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曹雪芹摸索著找到紙媒,在博山爐中燃著吹旺,將油燈點了起來。
就這用輕輕淡淡語氣說出來的兩個字,倒像在曹雪芹臉上重重地摑了兩掌,他急忙將手抽了回來,囁嚅著說:「繡春,我不對;我不該欺侮你。」
「我跟仲四也想到了這一層,託人到鹽山縣衙門去問,可有甚麼無名屍首?也沒有!」夏雲又說:「這件事實在奇怪!仲四很熱心,已撒帖子請他的同行,還有漕船上的朋友都幫著找;總要找到為止。」
曹雪芹聽她的話,一口吹滅了油燈;這間屋子是重新裱糊過的,四白落地,窗子也糊的是雪白的綿紙,因而如銀的月色透進來,顯得別樣清幽;曹雪芹高興地說:「你的主意真不錯!」
這讓曹雪芹為難了,他無法明說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況下,繡春才說了這兩個字;只好這樣答說:「你自己問她去。」
這一親消除了曹雪芹的不安,但卻攪得他心亂如麻,好久才能定下心來。就這時發覺頰上涼涼地,伸手一摸,枕上濕了一大片;繡春無聲的眼淚,流得已浸染到他這面來了。
夏雲點點頭,「難怪繡春要為你淌眼淚。」她下了句斷語:「值得。」
「好,我懂了。」
好久,兩人同時鬆開手;「比是比過了,高矮差不多。」曹雪芹問:「你到底是為了甚麼?」
「我也這麼想。不過,這是沒法子的事。」
「那就不要緊。三、五天腫消了就好了。」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挨了罵,對著燈哭;淚眼糢糊,望出去小小一團火燄在搖晃,覺得挺好玩,不知不覺連哭都忘記了。」
曹雪芹一笑不答;只問坐在陰影裏的繡春:「你的眼不要緊吧?」
「我有酒。仲四奶奶不知道那兒得了兩瓶外國的紅葡萄酒,說能活血補血,特為拿來送我。喝了一瓶,還有一瓶;我去拿。」
馬夫人這才發覺,事有蹊蹺;「你說甚麼事情弄清楚?」她緊接著又問:「我也奇怪,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失蹤?走到那兒去了呢?如果找不著,又是出了甚麼事?莫非尋了短見,可又是為了甚麼?」
「這是第一首?」
「還不壞。」曹雪芹問:「何以吹了兩段就不吹了呢?」
一進門,錦兒便蹲身向他請安;曹雪芹一面避開,一面問道:「錦兒姊,這是幹甚麼?」
「怎麼不要?當然要!」
「是的。說定了。」
「怎麼樣?」
「我真羨慕夏雲,能吃能睡。」繡春嘆口氣:「夏夜漫漫。」
「等我眼睛好,總還有十天八天;你回去了,派個得力的人來接我們。」
「喔,派誰呢?」馬夫人問秋月。
誰是得力的呢?曹家的底下人,數何誠最能幹;但繡春避到鹽山,極可能是何誠洩漏的消息,怕她見了他討厭,不宜來接。此外,就想不起來還有誰可派。
「對了,你多坐一會,陪陪繡春,我可不行了。」說完,匆匆而去。
曹雪芹不作聲,好久,嘆口氣說:「你就是想甚麼事都比人家多繞一個彎!心比人家多一個竅;聰明反被聰明誤。」
曹雪芹這一急非同小可,但卻又不便堅持要去,因為這一來就非將真相和盤托出不可;牽涉到曹震,便關聯著繡春,原是不說破曹震鹽山之行,交換他對繡春的讓步;一說破了,曹震自然不高興,也沒有再踐諾的義務,那樣豈非大糟特糟。
「好!明天我替你去辦。你試試我的靴子大小。」
等說知究竟以後,繡春久久不語;心裏在想,仲四明明是在下「逐客令」。走當然要一起走;只是自己有件大事卻不知如何安排?
「這個財不發也罷。」
曹雪芹說他是想到元朝朱德潤的一首詩;題作「飛霞樓」,其中有一聯是:「沖融畫錦橫窗碧,絢爛晴光入座紅」,這就是「絢」字的出典。
這是極正經的話,事實上也是曹雪芹想問想說的話,便把眼睜開來,定定神說道:「第一,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讓太太跟震二哥說,不管是男是女,都過繼給我。第二,你跟你兄嫂一起安安靜靜過日子,守到馮大瑞回來,同諧花燭。」
「這麼說,詩是香奩體?」
找了一年七個月也沒有找到;繡春的下落始終是個謎。而這時,圓明園中一個震驚天下的謎發生了。
果然,曹雪芹心思略定,掀被下床;秋月一面伺候他穿衣服,一面告訴他,消息是由仲四奶奶娘家姪子派急足來通知的;仲四已經先趕下去了。
曹雪芹沒有再說下去;繡春卻很想聽個究竟,便即說道:「閒聊解悶,你怕甚麼?」
「批駁得好。不過——。」曹雪芹突然頓住——這首詩寫的應該是勾欄人家;繡春雖生長金陵,卻從未到過秦淮舊院,大概也沒有讀過「板橋雜記」;只以為大戶人家才有「玉壺」、「畫堂」。不過,這樣說明白了,令人掃興,所以他改口說道:「我唸第二首給你聽。」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繡春又說:「夏雲說你的話,我也用得上;不過該這麼說;沒良心的,配不上我;有良心的,我配不上。」
「一部聊齋;一部疑雨集。」
說到曹雪芹,倒提醒了夏雲,「我看看去!他的信,寫得怎麼樣了?」說完,掉頭就走。
「我的心裏有事在想。」
夏雲跟他也是差不多的心思,不過她說了出來:「得力莫如老何。」
到得飯後,正要出門時,仲四奶奶不速而至;這一下不必曹雪芹費事,只問仲四奶奶好了。
「女孩一定要長得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不過,自己覺得長得比別人出色,以致於目空一切;那最壞事。你起女孩子的名字,要把這一層意思,暗含在裏頭。」
她將酒瓶與紙包交了給曹雪芹,隨手拉過一張椅子來坐下;月色斜照,齊鼻而止,一張臉黑白分明;那雙眼雖隱在暗中,但彷彿有點漆雙睛閃閃發光。加上她穿的是青緞狐皮坎肩,齊肩出鋒;雪白的毛皮,使得曹雪芹忽然生出幻想。
