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起初只不過將耿先生當作搖唇鼓吻的江湖術士,所以接待在這不上不下的地方,由老管家跟他打交道;及至聽他論斷如神,太福晉立刻就另眼相看了!不但致送重酬,而且交代「請朱師爺陪這位耿先生吃飯」。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移硯到朱實那裏?
「剛才聽姑奶奶說起,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都是他從中搗了鬼之故。這件事有他夾在裏面,格外要留心;本來無事,說不定庸人自擾,弄出事來。」李煦急忙又說,「五哥,我可不是說你給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擾。」
「你忠心耿耿,又是老太太頂看重的人;芹官將來都要靠你照應,我自然替你作主。不過,我實在不懂你的話,怎麼叫『絕不能說,又絕不能不說?』」
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比預定的日期早了一天,便似不速之客;碧文高高興興地將他接了進去,隨即派老劉到王府及三元客棧去通知朱實與曹世隆。
耿先生抬起頭來,看到盤中的元寶,似乎有些動容。
「是的。我一定得寫。不過,昂友應該識得透;他總明白,他是交給十三阿哥照看的,情形不同。」
「甚麼事?」
「對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說著,李煦打了個呵欠。
「怎麼叫虎兔相繼?」
「是啊!」
「啊,啊!」耿先生站起來說:「厚賜了,受之有愧。」
「也不算意外。」曹世隆問:「你是怎麼來的?溜出來的?」
「是!大舅太爺這話,我懂;猶之乎盡信書不如無書。」
「耿先生,」張管家插了句嘴,「不是說土能生金嗎?」
碧文剛說得這一句,曹世隆便又接口:「等我取了來請大舅太爺過目。」
張管家料知不能瞞他,便即答道:「有人說,這個八字合著四句詩:『辛金珠玉性虛靈,最愛陽和沙水清,成就不勞炎火煆,滋扶偏愛溼泥生。』好在年上一個子;月上一個己;有火沒有火倒不要緊。」
「你看,年家老大就很懂訣竅;不管他老弟出了甚麼事,照常在內務府當差。不是安然無事嗎?」
「嗐!」碧文埋怨她說,「既然這樣,你該在家送終;託人捎個信來就是。」
朱實深深點頭,表示充分領會;但他卻別有話說:「大舅太爺,有個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說,「你老看應該怎麼辦?」接著,便將得知御用袍掛掉色之事的經過說了給李煦聽。
果然,耿先生到底忍不住了,「鄉兄,」他說,「王爺這個八字,倒是寧願我看得不準;怕嚇著太福晉,我不敢明說。請你記住一句話,『虎兔相逢大夢歸!』」
「對了!你看我還穿著馬褂。」
「別聽他的!」李煦不免有些牢騷,「內務府出來的人,我把他們看得太透了!一個人要進了內務府,性情也會不同。你跟他們打交道,可得小心。」
「還行二呢!」齊媽瞟了他一眼。
「先行國禮,後行家禮。」李煦又說:「不過也不一定;看太福晉的意思。」
「是,是!」碧文心領神會地,「我懂了。」
「是貴格,可惜了!」
「我是三天之前才到京的。」他說,「本來早想作京華之遊,只為好些同道遭了禍事,不免存有戒心。」
作甚麼主?朱實想了一下才明白;剛要開口,碧文卻又往下說了。
震二奶奶原以為秋月會將鑰匙交給馬夫人;不道仍是不肯放手。心裏便打主意,如何將鑰匙從秋月手裏挖出來?
「大舅太爺也不必傷感,照我看,將來還有好日子。」朱實極有把握地,「小王極其厚道,最肯念舊;只要他得意了,一定會照應舅家。」
「得罪,得罪!我可得少陪了。回頭來陪兩位吃飯。」說完,門上哈一哈腰轉身走了。
「對了!」朱實急忙問道:「我也聽見過這話,一直想問你;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那是康熙年間的事吧!」
「是!」惜餘答應著;又向齊媽說道:「齊二嬸,我可不會甚麼!你得多教我一點兒。」
「娘家的。」
「戊子是康熙四十七年,今年整二十歲;如果歲數不錯,不會是餵馬、刷馬的小馬伕。應該是騎在馬上的公子哥兒。張管家,請你再問一問清楚。」
碧文詫異,「你娘不是死了嗎?」她問。
「本說莊王今天要來,我不能不等他;昨晚得信,不來了。」李煦笑道:「他不來,我可要來了!」
從朱家取了信回來,三元客棧的夥計迎上來說:「曹爺,有位堂客在你房子裏。她說,原是伺候你家老太太的,要帶她回南,讓她來等;所以我開了房門讓她進去了。」
「你以前見過大姑太太沒有?」
「你去換了吧!」
「喔!」李煦很注意地問:「榮妃去世了?」
碧文自然深懷歉疚,而李煦卻更過意不去,堅持要等碧文梳洗好了,一起來食用。
曹世隆本要急著趕回去,為的是自己闖的禍,得趕緊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著趕回去,因為要用李煦的話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罰俸,不會有大了不得的處分。這樣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曹世隆與碧文都不敢答腔;就這沉默之際,聽見朱實的聲音了。
「可是——。」
曹世隆本無此意,見她有意勾引,自然不必客氣;一把抱住,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幾把,方始放手。
