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烏大叔好酒量!」曹震說道:「我要趕路,不能多喝;雪芹,你陪烏大叔跟四叔,好好兒喝幾杯!」說完,他乾了杯,向接替聽差伺候席面的阿元問道:「有粥沒有?給我一碗。」
「那是我們曹家的規矩。」曹雪芹又說:「叫你一聲姊姊,也是應該的。」
阿元笑一笑不作聲;然後說道:「要白紙,左面頭一個抽屜就有。」
「請這面來吧。」烏思哈向東首喊了一句:「阿元。」
曹雪芹覺得他言之有理,但不知如何預備,躊躇著說:「我不知道他會出甚麼題目?也許讓我做一首詩呢?」
「你有把握?」
「這麼說,是會畫的。」烏大小姐接口,「小弟弟野得很,能跟你學畫,把他的心收一收,倒是好事,你就別見外了,得空就來;我家也還有幾幅好畫,可以讓你看看。」
「百日服制已滿,只要八音遏密,不作樂,不宴會,家裡過年,貼上幾幅春聯,不犯禁忌。」
「這些書,」曹雪芹忍不住問說:「是你們老爺看的嗎?」
「不,不!」烏思哈搶著說,「嵌字好,嵌字好!」接著吩咐聽差,「你把這幅交給阿元,讓她送到上房裡去。」
聽到最後兩句,曹雪芹想起來了;烏太太口中的「七爺爺」,便是安岐,字儀舟,號麓村,自屬松泉老人,行七。
「真的好!」烏思哈喊道,「阿元你送進去給太太看。」
「這是指東閣延賓的典故,我可不敢當。」話雖如此,烏思哈卻是笑容滿面;然後又說:「我覺得下聯倒真是好。」
到了第二天,烏都統派人送了一封信來,曹頫看完,隨即告訴來人:「我馬上就去。」
「都不錯!」何謹說道:「不過芹官,我可提醒你,說不定當面會考你。」
畫一共是四件,最好的是趙孟頫的一個絹本手捲,畫的是竹林七賢,人物著色;竹是墨竹,仿蘇東坡的筆法,畫上並無題款,但有趙孟頫的印。
「慢慢兒來,不要緊。」烏思哈說:「咱們先喝酒。」
不過曹雪芹最欣賞的,卻是唐伯虎的一幅「女兒嬌」圖,是一件白紙本的小品,一尺六、七寸高,一尺一寸寬,上畫水墨牡丹一枝,用墨色的濃淡,來分紅白二色,上面有唐伯虎的題識;原來這種「正白樓子中泛大紅數葉」的牡丹,即名「女兒嬌」,是出在四川的奇種。畫好,字也好;曹雪芹從牡丹的墨法中,悟出許多道理,視線只在畫面上移動,真有觀玩不盡之慨。
上房中傳出來的評論,也說「改得好,」但畢竟還是本來就好,該「尊」為「居」是錦上添花。
「是!」
這一去,曹頫直到晚上才回來,醺醺然的,似乎興致很好;曹雪芹把他接了進去,不曾坐定,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素箋,遞給曹雪芹。
「四叔!」他招呼得一聲,剛要請安,卻讓曹頫攔住了。
「怎麼樣?」曹頫問道,「還差一幅補起來了吧?」
「在御書處。」
「大概緣分未到。」曹雪芹只好這樣回答。
「誰說的?」何謹答說:「四老爺臨走的時候,我跟他請示,晚上想吃些甚麼?他說不必預備,晚上帶芹官一起在烏都統家吃。」
「不!我就在外面看著好了。」曹雪芹對阿元說:「你請回吧!」
「我去看看,」阿元自己把話拉回來,「昨兒剩下的墨汁,還能用不能用。」
「喔,」烏思哈問道:「還缺那兒的?」
曹雪芹沒有想到曹頫對這件事很認真,而且期待甚深。轉念又想,誰不要面子?既然人家是出題目考試,做叔叔的當然希望他答的又好又快,臉上才有光采。