原來仲四臨時有筆買賣要接頭,須三天以後方始回京。他聽他妻子說,曹雪芹與夏雲要趕在曹震前面到京,去解釋誤會: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請曹雪芹寫一封信,由他派快馬遞送,保險可以趕在曹震前面到京。
說著,便提筆在手,蘸飽了墨看夏雲,她卻在發楞;原以為輕而易舉之事,到得臨頭,才知道「看人挑擔不吃力」。
「又有句成語,也是蘇東坡的話:『絢爛之極,造於平淡。』凡是美滿婚姻,都是平淡的;女孩子要平淡才是好歸宿。你說是不是?」
「也不是故意開玩笑。我不那麼說,他今兒起來,就不敢這麼猛灌冷茶。」
(全書完)
丫頭答應著去了,很快地有了笑語聲;門簾一掀,曹雪芹尚未看清人影,已只見長辮梢一甩,門簾外有人在說:「有客人在這裏!」
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我把要說的幾段話告訴你,轍兒你自己去編。」她屈著手指說:「第一、繡春上了震二爺的當,有喜了。這件事如果讓震二爺知道了,錦兒扶正的事,只怕就要吹了,所以我特為陪她躲到這兒來。」
「我不倦,我也睡不著。不過,你睡去吧!」
說著,他自己去開了箱子,取出另一件皮袍;繡春伺候他換好,捧著那件剛換下來的舊皮袍,實在禁不住那份溫暖,便即說道:「我也穿上試試。」
「這個號不好。」
就這一折騰的工夫,曹雪芹已經把話想好了;「錦兒姊,你知道的,咱們家的規矩,震二哥揍了我,我能拿他怎麼樣?認倒楣就算了。再說,我怕太太氣惱,也得瞞著這件事。可是,你們得替繡春想想,吃了啞巴虧不說,還讓震二爺這麼蹧蹋,她嚥得下這口氣嗎?如今別的都在其次,得先安撫繡春。」
「甚麼叫『銀灣』?」
「用了好些典,費了好大氣力,不過說了幽會幾乎失期這麼一件事!甚麼『銀灣』、『瑤島』、『三千里』、『十二峰』都是沒話找話的遊詞。還有一層,看『玉壺傳點』,自然是大戶人家;『青鳥銜箋』的『青鳥』,想來指專壞閨閣名節的三姑六婆。」停了一下,突然聽繡春問道:「芹二爺,你當我是信口開河,所以不愛答理是不是?」
「面對面,鼻子碰鼻子,高矮就比出來了。」
「哭得我都快忍不住要淌眼淚了。」曹雪芹問:「她的眼睛怎麼樣?」
「可惜你不會騎馬。」曹雪芹突然想起,「你光有一件皮袍也不行啊!從小褂到靴子都還沒有。小褂、夾襖、棉套袴,我都可以留給你;靴子和_圖_書
怎麼辦?」
「這是一大早的話,到吃午飯還不見她回來,我就急了,趕緊把仲四奶奶的姪子請了來;他也很著急,找到傍晚找不著,連夜派人通知仲四。」夏雲又說:「按道理說,繡春扮了男裝,仍舊有些扭扭捏捏;而且眼泡也還沒有消腫,見過的人應該記得她;偏就是沒有一個人見過!」
不懂的還是秋月已收回,而他深印腦際的那句話;反覆尋思,到想通了,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強自克制著哭聲的繡春,那裏還能忍得住,「你不知道我心裏的苦!」苦字竟不能出聲,一張口喉頭便塞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夏雲搶著說道:「你用不著學蒙古人的法子來表清白。」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太苛刻了一點。且等我唸了再評,『春濃逗夢三千里,路暗迷人十二峰。蠟照漸微香灺冷,珮聲纔達畫堂東。』」
「第二、第三都很好;第四段前面也可以,後半段我就不便寫了。」曹雪芹解釋原因:「是我代筆,寫這段話,像是我威脅震二爺,顯著我心虛似地。」
「說得是。比我晚一輩取名該用絞絲旁。」曹雪芹問:「你願意男孩怎麼樣;女孩怎麼樣?你說了,我好照你的意思來挑字眼。」
「其實我——。」
正說著,曹雪芹跨了進來;夏雲便即笑道:「這一說,芹二爺昨晚上可是發了財了。」
「我不覺得春雨是喜歡談他人是非的人。」曹雪芹問:「她談過誰的短長。」
於是他平靜地答說:「我是竦息屏營在聽你的高論。你說你的,別管我,你談結句吧!」
曹雪芹聽她說著,自然而然地想起夏雲的主意,她的那幾句「狠話」,把「震二爺」唬住了。同時也想到,既然曹震甘願受罰,豈非是替繡春擺脫麻煩的一個好機會?
一言而決,當時便由秋月交代何誠;讓他到鏢局去看仲四接頭。
「我也是瞎猜的。」馬夫人拭一拭眼淚說:「但願我猜錯。且等何誠回來,看怎麼說吧?」
「度日如年,要忍耐得下去才行。」
「這會兒還沒有走遠;趕緊找,還來得及。」
曹雪芹察言觀色,知道夏雲已疑心他跟繡春有了肌膚之親;想起繡春昨晚所說「對不起夏雲」的話,覺得必須辯白。但這種彷彿不欺暗室的事,從來就不能用言語自辯,否則就會越描越黑。因而他且不作聲,暗暗在打主意。
「繡春失蹤了,不知是怎麼回事?秋月跟我商量,應該趕緊去看一看。」曹雪芹接受秋月的勸告,改變了「有甚麼,說甚麼」的主張;這樣很簡單地向他母親說。
「那末,誰是有真心的呢?」
「你可不能再哭了!」夏雲提出警告,「我可見過哭瞎了的人。」
曹雪芹算是充分領悟了,但沒有用;到了馬夫人那裏行不通,因為她對愛子,甚至一直信任的秋月,都已發生懸疑;確信他們有許多話沒有告訴她,因此她不能允許曹雪芹單獨行動,怕一放出去就無法控制了。
繡春知道她指的是誰;曹雪芹卻未想到,便即問說:「只有誰?冬雪?」
「就是老何好了。」繡春居然同意了。
「莫非你看我有點妖氣——。」
於是,在午餐桌上,他將跟繡春同床共枕而不及於亂,以及為繡春未生的子女命名的種種切切,與他當時的心情,毫無隱晦地都告訴了秋月。
「這麼說,儘是些無題詩?」
