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現成的東西,不過方世兄大概都用得著。」
「當然不夠,起碼得賠個兩把銀子。」顧忠答說:「不過,另外的那兩頓飯,可就賺老了去了。」
奉摺上的硃批很長,大致除了嘉許岳鍾琪之外,且悔錯用訥親與張廣泗,但亦因訥、張兩人過去皆有可稱道的功績,故而亦不能說他用錯;只好歸咎於訥親、張廣泗福薄,不能長承恩澤。字裏行間,充滿了信賞必罰、有罪不因過去有功而姑息;有功亦不因以前有過而不賞,就事論事,黑白判然那種彷彿明智,而實無情的語氣。
這道奏摺,附了三個夾片,事由都比較簡單,方受疇便先看夾片。第一個是岳鍾琪奏報,已調土兵二千,一等到營,便即進攻,接下來自陳:「臣昔勦西藏、青海時,年力正壯,身先士卒,官兵無不共見,今年力已衰,進藏時染受寒濕,左手足麻木不仁,後雖痊癒,時時復發。」接下來細陳金川的地勢,說「山高路險,不可乘騎」,因而以前所經的三十餘仗,「俱策杖扶人,徒步督戰」,至於目前待攻的康八達要隘,須由「山僻小徑,攀藤附葛,滾崖而下,臣實未能親臨。」硃批是:「以後應勉之」。
「這也是盼望早奏凱功。」慶恆說道:「但願金川的軍務,早早成功了吧。」
「方世兄請略坐一坐,我拿大稿讓家祖母過一過目。」
原來是打算廢長立幼;她的孫子有幾個,是看中了誰呢?
「土地」是當方的守護神,京師如衙門都有土地,而且有各種有趣的傳說。禮部與翰林院都有「韓文公祠」,但翰林院說韓愈是他們的土地,所以那裏的韓文公祠,便是土地廟;此外有名的土地,有戶部的「蕭相國祠」,戶部的書辦,奉蕭何為他們的祖師,而也是戶部的土地。軍機章京值宿的方略館,土地的名氣更大,就是與蕭何同為「漢初三傑」的張良;「留侯祠」便是方略館的土地廟。
軍機章京分為兩班,方受疇在頭班,恰值輪休之期;不便到軍機處去打聽,只能約同事出來談。
「對!」與方受疇一班的王昶說:「既是詩酒之會,不可無詩;咱們分韻吧。」
於是各乾兩杯,重新聯句,這回是陳輝祖起句:「『清切方知聖主勞。』」
「那裏,那裏!」方受疇說:「索性我來謄正了它。」
「是,是。」
「我倒有個題目。」方受疇說:「我在想,老杜禁中夜宿的詩,首首都好,但有老杜這種機緣的卻真是不多,就算大軍機,也難得有住在大內的時候;倒不如我輩小臣,反能夠領略老杜當時的心情。這不是一個好題目?」
就這樣持杯談藝,不知不覺,暮色已起;陳兆崙說:「差不多該散了吧!我已經不勝酒力了。」說著,站起身來。
「喔,平郡王,聽說出事了,你知道不?」
「這一回倒不用。」顧忠答說:「今兒一早,開點心的時候,我就告訴廚子了:我們老爺是頭一回吃你的飯菜,你可小心一點兒,我們老爺有脾氣,你太馬虎了,我們老爺會摔傢伙。廚子說:既是頭一回,我格外孝敬一個一品鍋,一瓶南酒。大概也快來了。」
「八是偶數,奇為陽,偶為陰,韻是陰平『八庚』,這個韻寬得很,應該有佳作。」陳兆崙又說:「淑之,再抓一把,多抓些。」
接下來便是記京內各部及各省督撫的封奏,京內寫明衙門,京外則簡寫省名,直魯晉豫,下註數目——京外封奏都用夾板以黃絲繩綑住,一來便是好幾個夾板,每個夾板之中,可能在奏摺之外,還有夾片,一摺最多可附四片,所以一個夾板之中,可能有五件事要辦,兩個夾板便是十件。軍機章京對夾板最頭痛,每天入值時,蘇拉先報告有夾板多少,倘這天竟無夾板,那就清閒了;曾有個章京,十年不調,作一副諧聯,叫做「得意一聲『無夾板』」;「傷心三字『請該班』。」
「這段話還是可以用,不必談八字好了。」太福晉接口,「只說皇上雖早就算到今年不大順利,好在今年也快過去了;一用了傅中堂,否極泰來,自然鴻福齊天。」
方受疇一驚,「又是誰伏法了?」他問。
原來這也是仿照宮中的辦法,皇太后、皇帝、皇后倘或違和,脈案方子皆存內奏事處,三品以上大臣,都可以去看;平郡王急病,來探問的人一定很多,留方子在門房,便不必在延醫求藥,雜亂無章之中,還要接待賓客。至於探病的人,除非交情格外深厚,要一臨病榻以外,無非是一種關切或者禮貌,看了方子,心意也就到了。
奏摺的後半段,仍是敘戰事。這回是因為木城難攻,派兵一千,沒法迂道抵達一座高山,改攻石城,弓箭無用,是帶一種類似硬弩,滿洲話叫做「扎卡」的土炮,「炮彈」是布袋中盛土舀實的土囊。
這是真正的廚子。軍機章京的飯食,就歸他供應。方受疇聽同事談過,這真正的軍機處的廚子,亦須在內務府花了錢,才能來承當;一經奉派當差,每天可領五兩銀子,其中一兩銀子,包括供應所有章京、「先生」,以及章京的跟班的早點。在廚子口中,章京叫「老爺」,「先生」還是「先生」,章京的跟班尊為「二爺」。而早點的供應,「先生」最差,只能吃燒餅麻花;「二爺」向例吃炸醬「河洛」——用蕎麥製的麵條;「老爺」們就神氣了,燙麵餃、餛飩、麵條,甚至「臥果兒」隨便要。