於是,曹雪芹隨著阿元到上房,仍舊只見到烏太太、烏大小姐及烏祥。烏太太母女都大讚曹雪芹;聽他講了那幾幅春聯的含義;然後請他看畫。
「不,不!」曹雪芹急忙辭謝,「這樣珍貴的名跡,決不敢受。」
正這樣轉著念頭,一縷異香,飄到鼻端,轉臉看時,阿元正在一具蟹殼青的宣德爐中焚香。
「雪芹!」烏大小姐逕自呼他的號,「莫非『長者賜,不敢辭』這句話,你都忘掉了?」
「多謝!多謝!」
「你可好好兒用點心。」曹頫答非所問的:「人家在考你呢!」
「脫稿了?」阿元問說。
這一說,是曹頫跟烏都統早就約好了,卻又何以言詞閃爍的不肯明言?曹雪芹的疑團更深了。
「烏都統託你替他做幾幅春聯。」
何以謂之「別錯過機會」?曹雪芹不甚明白,但曹震行色匆匆,無法細談,只好答應一聲:「是!」
「是!」曹雪芹問:「烏大叔有甚麼意思交代?」
「老何,」曹雪芹忽然想起,「我今天不去;是四老爺帶了去,沒有當面考我的機會。」
「挹爽軒。」
「你說呢?」阿元答說,「平時我們二格格替老爺抄信稿子,抄好對過沒有錯就不用再給hetubook.com•com老爺看了。」
「沒有了。」曹震轉身要走,忽又回身說道:「你回頭少喝點兒酒!烏大嬸跟太太從小就在一起,說不定要看看你。」
這就順利成章的談到曹雪芹的見解,不應諱「聖母老太太」之忌;曹頫亦頗以為然,特為來忠告烏思哈。三個人研究下來,上奏的措詞甚難;烏思哈即隸鑲紅旗,不如寫信稟告本旗旗主平郡王福彭,應該如何密奏,或者作其他處置,平郡王自有權衡,以後只要遵旨或遵命行事就是。
「開在那兒?」阿元建議,「不如在挹爽軒擺席,那兒離小廚房近,菜不會涼。」
「常來玩!」烏太太看了她的獨子一眼,笑著說道:「你祥弟弟也不知道從那兒打聽到的,說你畫得挺好,還想跟你學畫呢!」
終於完工了,曹雪芹看另一張方桌上有紙筆,便即說道:「做是做得了一幅,不知道能不能用;我寫出來請烏大叔跟四叔看。」
阿元笑一笑,向曹雪芹看了一眼,轉身飛快的走了。曹雪芹心想,原來烏太太也通文墨;轉念想到安岐,便不足為奇了。
「也不敢這麼說,」曹雪芹又說:「不過家母倒是很開通,總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勉強不得。所以也不大催我辦這件大事。」
「去吧!」曹頫說道:「烏大嬸跟你母親是閨中姊妹;你本來就應該先給烏大嬸去請安。」
就這是曹雪芹斷然作了決定,將語氣改了回去,雖不必如原先那樣加重,至少要將話說明白。
烏太太很健談,遇見曹雪芹,卻又有一個平時無人可談的話題,也是觸動了她的「塵封」的記憶;回想三十年前與馬家比鄰而居,與馬夫人都還待字閨中,年齡相仿、脾氣也合得來,所以朝夕過從,比同胞姊妹還親熱。
「我還好!」阿元是碰在頭頂上,有頭髮護著,不算太疼;曹雪芹卻在額頭上撞出來一個包,她伸手說道:「我替你揉一揉。」
原來這烏都統名叫烏思哈,滿洲鑲紅旗人,他跟曹雪芹的父親曹顒同歲,只是月份小些,在為老平郡王訥爾蘇護衛時,就跟曹家走的極近,所以曹頫命曹雪芹以通家子弟的禮節相見。
「就晾在地上,等墨乾了,我拿進去給我們太太看。」阿元接下來,「我領你到延爽齋去吧!兩位老爺已經先去了。」
「知道了。還有別的沒有?」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來答說:「不敢當,不敢當!」
