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弘昌說道:「咱們得好好兒琢磨琢磨,定個宗旨出來,才能應付得了那兩個老狐狸。」
「這位是董娘娘!你看仔細了!」
朱司務平生無他好,只喜歡扶乩,最崇信呂純陽。久而久之,自己總以為「誠則靈」,必有一天能遇到遊戲人間的呂洞賓,自從動了這個念頭,就專門在風塵中物色。可是三、五年過去,一無所遇。
「張太虛,王定乾聽宣!」
於是召集專工人物負盛名的畫家、畫工,由端敬皇后生前所住的承乾宮中的太監、宮女,細細形容「娘娘」的儀容,但畫來畫去總覺得不像。這也是當時的一段大新聞,朱司務當然也聽到了,有人告訴他這「娘娘」的來歷,朱司務恍然大悟:原來呂祖所說得「日後自有用處」,應在今日。
但是,順治皇帝卻還有一樁莫大的憾事,端敬皇后並未留下一張畫像。
於是「呂仙」又是一揮袖,「董娘娘」倏然而滅,「記住了董娘娘的面貌,日後自有用處。」那「呂仙」一面走,一面說。朱司務急忙搶上前去,想問他是何用處,不到腳下一絆,一頭栽了出去——這一栽,復回塵世,原來是南柯一夢。
「與我何干?」弘昌笑道:「自然來勸王爺的。」
「記住了。」朱司務恭恭敬敬的回答。
莽鵠立做過蘇州滸墅關的監督,習聞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寫的「吳門畫工」那段故事;這個畫工姓朱,他的畫與眾不同,專以繪製「喜容」為業。所謂「喜容」就是祖先神像,除夕迎神掛出來,朝夕上祭,到正月十七送神,方始收起。江南在慎終追遠上,最重此事;只要是小康之家,都必得為亡父留下這麼一副「喜容」,以便除夕迎回家來過年。當然,有的是生前早已預備好的,有的確是到了一命嗚呼時才想起這件事,趕緊要找「朱司務」來,請他對著死者描容。
「我豈敢對仙人無禮。只望賜我一粒長生不老的丹藥。」
「求真人收了我;我替真人背藥箱。」
鄂爾泰倒抽一口冷氣,直截了當地說:「王爺這個條件,我不敢贊一詞。」
福彭以親藩綰兵符,佩著「定邊大將軍」的金印,征討大清朝開國以來最強悍的一個「叛逆」準噶爾,目前採取以戰迫和的方略,正當緊要關頭。如果大行皇帝的哀詔到達前方,「大將軍王」得知接位的不是四阿哥,且不說有何勒兵觀變的舉動,光是由於失望洩氣之故,以致士氣消沉,所關不細;何況重定苗疆,肩負重任的張廣泗,亦為「旗主」平郡王福彭之命是聽,倘或福彭不服新王,勢必也會影響苗疆事務。這個說法很有力,可是會傷害福彭與張廣泗;目前不妨用另一個說法,便是大行皇帝對四阿哥的嫡子永璉的期望。
本意是與嗣皇帝的想法是相同的,只要皇位到手了,誰也奈何我不得,可是不設誓,弘皙能相信嗎?