他唸完,方受疇也寫完了,唸了一遍說:「確是趙、王兩公居首,賀杯成雙。」
「你來得正好,有大事要拜託。」
他的僕人顧忠就在祠外走廊上,迎上來扶住腳步踉蹌的主人,下階出祠;停住了腳,輕聲說道:「『大仙』肚子餓了。」
公事——各項檔冊、摺件,都裝在一個大籬筐中,由廚子從軍機處背負而來的;方受疇一項一項取出來,鋪滿兩張大方桌,然後坐下來先將「隨手」攤開。
「老班公」莊培因還沒有到,其他同事更要到天亮以後才會來;方受疇便往「班桌」後面一坐——「班桌」是軍機處辦公的樞紐,凡有公事,不論奏摺、硃諭、「明發」、「廷寄」都匯集在班桌上;文件來了以後,先登「隨手」,然後看性質,廷寄要加封皮,更須檢點附件,有的要分寄,有的要附抄件,有的要標明緊急限程,日行三百里,還是四百里,錯不到一點,否則就很可能誤了大事。
「那有這麼多?」方受疇笑道:「足下眼睛看花了吧?」
題目就算決定了,但有幾個人自覺於此道不甚在行,首先是方受疇,「我是『謄錄』。」他說:「有闈中的差使,例免應試。」
下面該陳輝祖,聽歐陽正煥數到十五,方始開口:「我占便宜,不必對仗。」接下來唸他的句子:「『夜直深嚴聽漏聲。地接星河雙闕迴。』」
此外有那詩做得不錯,但欠捷才的,自願以同樣的題目另做一首,數一數只有四個人聯句,公推陳兆崙為首,等於是「令官」。
「我的見識淺,要請太福晉教導。」
慶恆已搶步上前,將方受疇扶了起來,親自端了張椅子,放在太福晉所坐的軟榻旁邊,肅客落座。
「方老爺,你的茶涼了吧?要不要換一換?」
「張敬齋難以倖免了!」方受疇嘆口氣,另外hetubook.com.com取張紙,將一摺三片原奏與硃批的大意,記了下來;原件歸入月摺包,方始就寢。
「嗯。」太福晉點點頭,「不錯,有些話不必提。小六,你再往下說。」
閒等無聊,四面瀏覽,發現壁上有人題詩,是一首七律:「泗上真人唱大風,運籌帷幄掃群雄。報韓未遂椎車志,輔漢終成躡足功;黃石授書謀逐鹿,赤松辟報羨風鴻。建儲聊借商山皓,脫屣榮名一笑中。」
「清字押得好。」陳兆崙說:「公賀一杯。」
「是的。」
「唉!」二班章京的領班陳兆崙,嘆口氣,「言之可慘!」
方受疇這時才發現,這個丫頭明眉皓齒,長得極甜,便一面放下手中的茶碗,一面答說:「不用換了。」緊接著問:「你叫甚麼名字?」
「多謝方老爺來探病。」太福晉眼圈發紅,「郡王是不行了。」
「在王爺的書房裏。」
正在轉著念頭,只見慶恆送一個六品官兒出門,另有個跟班,提著藥箱跟隨在後;方受疇恍然大悟,這就是王太醫。
「第二、要談雍正爺的恩典;第三,」慶恆改了徵詢的語氣:「乾隆四年冬天的那件事,方世兄你看該不該提?」
「廚子快來了吧?」方受疇問說。
「隨手」是簡稱,正式的名稱是「隨手登記檔」,是用連史紙裝訂成的一大冊,厚有兩寸,因為一季只用一冊,非這樣厚不可。記檔的規矩是,頂格大書「某人摺」,傅恆就是傅恆、岳鍾琪就是岳鍾琪,不寫官銜;以下摘錄事由;接下來便是註明所奉的硃批:不外乎「閱」、「知道了」、「該部知道」、「交部」,以及「另有旨」等等。方受疇查到了岳鍾琪所上的那一道奏摺,是五天以前收到的,欄下註「另有旨」;他此時還沒有工夫去查,究竟另外頒了甚麼旨意?只好暫且擱下。
「不過,」顧忠又說:「那還是看得見的;每天看不見的花費,才真叫厲害。」
「唉!」二班的幫領班趙冀說道:「詩酒之會,別提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好!前面三句,扣題很緊。接下來——,」趙翼說道:「應該談身分了。夜直到底是軍機夜直呢?還是侍衛宿夜?」說著,便唸了一句:「『職供文字一官清。』」
「曹雪芹?」
「是八字上的道理。」慶恆答說:「這在奏摺上談,似乎也不大妥當。」
「啊,啊!」太福晉發覺自己的疏忽,急忙打斷他的話說:「方老爺,我原是要跟你請教,既然把我的心事跟你說了,當然是想請你替我拿個主意。」
「這話不敢當。」太福晉忽然住口,停了好一會才說:「禍從口出,而且這會兒也沒法子跟你細談。」
「對了,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在摺子上,這話似乎很難說。」
「不必,不必!」莊培因搶著說道:「你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兒你有事,回頭等把班桌上的公事,料理清楚了,你就先走吧。」
「那當然。」方受疇接口說道:「遺疏本來就要表示惓惓的忠愛之忱。如果確有見地,亦可直諫;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上看遺疏,跟看生前的奏章,心境是不同的。」
太福晉眨著眼,不讓淚水外流;屏風後面閃出來一個梳著長辮子的姑娘,手持一方繡帕,塞到太福晉手中。方受疇看不出這個姑娘的身分,只好把頭低了下去。