「沒有別的意思,只請你格外要提到,這個責任很重;不但我擔不起,似乎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烏思哈有加了一句:「不過話要說的婉轉。」
這下提醒了曹雪芹,「你說的是。」隨即回想烏都統那裡屋宇的格局,預備了三、四副在那裡。
說著,她已從櫥中取出來六、七寸見方的一個黃楊木盒,裡面是大大小小的圖章,挑了一方烏思哈的名章鈐在信上;接著折好信箋,套入信封,取漿糊便待封固。
「不忙!不忙!」烏思哈急忙說道:「吃了飯再動手。」
「決不會!那樣考人的痕跡就太顯了,必還是做對子,」何謹停了一下又說:「烏都統家你已經去過,倒想一想,還有甚麼能貼春聯的地方?」
「是!我來交給震二爺,」阿元又問:「曹二少爺在家,聽差老媽,叫你甚麼?」
「太太又說,」阿元向烏思哈覆命,「上回答應芹二爺,由幾幅好畫要給芹二爺看,已經從畫箱裡揀出來了,請芹二爺去鑑賞;順便請芹二爺把那幾幅春聯的意思講一講。」
「曹二少爺,」阿元替他在茶碗中續了水,看了他一眼問道:「剛才你那一聲『姊姊』是叫我?」
曹雪芹這才知道,阿元伺候書齋,不光是磨墨洗硯,還能料理筆札。既然他家由此規矩,樂得由她;否則信中稍有改動之處,問起來還得有一番解說,反而費事。
「太大了一點兒!」
「談起咱們兩家的世交,可深著呢!」烏太太又說:「我娘家七爺爺,跟你們祖太爺爺的交情極厚;你們祖老太爺喜歡買書,每得了一部古書,總要帶到揚州、或是天津來給我七爺看。你不信你回去看看那些古書,上面都有我七爺爺的圖章,或是題的字。」
「是!差不多了。」
曹雪芹微覺詫異,「國喪不是不過年嗎?」他問。
曹雪芹側耳靜聽,外間毫無聲息;當下隨著阿元到了延爽軒,聽差迎上來說:「老爺陪著曹四老爺到箭圃,看新掘來的幾塊石碑去了。芹二爺先到屋裡坐吧!」
曹雪芹答應著向東間走去,剛轉過畫屏,趕緊站住,跟阿元又面對面了。
「是類似祝頌萱堂日永這種意思。」
爭強好勝的他,和_圖_書便即問道:「四叔大概甚麼時候回來?」
「是,是。我明白。」
這時曹頫已將信稿改好;烏思哈略看一看,連稱「高明」,轉臉向曹雪芹說道:「一客不煩二主,索性再勞世兄駕,謄一謄正。」
「還可以說的婉轉一點兒。」曹頫吩咐曹雪芹,「取支筆給我。」
突然間,桐生探頭進來說道:「我打量著芹二爺一個人閒逛去了,還好在屋子裡,四老爺派人回來,接芹二爺到烏都統衙門,車子在門口等著呢!」
須臾寫就,交到烏思哈手裡,他接過來一看,便驚喜地說:「還是一幅嵌字的對子。」接著唸道:「挹退延賓東閣在;爽明接地北辰尊。」
感傷念舊,溢於詞色。曹雪芹是遺腹子,父親在他只有想像中的感情,此時不會忽生悲戚。不過他不能不將頭低了下去,意似悼念,其實是遮掩他臉上的沒有甚麼表情。
阿元已看出他很想知道有關二格格的事,便接下去說道:「我們二格格,從小就喜歡文墨;從的可是一位名師,前年點了翰林了。」
「這是交給我們震二哥帶去的;請你交給他。」
曹雪芹心想,原來「考官」是烏太太,考文字還考書法,倒要露一手給她瞧瞧。
「是!」曹雪芹馬上有了聯想,「四叔,有一層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說?」