「不姓齊嗎?」
「這四個八字,照你說,兩個是王爺的跟班,一個是王爺的書僮,再一個是小馬伕,是不是?」
「大舅太爺要安置了。」碧文立即說道:「我們走吧!」接著,便將李煦新用的一個小廝壽兒喚了進來,也交代了好些如何伺候「老爺」的話,方始與朱實辭去。
「姑太太說,病在床上的那位,倘或壽限真的到了;她替我作主。」
「好吧!」碧文說道,「可只能兩天,後天就回來。」
「類似事情,我遇到過;江寧也遇到過;大致是罰薪。」
這耿先生似乎頗傷腦筋,「張管家」,他問:「是肖鼠?」
「請假!」碧文問說:「幹嘛?」
「後天怕來不及,大後天一早回來好了。」
「三、五十萬也說得多了。十來萬是有的;可是據秋月說,都留給芹官了。」
「只怕是年分弄錯了。」
「是了,我告訴她去。」
「季姨娘原要收你做乾女兒。」朱實笑道,「可不是娘家侄女兒。」
「震二奶奶當然不能憑她一句話就信了。是不是呢?」
原來胡鳳翬之被放為蘇州織造,是他的妻子託胞妹;也就是年貴妃向皇帝進言,方得如願。胡鳳翬是下五旗包衣,他這個佐領,撥在「雍親王」門下;為了拉攏交情,對同旗的婚喪喜慶,無不大加應酬。這就犯了皇帝一直希望「包衣」安靜的大忌。及至年羹堯失寵,將興大獄;胡鳳翬因為年羹堯以前由於郎舅至親,替他在皇帝面前說過話,唯恐被誤會為「年黨」,所以到處打聽「年案」的情形,同時極力「撇清」。皇帝知道了這回事;大為憤怨,卻又不出以明白告誡,只在硃批諭旨中,冷嘲熱諷,隱隱然提出非常嚴重的警告,越發嚇得胡鳳翬膽戰心驚,寢食不安。所以一到奉旨降職查辦,自問絕無邀得寬貸的可能,便一索子吊死了。
「怎麼?」朱實不解地問:「比老皇帝年紀還大?」
齊媽點點頭,不再作聲。兩人抬著籮筐到廳上;齊媽用剪刀剪斷繩索,曹世隆掀開蓋子,一一指點,無非鞋襪、食物、藥品之類。其中有一包孫春陽的松子糖;李煦嚐了一塊,眼淚直往下掉。
略略寒暄了幾句,齊媽便說:「門上大哥,你請治公去吧!」
「另外有恩旨沒有?」
「是,是!我心和-圖-書裏一直也這麼在想。鼎大爺我雖然沒有見過,仰慕已久。再說句率直的話,他跟你老又不同;而且現有個同知的頭銜在身上,凡事也比較容易著力。」
「是!」朱實不勝困惑地。「有甚麼不妥嗎?」
這一下提醒了碧文,「大舅太爺,我得跟你老討教了。」她說,「太福晉問起我;我得進府去給她請安。這禮節上頭,我可不大搞得清楚。」
「這個八字,只怕錯了吧?」原來是「算命先生」,齊媽看他指著一張紅紙說。
「我說了,只怕傷了那位主子。不說,只怕要對不起老太太;我自己也違背了我在老太太靈前的誓。」
「這裏可輕鬆了!」曹世隆坐了下來,拍拍大腿;齊媽便坐在他腿上。
「耿先生!」
「我叫翠花。」齊媽又說:「你別忘了,你可是姓趙。」
「自然是生日一過,交進七月,就有好音。」
「後娘?」碧文仔細看著她的臉說:「你待你後娘,倒還真孝順。」
「誰說不樂意,求之不得。不過,」曹世隆看窗外無人,抱住她親了個嘴,「這裏可不妥當!老劉要來送路;不能讓他看見。」
一聽這話,朱實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外之中,大不相同,一個是詫異不信;一個是喜逐顏開。
一到平郡王府,碧文由管家嬤嬤陪著,進了中門;老劉為門上招待到空屋中待茶。齊媽甚麼都不在乎,老實不客氣跟著老劉一起去了。
「喔!」碧文這才想起,大聲喊道:「惜餘!惜餘!」
「我說是那位堂客?原來是你啊!」曹世隆問道:「甚麼時候來的?」
「子為水;己土是溼土,說得不錯,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耿先生翻開萬年曆,指指點點地:「康熙四十七年戊子,閏三月;六月廿六日早就立過秋了,秋金當令,『日主』之辛,正『旺』未『衰』,所以為貴。因此之故,這個『辛金』,要當『庚金』來看,立秋是肅殺之氣,所以『滴天髓』說:『庚金帶殺,剛建為最;得水為清,得火而銳。』金不用火煉,不過頑鐵。說雖如此,富貴有餘,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齊媽略有些忸怩,未及答言;倒是朱實替她說話了:「看看後娘也是應該的,你就准了她吧!」
「去年王爺襲爵。」
「你老人家越早回來越好;有件事要等你來拿主意。」
「怪不得門窗緊閉,無怪乎熱了。」他一面說,一面自己動身卸了夾袍。
「好!」李煦沾染江南的語言風俗比曹家來得深,老實用南邊的話說:「我來兩個水鋪蛋。」
「只聽說時辰有弄錯了的,那裏有年分錯的道理?」
「耿先生,」那老者問道:「錯在那裏?」
「她姓沈,小名叫阿惜,大爺替她改了個名字,叫惜餘。」
「忠心義氣,愧煞鬚眉。」朱實不勝感慨地;但沒有忘記詢問結果:「後來怎麼樣,老太太瞑目了。」
「託大舅太爺的福。四爺爺跟震二叔,還有二嬸兒,聽說你老得了恩典,高興得不得了。特為派我來給大舅太爺請安。還捎了點吃的、用的東西來,都是震二嬸親手調度的。」
李煦雙眼倏張,是吃驚的神氣,「怎麼?」他問:「你已經寫信到江寧去了。」
「你姓甚麼?」
「十三歲。」碧文很有把握地說。
「沒有。」朱實又問:「榮妃是誠親王生母?」
「不是秋月跟誰不和;是有人忌秋月。」
「怎麼小心呢?」碧文看著朱實說道:「你不請教請教大舅太爺?」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從前了。」
碧文默然。幸好惜餘換過衣服回來,解消了半僵的局面,主僕三人一起動手,拌餡、和麵、包餃子——碧文不由得想起跟季姨娘在一起的日子,往往也似此刻的情形;不過身分卻不同了。
「戊子年當然肖鼠。」張管家問:「到底是那裏不對?」