「我可以讓步,」他說,「如果永璉真的是『瑚璉之器』讓他一直當皇上,但如果永璉夭折了,他就沒有再當皇上的資格。那時候,他要讓位給我。」
「這話不對,既有所謂遺詔,那就是早已訂了主意,既定了主意,又何以不說明白?」
顯然的,這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履行保證責任的打算。
果然,一開口就讓人窘於應答,「兩位是來迎駕的吧?」他說。
「是!是,」王定乾忙不迭的更正,「皇上最通情達理,如果大人能、能把用藥過量,才出了這麼個大亂子的緣故,跟皇上宛轉奏一奏,也、也許就沒事了。」
果親王接著要開口,莊王急忙做手勢阻攔,然後低聲答說:「如果不發誓,倒可以許他。」
嗣皇帝接位後的第一件事是,宣佈年號定為「乾隆」。很明白的,他必須「乾運興隆」,皇帝才能一直做下去。
在嗣皇帝的想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先帝之崩,莽鵠立不能沒有責任,但此時還不能辦他的罪,因為只有用他來處置王定乾之流,事情才能辦的妥貼。
字字驚心的這番話,聽得兩位道士神色大變。費解的是,何謂從井救人?不過多想一想,也就明白,莽鵠立的意思,無非私縱他們兩人潛逃,願意頂罪而已。
這話使得弘皙大不服氣,「毅庵」,他提出質問:「你以為四阿哥可比太宗文皇帝、聖祖仁皇帝?莫非我就不如他?何以見得如果我退讓,就是社稷蒼生之福,否則就要為禍天下?其中是何道理?倒要請你開導!」

莊王跟他的想法,大致相同,從古以來,從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保,這樣的保也是根本無法實現的。人有旦夕禍福,何況是個六歲的孩子,一場驚風,或者遭遇不測的意外,隨時可以要了他的小命,那時能向嗣皇帝去說:「你該退位了,讓理親王來當皇和*圖*書上」嗎?
「大人,萬事瞞不過你,藥是王道的,用的霸道,有甚麼辦法?寶親王最通情——」
乞兒們又是大笑,但那「呂純陽」卻不笑,招招手喚他到一邊說道:「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晚上見吧。」
「怎麼不至誠?」張太虛抗議似地,「大人這話,可是太委屈我們的心了!」
也是他跟弘昌計議到後來,一致同意的態度。就算攔不住弘曆得位,可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稱帝。
「既然如此,就是未定之局。即使未定之局,我就不能承認四阿哥的了皇位。」
張太虛跟趙德光很熟,也想當面託他,口角多噓春風;那知趙德光正眼都不看他,攜著交內閣「明發」的上諭,揚長而去。
「我知道,誰也沒有辦法替他做主,要他自己願意才行。不過,我還有一個附帶條件,他答應了,還得莊親王、果親王發誓作保。」
於是弘皙交代護衛,延納兩相,道是他剛起身,須得少待,方能相見。這樣,他跟弘昌便可從從容容的商議了。
皇考萬幾餘暇,聞外間爐火修煉之說,聖心深知其非,聊欲試觀其術,以為遊戲消閒之具,因將張太虛、王定乾等數人,置於西苑空閒之地,聖心視之,於俳優人等耳!未曾聽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藥,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最好造言生事,皇考向朕與親王面諭者屢矣!今朕將伊等驅出,各回本籍,令莽鵠立傳旨宣諭,伊等平時不安本分,狂妄乖張,禍世欺民,有干法紀,久違皇考之所洞見,茲從寬驅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搖煽惑,斷無不敗露之理,一經訪聞,定嚴行拿究,立即正法,決不寬貸。
看到弘昌陪著弘皙一起出見,為張、鄂兩人始料所不及。此人蠻橫驕奢,素為怡王所不喜;他之擁護弘皙,固有臭味相投,但主要的,還是因為以長子而未能襲爵,胸中一股怨氣不出,久而久之化成戾氣,脾氣越發乖謬,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鄂爾泰,張廷玉相顧失色。弘皙已公然表明要造反了!用年號來稱大行皇帝,充滿了輕蔑的敵意,而「跨灶之子」那句話,又無異對四阿哥挑釁,看他敢不敢像他父親那樣「弒兄屠弟」?
