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獲罪於皇祖』,是個很好的說法,『思亂社稷』這個罪名,亦與『銷籍離宗』的處分相稱。只是胤禩獲罪於聖祖,胤禎犯顏諫救,激怒了聖祖,要手刃胤禎,佩刀已經出鞘,而胤禎『大杖不走』,幸而皇五子恆親王,跪下來抱住聖祖的腿,才未修慘劇。這段故事,當時滿朝皆知;但胤禟人雖痴肥,卻頗好學,且因與「羅剎」國的東正教士有交遊,能通他們的文字,為聖祖所嘉許,此亦是好些人知道的事,說他「獲罪於我皇祖」,欠缺實據,不無強辭之嫌。細想一會,無法更動,只好不管它了。
「這在本朝不乏前例。世祖端敬皇后,奉孝莊太后懿旨,認內大臣鄂碩為父,由漢姓的董改為滿洲的董鄂氏。臣的拙見,到時候請『在熱河的太后』,給承恩公凌柱行個禮,認做父女,承恩公府,始終有一位太后,此謂至美之事,豈復尚有怨恨?」
「或者,」方觀承又說:「能聽話的也可以。反正一切進退方略,悉遵聖裁,人才平庸不妨,只要奉命唯謹,一樣可收大功。」
「老劉,我可要走了。」他一面疾走一面說:「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替你想法子。」
「不是你提醒我,幾乎鑄成大錯!」嗣皇帝欣慰地說:「真不枉我們君臣的一番遇合。這件事怎麼辦,我完全聽你的。」
但是,允禵怕作此建議以後,嗣皇帝為了生母,不免時時刻刻會想到,太后何不早早歸天?這就是所謂「心中之賊」;有此一賊在,左右近侍,窺探意旨,如果要做一件有意讓太后不治而死的事,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幾番躊躇,看嗣皇帝還不像先帝那麼狠心手辣,方始定策。嗣皇帝自問無他,保證要加倍孝順太后,讓她多享幾年福。可是,別人會不會怎麼樣呢?
平郡王一面撩起行裝下襬,一面說一聲:「十六爺!真不敢當。」
「這話,」錦兒笑笑,「我不說了。不然你連我都一起罵。咱們聊點有趣的事。你看,桂三爺家的兩姊妹,那一個出色?」
顧盼之間,轎子已停了下了,扶轎杆的護衛,打開轎簾,出來的貴人,三十來歲,生得溫文爾雅。雖經長途跋涉,卻看不出絲毫風塵之色。只見他步履安詳,直到發現莊親王,方始疾走兩步。
「不要緊!這是我們私下談論;你儘管舉你所知。」
這是情理上一定能辦得通的事,嗣皇帝欣然接納,滿懷舒暢,不僅因為他耿耿於心的孝道有虧,終能彌補,而且也因為繼位未幾,便得有方觀承這樣一個心腹肱骨之臣。
方觀承懂它的意思,是要找人為先帝分謗。但這樣一寫,得罪了好些人,尤其是張廷玉,因而不免躊躇。
方觀承想了一下問道:「請皇上明示,是誰諫勸皇上,不可如此。」
原來京師的賭局,無所不有,鬥蟋蟀亦可博彩;鄭親王府的「祥貝子」,最好此道,輸贏進出甚大。對壘的豪客中,有一個是來自天津的,紅果行的少東鄭芝卿,這年手風特順,不過半個月的功夫,祥貝子已經輸了兩萬銀子給他。
莊王趕緊將他扶助,面對面的端詳著說:「倒像發福了。」
到得交鋒的那天,揭開鄭芝卿定燒專用、上有「靈芝圖」為記的澄泥蟋蟀盆盆蓋;祥貝子覺得似乎在那裡見過這頭蟋蟀,想了好一會才記起,問是不是「內務府來大人的蛐蛐」?鄭芝卿一口否認。大家都知道來保的蟋蟀是不博彩的,劉五又不在場,祥貝子便信了鄭芝卿的話,下了重注。那知纏鬥結果,敗下場來。
劉五講得很細緻,曹雪芹聽的興味盎然,這時遛了馬回來的桐生,已使了好幾次眼色,無奈曹雪芹視而不見,好不容易等劉五講完了,趕緊找個空隙插嘴:「二爺,蓆棚裡人到的不少,是時候了!」