「那是『包衣』人家——。」話一出口,齊媽驀地想起,聽曹世隆說,曹家是上三旗的「包衣」,因而將下面「生來就是當奴才的」那句話,硬生生地截住了。
「明天再請你過來一趟。我有封信,請你帶去。」
「跟我死了的那個女兒同年。」
「你四爺爺跟你震二叔,好吧?」
碧文原是故意如此打扮惜餘;料知齊媽這天會回來,有意向她「示威」。如果齊媽有甚麼不合道理之處,預備即時算清工錢,打發她走路。如今情形當然不同了。
「大爺還不是聽大奶奶的。」齊媽一面去取了個乾淨的海碗;一面表示她護主的赤忱:「不是我說句沒天沒日的話,凡事大奶奶覺得做得對,乾脆就拿定主意這麼做,用不著跟大爺商量。」
「我在京裏也沒有事。」他說,「想來四爺爺跟震二叔他們,接到朱五爺的信,一定很著急;我得趕緊把大舅太爺的話去告訴他們。」
「怎麼個看法呢?」
「我倒是這麼想過;怕大奶奶沒有人用。」
「公事呢?仍舊交給你震二叔?」
「我批在命書裏頭好了。」
「你熱不熱?」齊媽答非所問地。
那是指胡鳳翬;前年降旨革職查辦,嚇得自縊而死。當時就頗引起猜測,不知道他何以會獲此嚴譴;但由他畏罪自裁這一點來看,很可能是年羹堯的親密黨羽。
「這樣說,今年丁未不好?」
齊媽笑而不答,證明曹世隆猜對了;這一下心熱了起來,身上也熱了。
「自然,你這樣說,總是有絕大關係的事;我格外留意就是。」
「唷!挺沉的呢!」齊媽試一試籮筐說。
朱實點點頭,將他這句話默默地唸了幾遍;用眼色催他說下去,但耿先生不肯再開口了。
「沒有,」碧文答說:「那裏有機會呢?」
這是個好消息,碧文愁懷一寬;便就現成的火腿、筍乾、干貝等物,又多做了兩個菜,賓主三人,開懷暢飲,到二更天方始散去。
「謝謝!」耿先生挾起火腿,待要入口,卻又放下;放下忽又挾起,依舊未曾進嘴。原來想要說話,便不能進食;而話要出口,又覺不妥,所以有這種看來莫名其妙的可笑動作。
「跟我提過,說他已託過莊王;也知道大舅太爺住在我這裏。我因話搭話,問他要不要見一見?他說:此刻還不便。」朱實又說:「等有機會,我再跟他提。」
「對了!你早點回去吧。那天走?」
老劉是來慣了的,安坐喝茶;齊媽卻是初進王府,事事新鮮,看後窗外面,不斷有丫頭老媽經過,忍不住便說:「都去幹甚麼?我也看看去。」
李煦說:
「我住三元客棧,東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間。」曹世隆同樣低著聲音回答。
「太太——。」
「問起老太太臨終以前的光景,傷心了好半天;我說老太太福壽全歸,說走就走,一點痛苦都沒有。她才住了眼淚。又問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閉?我自然說,沒有這話。」
「有秋月在,自然會管芹官。不過,」碧文微顯抑鬱地說:「也得和衷共濟才好。」弦外似乎有音,朱實自然要細辨,「怎麼?」他問,「莫非秋月跟誰不和?」
「實不相瞞,耿先生剛才看的八字,就是府裏的王爺。耿先生實在高明,些許薄禮,請耿先生別嫌菲薄。」
李煦不答;好一會才答了句:「也沒有甚麼關係。」接著轉臉又問:「世兄,甚麼時候回?」
「我身上有刺。」齊媽放得極低的聲音:「別碰我。」說著,又斜瞟一眼。
「來了一會兒了。」齊媽略顯窘色地:「曹少爺沒有想到m.hetubook.com.com是我吧?」
「四老爺是忠厚的。」他對碧文說了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問道:「如今還是震二奶奶掌權?」
馬夫人證實曹老太太生前確曾有過一句話;指著一口上了封條的箱子,說是留給芹官,待成年以後,娶親、當差、做官,方准動用。於是將箱子抬了來,上面有張封條;日期標明是芹官十歲生日那天。封條當然是秋月的筆跡,可是上面有個指模,清清楚楚的兩個螺紋——曹老太太左手拇指雙螺紋,是閤府都知道的。
「是。」
一面包餃子、一面聊天,碧文談到要上王府去拜見太福晉,齊媽自告奮勇願意陪伴了去;她說她對旗下的規矩很熟悉,不致於接不上頭。碧文自是欣然相許。
「康熙戊子年六月廿六卯時生人,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兩金四土,一水一木。辛未為鎔土成金,金從土生,最喜戊己相扶,年干戊為正卯,月干己為偏卯,祖蔭極厚;生來應該是貴公子。年支子為『食神』,生卯之『財』,聰明忠厚,福祿有餘。這個八字,」耿先生抬起頭來,笑笑說道:「張管家,若說是小馬伕的命:我也就不必到『天子腳下』來混了。」
「我也是這麼說。」朱實搭腔,「小丫頭少不得;不然到那裏作客都不方便。」
這件事要謀定後動,因為一碰釘,便成僵局,而且大損威望。她沒有想到,秋月看她的肺腑,洞若觀火;當夜便去見馬夫人,說她有件極為難的事,絕不能說卻又絕不能不說,向馬夫人討主意。
「十三。」
聽這話,耿先生亦頗興奮,「這麼說,我就更有把握了。」他看著所批的命書說,「王爺一路大運,直到三十二歲;這一年己未,要當心。」
「不必在這裏批,請到裏面去坐。」
「不過,她說應該,應該——。」
「是啊!」
「這話不錯,要好好商量。你有公事,儘管請吧!我也得寫信了。」
「四爺爺有時候也管。」曹世隆又說:「不管也不行。」
齊媽看主母含著笑,不斷上下打量惜餘,是極其得意的模樣,心裏便有數了,「唷,」她故意作出吃驚,「看大奶奶打扮得你!你算是造化,投到這府裏;大爺、大奶奶最能體恤下人的。你可別得福不知!要聽話!你今年幾歲?」
「是!」張管家又說:「以後呢?」
「怎麼替我的姓都改了呢?」曹世隆笑道:「百家姓頭一姓,倒也不錯。」
一前一後到了李煦的臥室,齊媽立刻作怪了:先是回身瞟著曹世隆,然後用食指按在唇上,示意禁聲,倒像他要說甚麼調情的話,特意提出警告似地。