「怎麼說,與貝子不相干?想當年怡賢親王輔佐先帝,盡忠竭力;先帝酬答怡王,亦可說至矣盡矣,一王不足,又封一王,還常勸怡王,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可看開些。其實呢,怡王的子孫,先帝無不關切,前一陣子還提起,說到了該加封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把怡王的老大的名字,開在前面。貝子,光憑這一點,你就該仰體先帝的德意,遵奉遺詔,以慰在天之靈。」
「誠如尊論,此事非我輩所能贊一詞,唯有據實覆命而已。」
從「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話中,弘皙已知四阿哥弘曆將在這天接位。冷眼旁觀,一向待他不錯的張廷玉,似乎有勁沒處使,幫不上甚麼忙,而弘昌為鄂爾泰一勸,也有洩氣的模樣;「死黨」如此,其他可知。看來只有使出最後一招來了。
朱司務正想問明,晚上在何處會面?那知眼睛一眨,人影已渺,便尋不見,既驚且喜,亦不免悵惘;自以為以失之交臂,不免怏怏而歸。
王定乾的話未說完,張太虛邊大聲糾正:「皇上!」
弘皙的神情顯得很深沉,在三雙眼睛環視之下終於開口。
其時已經大天白亮,乾清宮的宴席已經鋪設完成,只等移靈入宮,柩前繼位,天下便可大定;而未得莊王一言,大家都只有焦灼的等待。這股無形的壓力很大,莊王終於承受不住,狠一狠心說:「好吧!我發誓作保。」
第六件事是,莊親王、果親王、理親王賜食雙俸。
因此,乾隆只要求四個字:「守口如瓶」。莽鵠立承旨以後,心中不免忖度,自己跟王定乾、張太虛他們,算是站在一邊的,平時那等親熱,一旦板起臉來,宣佈嚴旨,以死相脅,似乎做不出來。但話說得太輕,不足以收警惕之效,萬一出事,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這兩難之間,必得妥籌善策,苦思焦慮之下,想出來一個以退為進的說法。
「雍正七年夏天的事,你總聽說過吧?」
見他這種獰厲的態度與語氣,鄂爾泰心裡難過極了。先帝風裁峻肅,持禮特苛,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否則就可能有不測之禍。如今一口氣上不來,撒手塵寰,便居然有人敢於如此肆無忌憚的大家謗訕,而拿它毫無辦法。和*圖*書看來帝王將相,無不是「一旦無常萬事休」!想想人生真是乏味。
驚悚之下,自然收攝心神,「呂仙」問道:「董娘娘的面貌,記住了沒有?」
「勸誰?」
不過話說得很明白,只要永璉在二十歲以前去世,嗣皇帝便應禪位於弘皙;當然其中應該有一段緩衝時間,這個時間頗費交涉,嗣皇帝認為應該要兩年,才能將他主持的大政,一一完成;弘皙則認為有半年工夫,儘夠做個結束了。往返磋商的結果,採取折衷辦法,定為一年。
莽鵠立早想到他會問這句話;也等著他問這句話,一聽把頭低了下來,黯然無語。
不過,他不願像果親王那樣做決絕的表示,因為這一來便無轉圜的餘地。當即勸道:「你先別忙!咱們先跟他談談去。」
既然呂仙吩咐,朱司務便肆無忌憚的飽看了。那「董娘娘」怡然含笑,只覺喜氣迎人,令人愛慕不已,他心裡在想,若得與這位董娘娘共度一霄,便死也值得。念頭尚未轉完,忽然黑乎乎一物,當頭飛到,接著聽得「啪噠」一聲,他臉上重重的挨了一下,趕緊舉手護痛時,手中多了一本書,是他的畫冊。愕然抬眼,發覺「董娘娘」掩口莞爾,呂仙臉色不悅,才明白心動神知,那一擊是懲罰他的綺念。
