想法相同,新郎在繫;只有新娘一個人,能成嘉禮嗎?
「那麼太太怎麼說呢?」
曹震不作聲,心裏卻不免重新考慮,到底能不能想出一個可幫馮大瑞的忙,而又不致受連累的辦法出來?
曹雪芹病癒能出門的第一天,就去看了方觀承,率直地談到馮大瑞的案子;想要知道,方觀承有沒有可以為力之處?
「是的,我要試。」繡春毫不遲疑地答說:「事在人為。只要處處留心,能隨機應變,那裏都不必怕。」
轉念到此,不覺黯然;嘆口氣說:「唉!忙到頭來一場空。」
「她說過了,」錦兒應聲而答:「生是馮家的人,死是馮家的鬼。」
「這個,我會跟她說。」
這倒是藹然仁者之言;曹雪芹對他這位堂兄,發生了難得有的敬意,不由得深深點頭,表示傾服。
「你讓她當面跟我來說!」
繡春想了想說:「我要問他:大家都知道我姓馮了;你怎麼說?」
「嗯、嗯!」曹震深深點頭;將曹雪芹找到一邊,低聲說道:「我先到保定去找馬空北;你讓王達臣去接繡春。你跟繡春說:她儘管來;如果不願意跟我見面,我躲開她。」
「這件事倒似乎不難。」強士傑突然想明白了,只要馮大瑞願意去貴州,從軍效勞,不愁沒有出身;亦就不愁不能「賜環」,與妻子團聚,於是他問:「王二叔,這兩件事,你打算先問那一件?」
「芹二爺,我可不是小人之心;不過不問清楚,心裏放不下。震二爺大而化之的脾氣,你當然也知道;說過忘掉的時候也有,他不會是弄個空心湯圓你吃吧?」
「正就是我妹子自己的意思,願意守著他。」
「我知道。」繡春答說:「不過,說他做事顧前不顧後,這話未必盡然。芹二爺在這裏,倒說一句著。」
「豈止親族?即便隨從身上,亦可以印證而得。」
說完,曹雪芹取出筆硯來寫信。繡春一直希望他能問一聲:「你有甚麼話要我轉告馮大瑞?」而他始終不說;甚至寫完信也沒有讓她看一看。這就讓繡春不但失望,而且大為疑惑,曹雪芹的態度似乎改變過了。
「照這麼說,看起來一定能保得出來。」秋月很起勁地說:「那就商量辦軎事吧!」
但此刻卻是一個得失關頭,如果不能即時說服曹震,為馮大瑞安排一條自新之路,那就真的是「忙到頭來一場空」了。
「還是沒有說對。」曹雪芹笑道:「應該是不能談他跟你的事。」
「說得倒也是。」秋月點點頭。
王達臣停了一下又說:「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路子是有,就不知道大瑞的意思怎麼樣;如果等我從開封回去,再找人寫信到雲南去託尹總督,那時候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一切都太晚了。」
曹雪芹正在這樣想著,曹震突然問道:「雪芹,你將來想幹甚麼?」
強永年當然也想到過這條路子,但以第一,淵源甚淺,怕碰釘子;第二,這一案還有兩家也在找強永年設法,能探監會見親人,麻煩甚多,如果勉強幫了王達臣的忙,讓他如願以償,對另兩家便不好交代。因此,聽王達臣這一說破,頗感為難,幸好還有個人可以推託。
「甚麼?」王達臣問說:「你說的是甚麼話!教人莫名其妙。」
等王達臣從頭到尾,細說了打算;強永年答說:「把我們馮師叔發到貴州,這一點託馬空群,或許可以辦得到。不過,誰知道他心裏是怎麼個想法呢?」
「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
這話倒是將王達臣說動了;躊躇的是,由於繡春的關係,他一向不理曹震,如今仰面求人,未免難堪。但轉念想到有曹雪芹在,不覺欣然。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