這層意思很含蓄的表達了以後,方觀承的回答卻是明明白白的,怕措辭含蓄,變成語言糊塗,嗣皇帝會錯了意,反而不妙。
「是!早就想求芹二爺去了,難得今兒碰得巧。」劉五答說:「我在來大人那裡出了個岔子,給攆出來了,想請芹二爺替我求個情,讓我回去。」
「萬一承恩公府有人疑懼,稍洩此事,關係極重。」
「你就是愛管閒事!自己都還顧不過來,管人家的是幹甚麼?」
上諭在前一天就下來了,是一道恩詔;方觀承特地作了這樣一個安排,為的是易於顯得平郡王福彭恩眷至隆。等踏進了蓆和圖書棚,剛剛坐定,內奏事處來宣旨的太監已經到了。
此一任命,使得接近平郡王府的人,興奮不已。那班人一直在關切平郡王的出處,「定邊大將軍」的印信,移交給慶復以後,還會抓一個甚麼樣的印把子?大家的估計是,會派上好幾個差使,可是用人不多,要靠他飛黃騰達,大是難事。不想上諭下達,竟是與莊親王、鄂爾泰、張廷玉一起平章國事,處在這樣一個有實權的位置,何愁不得肥差美缺?
這等於證實了有這麼一回事;嗣皇帝原就有些擔心,果王是有脾氣的人,現在擔心的事出現了,以早作處置為妙。
「此番用兵,意在見好即收,宜乎遣派老成持重的親貴勛臣。」
允禵和嗣皇帝叔侄倆這個心照不宣的啞謎,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皇后,一個是方觀承,都是嗣皇帝自己告訴他們的。再下來就應該輪到太后的父親凌柱知道了,但當嗣皇帝派方觀承欲密告凌柱時,方觀承直率答道:「此事至臣而止,不宜有人與聞。」
曹雪芹不作聲,曹震卻似還有話說,就這是一陣騷動,有人在嚷:「來了,來了!」曹震轉身就走,從洶湧的人潮中擠了出去,曹雪芹不知道自己該幹些甚麼?
方觀承不知道他所指的是甚麼?無從接口,便只有俯首沉默。
「王爺為國立功,奏凱在即。一杯水酒,為王爺洗塵;亦是為王爺預賀。」
「這件事,我亦想了很久了。」嗣皇帝又說:「八叔跟九叔,我想拿他們恢復原名,又有人勸我不可如此。我倒想聽聽你的意思。」
說著,海德極殷勤替他要了豆汁,又多要喝豆汁必不可少的鹹菜,然後一撈行裝下襬,從荷包裡掏出一把制錢來付賬。
「你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錦兒不以為然,「俗語說娶妻取德,桂家兩姊妹德性、脾氣都好,模樣兒也不寒磣,應該算是上等人才了。偏偏你就看不上眼。」
「是!」方觀承答說:「皇上不妨教廷議,甚至兩議、三議亦可。」
原來鑲紅旗都統衙門,跟定邊大將軍的糧臺,在德勝門內外,各搭了一座大敞篷,以備來接平郡王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員歇腳。敞篷又分內外兩重,裡面的是供平郡王休息及接見少數親貴重臣之用。而下馬伊始,有件事要辦,就派了曹雪芹。
「雖不錯,亦宜緩緩圖之。」
曹雪芹自然也不便問,招呼著一面喝豆汁;一面閒聊。喝完起身,已掏了塊二、三兩重的碎銀子在手,悄悄塞在海德手中,握一握示意他不必聲張,然後將劉五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芹二爺,早啊!」
等莊王取了一杯;剩下的一杯,便歸京兆尹自己。他是地主,莊王算是陪客,主客自然是平郡王。三個人舉一舉杯,各啜一口,應了犒賞、祝賀兼致敬的故事,都將酒杯放回原處。
「大家都知道的,先帝最信任的是咱們四個人,這『諸王大臣』四字,不就是指明了是咱們四個人嗎?」他有些氣憤地說:「我不敢奉此詔;更不能擔那個勸先帝整治胞兄的惡名。」