鄂爾泰暗中思忖,就憑弘皙這幾句話,將來恐怕已難免有殺身之禍。因而向張廷玉以眼色示意,此事絕不可洩漏;張廷玉也是一樣的想法,微微頷首,報以默契。
鄂爾泰所舉的兩親王,一個是禮烈親王代善,他是太祖的次子而早已居長,佐父創業,戰功彪炳。太祖遺命「四大四小,八貝勒共治」;禮親王代善稱號「大貝勒」,名正言順,應為領袖,可是他去擁戴胞弟「四貝勒」皇太極稱帝,便是太宗。而太宗酬答擁戴之功,已頗優渥,一門之王,列帝皆另眼相看。
鄂爾泰知道他指的是甚麼,卻故作不知,「王爺指的是那件事?」他問。
「兩位道長,咱們三年相交,分手就在今日。」莽鵠立招招手,將他倆喚到面前,放低了聲音說:「今天晚上就走!到時候我會派人來,這故事千萬不能讓人知道!走漏風聲,不但兩位有不測之禍,我這從井救人,也就太冤枉了。」
※※
當然,晚上見面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入夜燈下獨坐,到四更天還是消息沉沉,正當神困思倦,欲尋好夢之際,仙人來了;朱司務精神大振,伏地磕頭,起身瞻仰仙姿,恰如乩壇上所畫的「純陽真人像」,頭戴方巾、腰繫朱紅絲縧、背上斜插一把伏魔寶劍,一張白淨的長隆臉,三綹黑鬚,根根見肉,好一派仙風道骨。
第二件事是傳大行皇帝遺命,以莊王、果王、鄂爾泰、張廷玉為「輔政大臣」;同時面諭:鄂、張將來配享太廟一事,寫入哀詔。
第八件事是,命總管內務府大臣來保,嚴厲告誡太監,凡外廷發生的各種事件,切切不准到后妃各宮去胡言亂語;否則立即杖責,發往吉林、黑龍江當苦差。
「惟其走得太急了,才更要你們兩位說公道話。」弘皙突然問道:「衡臣,你是那年回京的?」
「王爺,你千萬不能誤會。」
他還當過封疆大吏,放到陝西當巡撫,辦糧臺貽誤軍需,為寧遠大將軍岳鍾琪所劾,若在他人,必遭嚴譴,但莽鵠立聖眷方隆,調回京當正藍旗都統,兼理藩院侍郎,專跟蒙古王公及西藏喇嘛打交道。不久又兼了內務府的差使,那就不但喇嘛;江西、湖廣請來的道士,不知是明史佞幸傳中邵元節、陶炳文第幾代的徒孫,會畫符、懂修煉的王定乾等人,也歸他照料了。
莽鵠立將白紙藍筆寫的「硃諭」,折好了交給趙德光,「你都看到了,德光,」他說,「他們感激天恩,出自至誠,一定恪遵上諭。皇上要問起來,請你這麼覆奏。」
「真的?」
定定神回憶夢境,歷歷如見,毫髮分明,當下挑燈鋪紙將「董娘娘」的面容服飾,細細的都畫了下來。這幅相畫得很得意,卻不知有何用處,姑且擱在畫箱中再說。
出人意料的是,弘皙反而讓步了;有人勸他,做得已經過分了,只要莊王肯作保,不必再讓他發甚麼誓。這樣放寬了一步,莊王領了情,反而更有利。弘皙覺得這個見解很高明,決定接受。
「王爺,」鄂爾泰以極誠懇的語氣說:「退一步天地皆寬。王爺今天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安富尊榮,何求不得?且不說『知足常樂』古人垂戒,只說本朝兩位親王的明智,就很值得王爺取法。」
這監視的任務,是交給一個叫莽鵠立的內務府大臣去辦。他是蒙古人,善畫工筆人物,善於寫|真。雍正繼位後,檢點內府所藏書畫文玩,康熙一朝,https://www•hetubook.com•com物阜民豐,在位六十一年,南巡六次,臣民進獻,藩屬朝貢,甚麼奇珍異寶都有,卻就是少一副逼真的聖祖御容。恰好莽鵠立進京述職,先帝想起他丹青墨妙,當時便說了這樁憾事;命他「默寫進呈」。