為此,李煦沉吟未答;碧文略知其中的原委,便即說道:「鼎大爺的事,要好好商量,你務必記在心裏。」
「請替我給王爺道謝。」
等他走到後窗外面,恰好看到張管家從前面進屋;後面跟著個小廝,手捧朱漆托盤,盤中新出爐的兩個大元寶,銀光閃閃,耀眼生花。
「不,不!還是好的。不過比前面要差一點兒。」
「還有誰?」
「那還用說,喜火忌土。金亦不妨,木能生火疏土,也是好的。水不宜多。總之,五行之中,惟土大忌。」
「喔!」張管家傾身向前,有些不信地問:「缺火的關係這麼重?」
「夫家呢?」
「是,是!」朱實衷心欽服,「真是非請教大舅太爺你不可!這種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著寫信了。」
「耿先生過慮了!如鄒魯、張明德之流,自有賈禍之道。耿先生精通命理,言必有據,不怕的。」
王府有特定的規制,進大門是條長長的甬道,兩側各有一排平房,總計二十四間,用途很雜,護衛值班休息,採辦看貨結帳;到王府來接頭公事、或者下帖送禮,在此等候回話;再就是像接待老劉、齊媽,亦總是在這裏設茶擺飯。
「趙二爺,你打算住幾天啊?」
「大奶奶,我來!」齊媽先接了廚刀,然後皺著眉說:「我心裏急,沒法子!我婆婆快要嚥氣了。」一面說一面回憶從熱被窩中起來送曹世隆的光景,眼圈兒不由得紅了。
「照這樣說,倒是我太張皇了。不過,尚總管的信上,似乎說得很嚴重。」
李煦很沉著,聽完說道:「這種情形是難免的;料想不會有大處分。」
「夫妻」一直做到良鄉,齊媽才依依不捨地回京;到家已經晚了一天。進門先奔廚房,因為胡同裏家家屋上都冒炊煙了。
因為如此,三河縣的老媽子都帶「上匟」。不過,像這樣瞞著主婦,私下來就剛識一面的遠客,讓老劉發覺了也不大妥當,所以事先已找好了一處地方;是一名隸屬於鑲藍旗的寡婦,丈夫死了,佔住著三間官房,只得不到十歲的一兒一女,有兩間房儘夠了,餘下一間,專門賃給進京公差,短期逗留的文武小官,包伙帶洗衣服,花費不多,而住得比下客棧舒服,所以求教的人極多。齊媽恰好碰到一個空檔,講明了,如果要賃,午前就會有回音。
碧文也就在她這一刀之中,接納了她的主意;點點頭說:「你這話有理。等大爺回來,我跟他商量。」
「對了!因為雖說『土厚金埋』,金多就埋不了,終究要大放光芒的,所以越比越好。不過,這個時辰之妙,不止於辛金之比;下面那個卯字,跟日子上的未字,合成『半木局』,所以這個八字,說起來是兩金三土、兩木一水;土為木剋,力量弱了,才不致於埋金。卯合未成半木局,力量強了,又不致於為金所剋。其中消長化合的作用,實在玄妙之至。」
「當然!」耿先生又是從眼鏡上面看人,「這個八字,想來不知請多少人看過了;那些人怎麼說?」
「未不好,丁是好的。」
「拉著我的手問我的小名叫甚麼?直說,你只管我叫姑太太好了;又叫兩個小阿哥叫我姊姊。簡直就當我娘家侄女兒這麼看待。」
「在這兒吶!」應聲走來一個小姑娘,約莫十三、四歲;她正在灶下燒火,卻非首如飛蓬,蠢如鹿豕的「灶下婢」;長得眉清目秀,梳一條極光的辮子,淡青竹布的夾襖袴,上罩一件半舊的寶藍緞子長坎肩,腰身大了些,所以束一條絛子;齊媽認得是女主人的衣服;大腳,穿一雙七成新的青緞鞋,也是碧文給她的。
「不!跟我家大奶奶請了兩天假。」
「嗯!」惜餘口中答應著;卻看著主母,等她一句話。
「沒有。」
朱實也聽說過,每一件大案如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以及年羹堯之獲罪,都有星相術士牽涉在內;不過這些嚴重的糾紛都已過去,耿先生並沒有擔心的理由。
於是朱實到廚房裏將碧文喚了出來;轉達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時將曹頫不至於會有甚麼大處分的話也告訴了她。
「還有。」
「其實何用太福晉操心,我自己就會作主。當然,有她作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實又問,「還說些甚麼?」
齊媽不等她說完,就搶過話來說:「大奶奶,你這算盤可打錯了!等大奶奶調|教出來,是人家的人了;一番心血,全都白費。倒不如再補她叔叔幾兩銀子;永斷瓜葛!」說到「葛」字,一刀下去,後面的刀尖,深入砧板,一把刀就斜在那裏了。
「叫四爺爺。」
「我知道你要說甚麼!」李煦搖搖手,打斷朱實的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果要嚴譴,早就找別的大案,把這個人牽了進去,不必在這種小事上找岔子。題目小,文章也做和*圖*書不大。」
一聽這話,李煦那兩道斑白的濃眉,幾乎擰成一個結:「才三十幾歲的人!」他微喟著,「必是害在酒色兩個字上頭。」
「我明白了。」曹世隆突然說道:「你夫家姓趙?」
「是太福晉交代的,王爺還不知道。」張管家又說:「太福晉說,耿先生儘管照實說;那幾年好,那幾年壞,請格外仔細看一看。」
碧文大為不忍,而且自覺良心受了責備,當時不該疑心她託故請假,出言譏刺,居然還孝順婆婆。因而便坐下來,想說幾句慰問的話。
「對了!大姑太太出閣那年,只怕你還沒有生。」李煦不勝感慨地:「那時真是咱們兩家最風光的時候,誰會想得到有現在這種日子?」
齊媽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如果曹世隆沒有顧忌,願意留她在三元棧,她也不會在乎——三河縣旗漢雜處,風俗特異;有名的繁劇難治之地。那裏的女孩子,跟旗下姑娘一樣,滿街亂跑,從不知道甚麼叫靦覥;見了人真教不在乎;當年響噹噹的「都老爺」彭鵬,不曾「行取」以前,是三河縣令;先帝聽說他治行優異,不畏王公親貴門下的那班惡奴豪僕,大為激賞;雖以屢次忤犯權貴,卻參他不倒,累計降級十多級,早該打入未入流了,卻還特旨留任。