「『金匱無書廟算高。』」王昶對了這一句,略作沉吟,又往下唸:「『樂府佇聽朱鷺鼓。』」
「培公真是體恤下情!」方受疇作個揖說:「明兒一大早,我來交班。」
陳輝祖早已想好了,既言筆慚何補,當然該用刀劍,從容唸道:「『不抵沙場殺賊刀。』」
「要緊不要緊?」
於是進門站定,抹一抹衣袖,便在極光滑的磚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說道:「方受疇拜見太福晉。」
如是連轟三日,石城居然為土彈轟垮了,但石城之中另有一道「棘圍」,卻比石城更厲害,轟了兩天,只打穿了一個大洞。
「聽說病險得很。」車伕又說:「剛才聽人說,皇上已派了太醫去了。」
「第一是進西華門,看門的護軍那裏要過關;第二是方略館西面有咸安宮,前面有武英殿,兩處的太監都得應酬。倘或敷衍不好,隨時可以找麻煩,差使混砸了不說,鎖拿到內務府慎刑司挨一頓板子,也是有的。」
冬天晝短,天色已黑,看自鳴鐘上才不過五點,照例酉正開晚飯,還有一點鐘之久,閒等無事,方受疇四處瀏覽,打開抽斗,發現一本連史紙釘成的簿子,上題「戲墨」二字,忍不住翻開來看。
「我起句。」陳兆崙唸道:「『鱗鱗鴛瓦露華生。』」
去年除夕,皇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以出痘薨逝,皇后誕兩子,先後不育,而年已三十有七,難以期望再育皇子,因而鬱鬱寡歡,終於有這年三月十一日深夜,在德州暴崩這件震驚滿朝的大事。而皇帝竟在登極之初,就能預感十三年後的不幸,說起來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勾老,勾老!」陳兆崙字星齋,號勾山,年紀又長,所以歐陽正煥稱他「勾老」,「你別打岔,耽誤了雲崧的工夫。」接著便繼續用筷子輕敲桌沿,口中報數,十三、十四、十五……。
「好個『神索風傳萬里兵』。足與雲崧匹敵。」陳兆崙接著唸結尾一句:「『班聯虛忝侍承明。』」
轉念到此,倒很感激方受疇為人謀,真能不負所託,所以用很有決斷的聲音說:「方老爺,我聽你的話,這層不必提了。反正宗人府有規矩的。」
「不,不!」陳兆崙推許王昶,他說:「蘭泉第一,漢朝鐃鼓中有朱鷺,用這個典預祝凱旋還朝,典雅之至。至於軍機往往恩澤先沾,可是蒙賜的是貂褂;為了遷就韻腳,改褂為袍,諸公不罰我酒,已經寬容了,再說賀我,更覺汗顏。該賀的是蘭泉。」
「這『朱鷺』不大好對。」陳兆崙喝了一口酒,氣閒神靜地想了一會,等快數滿時才說:「沒法子,只好用『紫貂袍』對『朱鷺鼓』。」接著便唸:「『尚方早賜紫貂袍。書生毦筆慚何補?』」
「是,是,一定妥當。」
「有。」陳兆崙接口,「光算廣東好了,提督一員,總兵七員,副將十三員,就是二十一個人了。」
慶恆一走,方受疇不由得想起儀方,一言一行,腦中清晰如見,而且牽連不斷,自然而然地會回憶得那麼真切。
數到十一,他欣然笑道:「有了!我占了西陲用兵的便宜:『神索風傳萬里兵,所愧才非船下水。』」
方受疇還想跟儀方多談一會,但剛才入內的慶恆,復又出現,不能不重新將心思放在筆墨上。
「一時那裏記得?要查『廷寄檔』。」
「這,這麼多人,一兩銀子夠嗎?」方受疇問。
「你今天不必值班了。」方受疇的一個同事問道:「下班以後,有約沒有?」
這一下,走路就不能快了,方受疇便說:「舖蓋捲寄在方略館好了;你趕緊去找了車,到西華門外接我。」
「八粒。」
進了石駙馬大街東口,看到平郡王府門前的車馬,比平時多了些;及門下車,護衛、聽差都是面帶愁容,門上認得他,迎上來悄聲問道:「方老爺來探病?」
「方老爺,咱們不外,且不說令叔跟郡王的那份緣;和-圖-書再往上數,至少也是三代的交情,『文頭武尾』那一輩是你甚麼人?」
這三件事做完,本可歇手了。但因這天是十六,尚有一件額外的差使,即是將上半月按日歸鈔的奏摺,用皮紙包裹,稱為「月摺包」,規制是半月一包,上面註明「上半月」還是「下半月」。
這份工作不甚費事;只是照錄而已,接下來寫「知會」就得費點腦筋了。這知會實際上就是工作日記,首先寫一「起」字,除軍機外,寫明這天皇帝召見了那些人;其次是「旨」,指皇帝主動頒發的上諭而言,這不是每天都有,像這天就是,但不註「無」而註一「搖」字,方受疇曾請教過前輩,都不知出典何在?
「方世兄。」慶恆說道:「家祖母的意思是,遺摺應該預備,是備而不用,家祖母想到幾件事,該怎麼敘進去,要請方世兄多費心。」
「是。」方受疇問道:「剛才是王太醫?他怎麼說?」
「耳字傍一個毛字。《隋書.禮儀志》:『文字七品以上毦白筆』。就是這個毦。」
方受疇聽同事說過,值夜章京的飯食,每日領銀四兩;這是清寒人家一個月的澆裹之費,用來供應值夜章京主僕二人的頭一天的晚餐、第二天的午餐,照常理說,便兩頓都供應魚翅燒方,亦不為過,但據說有時粗糲不堪下嚥,此又何故?
