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聽得這樣解,瑚玐才不言語。曹雪芹便放下敦誠的筆記,改看敦敏的《懋齋詩鈔》。
此人曹雪芹聽說過:「是年亮工的至親嗎?」
「是!」曹頫簽著身子落座,口中說道:「王爺交代要改的地方,一破了五就動工,大約半個月完事。王爺在二十以後挑個好日子進府吧!」
「專程去訪求的次數不多,只為機緣湊巧,這十來年我派的稅差,都在山海關內外、京東、京西,恰好是先王千里轉戰之地。譬如,『一片石』——」
「歪纏是免不了的。」鄒姨娘沉思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只好照這個法子辦。」
於是他到夢陶軒,找出水晶鎮紙、滇銅墨盒、刻竹臂擱,配上自己所畫的小幅蘭竹,一共兩份,看文玩精粗,搭配好了,用兩個錦盒裝好,隨身帶著去赴約。
「我想問問你,坊間有甚麼新出的稗官說部沒有?」
原來先帝自雍正七年一場大病,病癒後性情多少變過了,自知對恂郡王有欠友愛,很想和解,因而降諭責弘春輕佻,降封貝子,表示願修好於同母弟,但恂郡王置之不理。及至當今皇帝即位,斷然決然地革了弘春的爵;別封恂郡王第二子弘明為貝勒。這一處置,很合恂郡王的心意,因而不念舊惡,對當今皇帝,頗為支持。
「是,是!史筆是容許這麼寫的。」
「喔,」馬夫人對曹雪芹說:「你把改立神主的事,跟秋澄說一說。」
「他一定願意。」鄒姨娘說:「我也知道,總得二太太點了頭才行;所以我只想問芹二爺一句話,二太太肯了,你肯不肯呢?」
「我以為你是寫『闖王』李自成。」瑚玐有些失望;但仍舊將那首詩遞了給曹雪芹。
「你要問證據,我先要問你一件事,人子之於父祖身後,要如何才是孝?」
就這時,秋月施施然而來,馬夫人便叫:「秋——,」停了一下,方又叫出第二個字:「澄。」
「要緊不要緊?」
既然是難得出門,一來自然也懶得動了;曹頫預計他們這頓酒,非飲到日落黃昏不止:飢腸轆轆,去留兩難,正在大感苦惱之際,和親王居然親臨接見了。
「是。」
「對,我託慎郡王去想法子。」曹頫又說:「上回擬聯擬匾,還差著好些;我本來想接收了以後,讓你好好兒花點心思,現在一時不能接收,你可也別閒著,有空就去看看,早點兒都弄齊了它。」
「這怎麼能算是孝?當然是不孝。」
「澄清的澄。」
「可不是!」曹雪芹說:「把太太的普洱茶,倒一碗我喝。」
敦誠一聽得這話,立刻流露出不勝感激與傾服的神氣;瑚玐亦頗為激動,「雪芹,雪芹,你是先王身後的知己。」他說:「你把這本寫得不成玩意的筆記,帶回去慢慢兒看。」
「喔,喔,」瑚玐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我糊塗了。不過,你總聽伯叔輩談過吧?」
曹頫明白他的意思,「我沒有。」他緊接著說:「不過總可以找得出人來。」
「我存此心已久,先帝在日不敢提這件事;如今的皇上,似乎沒有先帝那麼多忌諱,所以我的心又熱了。」瑚玐接著又說:「聖祖之不提睿王,實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雪芹,你知道不知道,是何苦衷?」
「你在這兒吃飯吧!」曹頫說道:「吃完飯,我帶你去見一見慎郡王。」
「瑚玐有兩個兒子,資質很好,也肯用功。」曹雪芹對杏香說:「瑚玐是要我去見見他的兩個兒子,看有甚麼可以指點的。」
雖是呵斥,但聲音中卻充滿了憐愛;曹雪芹知道瑚玐的心情,急忙用解圍的語氣說:「改天來看詩,今天先拜讀你的筆記。」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連聲辭謝,「聽說兩位公子,詩才清絕,我怎麼能當得老師二字。」
「此亦略盡孝道之一端。」曹雪芹說:「以康熙年間國力之富庶,動用億萬,奉安太皇太后的梓宮,亦不能謂之過舉;因為孝莊太后是有功社稷之人。」
第二天一早,曹雪芹尚未起床,有人揭開帳子搖醒了他;「有人送信來,等著回話。」是杏香的聲音。