齊媽還在等著,碧文只以為她照例請示,明天是吃麵食,還是米飯,要做些甚麼菜?不道她一開口竟是:「大奶奶,我得跟你請兩天假?」
「耿先生真高明!不過,『子未相害』,會不會衝破了『合神』呢?」
「那——;」曹世隆笑道:「打算陪我兩天?」
第二天等碧文起身,齊媽已經走了;李煦剛剛起身,早餐尚無著落,碧文少不得親自下廚。李煦習於南方飲食,早餐愛吃白粥;這一鍋粥煮好,已經紅日滿窗。朱實陪著李煦已談了好一陣;空腹灌茶,兩人腹中都是「咕嚕嚕」、「咕嚕嚕」地一陣陣在響。
「不信也不行。她有見證。」
「不遠,進順治門就是」。
「有『印』護身;有『比』相助,身強『制殺為用』,有何不好?」耿先生又說:「不過丁火不如丙火。丙為『正官』。這個八字印綬重重,根基極厚,可惜沒有『正官』,如果遇到丙年,『官印相生』;恰恰又是金命,金旺得火,方成大器。這番加官晉爵的喜事,就非比尋常了!」
朱實想了一下問:「是春雨?」
「怎麼沒有!」碧文答說,「我親眼目睹的。當時震二奶奶便說: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著眼淚說:老太太儘管放心好了。誰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樣。誰知道眼睛就是不閉,後來是太太說了,老太太把芹官託給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說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來起誓,一定不負老太太的付託。當時拿剪子絞了一大綹的頭髮。」
「等我細看。」
一席話說得張管家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又問一句:「倘有喜事,應在甚麼時候?」
曹世隆楞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不錯!」他說,「是我叫她來的。」卻又馬上想到他的小廝祥才;等夥計走遠了說:「你老說要去逛一逛廟會;明天要走了,你今兒逛去吧!」他掏了塊碎銀子,約莫三兩重,遞了給祥才:「要逛就痛痛快快逛一逛;天黑以前回來就是。」
等惜餘一走,碧文才告訴齊媽,是個孤女,叔叔好賭;拿她典了二十兩銀子,為期七年。
等張管家在一間空屋中設置筆硯,預備好了茶水,耿先生告個罪,去批命書。這一批費了足足一個時辰,小廚房已來請示過兩次。及至入座,已過正午;朱實請耿先生上座,辭讓了好一會,畢竟只是相對而坐。耿先生不大開口,只以朱實十分殷勤,加之幾杯酒下肚,話慢慢多了起來。
曹家是源和典當的股東;知道這回事的人,不出十個,連李鼎都不在其內。李煦自然知道;當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股本七千銀子,連年營運,利上滾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碼可分十萬銀子。當李煦抄家,有虧空要補時,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撥借個三、五萬銀子,但曹家並無表示,他亦不便開口。此刻看曹頫信中這麼說;心知以前是他不能作主,現在曹老太太已經去世,大小可以拿個主意;雖說範圍限於「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過兩三百銀子的小數,但畢竟其情可感。
「明天來不及了,後天走。」
「那也得看甚麼事!」碧文答說,「聽說你們三河縣,旗人也挺多的,總聽說過旗人家的規矩;明知道該這麼做,獨一無二的章程,就回明白了,也是這麼做,可是還是得把話說在頭裏,免得落包涵。」
「說起來真教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說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來,略為按了一會兒,居然就閉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孫子身上的這一片心!」
「那就乾脆姓趙算了。」
齊媽沒有再脫衣服,不過將頦下的紐扣都解開了,露出脖子下面雪白的一截肉,拿手在抹著汗。
「震二奶奶。」碧文躊躇了一會說:「不是我說句刻薄話,震二爺夫婦早就在打老太太後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來,要辦喪事;震二爺說,這場喪事非辦得風光不可。四老爺一向孝順老太太,只含著眼淚,連連點頭。可是,風光是拿錢買的。錢呢?庫款不能動用;就動用了,馬上開春買絲,要先放款子給養蠶人家,還不是得想法子。」
「一定,一定,不敢不仔細。」耿先生問道:「去年怎麼樣?」
「今兒有人捎信來,我娘病了,得回去看一看。」
「對了!」李煦想了一下說,「大概快八十了吧?」
「快開飯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實使個眼色,「你倒不問問大舅太爺,工地上住得慣不?」
「對了。」
朱實辦事之處,在「銀安殿」西側的一座院落中。此刻已接到通知,倒也渴望一見這個耿先生。所以等張管家一引進來,急忙出迎。聽口音是當塗,與南京一江之隔,也算同鄉,便越感親切了。
老劉一聽就發怔,思索了好一會,突然起身說道:「我也看看去!」