於是一夕之間,朱司務聲名大噪。那些滿洲的王公大臣,想到祖先追隨太祖、太宗創業,立下汗馬功勞,蔭覆子孫,才得有今日的富貴;慎終追遠,都要請朱司務畫一幅神像。他是畫慣了「喜容」的,平生「閱人」以萬數,最氣派的「同」字臉,面團團的「國」字臉,削尖了腦袋的「由」字臉,尖下巴的「甲」字臉,棗核一般的「申」字臉,各有特徵,爛熟胸中,再參以相法的甚麼鼠形、蛇形,根據個人子孫的追述,神而明之,無不酷肖。不過半年工夫,潤筆所入,已是一輩子吃著不盡了。
王張二人,相顧悚然,同時更堅定了無論如何要在莽鵠立身上,求得個平安無事的決心。
第九件事是,派人嚴密監視在西苑助大行皇帝修煉的道士;還有在嗣皇帝深惡痛絕的國師文覺。
再一個是安和親王岳樂,他是太宗之兄繞餘親王阿巴泰之子,襲封後改號安親王。順治十八年,世祖二十四歲,但以自幼知事開始,便飽嘗世味,十幾年中,國事,家事,婚姻愛情變化莫測,堪破無常,只有佛門無榮無辱,為至樂之地。因而親自為太監吳良輔祝髮,打算帶往五台山去作伴當。想到天下未定,更賴長君,在他的許多兄弟中,選中了安親王岳樂,堪當大任。那知「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忽而出痘,自得病至大漸,不過幾天工夫,自知不起時,召學士王熙草遺詔,傳位岳樂。可是孝莊太后與他的教父德國人湯若望定策,皇位仍舊傳子,選中的是皇三子玄燁,因為他已經出過痘了,那就是在位六十一年的聖祖。當繼位之初,由安親王領頭,率諸王貝勒在正大光明殿設誓,公保幼主。聖祖在日,對安親王始終敬禮不衰,就是為了酬報他的謙讓擁護之德。
死者的形象,大致不會好看,所以江南婦女,對討厭的人,動輒以「死相」相訾。這朱司務的本事,便是能將死相畫得不討厭,而且跟死者生前,非常相像,因而名聲大噪;遇到鬧瘟疫的年頭,真有應接不暇之勢。
於是莽鵠立將他們留在原處,隨即進乾清宮去覆奏。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有個蘇拉來陳設香案,這表示將有上諭宣示,張、王兩人不免驚異,莫非明正典刑,降旨賜死?正當心裡發慌,臉色發青之際,莽鵠立回來了;後面還有個太監,是內奏事處的首領趙德光。
但既來助陣,其勢不容他保持緘默,想起弘皙說張廷玉一向對他不錯的話,便即說道:「衡臣,你應該替王爺說幾句公道話吧。」
「是。」張、王二人答應著,朝香案並排跪下。聽莽鵠立朗聲念道:
「真的」。
鄂爾泰瞠目不知所答;只好轉臉去看張廷玉,希望他能為他解除窘境,而張廷玉卻故意避開他的視線,默無一言。
「不!」弘皙覺得有一點必須提出糾正,「張衡臣,一向對我不錯。」
「吳泰伯讓國,史冊流芳,義明千古,王爺莫非就沒有見賢思齊之心?」鄂爾泰又說:「再拿禮烈親王和安和親王的德行來看,真正是功在社稷;如果不是太宗、聖祖在位,大清朝那有今天?」

第三件事是尊生母熹妃為皇太后,然後傳皇太后懿旨,以嗣皇帝福晉富察氏為皇后。
坐著的張太虛、王定乾急忙站立起來,迎上前去,莽鵠立不待他們開口發問,便以眼色示意;有趙德光在,不必多言。接著走到香案後面,朝南站定。