阿元放了手,嫣然一笑,「頭一回伺候你就出亂子。」她說:「教我們老爺知道了,一定會罵我。」
「當面考。譬如說那兒還少了一幅春聯,請你補上。這可靈不靈當場試驗的玩意。得稍微預備預備。」
「是了。」
「好吧!我替你留著。」
「太文了。」曹震搖搖頭,低聲說道:「仍舊稱王爺,自稱是門下。信要寫的親切,另外要加一句,信有我面遞,如果王爺有不明白的地方,問我好了。」
「曹二少爺要寫點東西,你好好伺候著。」
這是阿元已將書桌鋪排好了;手中捧著一杯茶問:「曹二少爺,你的茶在那兒喝?」
烏思哈一面看信稿,一面點頭;看完說道:「寫得很切實,費心,費心。」接著將信稿遞給曹頫,問一句:「四哥,你看怎麼樣?」
這是提醒他該動筆了,曹雪芹點點頭,收拾閒思,凝神想了一會,提筆就鋪好在桌上的素色箋紙起稿,一共寫了三張。從頭細看一邊,改正了幾個字,可以交捲了。
「那可真不敢當,好像沒有這個規矩。」
曹雪芹笑笑不響,閃開身子,讓阿元將筆墨捧了出去,等曹頫動手改稿子時,烏思哈關照:「告訴他們,把飯開出來!」
「是的。」
於是徘徊覓句,到得遙遙望見烏思哈與曹頫的身影時,那副春聯的結構,大致已經建立起來了。
這使得曹雪芹想起他祖母,不免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歉疚。烏大小姐看她無以為答,便即說道:「想來你是眼光太高?」
曹雪芹照曹頫的吩咐,恭恭敬敬的給烏太太磕了頭;又跟已嫁而正好歸寧的烏大小姐,還有烏思哈的獨子,十五歲的烏祥分別見了禮,獨獨未見阿元口中的「二格格」。人家不說,他也不便問,不過心裡卻一直像有件事放不下似的。
這就越發令人驚異了,曹雪芹想再問下去,卻不知該怎麼說,只是望著阿元,有些發愣的模樣。
由於不久就能重聚,或許就此長相廝守,所以杏香離去時,無絲毫的離愁別緒;曹雪芹高高興興的送她上了車,回到自己屋子裡,回想與杏香此番意外相逢,到有一種如夢如幻、不甚著實的感覺。
阿元應一聲,接過素箋先捧在手裡看;這不成規矩,烏思哈開口呵斥了。
曹雪芹心知他急於帶著信趕路;想到杏香在前站等候,也希望曹震早早動身,當即說道:「我也是這麼想,好在不費事。」
曹頫要改動一個字——最後的「尊」字改為「居」。因為「辰尊」連讀,拗口而不響,「爽明接地北辰居」,不但音節上好的多,而且用《論語》上的話,「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也比泛寫的「尊」字來的典雅。
爭勝之念一起,隨即說道:「寫倒方便,不知道箋紙現成的不是?」
「請吧!」烏思哈擺一擺手。
到了烏家,曹雪芹當面交卷;烏思哈細細看著,看他臉上的表情,曹雪芹知道「榜上有名」了。
「信不長。」曹震插|進來說道:「就遲會兒,寫好了也了掉一件事。」
「大姊說的是。」曹雪芹鄭重其事的:「我一定記在心裡。」
「那才是『長者賜,不敢辭』,我只有給大嬸磕個頭拜領。」
「不一定,今天不去;明天去也行。」
這得好一會工夫;曹雪芹略想一想,又有了計較,「姊姊,」他對阿元說:「請你悄悄兒找我震二哥來,我跟他有話說。」
「是的,」曹雪芹站起身來,收拾信稿,飄落了和_圖_書一張,彎下腰去拾時,不道阿元也在替他撿,彼此的視線都專注在下,以致於腦袋撞了一下。