由於屋中帷帳掩映,隱隱可見有女眷在內,方受疇不便細看,其實也不必再細看,回身向外,心裏惻惻然地,說不出來的一種哀戚。
到得卯初時分,顧忠來喚醒了他;漱洗剛罷,廚子來了,帶來了麵食點心,帶走了盛放文件的籮筐。方受疇匆匆果腹,在黑頭裏趕往軍機處,已有由各處來接頭公事的官員在等著了。
方受疇無言以慰,只嘆著氣說:「真沒有想到。」
驚魂已定的方受疇,已能領會這話;顧忠的意思是,「大仙」急於來攘奪供「留侯」的白煮雞蛋,只以有人在不便現身,因而惡作劇地逐客。是否如此,雖不可知,但從顧忠的神態語氣中卻可以看出來,這是常有之事;顧忠見過不止一回了。
話雖如此,慶恆接過奏稿,還是很仔細地看了,而且提出幾點文字修飾的意見,方受疇一一照改;但還不算定稿。
「有張方子在這裏。」
另外還有一瓶酒,但方受疇因為飯後尚有許多公事,淺飲即止,吃完了飯,讓顧忠收拾乾淨,沏上茶來,另外換了一條新燭,略歇一歇,方受疇開始料理公事。
「既然是頌聖,索性就往這路去寫了,」趙翼隨口唸了兩句:「『手批軍報夜濡毫。錦囊有兵策機密。』」
照此說來,平郡王還在;便說一聲:「快走吧!」
「我怕會如此。」
「寫摺就不敢勞動大駕了。」
「勾老這番話很公平。」趙翼舉杯說道:「蘭泉該賀。」
「不!」方受疇說:「我覺得張敬齋的事,不提為妙。因為,第一皇上正討厭這個人,不必去提他;第二,很難措詞,而且不管怎麼說,都顯得心虛似地。太福晉,你老看我的話是不是。」
當出奏之時岳鍾琪因為奉到傅恆的命令,赴成都議,故爾暫停進攻。但岳鍾琪信心十足地說:占據了那個居高臨下,俯瞰石城的山頭,地利形勢之優越,無可比擬;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攻破石城。至於木城,一到隆冬過去,天時回暖,層冰溶化,將不攻而自破。總之,此次進取的方略不誤,成功只是遲早間事。
「呃,方老爺,不敢當,不敢當。」太福晉站起身來,照旗下規矩,手扶「兩把兒頭」,作為還禮。
這些話在方受疇聽來,又親切、又困惑;一面聽,一面不斷地在想,太福晉這樣深談兩家的交情,是不是會出甚麼讓他交不了卷的難題?
「喔,這個無草之方比有草之芳來得好。『儀態萬方』,起得有學問。」方受疇問道:「是誰給你起的?」
方受疇也略通醫道,到門房裏去細看方子,脈案上寫的是:「心脾不足,痰與火塞其經絡,猝然卒中,牙關緊閉,四肢不舉,兩手握固,痰涎壅盛,中風十二候,有其最著者四,中風有脫、閉二種,閉證為重,而以滌痰為急,當以導痰湯調下蘇合香丸。福體實重,痰吼如潮,恐難挽回;宜另延高明酌之。」
那份禮物一共四樣,一套寧綢的袍褂料,一個紫貂帽簷,一掛奇南香的朝珠,還有一支花翎——軍機章京在一次大征伐以後,常有蒙賜花翎的機會;這有預賀的意思在內。
「叫儀方。」
另一種是由軍機處奉上諭寄交某省某大員,指示重大事件的處理辦法,謂之「廷寄」;而列入「廷寄檔」的,頗多機密,除了領班以外,不能無緣無故去查「廷寄檔」,尤其是方受疇的資格淺,更覺不便。
這座吊橋位在塔高山,如能奪獲,可斷莎羅奔的援軍,進而攻擊他的老巢,但吊橋的防守非常嚴密,有木城、石城、土卡,一共三道防線,非用奇不足以制勝。
「禮儀的儀,芬芳的芳?」
這樣轉著念頭,驀地裏想起慶恆退出去以前的那句話,便即問道:「太福晉是打算奏請以六爺承襲?」
「家祖母的意思,第一、談當年跟皇上一起在上書房唸書的情形;這一層,方世兄你看應該怎麼敘?」
看到這裏,方受疇不由得在心裏要細想一下,明明自己都「追悔」用兵金川,大張撻伐「此事」是錯了,用人不當也是錯了,就不應一味歸咎於訥親、張廣泗,倒要看看以下是如何說法?
這因為二班的軍機章京,以兩湖籍居多;談起本省的長官,很自然地提到了當年以湖廣總督而為欽差大臣,奉旨兩湖、兩廣,提督、總兵以下,全歸節制的張廣泗。
「喔,好!你們叔姪跟平郡王的情分不同,應該,應該。你請吧!」
再翻下去,是兩首七律,一首〈詠紅章京〉,道是:「玉表金鐘到卯初,烹茶洗臉費工夫,薰香侍女披貂褂,傳粉家奴取數珠;馬走如龍車似水,主人似虎僕如猴,昂然直入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正在沉吟之際,廚子來開飯了,果然有個金銀肘子加黃芽白的一品鍋,未揭鍋蓋,便知煨得火功到家了。
「是,聽家叔談過。」方受疇說:「這一段可以提,但話不必多,只說自幼便受皇上的特達之知好了。」
「我來監場,數到二十尚未成句,罰酒。」有個叫歐陽正煥的湖南人說:「『外簾』御史根本不入闈。」
「皇上另外在太福晉的孫子當中,挑一位來承襲。那一下,豈非弄巧成拙。」
脈案寫得很切實,用到「恐難挽回」、「另延高明」這樣的措詞,在平常人家,已是關照預備後事,不肯開方子的了。
「這話倒也是。」太福晉沉吟著。
「皇上並沒有說王爺包庇鑲紅旗的人,這麼一敘,不是無的放矢嗎?」