同時他也想到,大概繡春自己也會奇怪,居然說得出這麼一番頭頭是道的「詩論」;莫非根本站不住,而他又不好意思駁她,所以保持沉默。倘或繡春是持著這樣的想法,就不宜急於表白;否則,反會使她誤會他是蓄意在敷衍她。
「第一首。」曹雪芹問:「如何?」
「如果兩個人都經不起,又將如何?」
「夏雲信上不是說,她敢保,我跟你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如今不乾不淨,未免愧對夏雲。」
「談你就很不少。」夏雲忍不住說:「她這樣對你,你至今還護著她;是非不明,就好心也不值錢!」
「對了,只說人走得沒有影兒了;沒有說自盡。」秋月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這樣回答。
一張眼,但見紅日滿窗;繡春已經在他身邊消失,掀開帳門一望,恰好有人進門,從身影中看出來是夏雲;於是故意咳嗽一聲。
這是一大鼓勵,因為她正是對結尾兩句不曾輕易放過,自覺有與眾不同的心得;而又覺得如果曹雪芹根本心不在焉,等於對牛彈琴,豈不無聊?因而才有那一問;此刻方知他真是知音,自然興奮得唯恐言有不盡了。
「不是這樣,你寫給錦兒姊的信,不就變成撒謊了!」
「不是引我;是為了給她代筆寫信。」
「『西望長安』。」
「你不會各樣取一個?」
「怎麼沒有關係?」繡春停了一下說:「馮大瑞未見得能回來;就回來了,我也不能嫁他。嫁他是害了他。」
「那就慢慢再想。」曹雪芹又問:「女孩呢?」
「我陪你去。」
夏雲這時也領悟了仲四的言外之意;看繡春沉默,想到她也許有心裏的話,不願當著曹雪芹透露,便即說道:「芹二爺,你請回你屋子裏寫信去吧!」
夏雲想了一會答說:「你的話不錯;不過最後那幾句話也很要緊,不能少。震二爺是吃硬不吃軟的狗熊脾氣,不說兩句狠話,唬不住他。這樣吧,你照我的意思,給我起個稿子,我自己抄一遍。喔,索性再加一段,你說繡春把眼都哭腫了,只等腫消了,馬上要回通州,打算請太太、四老爺出來跟震二爺評理。」
「自然是回京。咱們自己有房子在那裏。」夏雲又說:「反正太太要搬進京了。讓你二哥住鏢局,我也進京來陪你。」
她說得很慢,聲音中一片無奈之情;曹雪芹於心不忍,剛站起又坐下,口中說道:「我再陪你一會兒。」
「原來是這麼個說法!」曹雪芹笑道:「你的想法總比別人多繞一個彎兒。」
「我看,帶四個大元寶就夠了。再多,路上累贅。」
「你的意思怎麼樣?」夏雲低聲問繡春:「如果你還是想住下去,我跟仲四奶奶再去商量。」
「我得走了。」
「有伯就有仲,你以為我會生第二個?這個號,會生出好些誤會。單名綏很好,號不能用。」
「要搬家了,你不能去;再說你去了也沒有用,你能幫得上甚麼忙?沒的倒替仲四奶奶家添麻煩,還得接待你這個遠客。」馬夫人又說:「繡春不是沒有主張的人,她有她的道理;只要你們問心無愧,儘可以看得開。」
「不!把夏雲吵醒了不好。」
「火燄弄大一點兒,好讓我看得見你。」
馬夫人既感動、又憐惜;翻覆思量著,不由得掉下淚來。
「銀妞不是會吹笛子嗎?」繡春接口說道:「不如把她找來玩。」
接著,曹雪芹將不便著墨的緣故,說了一遍;繡春也笑了。
「明兒上街買一雙好了。」
「好!這我就放心了。」繡春站起來說:「芹二爺,咱們比一比身裁。」
「為甚麼一天之隔,有這麼大的變化?就算有震二哥來鬧了一場,可是跟這個打算沒有關係。」
「在芹二爺你走的第二天,她穿上你留給她的皮袍跟你買給她的靴子,說要上街走走,看看有人能看出來不能。我就說,上街蹓躂又何必穿靴子?她說不錯,換了你替她買的便鞋。」
取了繡春的一件皮坎肩在手的夏雲,轉回頭來問道:「芹二爺不再睡一會?」
「這,」湊在一起看信的夏雲,指著「曹綏、曹絢」的名字問:「這是誰?」
於是,曹雪芹將由替夏雲代筆,憶及當年常替春雨代筆的聯想,講了給她聽;口一滑,把夏雲的話也說了。
「不!」繡春立即接口,「多謝仲四奶奶跟姪少爺,打攪已經很多了;還是讓我們家老何來吧!」
曹雪芹困惑了;不由得就問:「幹嗎?」
「不然!」夏雲拿她們自己來作證,「咱們聚在一起,就很少張家長、李家短的嚼舌頭。譬如季姨娘的糊塗,三天三夜都談不完,我就很少談她。你也是,秋月也是,只有——。」夏雲忽然將話嚥住了。
「好了,就算我沒有說過這一句。總而言之,這件事是震二爺闖的禍,要花錢、要派人去找,都該是他們的事。」
「這麼說,你也有過這種境界?」
「是不是?」秋月看著錦兒說:「芹二爺也是這麼說。」
「是!」夏雲向秋月說:「芹二爺有部書忘在繡春屋子裏,我給帶回來了。還有留給繡春的一件小夾襖,她沒有穿;我這會都交給你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只有耐心等!」一直不曾開口的馬夫人發話了,「死生有命,急也無用。夏雲,你路上累了;吃了飯,早早歇著去吧!」
於是秋月為他整理行裝;又派何誠到鏢局接頭,代雇可靠車輛。忙到傍晚,馬夫人從清真寺回來了。
夏雲自然要問。未問之前,先將曹雪芹大喝冷茶的事,告訴了繡春,然後故意沖淡了語氣說:「你是不是跟他開玩笑,說是『想死』,把他可嚇壞了。」
原是開玩笑的話,不過她不以為是玩笑;曹雪芹自然樂得親近,轉過身來等鼻尖碰著鼻尖,隨即摟緊了她親吻。心裏雖癢癢地有綺念起伏,但還不難自制。
轉念到此,就不肯爽爽快快地答應了;只說:「錦兒姊,你請坐下來,咱們慢慢兒談。」
錦兒不斷點頭,「芹二爺,你大概知道,我們三個拜了把子;繡春的事,我也不平。現在當然要平她的氣;不過,我要請芹二爺別以為我是站在震二爺這面,替他說話。家和萬事興,咱們商量著辨。」
「這樣也好。」繡春說道:「你真是累了,帶著孩子睡去吧!」
雖覺意興未盡,但曹雪芹卻未強留繡春;只說:「我送你過去。」他緊接著又說:「只要腳步輕,不會吵醒夏雲。」