曹雪芹倒是不想來湊此熱鬧,但剛說了半句「我有點懶。」就讓曹震兜頭攔了回去。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當然不能讓你為難。照辦就是。」
這是她心裡的想法,怕曹雪芹說她勢利,不肯道破,只鄭重叮囑:「明兒千萬起個早!別耽誤了。」
嗣皇帝不作聲,心裡在回想他這一個多月來的措施,殺曾靜;停止講解《大義覺迷錄》;釋放胤禎(允禵);起用先朝所罷黜的官員等等,看起來確實像處處與先帝作對,有愧於「三年無改」的古訓。
「大將軍何等職位?陳不敢妄言。」方觀承怕嗣皇帝有意試他,是否有恃寵弄權的意向,所以這樣很謹慎的回答。
「啊,啊!」曹雪芹想起來了,這劉五善餵蟋蟀,內務大臣來保最好此道,把劉五養在家裡,另外在造辦處替他安上個掛名差使。看他衣服整齊,滿面紅光,大概混得不錯,便即問道:「你還在來大人那裡?」
曹雪芹愕然,怔怔的望著她,怎麼樣也不能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原來錦兒是忽然想到,曹家眼看要有一番新局面了——曹頫是革職歸旗的閒散人員,過去幾年,平郡王一直想為他謀個起復,苦無機會,如今「m•hetubook•com•com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先帝在日獲罪的官員,都已開復處分,何況曹頫虧空公款,業已賠清結案,且有平郡王的照應,不但官復原職,是指顧間事,會派好些闊差使,亦在意中。曹家縱不能重現曹寅在日,門庭如市的盛況,門風復振,確實有把握的。
招呼他的這個穿著侍衛服飾的中年漢子,名叫海德,是咸安宮的侍衛。曹雪芹在官學讀書時,跟他相熟;兩年不見,添了好些白髮,人也瘦多了,曹雪芹仔細看了一下,方始辨出,訝異地問:「你不是老海嗎?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這不免聯想起識拔方觀承的平郡王福彭,回憶當年在上書房,因為出身微賤,為胞兄弘時所欺凌,以及其他堂兄弟所歧視,福彭總是仗義回護,好言安慰的往事,異常熾熱,恨不得即使能夠相見,方始放心。
「也好。」
「尊駕——,」曹雪芹抬眼一看,覺得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那裡見過,便即說道:「恕我眼拙,尊駕貴姓?」
話雖如此,心裡卻在想,劉五的話也不錯,不如就今天找機會跟來保去說,也了掉一件事。轉念未定,只見曹震的跟班,氣喘吁吁的奔了來說:「芹二爺,我們二爺找了半天了,趕緊吧!」
原來允禵為嗣皇帝所策劃的「以真作假」之計,是因為太后雖僅四十四歲,身體一向虛弱,十天倒有七天臥病,連她自己都知道,「不過拖日子而已」,等她天年一終,不必發表,將嗣皇帝的生母接了來,頂太后的缺,受皇帝的供養,庶幾孝道無虧。
「誰是老成持重的?」嗣皇帝嘆口氣說:「親貴之中,人才大不如前了。」
劉五原以為曹雪芹大概會答應下來,約他改日面談緣由,再定辦法,不想此刻便顯得很關切地要談問究竟。這個機會自然不可放過,這天冠蓋雲集,來保一定也要來,說不定曹雪芹抽空跟來保討個情,事情就成功了。
「福彭快到了吧?」
於是擺設香案,跪聽恩詔,恩典不止一端,首先是嘉許平郡王統馭得法,應如何獎勵之處,特交吏部議敘。其次是特派協辦總理事務;使人聯想到三天以前的一道上諭:「果親王為皇考宣力多年,向因氣體稍弱,聖懷時時體恤,令在邸第辦事,以保護精神;即遺詔中亦拳拳諭及。自朕繼位以來,王總理事務,夙夜勤勞,今天氣正寒,朕心深為厲念,或隔數日已入內值;或天氣晴暖時,隨便入見,所有應辦事宜,即在邸第辦理。」這明明是不願再讓果親王「總理事務」,而代替果親王的人,此刻揭曉了,是平郡王。