有個軍機章京叫陳輝祖,湖南祁陽人,是兩廣總督陳大受的兒子,是親眼見過張廣泗的威風的,「那年他歸葬父母,奉旨賜祭一壇;『天使』到武昌來宣旨,四省提鎮早幾天都到了武昌,來接待天使,我數一數紅頂子,諸公猜多少?」陳輝祖自問自答地說:「好傢伙,四十八顆!」
「是這樣,」方受疇囁嚅著說:「聽說平郡王得了急病,我想這會兒就去打聽一下看。」
就這m.hetubook.com•com樣忙到辰初,軍機大臣與章京都到了;等養心殿的蘇拉來「叫起」,軍機大臣進見的那一段辰光,是「南屋」——軍機大臣與軍機章京,在一個四合院辦事,軍機章京在南面,所以簡稱「南屋」;在軍機大臣正在「承旨」,而「述旨」尚未開始時,比較清閒的一刻,吃點心的吃點心,談事的談事,當然,如果「交金牌而相約看花」的約會,只訂在此時。
「剛撬開牙關灌了藥,居然沒有吐出來。」
「喔,」方受疇趕緊將揚起鞭子,便待策馬驅車的車伕攔住:「你也知道平郡王得了急病?」
若是「明發」就比較好辦了,由內閣派人將上諭領了去,即或有錯,也還容易補救。
那〈詠黑章京〉的一首,不但疊韻,而且句法也相同:「約略辰光到卯初,劈柴生火費工夫,老妻被面掀貂褂,醜婢墻頭取數珠;馬走如牛車似碾,主人似鼠僕如豬,驀然溜到軍機處,悄問中堂到也無。」
聽差將門簾一揭開,方受疇大出意料,迎面就看到一位旗裝的老太太;以前雖未見過,但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太福晉,同時也想到該行大禮。
軍機章京對刑賞誅罰之事,見多識廣,所以方受疇只默默地將上諭抄件交還陳兆崙,不發一言;接著肅客入席。所談的當然是湖北湖南的鄉邦文物。
「原來有這些苦楚!」方受疇頗好口腹之欲,有些失悔地說:「早沒有想到,早想到了,應該家裏帶菜來。」
「他怎麼說?」
「這,」方受疇一時頗為困惑,「要辯白的是甚麼呢?」
「你,」慶恆停住腳步說:「你就在窗外望一望吧。」
「好,好!我在這裏等。」
太福晉退出,慶恆復又進來招呼;喚了個俊俏丫頭來伺候茶水筆墨。方受疇略略構思,提筆便寫。遺摺不是賀表,用不著甚麼詞藻;不過敘到戀君之忱,要懇摯親切,少不得停下筆來,捧著茶碗好好想一想。
由於時間不湊巧,方受疇以前從未在初二、十六值宿過,這天是第一回在留侯祠拜供;想起「先生」、「廚子」他們的傳說,一時好奇心發,拜完供逗留不走,想著也許有機會能躬逢其異。
「詩題有了。體裁是七律,多亦不必,做兩首好了。淑之,」陳兆崙叫著歐陽正煥的別號說:「抓一把瓜子看。」
「我覺得這件事不大合適,第一,恐怕不是郡王的本意;第二,大爺跟六爺之間,只怕因此會生意見,手足不和,家也興旺不起來;第三,襲爵如果是立嫡立長,誰也沒有話說,倘或是立賢,皇上就得先查考、查考,那時候也許會有變化。」
聽差帶領,越過穿堂,有個花圃,西面兩間打通了的廂房,上懸一方藍字木匾,「息齋」二字,這自然就是平郡王的書齋了。
「如今有件事,要請方老爺費心。」太福晉喚著慶恆的小名說道:「小六,你把要請方老爺辦的事,說一說。」
「本來要留方世兄便飯,這樣子——,我也不客氣了。」
「是奏報進取的方略。」
「不錯,那末,方老爺你看該怎麼敘呢?」
「唷!這麼說,咱們是五代的交情了。」太福晉說:「當年方學士跟先父亦常有往來的。戴名世那件案子,我聽先父親口跟我說:『皇上把「方學士」弄錯了,幫吳三桂造反的是另外一個姓方的;今年我進京,一定要跟皇上面奏。』我就說:『何不就寫個摺子密奏呢?』先父跟我說:『這一案很纏人,幫吳三桂的是方光琛;另外又有個方以智,聽起來像「方學士」,三個方牽扯在一塊,非面奏不能明白。再說又有噶禮跟張伯行互控一案,皇上也煩得很,只有見了面,當面分解,好在這一案牽連甚廣,今年一定結不了案,等我年下進京,替方學士雪冤,一定來得及。』那知道,就這年七月裏,先父在揚州去世了。」
「隨手」是值班時隨到隨辦的紀錄,彷彿流水帳;到此時便須分門別類,記入小冊,以便查考,這種小冊名稱就叫「記載」,除了上摺人名事由以外,上面另加一個記號,「明發」是一個「圈」,「廷寄」是一個尖角。
等顧忠打開月摺包,方受疇已經查明,岳鍾琪的奏摺,是十一月十一日發下來的,便將那天的那包奏摺拆開,找出原摺;剪一剪燭花,定睛細看。
正在躊躇時,陳兆崙又開口了,「明天不是你們接班嗎?」他說:「值夜不就看到了?」
「是——,」門上嚥唾沫,吃力地說:「是痰症,已經不能言語了。」
原來這都是過去值夜的章京,偶遇空寂,戲弄筆墨作為排遣。膾炙人口的「辰初入如意之門」那幾句八股文,就是「戲墨」;不過口傳已減去了好些,原文共有二股,第一股是:「辰初入如意之門,流水橋邊,換去衣包於廚子,解渴則清茶一碗,消閒則畫燭三條,兩班公鵠立樞堂,猶得於八荒無事之時,捧銀毫而共商起草。」這是在西苑值班的情形;不過雖是苑值,因為相去不遠,宿夜仍回方略館,所以能留「戲墨」於此。
「中風。」
於是紛紛各散。方受疇在送完時,悄悄將陳兆崙拉了一把,他的腳步便放慢了,落在最後,直到諸客皆行,方始動問,是否有話要說?