「正是這話。你擱在肚子裏好了。」
「好!你同意了,就好辦了。以睿王來說,身後不久,就被廢為庶人,撤廟享、抄家;他沒有兒子,以同母弟豫王之子多爾博為子;睿王剛死的時候,多爾博襲親王,襲爵而不降封,就是『世襲罔替』,成了『鐵帽子王』;到了睿王獲罪,多爾博歸宗,到後來才封為貝勒。康熙年間,對睿王毫無恩典,多爾博一子襲爵降封貝子;後來更降為鎮國公,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來,聖祖對睿王亦是深惡痛絕的。」
於是第二天一早,曹雪芹便到了曹頫那裏,只見客廳中已有好些人在等候,看服飾有的是官兒,有的是買賣人;其中有兩個他曾見過,一個是工部司官,一個是內務府營造司的筆帖式。這兩個人的身分,提醒了曹雪芹,想起曹頫在年初七那天要接收新蓋的和親王府,這些人自然是為這件事來接頭的。不過,他性厭俗客,只在窗外探看了一下,並未跟那兩人招呼。
清朝定鼎北京,分兩路用兵,一路南下,由豫親王多鐸率領;一路向西,討伐李自成,由阿濟格受命為大將軍,率領吳三桂,由邊外趨綏德;順治二年克延安、鄜州,進攻西安;李自成手下仍有數十萬人,阿濟格指揮吳三桂全面進勦,李自成不敵敗走,出武關南走入湖北境界,從襄陽直下武昌,李自成兵敗死於房山。這一路征戰的艱苦,與南下的豫親王多鐸,不可同日而語。
這樣怔怔地想著,竟忘了身在何處?直到聽得和親王喚他,方始警覺。
當下檢了幾首詩,提出來細細討論;還只讀了兩首,瑚玐便來催請入席。
「喔,」他歉疚地問:「王爺還有甚麼吩咐?」
「是!」曹雪芹答應著,準備起身告辭。
「沒有你哥哥做得好,就不拿出來了?十六歲,還這麼孩子氣;這又不是比賽,怕甚麼?」
「二太太」是指馬夫人,曹雪芹少不得謙虛一下,欠身說道:「是姨娘說得好。」
「在東陵。」瑚玐答說:「孝莊太后生前,養靜的一處宮殿,在養心殿與寧壽宮之間;聖祖下令,將這座宮殿好好兒拆下來,原樣移建在東陵,作為孝莊太后暫安之處。先父當時在工部當差,拆這座宮殿,他也派了差使的,據說:拆舊殿移建到東陵,先是一筆運費,就比新蓋一座殿的工料費用還多得多。」
「我知道了,我跟你四叔說。」鄒姨娘停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說了:「芹二爺,我得求你一件事。」
「後天替老太太擺供;大後天是秋月單獨上祭。」馬夫人交代,「你明天到『祖宗堂』裏去看看,讓老何帶著人好好收拾一下。」
「我可不管她!」一向穩健平和的鄒姨娘微帶負氣地說;「總不能為她想獨得家財,我連個孫子和圖書都沒有。」
原來琉璃廠書舖,只賣舊書,要覓宋元精槧,或者孤本善本,才到那裏去物色;所以逛琉璃廠書舖的,不是達官朝士,便是騷人墨客。
「那裏,那裏!一起切磋還差不多。」
說著,便揭開封面,不道第一篇的題目,便將曹雪芹吸引住了;題目是〈述先武英郡王崇德元年伐明五十六戰皆捷事〉。他心裏在想,這題目下得很有學問:阿濟格是在多爾袞死後,與其第三子郡王勞親,想脅迫多爾袞的部下附己,並繼承多爾袞「輔政叔王」的地位,為鄭親王濟爾哈朗,聯絡諸王,下之於獄,議罪賜死,英親王的爵位已經削除,不便再用;所以寫作未晉英親王以前的爵位「武英郡王」。十六歲便懂史筆中的所謂「書法」,足見卓犖不凡。
「是。」曹頫問道:「那時候是增兵呢?還是班師?」
「我這是實話。你大爺我也見過,夫婦倆都是極厚道的人;不想沒有兒女,如今算是有了。」說著,鄒姨娘觸動心境,不由得有悒鬱之色。
「不光是關連著睿王,還有甚麼忌諱呢?」
曹雪芹還真怕曹頫知道了秋澄的事,匆遽之間來一句「從長計議」,就可能變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因而只說:「明兒替老太太擺供,請四叔、兩位姨娘,還有棠官來散福。四叔,娘說:請你一定來。」
「是,是!我就遵命了。」