「真不敢當。」阿元笑得很甜,是由衷的喜悅,「怪不得都說江南織造曹大人家,帶下人最寬厚,都願意一輩子在主人家,原來是有道理的。」
「我回來吃午飯。」
「稱殿下?」
「歇了午覺以後呢?」曹雪芹問:「今兒是不是還要去看烏都統?」
曹頫點點頭說:「你把做得了的三副,寫出來我看看。」
「太好了!世兄真是高才!」
「就說很好!請太太別惦著。」曹雪芹忽然問道:「翠寶姊的事,你還不打算公開吧?」
阿元愣了一下,方始轉身而去;接著,曹震匆匆而來,曹雪芹便略略說知緣由,並有所叮囑:「這要費點事,不便讓主人跟四叔久等;你跟烏大叔說,你們先吃吧!不然,很不合適,只怕連你趕路都耽誤了呢。」
「是!」
「是!」曹雪芹打開素箋看,一筆很娟秀的字,寫的是:「大門、二門、中門、後門、花廳、書齋、廚房,煩各製春帖一幅。」下署:「慎齋敬託。」
「請四叔的示,應該如何著眼?」
「老太太表面不急暗地裡急。二弟弟,你總要仰體親心才是!」
「烏大叔很誇獎你。」曹震說道:「四叔的意思,既然是你出的主意,這封信不如你來寫,話才說的透徹。你倒是著擬一個稿子出來看看。」
「你知道怎麼稱呼嗎?」曹震問說。
「有香梗米粥,也有小米粥,震二爺要那一種?」
「喔,不是,不是!」
到得第三天,烏思哈又折簡相邀;曹雪芹跟著他四叔,第二次到烏思哈家做客;坐下來不久,阿元出來向主人稟報,說烏太太想看一看曹雪芹。
目送阿元的背影消失,曹雪芹收攏眼光,看這座建在假山上的延爽軒,地處東偏,向西開門,當門遠眺,是一片畫屏似的蜿蜒山峰,高嶺空闊,令人耳目一爽。北面是一帶危欄長廊,遠處樓閣參差,映著青山,恰似李思訓的一幅金碧山水——原來那裡就是避暑的行宮。
阿元沒有作聲,不過那雙靈活的眼睛,馬上就轉了過來,眼光中透露著歡迎的神色,而且立即浮起了親切的笑容。
「還有一層很難,要說的含蓄。」曹頫又說:「熱河是今上發祥之地。」
「來啦。」
溫軟的手掌在他額上輕勻的摩著;曹雪芹的痛楚頓減;口中不斷地說:「多謝,多謝!行了,行了!」
「那可不一定。」曹震問道:「你有甚麼話?」
「那就先寫吧!」他說,「能寫幾幅就幾幅。」
「你母親倒不著急?」烏太太問,「你們祖老太爺,嫡傳的就是你這個孫子,換了別家,早就娶了親,有孩子了。」
曹雪芹不大會應酬這些套語,只謙遜的笑著;曹頫便說:「獎飾逾分,助長了他的嬌氣。」
「老爺,」阿元又說:「太太還有話。」
「假使沒有請你擬春聯這回事,送你一幅畫呢?」烏太太問。
「是個閒差使。」曹震代為答說:「還是在家讀書的時候多。」
人隨聲現,書屏後面閃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長挑身材,皮膚不白,但高高的鼻子,配上一雙睫毛極長的大眼,顯得另有一股攝人視線的魔力。
「四叔如果今天去,我把春聯都做出來,請四叔帶了去。」
「這話不錯,就在挹爽軒吃吧!」
聽她的談吐,便知道她也知書識字;曹雪芹問道:「你大概跟你家二格格是同學?」
到的挹爽軒,阿元將信遞了給烏思哈,他只翻過來看了一下,隨手轉給曹震,說一聲:「勞駕!」接著便招呼曹雪芹:「費心,費心!請坐吧!」
「啊!」曹雪芹急忙站起身來,歉疚地問:「碰痛了沒有?」
「是!」曹雪芹接了信稿就走。
看了回來時,剩下的墨汁,還能寫兩三幅,問曹雪芹的意思如何?