據說平郡王昨夜突然發病,來勢甚兇,只是語焉不詳,令人懸念不已。方受疇守在「班桌」上,時時留意,可有平郡王所遞的「遺摺」;直到未時公事結束,始終不見,略略放了些心。
「奶奶,」慶恆說道:「我看不必談了吧?」
「你看。」
當用扎卡轟城時,敵人兩次出城,都有效地作了壓制;另外有一支莎羅奔所派,來自康八達的援軍,亦被擊退。
正想得出神時,慶恆又回來了,一進門便拱拱手說:「費心,費心!家祖母要我跟方世兄道謝,稿子很好,很切實,真不容易。」
「就怕,」慶恆很吃力地說:「就怕一審張廣泗,會追究其事;那時候,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了,只剩了皇上的——」他嚥了口唾沫,硬把最後一句話吞了下去。
「是曹家的芹二爺。」
「方老爺太客氣了。」太福晉接著轉臉對慶恆說:「你先出去!我有話跟方老爺談。」
「方老爺,」太福晉又開口了,「郡王當年跟皇上一塊兒唸書的情形,你總聽令叔談過吧?」
這倒巧!方受疇心想,且見了慶恆再定行止。慶恆亦已發現他了,先作個招呼的手勢,等送客回來,一把將他拉住。
「張敬齋雖隸本旗,可是從來沒有包庇他過。」慶恆說道:「張敬齋所受的恩典,都出自先帝跟今上親自裁定的。」
「我跟方老爺是初見,令叔倒是很熟的。」太福晉問道:「他在浙江很好吧!」
陳兆崙引了出處,方受疇才想起,以羽毛裝飾筆管,謂之毦,錄完了說:「該老陳收了。」
「廚子黑心,自不必說;不過能謀到這個差使,可也真不容易,內務府先得花一筆錢。」
「對了!我正要問你。」
這是指方觀承的曾祖父方玄成弟兄;方受疇答說:「那是我高祖父一輩。」
「分韻不如聯句。」陳兆崙說:「只是題目不好找。」
這就該王昶了。他的詩與趙翼不相上下;看陳兆崙誇讚趙翼,不免存著個好勝的念頭,所以凝神靜思,渾不似趙翼那種悠閒瀟灑的神色。
m.hetubook.com.com摺是陳報分兵五路進攻的情形,木耳、金岡兩山的敵壘,以及康八達的木卡,分別獲勝;然後合兵直攻塔高山吊橋之前的木城與石城。木城之前有一道深壕,敵人守在壕外,由於將士用命,敵人棄壕守城;官兵雖已越過深壕,但木城卻攻不下來;原因有二,第一是城內戰備充足,箭如雨下,無法迫近;第二是莎羅奔命部下在木城上潑水,在那天寒地凍之時,水一潑便是一層冰;這樣潑了又潑,冰一層一層加厚,不但將木城凍結得堅固異常,而且還無法用火攻,所以自三更至黎明,一連攻了八次,均未得手,火把一投到木城上就熄了;其間有一批特別挑選出來的死士,曾經冒死到達城下,但雲梯無所依附,攀城則因木城已成冰城,滑不留手,無功而返,孤軍露處,沒有深壕,如果不趕緊撤兵,便是自陷絕地。
他在這樣轉著念頭,太福晉已在催問了,「方老爺,」她說:「我是這麼想,不一定能用,你有更好的意思,當然要聽你的。」
太福晉很沉著地想了一會說:「不提也好。不過,這件事郡王不能不關心吧?」
方受疇心想,只是說措詞不易,並沒有徵詢他的意見,可見太福晉已經打定主意了。但這樣做法,實在很不妥當;考慮了一會,覺得還是應該進忠告。
「那我就不打攪你的文思了。」
「太福晉雖沒有問我,該不該這麼辦——」
「我知道。」車伕答說:「老爺要去探病。」
「呃,」王昶說道:「細細想來,確是難得的好題目:軍機夜直。」
當然,這件事可以找顧忠來做,而且不必交代,他就能做得很好。但當顧忠包裹妥當,拿漿糊封緘得結結實實時,方受疇突然想起一件極要緊的事,不由得失聲說道:「不對,不對!」
奏摺敘到此處,上有眉批:「不意水潑木城而成冰,竟有如此妙用,賊酋實不可輕視。於此亦見戰陣貴乎善用天時地利,岳武穆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良有以也。卿其勉之。」在「撤軍」兩字旁批:「甚是。」
「很不妙!」方受疇在心裏說,想起他叔叔受平郡王知遇之恩,似乎應該留下來照料才是。
「是,託府上的福。」
一語剛畢,只見儀方姍姍而來,後面還跟著個小丫頭,兩人手中都端著朱漆托盤,進門站定,儀方向慶恆看了一眼,示意他該說話了。
「那時的張敬齋,睥睨顧視,意氣發揚,真令人興起『大丈夫不當如是耶』之感,誰知昔日雄風,而今安在?」
約的時刻是未末申初,也就是午後三點鐘前後。軍機章京入直,如遊戲文章中,擬八股文所說的,「辰初入如意之門,流水橋邊,先付衣包於廚子;未正發歸心之箭,斜陽窗外,頻催鈔摺於先生」,軍機處的雜役,都叫「廚子」,而專司謄錄之職的,稱為「先生」。下直早晚,全看奏摺多寡,這天方受疇等到申正,方見所約同事,姍姍而來,便即問道:「怎麼,今天摺子特別多?」
「勾老,」錄詩的方受疇問道:「『書生』下面是個甚麼字?」
「就這樣了。」太福晉問:「能不能勞駕,就在這裏起稿子?」
不過這一回原是輪到他值宿,無須自告奮勇,但他是小班公,為了能早一天檢閱他所想看的文件,因而特地跟老班公,也是一時名士的常州莊培因情商,說他第二天晚上有事,能否換一換班?莊培因慨然相許,又提醒他說:「今天是十六,別忘了供土地。」
「是。聽順承郡王府的轎班說的。」
趙翼卻是好整以暇地,直至數到十九,方又唸道:「『蠻箋書剪三更燭。』」
「是。」方受疇心裏明白,太福晉是要他辨別皇帝的愛憎忌諱,因而很鄭重地說:「我會好好斟酌,請說吧。」
其時方受疇已從靴頁子中掏出一支水筆,喚飯館的跑堂取來一張白紙,提筆在手向陳兆崙說道:「都預備好了。」
最後一句話是很含蓄的警告,太福晉憬然省悟。本來詩禮世家,看起來融融洩洩,天倫之樂,令人生羨;但亦須親慈子孝,方能維持一個安和靜謐的局面,倘或做長輩的有私心,或者不體恤晚輩的苦衷,即不免暗生怨心,即令口中不說,那分孝心也就有限了。