「無奈他娘要干預。我已經死了這條心了。如今我要求芹二爺的是,你一定多兒多女,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娃兒,你給我一個。芹二爺,行不行?」
「喔,你請說。回頭我來告訴你四叔。」
「喔,甚麼事?」
「啊!」曹雪芹說:「你倒提醒我了。」
「這因為孝莊太后跟世祖都有隱痛。世祖的隱痛有兩處——」
肴饌頗為精緻,主人亦談笑風生,但旗人家規矩重,瑚玐父子又是天潢貴胄,所以敦敏兄弟侍飲時,一聽談到父祖尊長,頻頻起立,以致曹雪芹的興致大減。
這話,曹雪芹答應不下,因為不是他能作主的;只是他很同情鄒姨娘的處境,而且也知道此事在她看得極重,因而不敢說一句敷衍的話。
其時杏香看馬夫人對談這些事的興致不高,怕曹雪芹打破沙鍋問到底,未免惹煩,因而借故打岔,中止了他們母子的談話。
馬夫人點點頭,卻不作聲,表示她的話應該琢磨,曹雪芹卻又另有見解。
「是啊!」曹雪芹發覺母親的語氣有異,便加了一句:「英王的事蹟,我知道得不多,光聽瑚玐說,只怕寫不好。」
「十四爺」便是允禎。他是早在皇帝即位時,便從幽禁的壽皇殿中釋放回府,乾隆二年封為輔國公;十二年晉封貝勒;去年正月終於復封郡王,稱號仍舊是恂郡王。皇帝非常同情「十四叔」,同時也很明白,他的皇位本應是「十四叔」的,因而採取了不尋常的手段,為叔父出氣——恂郡王的長子名叫弘春,當雍正元年,恂郡王被禁錮時,特封弘春為貝子,有人勸他辭而不受,甚至應該上書代父領罪,可是弘春不知貪戀爵位,還是畏懼先帝,竟無表示。而先帝亦恩威並用,一會兒封爵;一會兒又坐允禩一黨革爵;過了兩年再封輔國公,看他謹畏小心,逐步進封為貝子、貝勒,至雍正十一年封為泰郡王,這個封號暗示他要持盈保泰,弘春也做到了,但先帝卻又變了主意。
秋月——秋澄靜靜地聽完,神情肅穆地說:「在我是應當盡的孝心,不過,男女之別雖不必論;異姓入嗣,名字刊在祖宗堂,只怕族中會有人說話,倘或落了褒貶,我就對不起太太了。」
富貴如舊,恩怨了了,但恂郡王的心靈上,真是創鉅痛深,因而萬念俱灰,杜門謝客,郡王應行的儀典,已經奏明皇帝,一概蠲除,平時往來的宗親,只是極少數的幾個,和親王便是這極少數中之一。
「英明是英明,不過——,」和親王縮住口,等了一下說道:「咱們談正題吧!我在年前面奏皇上,新府快落成了,打算奉迎聖母皇太后臨幸,好好樂它幾天。皇上今天跟我說,如今軍務吃緊,似乎不宜舖張,如果有捷報,不妨熱鬧一下;否則就得擱一段日子。因為,」他放低了聲音說:「八旗派出去的兵,死得不少;而上諭一再說錯用了張廣泗、訥親,八旗不免有怨言,說皇上不能知人善任,害大家白送性命。打了勝仗還好,偃旗歇鼓回來,大家更覺得窩囊。這士氣不能不顧。」
「這就是了。」瑚玐放低了聲音說:「聖祖最仁厚不過,唯獨對睿王始終沒有恩典,宮裏也絕口不提睿王;睿王行十四,先王行十二,一母所出。因為睿王的爵不復,先王亦始終含冤負屈。雪芹,我知道你筆下很健,更難得的是,一點兒勢利之心都沒有,將來有機會,要仰仗大筆,為先王好好寫一篇傳。」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有個辦法,託誰在聖母皇太后面前進言,定了慈駕親臨的日子,那一來和親王就不能再出花樣了。」
「喔,這可是莫測高深了。」
「好,我一定來。」鄒姨娘略停一下又說:「這件事辦得好。抬舉了秋月——啊,秋澄,也就是抬舉了仲四掌櫃;將來他們的感情一定更好。我常說,在曹家我最佩服二太太,從不說人一句閒話,行事可真是正派。」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瑚玐已經看到那本冊子的封面了,隨即問說:「你怎麼不拿你的詩稿來?」
「那可得有個見面禮。」
這兩名少年,一個二十出頭,一個剛剛成年,自然是瑚玐的兩子,敦敏跟敦誠。當下見過了禮,曹雪芹親手致送文玩;兩弟兄道謝過後,瑚玐便說:「你們對老師獻詩為贄吧!」