「在那兒當差?」
「我看看。」曹頫看了向烏思哈說道:「但願如雪芹所頌,是拜相的先兆。」
「你今年多大?」烏思哈又問:「應該是二十一吧?」
「寫完了,怎麼辦?」曹雪芹問。
曹雪芹原是寫就了的,曹頫仔細看了,為他改了幾個字;又嫌後門那幅,上下句說的是一個意思,成了所謂「合掌」,不論上聯、下聯,要改一句才合格。
「就擱在書桌上好了。」說著,曹雪芹便在書桌後面坐了下來,抬眼看這間書齋,收拾得纖塵不染,書桌靠裡堆著一疊書,看浮籤上標的是《山海經》、《西京雜記》、《金石錄》,不由得大為驚異;烏都統居然在看這些書,實在難得。
「我是說杏香,最好別提起。」
這下,曹雪芹心無旁騖,筆下反倒快了,連改帶謄,寫好了信,又開了信封,只見阿元遞和*圖*書來一把熱毛巾,「完工了!」她說:「擦把臉,請過去吧!」
「我知道了。」
果然,烏思哈一見他額上的疤,便問是怎麼回事?曹雪芹只說是自己碰得,不疼;隨即遞上信稿,這件事便掩飾過去了。
看他肘彎撐桌,手托在額,而臉上又有些發愁的模樣,阿元誤會了,「怎麼啦?」她不安的問:「剛才碰得地方,這會兒疼了不是?」
「大一點好,將來通聲來住也方便。」烏思哈又說:「年裡就搬進去吧。明天我派人去收拾。那裡門房、花兒匠、打雜的都有了;老四,你還要添甚麼人?」
「是!」
他本是康熙初年權相明珠的家僕,長於貿遷,領了主人家的本錢,又借主人家的勢力,現在天津經營長蘆鹽;後來成為揚州名氣不算頂響、而實力相當雄厚的大鹽商,替明珠獲致鉅利,自己也發了大財,與據說因為獲得李自成逃竄時遺落山谷間的輜重而成鉅富的山西亢家,合稱「北安西亢」。
「要不要給你們老爺看一看?」曹雪芹問。
「明年是乾隆了!這一年很要緊;咱們曹家能不能興旺,就看明年這一年。」曹震的聲音更低了,「烏大叔將來一定會得意;他也很看重你,你別錯過機會!」
「你喜歡這幅牡丹,」烏太太說:「你就帶了回去。」
「好,」烏思哈轉過臉來抱一抱拳,「請世兄還要費心。」
烏祥面皮嫩,提到他的事,先就溜掉了,曹雪芹便謙虛著說:「祥弟弟一定打聽錯了,我的畫那裡就敢教人了。」
第二天起早,漱洗過後,先到曹頫那裡去請了早安,順便表明,春聯還不能交卷,不過在這一天中,一定可以完工。
「我名字中有個芹字;也是行二——」
「春聯的要訣,無非切時、切地、切身分。」曹頫答說,「明年建元,這一點要照顧到。」
「改得好!」烏思哈很高興地,「我得找『造辦處』的好手,把這副對子做成烏木嵌銀的,掛起來才夠氣派。」
「慢著!」
「這是烏都統寫的嗎?」曹雪芹問說。
「對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烏思哈說:「要讀書才有見識。」
「芹官,」突然間,何謹探頭進來,「聽說你在做春聯?」
「不必!」曹頫很快的回答,「那會弄巧成拙。」
「你太客氣了。」
進了屋子,隨即入座;餚饌精潔而曹雪芹卻有些食而不知之感,因為曹頫已經在催問了,他急於將那副對子做出來,專心一致的逐字推敲,甚麼都顧不得,連該敬主人的酒都忘掉了。