李煦指的是年羹堯的胞兄年希堯;朱實想想果然,當即說道:「這番道理,說不定曹家叔侄識不透。你老應該再寫封信去。」
張管家閉著嘴深深吸口氣;回頭看見小廝,便即說道:「替耿先生磨墨!」
這番話說得馬夫人毛骨悚然:當然心裏也很明白,秋月所說的「誰要都不行」,是指曹震夫婦。這話如果洩漏出去,震二奶奶跟秋月便是至死不解之仇。這個關係太重了,她亦有警惕;同時覺得秋月的責任很重,應該有個慰勉的表示。
只見那耿先生,拈筆在手,一面寫、一面查曆本。查完,寫完,擱筆沉思;兩手環抱胸前,雙眉緊皺,是苦苦思索的模樣。
齊媽看了他一眼,低著頭問:「不樂意嗎?」
「第一可惜,土多;第二可惜,缺火——。」
「不敢當,不敢當!」李煦起身答說;等曹世隆禮罷,他拱拱手說:「世兄,恕我眼拙,不知道在南京見過的。」
「太太肯這樣替我作主,我自然要說;不過,太太許了我的話,可千萬忘記不得。」
領到西首,只見第七間、第八間是打通了的,裏裏外外有好些人,不知在幹甚麼?第十間是空屋,就在這裏落座;最後一間設著一座茶爐,門上要了一壺照例供應的茶壺,又要了一盤粗茶食「小八件」,關照是「請朱師爺的管家」,可以到外帳房開公帳。
「十三阿https://www•hetubook•com•com哥」指怡親王而言;朱實亦曾聽說,怡親王是當今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卻不知交給他的「人」,何以「情形不同」?
除了齊媽,都知道他的眼淚從何而來?碧文要轉移他的心境,故意說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幾天,怎麼得了個迎風流淚的我毛病?」一面說,一面將一方手絹遞了過來。
「咦!」朱實問道:「你怎麼知道?」
「可不是!比老皇帝起碼大兩三歲。姓馬,也是回子。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榮妃生的;那時老皇帝只有十三歲,還是十四歲,我記不清了。」
「你婆婆甚麼病?」
「喔!」李煦很注意地問:「他問起過我沒有?」
「甚麼時候?」
費了一下午的工夫,才點清數目,與帳簿上記載,完全相符。秋月寫了封條,請馬夫人、曹震夫婦都在上面畫了花押;然後「咔嗒」一聲上了鎖,將鑰匙放入衣袋,才滿漿實貼地加上封條。
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提醒她說:「當心篾片上的刺。」
福嬸見得人多,知道是一對露水鴛鴦;不必殷勤,反而惹厭,去提了一壺茶來,順手就將房門帶上了。
「是的。昨兒去世的。」
「你老抬舉我了。」張管家陪笑說道:「我那裏懂甚麼五行生剋?也不過聽人說,時辰上的那個辛『比』得好。」
「要四老爺肯認我才算。」碧文又說:「姑太太還說——。」她搖搖頭,「論理這話我不該說。」
「姑奶奶」是寵碧文的美稱;朱實用鼻子嗅了兩下答說:「你老回來了,她當然得燉個冰糖肘子;這會兒一定是在廚房裏。我去叫她。」
「敢情管家也懂五行生剋之理『土厚金埋』的道理。這個八字若非時辰生得好,非貧即夭。」耿先生雙眼上捲,從老花眼鏡上看著張管家說:「管家,我倒考考你,你說,為甚麼時辰生得好?」
進門先給李煦請安;接著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來說道:「今兒一早聽說有上諭:聖祖榮妃薨逝,派莊王率侍衛二十員去奠酒。莊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會提前回來。果然讓我猜到了。」
碧文何能實說,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冊子,從春雨那裏「開了智識」;大家私下談論,或許會跟先帝那樣十三歲得子。不過說假話也容易。
小廝磨墨,耿先生批八字;張管家悄悄轉身而去。窗外廊上在看熱鬧僕婦、聽差、竊竊私議,聲音微不可聞;但大都有驚異之色。齊媽不知是怎麼回事;也不便打聽,只回來將所見的情形告訴了老劉。
這張管家著實沉得住氣,「就命論命。」他毫無表情地問:「怎麼說可惜了?」
「怎麼?」張管家問,「從那裏看出來是貴格?」
「這是幹甚麼?」朱實詫異地。
「唉!」朱實嘆口氣:「芹官將來如果不長進,連我都對不起老太太。」
「姑奶奶,」李煦率直說道:「我看這齊媽用不得了。你不如趁早用人,也還是添個小丫頭才方便。」
「耿先生,」張管家有些惴惴然地,「三十二歲以後就不好了?」
「都擱在你老屋子裏吶。」
「只兩萬多銀子?」朱實也不信,「我在府裏常聽人說:老太太的私房可觀;沒有百萬,也有三、五十萬;怎麼才兩萬多銀子?」
「應當,應當!耿先生是憑本事吃大俸祿。」張管家接過托盤來,恭恭敬敬地一舉,然後放在桌上。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稟者」開頭,接敘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慶幸;特派曹世隆進京探望。信不長,比較要緊的話,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匱乏,可在通州源和典當支用。
「這麼說,我就是你丈夫。」曹世隆摟住她去解她腋下的紐扣,「去!上床做夫婦去。」
「行取」御史以前,先帝親臨巡視;當地百姓已經知道「彭大老爺」行將調任,攀轅無計,只有趁御駕到時「跪香」,請下恩旨,命彭鵬留任。先帝大為感動,許下另給三河縣一個好官;有個少女居然抗聲頂嘴:「不要!皇上把那個好官給別地方好了。」