「其實早該這麼辦了。」鄒姨娘又問:「改不改姓呢?」
曹頫答應著辭別回家,寫了個短簡,派人送給工部營繕司派到和親王府工地,專司工款出納的筆帖式德振,請他晚上來喝酒。
「也好。咱們索性從從容容,盡心盡禮辦一辦。好在後天給老太太上了供,我跟大家說明了,名分就算定了。不過,」馬夫人向曹雪芹說:「你四叔可一定得跟他說明白了!你明天去一趟,今後把你四叔跟兩位姨娘都請了來散福。棠官如果能告假,也讓他來見一見大姊。」
「這話不錯。」馬夫人很有決斷地說:「行事只求自己心安,管不了那麼多!曹家的族人,向來勢利;咱們又長住在南邊,越發隔膜。當初回旗的時候,除了王府,也沒有那家看顧咱們一點兒,如今咱們的家務也用不著他們來過問。」
「文字亦請雪芹先生潤飾。」敦誠說道:「有不妥之處,儘請加簽。」
新年裏彼此拜年,已經見過,這是第三次相會,但鄒姨娘倒像幾年不見親人似地,非常親熱。原來鄒姨娘並無兒女,棠官倒還忠厚,但季姨娘心地糊塗,只要和*圖*書棠官多關懷鄒姨娘一些,她心裏就會不舒服,常常罵棠官的一句話是:「女心外向,你別忘了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女兒。」因此,鄒姨娘不免有孤立無援之感,對於曹家的親屬,都很客氣,尤其是對曹雪芹,心裏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格外籠絡。
「慢一點,芹二爺,你讓我想一想。」鄒姨娘沒有多想,便即說道:「必是秋月。」
「令祖是天子近臣;你們正白旗又是睿王的子弟兵,想來對先王生前種種,一定聽令祖談過?」
「現在再說到我本支上來。」湖玐一面想、一面說:「先王有子十一人,只有二房諱傅勒赫的,無罪復宗籍,康熙元年追封鎮國公,這位鎮國公有個孫子,也就是先伯,他的名字你總聽說過?」
「是。」
「好!明兒晚上我有應酬;中午有空,我一定來。」
「談到這裏,我倒不能不佩服先帝;雍正三年就將『暫安奉殿』原址起名『昭西陵』——」
「沒有你的事,只跟太太回一句話就是。」接著,杏香將秋月認為應該為她的「父母」單獨設祭的話,跟他大致說了;然後又說:「我就告訴來人,你準時赴約?」
「是。」
「就是涼的好。」
秋月愕然,「太太說甚麼?」她問。
「『三年無改』。」
「我們兄弟剛學作詩。」敦敏彬彬有禮地說:「要請雪芹先生指點。」
「芹二爺是不是有事要跟四老爺回?」
「那我跟四老爺去咬個耳朵,請他到書房來一趟。」
曹雪芹心想,看樣子曹頫一時抽不出空來跟他見面,而要談的事,又決不能留話轉達。因而對於去留之間,頗費躊躇。
「王爺,要找這些書也容易,派人跟禁城御史說一聲就是了。」
這一談談到日落黃昏,瑚玐還要客洗盞更酌,曹雪芹再三辭謝,道是英親王的生平尚未談完,近期內總還有幾次聚晤,不爭在此一夕,瑚玐方始作罷。
十六歲便作筆記,倒是有志於著述的;不過筆記無非記掌故軼事、奇聞怪談,入世未深的少年,能記得出甚麼名堂來?曹雪芹卻不能無疑。
「話不是這麼說。」曹雪芹替她盤算了好一會說:「姨娘,這種家務事,你得站在理上,才不致於生煩惱,有後患。我為姨娘設想,將來棠官生了第二個兒子,你按照她自己說過的話,把孩子要過來;如果她不肯,你就說要我的兒子作孫子。拿這個挾制她,不怕她不肯。」
「是。皇上英明。」
當下先自馬夫人起,一一問到;然後動問:「今天怎麼倒有空來?」
寫好了送到瑚玐手裏,他看了看問:「就是這一首?」
「甚麼加簽?」瑚玐接口說道:「直接就在上面改了。」
原來曹雪芹的伯父,名叫曹頒,身死無子,而曹雪芹的父親曹顒,尚未婚娶。照宗法來說,曹顒將來如有兩子,應以長子承繼長房;所以預先為曹顒的長子取名曹霈,曹頒的神主,即由將來不知有無其人的曹霈具名設立。
這一問,將曹頫問住了,他是從來不碰此道的;想了一下答說:「我得問問舍姪,他常到琉璃廠去的。」