「很好!不過少一段。」嗣皇帝對方觀承說:「這件事是先帝誤信人言,不能不辯。」
「王爺回京,先到宮門請安,要備一個『恭請聖安』的摺子。這是照例公事,但規矩要請王爺先過一過目。我替你把這個差使要了來了;到時候,你拿著繕好的請安摺子去見王爺。」曹震又說:「好好琢磨一下,王爺會問些甚麼話?該怎麼回?我跟你說吧,已經有消息了,王爺要協辦總理事務;千載良機,別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多謝大京兆盛意」。平郡王拱一拱手,「皇上特召,急於覆命,改日再請教吧。」
「芹二爺,芹二爺!」劉五追上來說:「今兒個,來大人一定也會來。你得便就替我說一說。」
「快了!」方觀承答說:「早則十天,遲亦不過半月。」
曹雪芹看她意似不悅,想婉轉的作一番解釋,思量未定之際,不想錦兒卻又改口了。「這樣也好,」她說,「不然倒是委屈了。」
「我姓劉,行五,在造辦處;有一回來大人讓我送蟈蟈盆給芹二爺,到府上去過。」
所謂「八叔跟九叔」,就是先帝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的胤禩和胤禟。如果恢復原名,無異表示當初改名是錯了,這一點還在其次,就怕由恢復原名,引起追究何以改名的緣故,甚至提出昭雪沉冤的議論,那就變成自找麻煩了。
「皇上聖明。」方觀承答說:「臣愚,竊以為不問為宜。」
「我知道。不過——,」曹雪芹考慮了一下,將批評曹震俗氣勢利的話,嚥住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是至親,似乎也談不到巴結的上、巴結不上的話。」
「為甚麼呢?」嗣皇帝問道:和*圖*書「事先說通了不更好嗎?」
看樣子,那件差使給了別人了。曹雪芹不明白,他何以把這麼件小事,患得患失的看得這等重要?當然,心裡的話不能說,還得賠不是。
此言一出,舉座失色。莊王趕緊拉一拉他的衣袖,輕聲說道:「你何必爭此文字上的小節?」
「他這次亦彷彿凱旋還朝。」嗣皇帝說:「大家應該去接一接他。」
剛說的這一句,曹震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右膝著地,半跪著朗聲說道:「王爺請裡面稍坐一坐,有一道上諭下達,已經在路上了。」
嗣皇帝心想,這樣的辦法,做錯了有群臣分謗,作對了,議出自上,便是功歸自己。便即欣然說道:「好!照你的意思,馬上寫個上諭來看,我看了就發。」
「福彭這趟回京,自然不能再讓他回前方了。」嗣皇帝問道:「你看,誰去接替他好?」
「出來了。」劉五連看了海德好幾眼,欲語不語,看來是有話當著人不便說。
「皇上體恤微衷,臣感激天恩,非言可喻。」
「託十六爺的福。」平郡王福彭從容答道:「一踏上歸途,飽食終日,四體不勤,如何不胖?」
「喔,怎麼回事?」
「既謂之浮議,皇上似可不問。」
平郡王本來就很紅;從乾隆皇帝接了位,就更紅了。而況又有方觀承宣達『大家應該去接一接』的上諭;更不能不到。宦途怕冷不怕熱,如果這天不到,為人詫異相詢:誰為甚麼不來?接著就會猜測,此人不認識平郡王,也夠不上來接的資格。這話一傳出去,就會有熱變冷,慢慢吃不開,連到戶部領祿米都會遭遇白眼。因此,即令不認識平郡王,夠不上資格來接,也非得來湊這個熱鬧不可。
慶復是隆科多的胞弟。他家是滿洲外戚第一家,儘管隆科多獲罪甚重,但他家的一個公爵是革不掉的,先帝特旨命慶復承襲,所取得就是此人謹慎小心,非常聽話。