這皇貴妃「董鄂氏」,賢德非凡,順治皇帝與他生前雖已分床,死後卻要同穴,追尊為「端敬皇后」,懿諡加到十字之多。不道揚州「瘦馬」中出了個崇禎的田貴妃;二十年後秦淮「舊院」中,更出了個皇后,無不詫為奇事;更奇的是,順治皇帝為端敬皇后治喪,連身歷前明隆慶、萬曆、泰昌、天啟、崇禎五朝,上百歲的耆老,都道是聞所未聞。
於是張、鄂二人再次進宮,到擷芳殿去見弘皙很委婉的說明來意;弘皙一口拒絕,「不行!我不相信他的話。」語氣很堅決,點水潑不進去,不過鄂爾泰還是有了一點成就,勸得弘皙作了一個讓步,不必兩王都保,只莊王一個人設誓就行了。
鄂爾泰無奈,唯有反問:「王爺說,應該怎麼辦?」
等他將「瑚璉之器」的這番道理講完,弘皙冷笑道:「哼!又是個為子擇父的說法。」
「這也是我小子一片虔誠,感動得神仙下降。如今可實在不能放真人走了!」說著朱司務便拉住了「呂和_圖_書仙」的衣服。
「好!」莊王答說:「我再讓他們去交涉。」
這端敬皇后是火葬的,黃泉之下要人服侍,於是三十名宮女、太監殉葬;也要有地方住,於是盛世奇珍異寶的一座精舍,付之一炬。這是滿洲貴族喪葬中的「大丟紙」,還有「小丟紙」;端敬皇后的眠御之物,亦盡皆焚化,桂圓大的東珠,拇指大的紅藍寶石,霎時間都在「嗶嗶剝剝」的爆聲和五色火焰中化成灰了。
要殺幾個道士,算不了一回事,所需顧慮的是,會彰先帝之醜。但亦怕那般逃的性命的道士,驅逐回籍之後,以「御前供奉,日侍天顏」自炫,信口開河,亂編「宮闈密辛」,一部「大義覺迷錄」,闢無「謀父」、「逼母」、「弒兄」、「屠弟」之事,而天下人人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如果還有像前明光宗暴崩的那種傳說,先帝在九泉之下,必是片刻難安。
這最後一招便是「發橫」。
這不是能裝糊塗的事,張太虛說:「我們走了,連累大人,於心何忍?這件事萬萬不可!」王定乾說:「大人從井救人的德意,感激不盡!我在想,此恐非一走能了之事。」張太虛心想,是啊,兩家的師傅走了,留下了徒子徒孫怎麼辦?轉念到此,跟王定乾的想法一致了,三十六計,走為「下」策。
糾纏不已,那「呂純陽」有些不耐煩了,瞪著眼說:「好吧,就算我是呂純陽,你拿我怎麼樣?」
鄂爾泰原是打算發揮他說理細如入毫芒的長才,一步一步勸得弘皙回心轉意,不想他提出來這麼尖銳的疑問,倘無利害關係明明白白的答覆,不足以折服弘皙。因而考慮,是不是要提出平郡王來?平郡王福彭跟四阿哥之親密,是宮中盡人皆知的事。
於是派人將王定乾、張太虛請到內務府,找了一間極隱祕的屋子相會,主客三人,容顏慘淡,目光閃爍,一派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表情,不過,客人是真的膽戰心驚,而主人是有意做作。
「你骨相太濁!」那呂仙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我替你引見一個人吧。」
雍正皇帝對莽鵠立的第一次酬勞是,簡放長蘆鹽政。鹽差是天下肥缺,兩淮第一,天津的長蘆第二。莽鵠立在天津,一如曹寅之在江寧一樣,無所不管,大至天津衛改制、督造水師戰船,小至搜求祕方——說起來這也不是小事,世宗曾訪求見血封喉的毒藥,而這毒藥是用來製造弩箭,在征營的軍務中,非常管用。
突然,他站住腳,面色在自信之中透著憂慮,「皇上已經有話,太監當中,誰要是拿外頭的事情,到裡頭去說一句,馬上處死。照這樣子看,」莽鵠立停了一下才說:「兩位如果至至誠誠做到一件事,我怎麼樣也要把這個請求下來。」