「至於三天以後,自然仍舊是我送芹二爺跟二嫂回去,一切由我預備,不必操心。」仲四又說:「如果王三姑娘也打算一起走,我就多預備兩輛車。」
「今天想到兩回了。」曹雪芹答說:「是讓你嫂子引起來的。」
「我,」曹雪芹搖搖頭苦笑道:「我腦子糊塗了,聽不明白你的意思。」
「慢一點!」繡春忽然說道:「勞你駕,還是得把燈點起來。」
「想甚麼?」
夏雲也知道這是蒙古人明心跡的辦法——大漠遊牧,生人投宿,無不接納;但蒙古包中,主客同宿,既無內外之別,就談不到男女之防;所以主人在第二天清晨,便遞一杯冷水給客人,如果客人問心無愧,接過來一飲而盡,否則就會遲疑,據說宵來好合,空肚子喝下這杯冷水去,必會致疾。或者與主家眷屬有了曖昧,故作坦然,主人亦就不問;因為這杯冷水讓他得了病,便是很嚴厲的懲罰。
「好!那末,你替孩子起個名字。」
這倒也是實話,他坐的是一張舖著狼皮褥子的竹靠椅,相當舒服。因此,繡春不再多說,只摸索著將炕上閒置的一床俄羅斯毛毯給了他。
慈命難違,而且細細想去,真個去了鹽山,亦無補於事,只好強自克制;而且幫著幹了好些遷居的瑣務,藉以排遣愁懷。而就在這音信沉沉的日子中,秋月由於馬夫人的盤問,已將曹雪芹這一次在鹽山的遭遇,和盤托出了。
「如此良宵,不可無酒。」曹雪芹惋惜地說:「可惜夜深了!」
正在想著,只聽有極低的吟哦聲;曹雪芹屏息側耳才聽出來,繡春在唸那句「隔淚燈搖一點紅。」
「怎麼回事?」夏雲催促著,「你倒是快一點兒,完事了,我好去睡。」
彼此到了這地步,原已甚麼都不須顧忌;但曹雪芹卻怕自己把握不住,不肯過於接近。
「是我。」
「今晚月色很好,你索性把燈滅了吧!」
「銀灣就是銀河。」曹雪芹答說:「我查過,有典的。」
「那得花錢;得替你預備。可不知道多少才夠?」
「對了,但願我具大仙的神通。能夠灑灑脫脫地遊戲人間。」繡春又說:「那時候,曹通聲可就要留點兒神了。」
曹雪芹不願談曹震,笑笑不答;然後問道:「你不是說有事跟我談?」
「銀妞是誰?」曹雪芹間。
這有些明知故問的意味,曹雪芹也就只好閃避了;「你想呢?」他這樣回答。
「你怎麼忽然想到她?」
「繡春不在了!」
絃外之音,曹雪芹自能深喻;惦念著繡春此時是不是又在背燈垂淚,因而定一定神,趕緊起完稿子,等夏雲坐下來握起筆,他就悄悄溜了。
曹雪芹笑了,「原來只當你脾氣爽朗明快,想不到你潑辣起來,也夠瞧的。」他說:「我就照你的意思起稿子。」
「可不是!」繡春嘆口氣,「人,為甚麼要長大呢?」
回來的不止何誠,還有夏雲;時已入暮,燈光照出她一臉疲憊之色,卻不甚有戚容,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好吧!吃了飯我去看仲四,問他那一天走,我跟他結伴。」
「那可說不定,總得找著了才算。」
「不用試!我替你做過鞋;做好了,我也試過,比你的小一號就差不多了。」繡春又說:「這就是大腳的好處了,能穿靴子。我大嫂待我不好,只有我小時候為裹腳哭得不可開交;我大嫂於心不忍,跟我娘說了,沒有再裹。這會兒,倒是怪想她的。」
曹雪芹也是心酸酸地,眼眶發熱;「你別害得我也眼腫。」他強笑道:「那讓人瞧見了,才真是笑話呢!」
「這可是新聞!從沒有聽說她寫過信;有兩回給我二哥的信,都是叫我寫。」
「隔著帳子不要緊,而且我可以臉朝裏。」繡春又說:「紙媒就在香爐旁邊。」
「繡春是不是一起走,也是明天給仲四爺回話。」
「事很多,也很難措詞。」
只有繡春斷定是何誠,「說句狂妄的話,知人之明,誰都不及我。不過,我亦不怪老何!」她說:「世家大族,沒有不為人知的家醜;世家大族,亦沒有不喜歡道主人家短長的下人。他們也不是有意跟某人過不去。只是聚在一起,不聊這些聊甚麼?」
「一大早就去了。」
曹雪芹唸了三首,繡春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原是為了要想自己的心事,怕跟曹雪芹說話,思緒不能集中,因而故意讓他唸詩。曹雪芹也終於發覺了,便即問說:「你倦了,睡吧!我也要睡了。」
「太太面前怎麼說?」
「我跟芹二爺聊聊,也就睡了。」
「你越說,我越糊塗。」曹雪芹又是苦笑,「怎麼叫『找是找到了,找到的不是人』,這叫甚麼話?」
「跟瞎子一樣,甚麼都看不見。而且怕光,比瞎子還不如。」
「『無題』可不少。」
「怎麼,你們到底談了些甚麼?」
「不忙!你自己說的,慢慢兒想。來,」繡春伸手說道:「我陪你喝一點兒。」
「咱們好好聊聊。」繡春抽回了手問說:「你看我將來怎麼樣?」
曹雪芹從她手裏接過皮袍,雙手提著;繡春便將皮坎肩與棉襖都脫了下來,雙手背著套進衣袖。他是讓人伺候慣的;所以伺候別人也不外行,等她雙手入袖,在後背領下往上提了一把;繡春滿身輕暖,不由得將肩膀聳了兩下,說一聲:「好舒服。」
驚駭與憐痛交併,變得有些恨她了,「你要把眼睛哭瞎了,才算完!」他說。
「你是說具大仙的神通?」
「我再坐一會。」
沒奈何只好表面答應,暗底下向秋月問計,她亦一籌莫展,只勸曹雪芹忍耐。
「履白?」
正好相反,曹雪芹是驚異於繡春的見解,居然不輸老手;這就必得一個字不放過地細聽。因為如此,他不願在應該有反應的地方,以常例答應;免得擾亂了對方,也擾亂了自己。
「你的心怎麼一點都不跳?不,我是說跳得不厲害。」
「不過『隔淚燈搖一點紅』這一句,真好。後半首寫幽會既終,曉風晨霧中悄然離去的光景,也還工穩。只是有一點,我始終認為不通,『隨風想得過花叢』,是從『因風想玉珂』這句唐詩化出來的;暗地裏仍舊有環珮聲在,既然早夜來去都不怕人知道,何必又繞『別路』?」這一說,使得曹雪芹一時無話可答,心想,她的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倒是自己以為寫的應該是勾欄人家,卻頗有疑問,勾欄人家只有狎客,那有「王昌只在墻東住」的王昌?