這一下是嗣皇帝大感惶恐了,「我做錯了嗎?」他問。
方觀承答應著,卻仍不肯痛痛快快地說;只談要怎麼樣的一個人才合適。
「皇太后。」
等京兆尹說了這幾句頌詞,身後那名隨著主人,歷練慣了送往迎來的聽差,踏上半步,屈下一膝,將托盤穩穩得高舉過頂。
桂三爺是內務府的司官,與曹家同族,無子而有兩女,挑選入宮的期限都過了,急於擇配。曹雪芹是選中的「嬌客」之一;桂三奶奶特地來託錦兒做媒,已經提過一次,曹雪芹淡淡的不甚在意。這時聽錦兒復又提起,老實得說:「誰也不出色。」
這是前隊的「頂馬」已經到了,十六名由軍功上得來的,紅藍頂子的護衛,分成兩列,昂然行來;那十六匹健壯的大馬,由於繮繩收勒,不但馬首昂揚,四蹄也不斷在原地踏動,得得蹄聲中,時時有由於限制馬足而不耐煩的長嘶,以故行進雖不算快,氣勢卻頗雄壯。
「先喝下馬杯吧!」說著,莊王讓開一步,好容京兆尹上前致詞。
「王爺請!」京兆尹說。
「我知道,我知道」。莊王急忙攔阻:「非這樣無法轉圜,你就委屈一回吧。」
嗣皇帝領悟到這一點,驚出一身冷汗,千古之冤,還是身後是非,眼前讓人疑心他有「弒母」之嫌,這個惡名如何但當得起?
「咳,別提了。」還得略停一下,彎著腰將手一伸,「那兒有個冷酒攤子,我請芹二爺喝一盅,驅驅早寒。」
因此,他精神抖擻地說:「原來祥貝子輸急了賴人。」
「不,我不能不知道。」嗣皇帝很堅決地說:「你是我最得力的耳目,倘或你都瞞著我,我又何能不閉塞?」
那個疑問就彷彿像宋朝李宸妃那樣,「喪不成禮」——貴為太后,崩而不能發喪,設身處地為人家想一想,似乎死得不明不白;凌柱口雖不言,心懷怨恨,仍舊會把真相洩露出去。
「就算有些是我錯了,但總也有不錯的事,莫非就因為外面的浮議,我明知其錯而不改不成?」
「是!」方觀承答說:「大後天到京。」
於是,方觀承作了詳細的策劃。這個祕密,連「在熱河的太后」都不能讓她知道,如果發覺現住景仁宮的太后病勢將變,隨即設法挪到圓明園,同時將「在熱河的太后」悄悄接了來,準備「頂缺」。已崩的太后,在圓明園內,悄悄埋葬,找機會同葬泰和*圖*書陵——世宗憲皇帝在易州的陵墓。
聽得這話,果王不作聲了。但廷議時還是託病不到。嗣皇帝已隱約有所聞,為了想知道詳細經過,便又在養心殿召見方觀承,查問其事。
這話恭維在暗處,本性自負喜功的嗣皇帝立刻就覺得用老成持重,不如用肯聽話的,當時便想到了一個人。
「你說甚麼?你不打算去接?」
曹雪芹加快腳步,進了蓆棚,恰好遇見來保,蹲身喊得一聲「來爺爺」,正在躊躇,是否要提劉五的事,一眼瞥見曹震,臉色不甚好看,自然顧不得劉五了。迎上去招呼:「二哥,我來了。」
「不行!我今兒有事,不能喝酒。喝碗豆汁兒就行了。」曹雪芹歉意地說,「我在『御書處』當差,沒事找我來,我好好兒陪你喝一杯。」
「我想在『與庶民無異』之下加一段,『當初辦理此事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實非皇考本意。』你看如何?」
「這不是小節。」
方觀承原來也有「不可如此」的看法,聽說此論發自皇太后,便不必有何顧忌了,「皇太后聖明。」他說,「皇上如天的器量,臣是不勝感服之至。不過,以目前而言,改革不宜太銳,以息外間浮議。」
曹雪芹正要阻攔,不道有人比他還快,伸出手來,攥住海德的手腕說道:「老海,你別跟我爭!連芹二爺在內,都是我得請。」