張廷玉木然無語,鄂爾泰確有急智,答一句:「是來勸駕的。」
「既然如此,口氣不妨更硬一點兒。」
於是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是你們的事,忍得下去忍不下去,是我的事。我早已甚麼都豁出去了;倒要等著看他是不是雍正的跨灶之子?」
莽鵠立一直作出極為關心的神情傾聽著,聽完更深深點頭,可是旋即緊縮雙眉,來來回回的踱方步。
「是!」鄂爾泰答應著,轉過臉去,低聲問張廷玉:「如何?」
於是大行皇帝的梓宮,正式移入乾清宮;嗣皇帝柩前接位,截辮成服,乾清宮中哭聲震天,但聽得出來,乾嚎的居多,看得出來,缺少一副急淚的也很多。
「指宮中鬧鬼——」話一出口,弘皙才發覺措詞太不妥,所鬧得「鬼」,便是他的父親胤礽,別人可以說「鬧鬼」,他不能說,所以改口說道:「先王在宮中顯靈,大行許了好些心願,病才能好。那些心願是甚麼,你當然知道。今日天下,等於過河拆橋。」他厲聲說道:「人好欺,鬼神難欺。」
其實,不是弘皙已經起身了,而是根本不曾歸寢;與弘昌計議了大半夜,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決不善罷甘休,而且開了一張名單,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譴責,在眼前不得意的親貴大臣,都要派專人去聯絡。就在這時候,聽說張、鄂二人,相攜來訪,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不過他們的來意時很明白的,來做說客。
他說不出勸莊王姑且設誓騙一騙弘皙的話,決定自己來下手。「我是有誠意的,」他說,「請兩位叔叔,只做保人,我自己來發誓,而且——」他又格外加重了語氣,「我也不相信永璉會夭折,人定可以勝天,何況是在我身邊的兒子,多加幾分小心不就行了嗎?」
這時張廷玉開口了,「王爺,你有點誤會了。根本談不到,欺人、欺鬼神的話。先帝當時只說四阿哥、五阿哥和王爺都有繼承大位的資格,並沒有說,大位一定會傳給王爺。」他停了一下,又說:「總之,如今相和_圖_書忍為國最要緊。」
弘昌不作聲。動之以情,不免想起往事,他在雍正元年就被封為貝子,原有讓他襲爵之意,以後事與願違,怪不到大行皇帝身上。倒是大行常勸他父親的話,讓他少受了好些責罰,而況還有打算將他進奉為貝勒的一番好意。轉念到此,不由得就減低了對嗣皇帝的敵意。
「他」是指嗣皇帝;等見了面,細說經過,嗣皇帝的表情,居然是平靜的,他問:「兩位叔叔看呢?應該怎麼辦?」
詞鋒很犀利,張廷玉只好這樣說:「想來先帝雖寫了手詔,心裡仍在推敲。」
第四件事是,宣佈聖祖諸子,分屬尊親,除大朝儀外,平時相見,免予跪拜。
進東華門,繞到文華殿,東北有三道橫跨御河廳的石橋;橋北三座綠瓦的殿宇,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中間一座題名擷芳殿,即是弘皙的住處。殿門未啟,但牆內燈光不止一處,想來弘皙已經起身了。
「哎,!都只怪先帝走得太急了些!」張廷玉又嘆一口氣,低著頭,不勝黯然似的。
「你打算要怎麼樣呢?」
過了兩年,朱司務動了遊興,由陸路北上,一直到京,正逢皇貴妃董鄂氏病歿——原來這董鄂氏便是冒辟疆的愛姬董小宛,為多爾袞部下所擄,輾轉入宮,作為內大臣鄂碩之女,改了個董鄂氏的滿洲姓,被冊封為皇貴妃,正就是朱司務夢中的「董娘娘」。