「哮喘。」齊媽說,「多少年的老根子;這回發作得格外厲害。七十歲的人了,一定保不住;也就是這兩三天的事。」
看他說話仍有顧忌,朱實便追著問;挾了一塊火腿到他面前,「雲南宣威腿;不遠萬里而來。」他說:「請嚐嚐,很不壞。」
「我教你個秘訣,」李煦接口,「對他們的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神而明之,就看你自己臨事斟酌了。」
聽這一說,碧文也是一時高興,便不按大家世族,婢僕在主人面前大致平等,私底下才敘輩分、改稱呼的規矩:「你管齊媽叫齊二嬸好了。好好跟你齊二嬸學一學杓子上的工夫。」
於是齊媽起身,先替曹世隆卸了馬褂;自己也脫了一件玄色貢呢的坎肩。
朱實是極開朗的性情,平靜地答說:「你老這話多餘。不過,我倒有句忍不住要說的話;似乎我送那個信,大可不必。其故安在?大舅太爺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聽她管你叫甚麼?如果她叫你師姨奶奶,你當然叫她太福晉;倘或她跟你敘娘家,管你叫名字,或者客氣點兒,管你叫碧文姑娘,你自然該叫她大姑太太,這才顯得不外。」
「那麼到那一年不好了呢?」
「不忙!不忙!我是說,如果來得及,看替我捎來的火腿跟筍乾,能不能弄出來吃?」
於是秋月問道:「太太,你倒說,老太太死不閉眼,為甚麼我跪下來,禱告過了,伸手一抹,老太太的眼就閉上了?」
「絞了頭髮,不就成了姑子了嗎?意思是她這一生不嫁,專為照料芹官。」碧文又說:「老太太在日,她就說過,願意伺候老太太一輩子,絞頭髮就是要表明,說話算話,不過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
這番話說得張管家不住眨眼,「你老的高見,倒還是頭一回領教。」他想了一下又問:「不知道流年上怎麼樣,有甚麼喜忌?」
「我也說不清楚,回頭讓我們老爺來跟大舅太爺細談。」碧文問道:「開飯還得一會兒;餓不餓?要不要臥兩個雞子兒你點點心。」
「我聽老太太說的。」
「是!」曹世隆答說:「也虧得震二嬸在撐著。」
耿先生坐下來,拈筆凝思;臉色慢慢凝重了。
「是!我明天下午來給大舅太爺辭行。」
看他的眼色,便知他不明白;李煦便說:「這裏沒有外人,我講點兒秘辛你聽聽。」他把聲音放得極低:「今上得位不正,大家都知道;以後會發生點兒甚麼事,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當初他把跟大阿哥、八阿哥有關係的人,分成幾等:第一種是要他親自來對付,而且得找得力的人幫忙的,譬如八阿哥、九阿哥,年亮工、舅舅隆科多之類,找來幫忙的人不一定,幫忙幫得不對勁,反而大遭其殃的,也有。第二種也是要他自己來料理的,不過不必費多大心思,翦除了就是,我就是這一類。第三種是老實安分,容易駕馭;可不能不管著一點兒,這一種就都交了給十三阿哥,只要巴結當差,安分守己,不胡出花樣,就一定不要緊。所以昂友實在用不著慌張,持之以靜,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門。」
「七月廿一。可不是生日一過,交進七月嗎?」張管家說:「王爺的八字,也很請了些人看過,都不如耿先生說得準,如今才知道甚麼叫鐵口了。」
「你?還有另外一個姓。」曹世隆問:「齊是娘家的姓,還是夫家的姓?」
秋月還提出一個建議,啟封點數,與帳簿核對以後,重新加封。馬夫人自然同意,和-圖-書等揭去封條開了鎖,箱蓋一掀,將曹震夫婦看得眼都直了:黃的金錠、綠的翡翠、藍的寶石、紅的瑪瑙,五色異彩,令人目眩神昏。
「有這麼個地方,好極了!」曹世隆問道:「遠不遠?」
「五哥,你坐這裏。」李煦床前設兩張靠背軟椅,自己坐一張,另外一張給朱實;等他坐定,方又說道:「這隆官,我記不得見過他;看他那雙眼睛,跟齊媽倒正好配對兒。」
順治門就是宣武門,找到地方敲門;應門的是個中年婦人,齊媽管她叫「福嬸」;替世隆改了姓趙,行二,便叫「趙二爺」。
一面說,一面拖;齊媽向外面呶一呶嘴;等曹世隆放了手,她悄悄去閂上門,回轉身來,倒在曹世隆懷中,雙眼微閉,鼻息都重了。
「話雖如此,筆下還是不可不慎。」耿先生又說:「我怕太福晉會擔心,報喜多、報憂少。實在說:王爺這個八字——。」
聽得這一說,朱實跟碧文掩口葫蘆。
「不必,不必!」李煦急忙搖手,「既然他有『此刻還不便』的話;心裏總有我這個人在,等方便了,自然會通知我去見他。」他停了一下又說:「其實我見不見他,都無關緊要,倒是小鼎,託你有機會提一提。」
當今皇帝駕馭臣下,有個「罪不及子弟」的手法,父遭嚴譴,其子無罪;或者兄獲重咎,弟獲重用的例子甚多。從恩威並用中,見得他「是非分明」;而最大的作用是要告訴人:父兄不可恃,唯有效忠皇帝,可以得福免禍。所以李煦充軍,李鼎無事;既然已捐了同知,雖是虛銜,想歸入能補實缺的班子,究竟不比一無憑藉的,要好得多。
祥才不知主人是故意驅遣,目前不讓他看到「堂客」;接過銀子,高高興興的走了。曹世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進去;果然,齊媽已將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正坐著喝茶。
誠親王是由於招納陳夢雷修書,見嫉於當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這些宮禁的恩怨,多談沒有好處;碧文心細,也識得利害。當即把話題扯了開去。