聊些甚麼呢?曹雪芹心裏在想,越是不相干的話題越好;正在思索時,只聽繡春問道:「你帶了些甚麼書在路上消遣?」
「不用眼睛,只憑感覺,只有一個法子才能比得準。」
片刻之間,繡春已取了酒來,還帶了一包當地的名產,名為「金鈎米」的小蝦乾來佐酒。
「既然如此,芹二爺,你就先請回去吧!」夏雲也說:「繡春的話不錯,太太會記罣。」
「是,是!」曹雪芹說:「仲四爺,我有個不情之請,信還不知道怎麼寫法,也就不能讓仲四爺帶回去。能不能明兒早上,勞駕派人來取。」
回到通州,非常意外地,發現錦兒也在。曹雪芹看到她跟秋月,當著馬夫人的面,相顧持警戒之色,也就格外謹慎了。及至聽母親和www•hetubook.com.com顏悅色地問起,繡春肯不肯聽他的勸?恍然大悟,曹震闖到鹽山的那段事故,他母親根本不知道。
「這話也是!不過,她單身一個人,也不會有多少錢;雖說女扮男裝,行藏也難免被人識破,耍遇到壞人;或者盤纏花完了,流落在外頭,怎麼得了?」
聽語氣是要避開夏雲密談。曹雪芹便不多問。晚上到夏雲歸寢以後,繡春果然悄悄來了。一進門便用手遮在眉上,可知雙眼仍舊畏光。
「嗯!」曹雪芹點點頭,起身而去。
「何必呢?」繡春勸解,「剛才咱們還在說,不喜談人的是非;怎麼這會兒索性論起是非來了?」
「也不過對不起夏雲而已。」
「不!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冷得像冰一樣。」
「那末,是怎麼說起來的呢?」
「她說『想死』。」
「你不是怕光嗎?」
「這也就是我想改男裝的原因之一。」她將椅子轉過來,朝裏背光坐了下來又說:「今兒我才知道,甚麼叫輕裘?」她又笑道:「肥馬輕裘,與芹二爺共之而無憾!」
「有甚麼,說甚麼。」曹雪芹又問:「錦兒呢?去了沒有?」
「是王次回的詩集。」
「我要看看你的袍子我能不能穿?」繡春從容不迫地說:「我跟夏雲一起走,就算有人護送,一路上打尖住店,也很不方便。我看你另外還帶著一件皮袍,想借來穿了,扮成男裝上路,比較方便。你看如何?」
「可不是,替他作序的人說:『無語不香、有愁必媚。』」
「夏雲在寫。」
「為甚麼?」
最後這句話,使得繡春相信曹雪芹不但並未漠視她的見解,而且聽得非常仔細,知道她所說的「遊詞」,是指中間兩聯;起頭兩句亦已有解釋,此刻所等待的,自是結尾兩句。
凡是遇到帶些挑戰意味的事,曹雪芹總想試一試;但他對自己的定力,實在沒有把握,想了一下問道:「倘或經不起考驗呢?」
「我是想起——。」
「那裏就會哭瞎!」繡春答說:「而且我也決不會再哭。我的眼淚也挺值錢的。」
「你先別著急!仲四派人來通知的時候,太太正要上清真寺;我等太太上了轎,才來叫醒你。咱們好好商量,看應該怎麼辦。」
「是非可以不談,不可不論。」夏雲問道:「芹二爺,你對昨兒震二爺來那一鬧,是怎麼個想法?」
「說得有理。我這會兒就把衣服給你。」
聽她這一說,也勾起了他兒時的回憶;突然想到春雨,不自覺地問出口來:「春雨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好!本來是由你出面,你自己說吧,我據實照寫。」
「王次回這個人名也是第一次聽說。」繡春又問:「是疑雲疑雨的疑雨嗎?」
「那好!這回在鹽山的情形,昨晚上我本想跟你談的,就因為礙著她的緣故。」
「這可是個難題。」
「你的眼睛怎麼樣了?」曹雪芹問。
「咦,那是甚麼?」夏雲拾起來一看,驚喜交集地說:「是繡春給芹二爺的信。」
「太太、太太,」秋月越發驚惶,「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
繡春酒量不錯,但容易上臉;很快地,蒼白的臉上已泛出霞色。曹雪芹觸機想起兩句元朝人的詩;欣然說道:「有了!叫曹絢好了。」
「不!他一定要你。」
馬夫人自然訝異而憂慮,同意曹雪芹第二日就趕往鹽山;但卻問說:「你到了那裏怎麼辦呢?」
扣好衣鈕,她走到亮處,低頭去看;曹雪芹也在一旁端詳,很滿意地說:「很合適。而且你的肚子也看不出來了。」
「她怎麼說?」
「倒唸一首我聽聽。」
「是的。」繡春停了一下問:「你要說老實話,我肚子裏的孩子,你到底要不要?」
用到「你們」二字,秋月就不能不開口了;當然,她不必爭辯或者表白,只是勸曹雪芹說:「芹二爺,你聽太太的話,靜以觀變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繡春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旁人也只能盡人事而已。」
「鏢局子的人說,咱們先不派人也不要緊;仲四去了,不管消息好壞,都會馬上再派人來通知。如果人找到了,當然沒事;否則再派人去也不晚。」
「那末,」曹雪芹很吃力地說:「會不會尋了短見?」
這話說得曹雪芹心裏很不是滋味,倒像說他自作多情似地;於是帶著些報復意味地說:「既然只有一夕之緣,錯過了豈不可惜?」說著,從被底下伸過手去。
首先,繡春懷孕,以及她陪繡春避到鹽山來待產這件事,錦兒一無所知;要將其中的原委曲折說明白,就頗費週章。
血脈僨張的曹雪芹,便上下其手,凹凹凸凸的地方都摸到了。摸到肚兜上,在聳然雙峰之間,發現她冷靜得出奇,不由得詫異。
秋月異常注意,有不明瞭的細節,立刻發問。這樣聽完問清楚,她舒口氣說:「不要緊,一定能找得到!」
「談得很多。主要的是她將來的歸宿。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曹雪芹憂形於色地放低了聲音,「她也許想不開,會走絕路。」
「聽見銀妞的笛子了?怎麼樣?」
「這話我不懂。」