方受疇的資格淺,可以自告奮勇值夜——資淺而肯上進的軍機章京,常自願值夜,因為方略館專貯歷朝用兵的檔案,要明瞭一次大征伐的前因後果,糧餉如何轉輸,兵員如何徵集,以及將略得失,進退影響等等,最好就是看這些檔案。
硃批是:「欣悅覽之。汝調度有方,實可嘉悅;總俟克成大勳,從優議敘。」第三個夾片,參劾一名守備,作戰不力,請旨革職,帶罪立功。硃批當然照准。
方受疇答應著進了垂花門,尚未走近平郡王臥室,就聽見氣喘如牛,夾雜著「呼嚕,呼嚕」的痰響:為了透氣,有一扇窗戶,斜開一半,恰好望見紅木大床上的平郡王,上痰不宜臥倒,由一名健碩的僕婦自後抱著腰,平郡王的頭便半靠在僕婦的肩上,側面向外,但見口眼緊閉,臉紅如火,眼看是不可救藥的了。
原來顧忠的舊主,也是軍機章京,原缺是工部郎中,「京察」優敘,外放知府;顧忠不肯到任上,寧願伺候京官,恰好方受疇初入軍機,便經人介紹,順理成章地仍舊為軍機京章作跟班。
「方世兄,這是家祖母送你的潤筆,莫嫌菲薄。」
「能受藥,就是好兆頭。」方受疇起身說道:「我明天再來請安。」
第二股是:「未正發歸心之箭,斜陽窗外,頻催鈔摺於先生,封皮則兩道齊飛,『隨手』則雙行並寫,八章京蟻旋值廬,相與循兩日該班之例,交金牌而齊約看花。」前面是「兩班公鵠立樞堂」,等候軍機大臣從容商量起草,是「八荒無事之時」;第二股則是「八章京蟻旋值廬」,廷寄要分寄,所以「封皮兩道齊飛」;摘錄上諭事由的簿子,稱為「隨手」,上諭太多,便須「雙行並寫」,一閒一忙,對照鮮明。方受疇想起值班時手不停揮,或者腳不停步的忙迫情形,不由得啞然失笑。
「喔,」方受疇問說:「是花在那些地方呢?」
接下來便要琢磨張廣泗的事了。慶恆與他祖母的意見一致,認為平郡王對於張廣泗的獲罪,耿耿於懷,病情日漸沉重,都因為心境欠開朗之故;所以此事如不澄清,只怕雖死而不瞑目。
方受疇心裏有些嘀咕,甚麼秘密語言,連自己孫子都不得其聞,卻要跟作為外人的他來談?因而不免起了戒心。
「太福晉言重了。既然咱們是五代的交情,我不敢藏私,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不負太福晉抬舉我的這番至意。」
接下來說:「朕因軍旅重大,不容久誤,特命大學士傅恆前往經略,滿漢官兵飛芻輓粟,籌畫多方,設令訥親、張廣泗早行奏聞,朕必加以裁酌,不致多此一番勞費矣。今朕於此事,頗為追悔;但辦理已成,無中止之勢。即此而論,訥親、張廣泗誤國之罪,可勝誅耶?」
「當然,當然。」
「怎麼說?是甚麼急病?」
歐陽正煥放手一抓,數一數是十九粒。陽平、陰平都是十五部,十九減十五得四;第二首便是陰平的「四豪」。
向例軍機處不管是「大臣上行走」,還是章京,都不准入https://m.hetubook.com.com「外朝」與「內廷」界限所分的「內右門」,所以軍機章京的跟班,隨主人入宮,只能在隆宗門以南,咸安宮之東的方略館作為休憩待命之處。因此,顧忠對於留侯祠,甚至方略館的故事,比他的主人所知道的多得多。
「是啊!王爺怎麼樣?」
原來軍機章京分做兩班,每班兩天,隔一天一早交班,通常自辰初至未末便可散值,留下兩人值夜,宿於大內。這值夜的兩人,稱為「班公」,向例資深、資淺者各一,稱之為「老班公」與「小班公」,各值一夜。頭一天是老班公,第二天是小班公;因為第二夜過來,便須交班,有許多事要交代,比較麻煩,所以資深的老班公揀便宜占了第一夜。
「凶多吉少。」說著,慶恆又扯了他一把,急步往裏而去。
「方老爺,」太福晉說道:「皇上這話不假,七八年前,他跟郡王談過;另外有幾位王公也知道有這回事,你知道是甚麼道理嗎?」
提督正一品,總兵正二品,副將從二品,都戴紅頂子。照此算來,合四省二品以上的武官,有四十八顆紅頂子,並非虛言。
就這一個夾片,方受疇便頗有感慨,岳鍾琪「策杖扶人,徒步督戰」,老將親臨戰陣,可憐可敬如此,但皇帝似乎還不以為然,也未免太苛求了。第二個夾片是奏報由雜谷檄調的土兵兩千人,已到五百餘名,隨即展開攻擊,目標是木耳、金岡兩山之間的一座吊橋。
方受疇亦就緊隨不離,曲曲折折地到了一座院落,只見護衛與男女僕人,都悄悄地站在墻邊屋角,一個個愁眉深鎖地在待命。
「培公,我有下情奉陳——」
顧忠愕然,停手問道:「那兒不對?」
「不是你不對,是我忘掉了。」方受疇說,「月摺還不能包。你把它打開。」
「約是沒有。」方受疇答說:「不過我得到平郡王府去一趟。」
說罷,匆匆先到方略館;顧忠已經打好了舖蓋捲,另外收拾了一個小網籃,一見主人來到,將舖蓋捲掮起,左手提著網藍,迎了上來。
「不,不!原是備而不用的一個稿子;等——」方受疇忽然發覺,客氣得沒有道理,便把話頓住了。
「那,」方受疇問:「大夫怎麼說?」
方受疇頗為悵惘,「不明原委,上諭中的那段話,就沒有文章好用了。」他看著慶恆說,仍舊存著能打破疑團的希望。
「都是太福晉嫡親的骨肉,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如果照太福晉的辦法,皇上也許會疑心,大爺不是身子不好,豈非人材欠佳;那樣子,大爺一輩子都難望邀皇上的恩典了。這一層關係很重,太福晉得琢磨琢磨以後相處的日子。」
正在看題壁詩的署名時,只聽得「承塵」上「轟隆隆」一陣奔馳之聲,灰塵紛紛,從空而降;方受疇大吃一驚,急急向外疾走。
「你甭管。」太福晉冷冷地三個字,就將慶恆攆走了。
「甚麼變化?」
「那裏,那裏!」方受疇謙謝不遑,「太福晉見解高超,我實在佩服。」
看完這道上諭,方受疇心想,訥親如此下場,張廣泗那裏還有活命的道理?岳鍾琪的奏摺,當然已經發下來了,但看不看摺子中說些什麼,已不重要,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訥親既死,張廣泗又何能獨活?