事後打聽,果然是「鐵冠道人」剋了他的「彰威王」。事過境遷,毫無憑據,找誰也找不上,一口悶氣不出,便買囑了他本旗的一名御史,打算參來保一本,說他「身為大臣,不顧體統,與市井勾結,以玩物詐賭歛財,玷污官常」。滿洲御史常幹這種事,但手段大有高下,冒失的會碰個大釘子,「將原摺擲還,傳旨申斥」;乖巧的便「又做師娘又做鬼」,兩頭討好。這名御史就很懂得這一套,懷著請人代筆的「摺底」去見來保,說他得罪了祥貝子;趕緊送禮謝罪。來保為人謹慎,大起恐慌。花好幾千銀子備辦了四色珍玩,上門見祥貝子磕頭謝罪。祥貝子的一口氣算是消了,而劉五在來保那裡也呆不住了。
曹雪芹回頭一望,果然,就這片刻,車馬絡繹不絕,蓆棚前面,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遠遠又有兩騎,迎面飛馳而來,自然是平郡王的前導儀從。想起要替平郡王預備的請安摺子,尚待謄寫,不由得有些著急。
這天的德勝門大街,顯得格外熱鬧。本來德勝門內,德勝橋北,左有一片汪洋的什剎海,右有京師「四水鎮」之一的積水潭,是避暑消夏的好去處。此時已經入冬,寒柳蕭疏,西風瑟瑟,全不似夏天的遊客絡繹不絕。可是這天一大早便有王公大臣府邸的護衛僕從,攜著衣包,挑了食盒,到這裡來覓休憩之地,不但沿湖繞潭的名剎像廣化寺、萬壽寺、瑞英寺、海會庵、淨業寺的客房禪房,早已為人定下;那些茶房酒肆,甚至已閉歇的茶座,也有人來商借坐頭。為的是等著迎接定邊大將軍福彭。
想一想,還是去看個熱鬧吧!那知一出蓆棚,就不能不跪下了——迎接平郡王的王公百官,已排成班次,最前面是親王、郡王與貝勒,接下來便很清楚的分辨得出,是貝子以下了,因為自皇子、親王至五等爵,頂戴雖然同樣用紅寶石,但只有自貝子開始才用花翎。同時也很容易看得出來,誰是宗室,照規矩,宗室對親郡王無跪接之禮;跪接的是王公以下的文武百官。因為如此,曹雪芹也不能不在人群中跪下了。
「福彭不知甚麼時候才能到京」?
「是我不好!」他說:「遇見個熟人,有事託我,一談就耽誤了。」
「是,是!」海德急忙說道:「我都忘了!鑲紅旗王爺是芹二爺嫡親表兄,回頭見了面少不得有好些體己話說。那就請坐吧。」
「那麼多人,也輪不到咱們上前;連面都見不著!去不去接還不是一樣?」
「謝謝,不敢當!」平郡王取杯在手,那聽差身子不動,臉跟托盤卻微微一轉,面向莊王。「王爺請!」京兆尹又說。
不想中秋之前,祥貝子得了一枚好蟲,是有人巴結鄭王府,當節禮送給他的。這頭蟋蟀是異種,通體重青,卻長了兩根黃鬚;鄭王府請客,賜一嘉名叫「彰威王」,這是由黃鬚想到曹操的愛子,以勇武著稱,外號「黃鬚兒」的任城王曹彰,諡「威」,合起來變成「彰威王」。
「誰說的!」曹https://m•hetubook.com•com震大聲答道:「不但見得著面,還有你的差使。」
這話說得方觀承大為惶恐,「皇上以此相責,臣不能不率直奏陳。」他說:「外間有一種議論,頗為流行,說如今諫言論事,只要盡反先帝所為,就是好條陳。」
頂馬之後,是平郡王所領的鑲紅旗,皂底鑲紅邊的旗幟掩映之下,是一乘十六人抬的大轎,撒金羊肝漆的轎身,銀頂紅蓋,轎夫久經訓練,步子踩得又穩又快,足以趕得上馬蹄。
果然,初度交鋒,便大彰其威,一個回合便將鄭芝卿的「四海無敵大將軍」咬得落荒而逃。以後連戰皆捷,威名大彰。劉五冷眼旁觀,跟鄭芝卿說,只有他主人家有一盆蟲,可殺「彰威王」之威,但來保所養的蟋蟀,向來不上寶局賭場;劉五禁不住鄭芝卿的甘言厚幣,私下將那頭名叫「鐵冠道人」的蟋蟀,借給了鄭芝卿。
莊王正要搭話,瞥見京兆尹帶著大興宛平兩知縣,躬著身子,侍立在旁;另有個穿藍布棉袍卻帶著紅纓帽的聽差,一樣也是躬身侍立,不過手中捧著一個朱漆木盤,盤上三隻銀杯,杯中自然是酒。當下被提醒了。
既然如此,不怕沒有高門淑女來匹配曹雪芹,如果早攀了桂家那門親,豈非「委屈」?