秋月笑了,「你說不是替震二爺作說客;這番話可完全是說客的高招。不過,」她正色說道:「話到底是正經話。芹二爺,情形只有你最清楚,你看,要怎麼樣才能平繡春的氣?」
「疼倒不疼。」
「這就是震二爺與芹二爺不同的地方。到底是唸了書的。」夏雲又問:「這會兒眼睛怎麼樣?」
「她不能不自己動手。因為有的話我不便寫。」
「找消遣已經不容易了!」夏雲答說:「還得有趣的消遣;那兒去找?」
「此刻也只能這麼假定。」曹雪芹把話說得很活絡,「好在這不是件很急的事,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
「聽了。」曹雪芹答說:「等著派人去接她們回來呢?」
「這不是可以存著僥倖之心的事!再說,馮大瑞也是心高氣傲的人;我如今的情形,倒像對他失了節,他要不要就很難說了。」
「有什麼難?錦兒肚子裏墨水有限,你寫得太文了,她也看不懂。乾淨俐落地把話說清楚了就行了。」
「她又怎麼引你啦?」
「派何誠好了。」曹雪芹搶著回答:「我跟仲四在路上談好了,他也派一個人陪著去。」
於是曹雪芹將自己的酒遞了給她,另外找了個茶杯,斟上一杯,一面啜飲,一面思索。
聽她說得有趣,曹雪芹笑道:「那時候,心裏的委屈也沒有了?」
「跟仲四商量著,多派人四處去找。」
「你也瘦了一點兒。」她摸著他的臉說。
「對!」秋月也說:「慢慢兒談。」
「你別嚇人。」繡春定定心說:「我倒真盼望我是大仙。」
「好!這回輪到我伺候你了。」
由何誠又談到究竟是誰將繡春的行蹤,洩漏給曹震這個疑問。曹雪芹持保留的態度;夏雲認為何誠為人很老實,不致於多嘴。她倒是有些疑心季姨娘;但季姨娘又從何得知,卻無法推測,因而也就沒有將她的懷疑說出來。
「不忙!」
於是錦兒起身道晚安;曹雪芹還想留秋月細談繡春,但當著錦兒,不便啟齒。不過人也累了,且留著等錦兒去了,從容細談也好。
於是曹雪芹讓她走在靠壁的那一面,自己走在外面,替她擋風;好的是殘月猶明,相偎相倚地走著,不致於摔跤。到得對面堂屋,曹雪芹卻有些戀戀不捨,於是擁著她又是一陣長長的蜜吻。
「那,」繡春問道:「你要不要上炕來?舒服一點兒。」
「對!」曹雪芹一撐桌子,站了起來,「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這是怎麼說?」
「定了!」曹雪芹彷彿自己壯自己的膽似地,「我有定力,一定把握得住。」說著,解衣上床,一掀開帳門,便是中人欲醉的薌澤,心旌搖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了。
「『想死』?」夏雲想了一下說:「也許是句玩話。」
這話就費解了,「跟夏雲何干?」他訝異地問:「我想不通。」
「這,非逼著他答應不可。還有一件,」錦兒問道:「孩子呢?」
「咱們是不是說定了?生男叫曹綏,生女叫曹絢,不論是男是女,都算是你的親骨血?」
但曹雪芹卻不這麼想,兄弟之間發生這種裂痕,根本就是件極窩囊的事,最好把它忘掉,還論甚麼是非?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說繡春失蹤了?」
「此情此景,你知道我想到甚麼?」曹雪芹笑著喝了一大口酒說:「你怎麼樣也猜不到的。」
「孩子的事好辦。」秋月見曹雪芹不語,才提出她的主意:「小的時候當然是繡和-圖-書春自己帶;總要到七、八歲懂了人事,才能跟孩子說明白,看情形安排他們爺兒見面。芹二爺看,是不是該這麼辦?」
「嗯,」馬夫人平靜地答說:「慢慢兒找吧!」
「別談這些了!」曹雪芹突然站起,仰著臉長長地舒了口氣,彷彿鬱悶難宣似地,「找點有趣的消遣吧!」
曹雪芹不作聲。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地如此順利,所以根本還沒有考慮到這一層。看繡春的意思,連孩子都不打算給曹震;但如曹震認了錯,又得保證能如繡春所願,那末,如說連孩子都不願給曹震,就太說不過去了。事實上怕也是根本辦不到的事。
「原來如此!」夏雲笑了,「主意倒是不錯;不過太殺風景了。」
「好些了。」
「好!就這麼說了。芹二爺請回吧!」說罷,拱一拱手,提著燈籠,帶著從人去了。
「一點消息都沒有。仲四爺派人四處打聽,誰也沒有見過這麼一個女扮男裝的人——。」
於是曹雪芹也站了起來;而繡春卻往後一退,整個身子都在暗處;等他走近了,她拉住他的手,將他推得把身子轉了過去,在他身後又比肩,又量腰,都用雙手觸摸。曹雪芹既好奇,又難受,忍不住發笑。
「想死。」
「前有『玉壺』,後有『畫堂』,自然是有氣派的人家;豈有大家小姐,深夜偷情,還弄出響聲來的?『會真記』裏面,可有環珮丁東的描寫?如果這句『珮聲纔達畫堂東』不是胡說;李後主寫小周后『手提金縷鞋』,倒是胡說了。」
「好!」曹雪芹點點頭,「這麼說,很得體。第二?」
「甚麼法子?」
這是說,她既不能吃,又不能睡;曹雪芹大為不忍,脫口說道:「我在這裏陪你。聊聊閒天,聊得倦了,自然就睡著了。」
「我就是彎兒繞得太多了,才落到今天。」繡春問道:「你定了主意沒有?」
心緒亂到極處的曹雪芹,總算抓到了一句話可問:「通知甚麼?」
「腫得桃兒那麼大。拿熱手巾敷了半天,才好一點兒。」夏雲輕聲又問:「你們倆睡一床,應該高高興興的;你說了甚麼話,讓她傷心得那樣子?」說完,還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
夏雲是聰明人,何嘗不知道這是個令人不怡的話題;但她覺得繡春這回受辱太甚,即使流乾了眼淚,也流不淨她心中的委屈,想借此讓她再作個發洩,這樣,當然就希望曹雪芹能對曹震有所譴責。
這陣感覺過去,愈覺寂寞;原來還可以跟夏雲、繡春聊聊天,此時有銀妞在,不便過去。斗室獨處,十分無聊,只有隨便找了本書看,可是神思不屬,只盼望著銀妞快點走吧!