這一下子提醒了弘皙,隨即很率直地問道:「永璉未成年就死了呢?」
這年是順治十年,朱司務有天郊遊,在一座荒涼的古剎中,發現乞兒們在聚飲,雖是冷炙殘羹,而意興比誰都豪,其中有個長了三綹黑鬍子的中年人,一對眼睛,晶光四射。看在朱司務眼睛裡,心中一動,毫不遲疑的踏上前去,雙膝跪到,口中說道:「終於讓我遇見仙人了」。乞兒們大笑,說來了個瘋子,朱司務卻絲毫不氣餒,認定他面前的人就是呂純陽。
這個諷刺很尖刻,但可不必理睬,不想好久沒有開口的弘昌問出一句話來:「永璉雖已出過痘了,可是到底只有六歲,誰知道將來怎麼樣?」
賞的是「奉特旨授為內閣中書」。這個官兒七品;七品官中神氣得很多,至不濟當個縣令,也有「滅門」的威風;但論真正有權,在前朝是手握尚方寶劍、「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此時卻是參與機務的內閣中書,在他人求之不得的美官,朱司務辭掉了,理由是「不懂怎麼當官」。金三俊很委婉的為他轉奏了不求貴求富的本意,順治皇帝很慷慨的改賞了一萬銀子。
據實向兩王覆命以後,果親王率直表示:「我不能做這個保!我也不能發誓,憑甚麼?」
說照料這班方士在西苑西北角一帶修煉,倒不如說照料皇帝召見王定乾等人「論道」,來的切合事實。這雍正皇帝,從居藩時起,就是一幅道學面孔,言笑不苟,最講邊幅,因此,煉丹求長生不老之藥,還可以談一談,想服童便提煉的「秋白」,處|子初潮提煉的「紅丸」,怎麼說的出口?那就全靠莽鵠立先意承志。這一來,他就成了皇帝日夜不可離的寵臣。
「國不可一日無君。」鄂爾泰抗聲說道:「請王爺以社稷蒼生為重。」
「大人,」他問:「我跟太虛走了,留下來的人怎麼辦?」
「相忍為國,不錯;是非可得分明,真相更不可不推求。大行皇帝說過,一旦有了結果,要把何以傳位給某人的原因,說得明明白白,讓大家心服口服。可是,現在的局面,你說能讓人心服嗎?」
第五件事是,傳皇太后懿旨,和親王生母裕妃,尊封為皇考貴妃。
當下走門路託蘇州府吳江縣人,提倡「十不降」,而新進奉敕,根據「御製端敬皇后行狀」作傳的「金中堂」金三俊,將他當年所畫得「董娘娘像」,上承御前。順治皇帝驚喜莫名,傳示六宮,一個個都以為音容宛在。這一下,朱司務自然要應上賞了。
「這就是我所說的,只怪先帝走得太急,竟來不及辦這件事。」
「雍正九年」。
莽鵠立記起這個在蘇州聽來的故事,心想,這是個得蒙「特達之知」的大好機會,因而潛心默寫,由虛心向人求教,易稿數次,方始上呈。果然,雍正皇帝一見,珠淚雙雙,不負莽鵠立的一片苦心。
第七件事是,貝子弘昌進奉為貝勒。
說完,大袖一揮,但聞異香滿室,一朵祥雲,冉冉而降;雲中一位麗人,年可三十許,宮妝高髻,儀態萬方,令人不敢逼視,卻又非看不可。
「王爺,」鄂爾泰趕緊又說:「還有貝子。」
這一下關鍵就在莊王一個人身上了。他反覆考量,久久下不得決心,嗣皇帝當然不便催促,只不斷旁敲側擊的表示,即令發了誓,也絕不會應誓,因為永璉長大成人,或者年過四十的弘皙,大限一到,這個誓自然而然就不生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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