方觀城無法說不妥,想了一下,老實答說:「承旨原係軍機大臣之事;臣蒙詔獨對,恐懼不勝。皇上睿意,臣不敢妄贊一詞,擬請皇上以硃諭發交,以符體制。」
「比如說,就算八叔跟九叔罪有應得,他們的子孫,就是聖祖的曾孫,難道也應該在玉牒中剔除?」
這樣做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細細想去亦沒有甚麼使不得。嗣皇帝反覆考量,只有一個疑問,令人不能十分放心。
於是嗣皇帝動筆書寫——名為「硃諭」,實在是大喪期間所用的藍筆。及至發到「總理事務處」,張廷玉心中不悅,卻無表示,反倒是果王發話了。
再看下一段:「但阿其那、賽思黑,孽由自做,萬無可矜;而其子若孫,事聖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具摒除宗碟之外,則將來子孫與庶民無異。作何辦理之處,著諸王滿漢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見,確議具奏。其中若有兩議、三議者,亦准陳奏。」
「今兒怕不行。」曹雪芹扭回頭又加了一句:「我一定替你說到就是。」
「『阿其那,賽思黑,存心悖亂,不孝不忠,獲罪於我皇祖聖祖仁皇帝,我皇考即位之後,二人更心懷怨恨,思亂社稷,是以皇考特降諭旨,銷籍離宗。究之二人之罪,不止於此,此我皇考至仁至厚之厚典也。』」嗣皇帝唸到此處,停下來考慮。
因此,方觀承既無提出異議的理由,但心裡卻不免擔憂,因為慶復庸懦膽怯,是最不易帶兵的人。
「你看慶復如何?」
當這個差使倒也無所謂,只是曹震最後那兩句話,卻讓曹雪芹大起反感。等他一走,向錦兒說道:「這兩年我總是在想,該尊敬震二爺,到底是兄長。煞風景的是,剛有那麼一點兒敬意,總是讓他一句話掃得光光。」
這是昨天下午的話。曹雪芹不忍拂她的意,果真起了個大早,帶著小廝桐生,騎馬一出了德勝門,就看到大道兩旁,各有一座大蓆棚,掛燈結彩,彷彿在辦喜事;其時天色還未大亮,但鑲紅旗屬下的官員,為了巴結差使,已絡繹到達;棚外有小販聞風而至,賣豆汁兒的,賣炒肝的,熱氣中夾著蒜香,撲到鼻前,真個『聞香下馬』;曹雪芹勒一勒繮繩,等桐生圈馬回身,他已下了馬,將繮繩丟給小廝,向最近的一個豆汁攤走去。
「你就當沒有聽見好了。」錦兒答說:「不過,他倒是好意。」
軍機章京擬旨,不經軍機大臣,逕自發布,鄂爾泰或許能諒解,張廷玉一定會不高興。方觀承覺得無緣無故樹敵結怨,太犯不著,因而婉轉陳奏:「皇上的德意,須善為措辭,容臣從容構思,明天覆命。」
「浮議?」嗣皇帝詫異的問:「外面說些甚麼?」
方觀承顧慮的就是這一點。倘或跟凌柱說破了,萬一太后病勢突然沉重,醫藥罔效;凌柱家必然會有疑問:「到底是天年已終,還是故意把病耽誤了?」那豈非千古不白之冤。
「你算是白來了!」曹震恨恨得說:「再三交代,務必早到,還是磨到這時候。挺好的一個差使,嗐!」說著,還跺一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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