於是繡春一面想,一面說:「你不是跟我提過蘇東坡的詩:『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其實也不必公卿,當個不受氣的小官兒,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最好。」
「西望長安不見家」家字諧音為隹;曹雪芹轉念方懂,隨即問說:「你倒說,怎麼不好?」
曹雪芹想問:找不到呢?轉念又想:你問人,人家可又問誰?所以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
曹雪芹頗感意外,也頗感興趣;不過,「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他說。
曹雪芹不明就裏,詫異地問說:「此話從何而來?」
接著,繡春便談她的身世;曹雪芹原是知道的,只以她這麼痛痛快快地閒聊一陣,可以宣洩她內心的鬱悶,所以一面喝酒;一面裝得很有興趣地傾聽著。
秋月說不忙,夏雲卻已經去開箱子了,將曹雪芹的那件小夾襖取出來,無意中一抖,衣袋中掉出來一樣東西。
「你先別問,我自有道理。」
曹雪芹很知趣,站起身來說:「我到我自己屋子裏去吧!簫管本就宜於遠聽。」
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曹雪芹一向對任何新奇的事物,都有興趣,所以欣然相許,「行,行!」他說:「我把我那件狐腿皮袍留給你。」
曹雪芹寫不到一行,忽然想起春雨;以前就常常這樣替春雨代筆,寫信給她父母,一晃七八年,回想起來,有如夢幻。
「太太,你怎麼啦?」秋月吃驚地問。
吹完一支吹第二支;這回曹雪芹聽懂了,是「梅花三弄」;因為聽得懂,也就更有趣味。但曲終再無下文;大概是吹笛子傷氣,銀妞不肯再吹了。曹雪芹不免有怏怏之感。
曹雪芹心中一喜,張大了眼問:「何以見得?」
「我回頭再來。」
曹雪芹暗中尋思,算是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話題。於是思索了一會說道:「我唸兩首『無題』你聽:是七律:『玉壺傳點出花叢,青鳥銜箋尚不通,砌就銀灣烏不渡,築成瑤島鶴難逢。』」
不道第二天在睡夢中為人推醒,睜眼看時,秋月站在他面前;第一句話是:「只怕出事了!」
「不是我看出來的。她人朝裏睡,臉上看不見,是她自己說的。」
「那也沒有甚麼不可以。」
「房東家的大女兒。有芹二爺在這裏,不知道肯不肯來?」夏雲便將丫頭喚了來說:「你到房東家,把他們大姑娘請了來;順便帶上她的笛子。」
「這也不見得——。」
「你想,手伸到我被窩裏來,摸索個不停;我不澆他一盆冷水,能讓他把心平靜下來嗎?」
繡春屋子裏沒有點燈;只聽她在問:「信寫好了。」
說著,掀簾而出。銀妞一見便低下頭去;這自然就不必招呼了,曹雪芹逕回對面屋子,剛坐定下來,笛聲已起,嗚嗚咽咽地,聽不出是何曲子?但聽得出銀妞在這上面頗有些功夫,音韻圓轉,如行雲流水,不由得讓他凝神側耳了。
「疑雨集?」繡春說道:「沒有聽說過這個書名,是部甚麼書。」
「這倒是實話。」曹雪芹又問夏雲,「你剛才指的是誰?是春雨?」
這話說得曹雪芹慚愧不已;也有些不大服氣,「好心,我談不上。不過,」他疑惑地問:「我真的是非不明嗎?」
其時夏雲已經在暗處,聽得清清楚楚;等仲四一走,現身出來,舒口氣說:「這樣也好!咱們上繡春屋子裏說去。」
「何必談這件讓人不痛快的事?」
「你怎麼這樣子喝冷茶!」夏雲笑道:「那像個公子哥兒?比轎班都不如。」
等他講完了,夏雲嘆口氣,「你也是沒福氣!」她說:「配得上你的,是沒良心;有良心的又配不上你。」
「行!」
夏雲亂以他語:「別提了!咱們談別的。」
「銀妞、銀妞,你別走!」夏雲急忙喊道:「不是客人,自己人。」
「你說得多美啊!」繡春笑了一下說:「這話你昨天跟我說,我還可以琢磨琢磨;如今根本就不用談了。」
「知道你在聽,不肯再吹了。」繡春又說:「你不如也去歇一覺。晚上我有事跟你談。」
「第二首有點意味了;不比第一首言之無物。這是聰明人做的詩,學不足,才有餘;『河梁只在此樓中』,就是『門外即天涯』,意不新句新。『迎剩』那一聯,套的『梅須遜雪三分白』的句法。
「如果當初你跟震二爺——。」夏雲急忙縮住;心裏無限悔意,說得口滑,觸犯忌諱,異常不安,只好老實道歉,「我不是故意提你傷心的事。」
「你說得好,要平淡才是好歸宿。」繡春忽然身子往後仰,將一張臉都隱在黑暗中;只聽她喊:「芹二爺!」
「你說,找到的不是人,是屍首?」他問秋月。
「有典也不通!明明是鵲橋,怎麼說是銀河。下一句也是胡說,陸放翁的詩:『放鶴去尋三島路』,沒有說築島。瑤島如果可築,做神仙也就不難了。」
「說得是!」錦兒想了一下,看著秋月說:「既然這樣,不如我明天就趕回去吧!」
「她是怎麼失蹤的呢?」曹雪芹打斷她的話問。
「乾脆說吧,太太的話不錯,這得花錢!找著了不肯回來,得替繡春預備好幾個月的澆裹;找不著,得多派人四處去找,更得花錢;或者找是找到了,找到的不是人,那就不止於光花錢了!」
「說實在的,」曹雪芹又說:「人非草木;我也不是聖人,能夠不欺暗室,實在是——,」他嘆口氣,「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了!」
他唸得很清楚,也很慢,為的是繡春如有意見,隨時可以插|進來說,果然,只唸了半首,就讓她打斷了。
「乾脆你就睡在這兒好了。」繡春說道:「咱們倆,考驗考驗自己的定力。」
曹雪芹一躍而起;殘餘的睡意完全消失,怔怔地看著秋月;心潮奔騰,卻說不出話來。
「疼不疼?」
「那就不如回京。」秋月建議,「你把這和圖書件事跟錦兒談一談,看她是何主意?」
「冬雪甚麼也不懂,甚麼也不管。」繡春把話題又拉回來,「咱們不談是非,還是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是因為咱們有別的話好談,他們不聊這些聊甚麼?」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胡猜了。你自己說吧。」
「就算他要我;我能不能嫁他呢?倘或心裏拴著一個疙瘩,時時刻刻在想:他不會嫌我吧?你想,那種日子怎麼過?」
夏雲大吃一驚,「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她問。
到得曹雪芹那裏,只見他擱著筆,在燈下發楞,望到信紙上,除卻「錦姨如見」以外,別無一字。
「我坐在這裏很舒服。」
「她既然這麼看重她的孩子:當然要把孩子生下來,才談得到另作打算。她跟你要皮袍的時候,已經有了出走的打算。我猜想她一定走得很遠,不知道是想找一個甚麼地方躲起來,只等足月臨盆。」
具名以外,另外還有一連串要致意的人名,首先是:「給太太叩頭辭行」;以下是「四老爺與兩位姨奶奶、棠官」;當然有她兄嫂與秋月;還有「錦姨娘」,卻無「震二爺」。