「震二奶奶說,本來這個年都不知怎麼過?偏又遇見這樁大事;她有一萬銀子的私房,願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錢,買老太太自己的風光了。秋月一聽這話,把帳簿都捧了出來,現銀、首飾、珠寶、皮貨,開得清清楚楚,算起來不過值兩萬多銀子——。」
「你回來了!」正在剁肉的碧文,眼風掃著,頭也不抬地說。
東西是裝在一個極大的籮筐中,曹世隆一個人搬不動;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來,卻又有些不情願。正好齊媽新沏了茶來;立即自告奮勇。
馬夫人沉吟了好一會說:「你說好了!你知,我知,決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也就傷不了誰了。」
「我自然會教你;只要你肯學。」齊媽又說:「廚房裏可沒法兒講究乾淨;挺好的一件坎肩兒,弄髒了不心疼。去換了吧!」
「喔、喔!請坐。你震二叔,還有——,」李煦轉臉又問碧文:「這位世兄跟四老爺怎麼稱呼?」
「你送信,純然是關切,做的對。我怕曹家叔侄,處置有所不妥。如今大家都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心情;有個風吹草動,不問利害是非,只當大禍臨頭,亟亟乎求自保之計。或者亂鑽門路,或者藏匿產業;今上最討厭這個!」李煦又說:「你們在南邊,我後任的事,你總聽說了。」
從後面一走到雨廊上,立即發現,丫頭老媽都在打通了的那一大間的後窗外站住了腳。齊媽便也移步過去,找了個空隙向裏張望,只見正中方桌旁邊坐了一個穿藍布袍、黑布馬褂的中年人;桌上有筆硯,有兩本書,還有些紙片,他對面站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看打扮是王府的管家。
「正是!」秋月接著說道:「我當時禱告:『老太太必是不放心芹官;更不放心留給芹官的東西,將來到不了他手裏。如果是這樣,老太太請放心好了!我說過,願意伺候老太太一輩子;如今老太太去了,我仍舊不嫁,照料芹官,到他娶了親為止。至於老太太留給芹官的東西,我一定看守得好好的,除非太太,誰要都不行;將來除非芹官當差要用,此外不動分文,到芹官要娶親了,我當著太太原封不動交給他。』太太,是這樣子,老太太才閉的眼。」
「也沒有讓三阿哥來穿孝?」
「怎麼呢?」
「老太太真是好眼力,看對人了。我完全明白;我跟你說吧,我絕不會跟你要這些東西。就要,你也不要給我。你記住,今兒雍正五年正月初四,時刻是,」她看一看自鳴鐘說:「酉初二刻。將來有一天我跟你要東西,你就拿我這會兒說的話,堵我的嘴。」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還有樣要緊的東西。」他從衣服夾袋中取出一個手巾包,裏面是一封曹頫給李煦的信。
「怕甚麼?你儘管說好了。」
「丁火不是辛金的『七殺』嗎?」
「見過的。不過你老人家一定記不得我。」曹世隆說:「我比震二叔晚一輩。」
「好吧!我就先算這一個。」
朱實知道,只要自己問一聲,耿先生就忍不住會說。其實他也心癢癢地想要先聞為快,但偏忍住了不說!因為從到了京師,身在朱邸,聽到了許多秘辛,深知片言隻語可以惹來殺身之禍;如今看耿先生,分明有句極要緊的話,鯁在喉頭,不妨耐心待待,一問便是參預在內,將來就可能會有是非。
但朱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他對八旗的制度,畢竟還未深知。當今皇帝對旗人的蹤跡,控制極嚴,旗下成年子弟應該在旗待命當差,非經特許,不得出京。李鼎當時送父出關,是報過本旗都統的,及至李煦赦回,而李鼎卻送查家孤寡到吉林,此為定章所不許,所以李煦回京以後,補了個公事,說是「自願代父往邊疆效力」,話很冠冕堂皇。若說又想回京當差,豈非出爾反爾?
當朱實轉述了傳聞;李煦失笑了;他說:「甚麼年黨?他就因為不是年黨,而唯恐他人誤會他是年黨;庸人自擾,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她說,應該生個兒子,」碧文紅著臉說,「她替我作主,你就心服口服了。」
「怎麼回事?」朱實笑著皺眉,「倒是甚麼礙口的話?」
「是後娘。」
「辭行不敢當!今晚上,我借花獻佛,好好跟你喝兩盅。一則道謝;再則餞行。」李煦問朱實:「朱五哥,咱們那位姑奶奶呢?」
「榮妃一共生過五個兒子,只留下三阿哥一個。」李煦不勝感慨地,「竟不能送終,榮妃恐怕死不瞑目。」
「猜對了沒有?你丈夫姓趙。」
「虎兔相繼,唉——!」耿先生黯然說道:「可惜榮華不久。」
送客回來,只見碧文已沏了一壺由曹世隆送來的洞庭碧螺春;裝了幾樣精緻茶食,陪李煦在閒談。
「沒有準兒。」齊媽搶著答說,「住一天也照三天的價碼兒給好了。」
碧文非常興奮;因為平郡王太福晉相待之情,遠出乎她的意料。
「大舅太爺是指誠親王?」
「月柱上那個未幹甚麼的?正就是擋住了日子上與卯相合的那個未。八字凡屬貴格,破敗都有化解。」耿先生又說:「這個八字如果有火,那就不但富貴,而且必有一番驚人的事業。」
「誰?」
等碧文剛把雞湯水鋪蛋端了來,曹世隆已先到了;他本要到朱家來,路上遇見老劉,方知李煦已到,匆匆趕了來,進門喊一聲:「大舅太爺!」隨即跪下磕頭。
「是啊!我也在奇怪!必是老太太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說破了,老太太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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