原來還有考驗的作用在內,但曹雪芹卻不明白,烏都統考他的用意何在?不過,他卻不想探究這一層,只覺得有些緊張;怕做得不好,落個無趣。躊躇了一下,只好請教叔父了。
「我跟四叔說過了,把杏香找來;他也說好。」曹震低聲說道:「我年前就把她送了來;不過,你可機警一點,別在過年的時候惹四叔生氣。一年運氣所關。」
「好。就這麼辦。」
「是烏都統,不知道為甚麼要考考我,你看,」曹雪芹得意的,「怎麼樣?」他將一幅抄了春聯的素箋遞了過來。
正談著,阿元回來了,站在當地,郎然說道:「太太說的,真虧得芹二爺,七幅春聯,幅幅都好;大門跟花廳上的兩幅更出色。不過還得請芹二爺再補一幅。」
「我知道了,暫且瞞著。」
「好說,好說!」烏太太親自在前領路,「你上前面喝酒去吧!」
「差一點兒又碰上。」阿元看著手中的墨盒說:「這一回要碰上了,一盒子墨潑在你身上,那亂子可不小。」
「起來,起來!」烏思哈伸手扶了一把,等曹雪芹站起身來,他將身子後仰,偏著臉端詳了一會,然後向曹頫說道:「一雙眼睛像極了連生。長得比連生結實,連生有他這幅身材,又何至於——。唉!」
這就不宜於在推辭了,「是!」他說:「我應該常來給大嬸請安。」
「你有甚麼話,要帶給太太?」
「筆下要好,也還要快;將來下場,快的總是佔便宜,有了草稿,還有工夫推敲。」曹頫又說:「烏都統替我找了一處公館,我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看看;既然對子還沒有做好,你就不必去了。」
「小米粥好了。」
聽她的語氣,曹雪芹感覺她們母女必是早就商量好了,打算著等曹雪芹看中了那一幅,即以相贈。曹雪芹實在不願意欠她們這樣重的一個人情;當即答說:「大姊說的是,我不能不識抬舉。不過,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我剛擬了八幅春聯,好像拿這幅珍品作為酬勞似的。這可真是太不相稱了,我決不敢受。」
「『明』字牽強的很,為了平仄有點兒硬湊了。挹退雖可做謙退,究竟欠渾成。其實這副對子命意還不壞,不如不用嵌字,還可以做得好——」
「喔!」阿元不待他和-圖-書畢詞,便接口說道:「是芹二爺。請吧!」
「你又懂甚麼!還不快拿進去!」
聽得這話,曹雪芹就不響了,他當然不能自告奮勇,連磨墨的差使都攬了來;可也不便要求人家即時磨墨。
這安岐是讀過書的,而且精於鑑賞,收藏極豐。但他是少年得志,雖有「松泉老人」之號,算年紀不過五十出頭,烏太太最多小他十歲,何以稱之為「七爺爺」?這樣轉著念頭,心裡便有多了一件放不下的事;很想探問一下,卻不知如何措詞,而且似乎也不容他有發問的機會,因為烏大小姐也跟她母親一樣善於辭令,不時也插|進來發話,談得卻都是關於曹雪芹個人的事,跟誰讀過書,如今在何處當差?因何來到熱河?又問娶了親沒有,尚未娶親的緣故何在?