「事情有許多變化,變好變壞不知道;變壞了,震二爺有責任,應該讓錦兒跟震二爺要句話,有個交代。」
「找不著人,也得把事情弄清楚。」
「不睡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曹雪芹趕緊又到對面;繡春已回自己臥室,而且帳門深垂,已經睡下。曹雪芹正要退出去;聽得繡春在問:「誰?」
「失蹤?」曹雪芹急急又問:「是失蹤?」
等他跨下床來,夏雲已雙手提著他的皮袍,伺候他穿上身,又替他扣鈕扣,悄悄問道:「繡春昨晚上又哭了?」
聽得這話,繡春便不作聲,抱起她的衣服,跟著曹雪芹出房門,經堂屋入走廊;初春的曉風,撲面如刀,不由得就扳著曹雪芹的肩,低頭躲在他的身後。
「除非震二哥保證,再不跟她見面,更不會打她的主意。」
他那件摹本緞的狐腿皮袍,是帶來預備出客穿的;繡春不要,「要你身上穿的這件才好。」她說:「穿得太華麗,路上惹人注目也不妥。」
他握住她的手覆在唇上,閉上眼享受她手掌中的溫暖,心裏倒又七上八下了。
「據仲四說不會。那裏有些甚麼壞人,他大概都知道;又託滄州強家去打聽過,也說不會。」
秋月知道她不放心嬰兒;便即答道:「對!你回去了跟震二爺說清楚,到底怎麼個意思,趕緊捎個信來,好讓芹二爺寫了信交老何帶去。」
「不能用『妖』字。要說『大仙』。」曹雪芹打斷她的話說;由於語氣急促,顯得他相當緊張,以致於繡春都有些怯意了。
「我回頭告訴你。」曹雪芹精神大振,拿著信走到馬夫人面前,唸了一遍說:「照這樣子看,是秋月的判斷不錯;繡春不知躲到那兒待產去了。退一步說,她就是要尋短見,也是生產以後的事;有四、五個月的工夫,憑仲四跟王二哥在江湖上的交遊,一定可以把她找回來。」
「我的話不是指你。」繡春搶著說:「上一句指誰,你自然明白;下一句是指馮大瑞。我跟你,也就是今晚上這一夕同床共枕之緣。」
第二首是:「繞枕離懷話未窮,河梁只在此樓中。迎愁月剩三分白,隔淚燈搖一點紅;有霧不曾遮別路,隨風想得過花叢。王昌望裏千回首,滿院簾櫳颺曉風」。他仍舊唸得很慢,而繡春卻一直到他唸完才開口。
原來商量好一起回去的,如今突然有此提議,不但曹雪芹,連夏雲都覺得意外。兩人一時都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震二爺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巴巴地趕到鹽山,要接繡春回去;繡春不願意,震二爺又逼得兇,繡春情急無奈,口不擇言,把在滄州喝完喜酒,順便來看我們的芹二爺扯了出來,說孩子是他的。第三、芹二爺楞充好漢,居然也承認了,震二爺醋勁大發,揍了芹二爺;芹二爺沒有敢還手。第四、芹二爺跟繡春,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只怕震二爺醋勁還在,回京以後,在各處胡說八道,害得芹二爺不能做人,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芹二爺吃不了還兜著走呢!」
「找不著呢?」馬夫人詫異,「莫非你就不回來了。」
一伸伸到繡春被筒裏,她沒有掙拒的表示,但有些怕癢,身子一縮一扭,由側睡變成仰臥;他的一隻手恰好擱在她微隆的腹部上。
等她替他扣好衣鈕,他的主意也想好了,走到窗前方桌上,一摸磁茶壺冰涼;隨即粗魯地捧起茶壺,嘴對嘴「咕嘟咕嘟」地猛灌一氣。
「跟她要甚麼主意?」
談話因為夏雲的出現而中斷;她唸完了信,看繡春沒有意見,便即說道:「我可得趕緊上床;倦得快睜不開眼了。」夏雲又問:「芹二爺,你呢?」
「我想到『聊齋志異』上的故事。」
「嗯!」繡春答說:「親切有味。」
「繡春說,她的眼淚挺值錢的,昨兒晚上為你淌了那麼多眼淚;不是發了財嗎?」
「不!」曹雪芹斷然決然地說:「我得儘快趕了去。」
「這首詩你只賞識這一句?」
「莫非你挨了揍還沒有發現他的醋勁兒?如果我嫁了馮大瑞;他一定會遷怒;一定會擺佈馮大瑞,豈非嫁了他是害他。」
繡春啟上芹二爺:我走了!不必費神找我,找也是白找。我本來已想認命了,那知震二爺不容我如此;祇得找一條一定能符合我自己意思的路去走。若問我去到那裏,我自己都還沒有準主意;也許到雲南都說不定。芹二爺,你可別忘了曹綏或者曹絢,也許有一天他們會上門認父。臨款神馳,虔祝平安。
「不要緊!」繡春緊接著說:「芹二爺,你先回去吧!我真怕太太會記罣。」
「正好遇見芹二爺,好極!我不進去了,有幾句話就在這兒跟芹二爺說罷。」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曹雪芹問得瞠目結舌,馬夫人越發疑雲大起,「我看你不用去了。」她說:「讓何誠去好了。反正有仲四在那裏;你去了也辦不了甚麼事!」
到得更鼓已動,忽然有人來叩門;曹雪芹去開的門,意想不到的竟是仲四。
到得晚上,馬夫人歸寢以後,秋月與住在夏雲屋子裏的錦兒,悄悄來看曹雪芹。
「你呢?」
空齋寂寂,月明如晝,突然間有美翩然而降,原來是狐狸所化。繡春想想情景倒也有些像;不由得也笑了。
「我跟我們當家的後天走。」仲四奶奶問明究竟以後又說:「其實不來人也不要緊;讓我姪子派人送也一樣。」
「不必!人家怕擔干係,咱們又何必惹人厭?我是在想,回通州還是回京?」
四個大元寶是二百兩銀子,現成就有;交代了銀兩,馬夫人問說:「那一天回來?」
「那——那就叫曹綏,綏就是平安妥貼。詩經上有一句『福履綏之』,號就叫履伯好了。」
繡春沒有回答,伸出手來將他眼皮抹了下來,哄孩子似地說:「睡吧!不早了。」接著,在他嘴上親了一下。
這等於默認曹雪芹猜得不錯;他覺得夏雲對春雨有些成見,他不能不替她辯白。
「我知道。」繡春的聲音很正常,「你以為能用兩個字,就能把震二爺唬住?沒有用,你就當時拿刀抹脖子;他把你奪走了,還是放不過你。」
「會不會遇著壞人了呢?」秋月問說。
這話有些費解,及至睡下才明白;繡春在他點燈的當兒,已疊好兩個被筒,卻共一個枕頭,她讓曹雪芹睡裏面,臉朝外;她自己睡外面而臉朝裏,既避了光,又看得見對方。
「兩個人之中,只要有一個經得起就不要緊。」
「對了!此人就有疑雲、疑雨兩部詩集。」曹雪芹說:「李義山詩:『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大概取義於此。」
「不是,伯仲叔季的伯。」
聽得這一聲,曹雪芹搶步上前,接過來一看,信封上寫的是:「留上芹二爺」;下面綴著「繡春」二字。抽出信箋來看,上面是很工整的幾行字:
「不用想了!」繡春又是喟嘆的語氣,「到如今還談甚麼?你再唸兩首王次回的詩給我聽。」
「芹二爺,你太受委屈了!震二爺是渾人,你別生他的氣;他也悔得不得了,一再跟我說,對不起你,該怎麼罰他,他都受。只求芹二爺別跟太太提他的這件荒唐事。」
不知不覺地地聽得雞聲喔喔;已相當疲倦卻誰都不願結束這個局面的繡春和曹雪芹,不約而同地矍然發聲:「啊!」心裏的話也是一樣的:談得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