因此,岳鍾琪調集一千兩百人,大舉進攻木耳山、莎羅奔必須防守的一座寨子;其實那是聲東擊西之計,正當木耳山的官兵,鼓譟前進,殺聲震天,而莎羅奔緊急赴援之時,另一支精壯的隊伍,亦已開始進攻塔高山的吊橋。岳鍾琪在奏片中說:「我兵賈勇上前,奪獲土卡平房三處,水卡一座,斃賊百餘,臣等親臨督陣,見守備馬化鼇,千總馬漢臣,俱奮不顧身,各帶槍石等傷,賊勢大挫,塔高之賊漸移,木耳、金岡為自守計。正可乘虛攻取,不意天不作美,這天黃昏下雪,雪深二寸;雖不太快,但道路泥濘,前進有陷於泥浼之虞,所以須等天晴,方能進攻。」
「方老爺,」太福晉補充著說:「先要請你斟酌,那些事可以說,那些事不必提,只有你們在軍機處的最清楚。」
將傅恆接到「否極泰來」這四個字上面,倒是個極好的說法;方受疇心想,都說「織造曹家」的姑太太、少奶奶、小姐、丫頭都通翰墨,有見識,看來這話不假。
這兩首詩的對照,比那八股文更為尖刻,也更俏皮,但方受疇卻不覺好笑,但有感觸。因為他雖然不似黑章京那樣窘迫潦倒,但離紅章京「昂然直入軍機處」的境界卻還很遠。
下面是「快刀斬亂麻」的斷然措施:派侍衛鄂賓,攜帶存在庫中的「遏必隆刀」,斬訥親於軍前。當然,這是為了振作「切齒」於訥親的「勞人憊卒」的士氣。
「不錯,不錯。你請說吧!」
留侯祠每年有一次大祭,由方略館提調——往往就是軍機章京領班來主持,平時初二、十六,由值宿章京上供,香燭以外,祭品非常簡陋,一盞白酒,四個白煮而剝了殼的雞蛋。奇怪的是,那白煮的雞蛋,每每不翼而飛。有人說是為「大仙」所攘奪;所謂「大仙」便是《聊齋志異》上所描寫成了精的狐狸。
「六爺,」他擱筆說道:「你看看,行不行,有不妥之處,咱們再改。」
「方老爺,因為咱們是這樣子的交情,所以我想跟你談談我的心事。」太福晉將聲音放低了說:「郡王身後,本來應該我的長孫襲爵,可是,他的身子太壞,襲了爵不能當差;這個家,怎麼能在他手裏興旺得起來?」
「方老爺,」有個聽差走來,輕輕說道:「我們六爺有請。」
方受疇凝神想了一下說:「皇上前一陣子,有一道硃諭,倒不妨拿來作個題目。」接著,他唸硃諭的第一段:「『朕御極之初,嘗意至十三年時,國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計料所及者,乃自去年除夕、今年三月,迭遭變故,而金川用兵,遂有訥親、張廣泗兩人之案,展轉乖謬,至不可解免,實為大不稱心。』」
「是的。」方受疇老實答說:「平郡王府上,想打聽、打聽,岳東美單銜的那個摺子,說些甚麼?」
這在方受疇便為難了,因為奏摺存檔,分為兩種,一種是交內閣「明發上諭」的「明發檔」,無機密之可言。
方受疇將第二首唸了一遍,大家都說紫貂袍對得好,該公賀一杯。
顧忠依言照辦,等方受疇到西華門,車已在等,他上了車說一聲:「石駙馬大街平郡王府。」又加一句:「要快!」
方受疇少不得要謙虛一番,「蒙賞花翎的日子,還早得很。」他說:「太福晉的期許,感激之至。」
「啊,啊!」方受疇恍然大悟,抱拳說道:「多謝勾老提醒了我。」
陳兆崙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是一道上諭的鈔本,一開頭便是「訥親自辦理金川軍務以來,行事乖張,心懷畏懼,」接下來指責「對士兵死傷,毫不動心,只圖安逸,而且頗講享受,至於道路險阻,兵民疲憊,一切艱難困苦,從未據實陳告。」
「是,大家都這麼在盼。」方受疇問道:「王爺這會兒好點了?」
「是。」方受疇問:「太福晉還有甚麼交代?」
「不!就是方老爺你貴姓的方。」
不過,從語氣中可以猜想得到,方受疇問道:「六爺,你是說只剩了皇上的一面之詞。」
「六爺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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