「太太說,索性請芹二爺大筆一揮,如果今天來不及,請芹二爺改天來寫亦可,反正年前寫出來就行了。」
等曹雪芹一站起來,曹震也跟著起身,阿元前導,進了畫屏隔開的東間,曹震站住,曹雪芹便停住腳步。
「烏大叔!」曹雪芹跪下去磕了一個頭。
曹雪芹倒想跟了去,去看那「幾幅好畫」,照他的推測,那些畫說不定就是安岐所贈,必是古人的名蹟,很想先睹為快。不過曹頫沒有表示,他就不便開口了。
「喔!」曹雪芹本想問一問何事;轉念覺得問也未必知道,反正到了那裡就知道了。於是套上一件馬褂,坐車來到都統衙門。
這樣玩賞著風景,不由得想到,還有一幅春聯要做;轉念尋思,何不作副嵌字的楹帖,用「挹爽」二字冠頂,應該不會太難。
「容易,容易!現成就有。」接著,烏思哈提了兩三個人,年紀不一,各有長處,年紀大的,比較穩重;年紀輕的,手腳勤快。在曹頫自然取穩重的。
「房子看得怎麼樣?」烏思哈問曹頫。
「是!」
曹雪芹很仔細的領了教,由於存著一個爭氣的念頭,思慮容易集中,未到中午,全部脫稿,謄好了等曹頫回來看。
「甚麼意思?」
「現成。」阿元答說:「太太說,現在還是國喪,不用梅紅箋,仿照宮裡的規矩,拿白宣紙寫好了。不過墨得現磨。」
這時烏思哈已派阿元進來催請,要開飯了。曹雪芹便起身告辭,特別聲明,回頭不再進來拜別了。
「還有話?你怎麼不說?」
「曹二少爺高抬我了。」阿元笑道:「二格格跟老師唸書,我伺候筆硯,略識之無而已。」
領受了指示,曹雪芹回到自己臥室裡去構思;苦於手頭「類書」不足,這一夜燈下琢磨,只做好了三幅。
她也談彼此的家世,也正就是兩家交好的原因。原來烏太太娘家姓安,也是上三旗的包衣,她家的那個佐領,與馬家所屬的那個佐領,跟其他包衣佐領都不一樣。馬家是天方教,所屬的那個佐領,稱為「回子佐領」,隸屬正白旗;安家則是「朝鮮佐領」,當初太宗率同多爾袞,渡鴨綠江征韓時,將降卒合編一個包衣佐領,隸屬正黃旗。正黃旗、正白旗的汎地,在內城東北,東至東直門,北至安定門,就因為汎地接壤,安家與馬家才得以結鄰。
車子停在西角門,進門越過一排閒房,便是花廳。熱河都統衙門叨當年興修行宮及各處賜園的光,收拾得格外整齊;西花廳是都統接待王公貴人之地,更為精究,院落極大,花木極多,兩樹蜜黃的臘梅,正開的熱鬧。五開間的抱廈,東西開門,正面是一排四扇大玻璃窗,窗帘未垂,已可望見主客三人,正圍著一張大圓桌在談話。聽差掀開西邊門簾,曹雪芹踏進去一看,廳中高大軒敞,粉壁如新,格外明亮,轉過一架多寶格,迎面看到的是,坐在紫檀圓桌上首的曹頫。
「行了!」曹頫又說,「倒是得找一個能寫字、又能打算盤的人,要託大哥物色了。」
等坐下來一看,才知道有麻煩;原來曹頫改得過於含蓄婉轉,語氣顯得不夠力量。怎麼辦?他心裡在想,如果照樣謄正,只怕平郡王接到信,會把這件大事看輕了;要馬上拿回去提出異議,又決無此規矩,而且也耽誤工夫。
「喔,不是。」阿元停了一下又說:「是我們二格格看的。」
「我不說,我不說。」
「就寫一幅好了。」烏思哈接口,「寫好一幅,咱們喝酒。」聽這句話,考驗的意味更濃了,曹雪芹矜持的微笑著,隨阿元到了東間,先試筆墨;然後相度箋紙,摺出落筆的部位,很用心的將貼在後門上的那幅八言春聯,先寫了下來。
「先給你烏大叔行禮。」
匆匆吃完一碗小米粥,曹震起身告辭;主人要送,客人力辭,最後是曹震自己提議,讓曹雪芹代送。烏思哈可以想像得到,他們弟兄離別總有話要談,因而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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