一聽這話,曹雪芹大為興奮,有著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欣喜;心裏在想:原來母親就知道阿濟格的內幕!那就正好與瑚玐的話對照著參詳,求得真相。
「是!」
「昨天回來的,交了班有三天的假;今兒一早陪季姨娘燒香去了。」
曹雪芹略想一想說:「娘是稟承老太太的遺命,替她老人家收了一個乾孫女;算是我大伯的女兒——」
詩是一首五律,題目叫做〈烈女墓〉;前面有一篇小引:「烈女,前明一片石關戍卒女也。美姿容,性莊重,年僅十六,有惡劣挑之,訴於官,薄加懲責。烈女慚憤,遂自縊,奉勅建碑。前明御史傅公見過,為營葬,復弔以詩。余省家大人於一片石稅關時,大風吹野,白日陰晦,因訪烈女墓於荒荊蔓草中,憑弔之餘,繼以小詩,即次傅公原韻。」
原來是恂郡王。想想也難怪,杜門不出,長日如年,如果要找不費心思的消遣,這些書是最適合了。
相見歡然,寒暄之際,只見遠遠有兩個少年垂手肅立,一式藍綢棉袍,上套玄色緞子「臥龍袋」,腰際所束的帶子垂下來一段,質料是絳色綢子;這就是所謂「紅帶子」。瑚玐的五世祖,便是多爾袞同母的胞兄、英親王阿濟格;多爾袞死後,他要繼承胞弟「輔政王」的位置,獲罪處死;順治十八年復入宗室,但由黃帶子降為紅帶子,變成「覺羅」了。
「去吧!人家一番好意。而且要等你答應去了再約別的客人,你是主客,何必掃人家的興。」
等曹雪芹說明始末,秋月笑道:「對太太我可不改口了。反正『太太』是官稱。」
「你是說中飯,還是晚飯?」
巡城御史專管地面,查禁淫|書也是巡城御史的職司;凡是禁書一經查獲照例銷燬,無數可稽,所以查到了這些書,執事的官員吏役,隨意取幾本帶回家看,是不足為奇的事。找到巡城御史,就一定有辦法弄到這些書。
「多承老世叔謬獎,倘有略可效勞之處,決不敢辭;就怕力所不勝。」
「當然要緊。」
「啊!」鄒姨娘迫不及待地問說:「是誰?」
「鑲紅旗本該是英王的旗主。」馬夫人說:「其中好像還關連著尚家;多年前的事,我也鬧不太清楚。這些老帳最好不要去翻它。」
「你不必客氣,也不必忙,只放在心裏好了。」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也是雙手高舉,兩人對乾了一杯。
「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是外行,琉璃廠不賣那些書。」和親王笑道:「那些書得到打磨廠一帶去找。」
「義女不比義子。異姓之子,改姓入嗣,子孫姓曹而實不姓曹,還可以說是有亂宗之嫌;義女是人家的媳婦,那裏亂得了宗?」
馬夫人是看愛子神色沮喪,為了安慰他才這樣說的。曹雪芹卻不明白她的用意,冷下去的心又熱了。
「我聽瑚玐說了,好像是因為睿王的關係。」
「我是說實話。」瑚玐又說:「我請你為先王作傳,就是想把實在情形寫出來;既然如此,我怎麼好不說實話;而且,如果你寫得不實在,我也就根本沒有資格跟你說甚麼了。」
「完全屬實。」
「你不是在一片石做過一首詩嗎?」
「姨娘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過這件事我得問我娘。再說,也還不知道四叔願意不願意?」
「不忙!不忙!我今天請你來,就是要談這件事。」
「不但改姓,而且改名。照我們『雨』字頭的排行,單名霞;雲霞的霞,號叫秋澄,姨娘明天見了她,別叫她秋月了。」
「有件事,我娘叫我來稟報四叔;四叔正忙著,我想告訴姨娘也是一樣。」
曹雪芹一面說,一面進屋,hetubook.com.com先看一看馬夫人的菜,然後就在飯桌旁邊坐了下來。
「令伯的名字怎麼寫?」
「啊!不錯。」和親王說:「這倒是一條捷徑。」
「是中午不是?」
「是啊!」曹雪芹說:「孝莊太后的遺命,倒是說得通的,太宗葬在昭陵,已經四十多年不宜輕動;然而聖祖又何以不別葬孝莊太后?確有疑問在;而且不葬孝莊太后,梓宮又暫安在那裏?」
「何以見得是不孝?」瑚玐問道:「聖經賢傳上怎麼說?」
「一片石」為吳三桂請清兵,睿親王多爾袞大破李自成之地;這一仗打出了大清天下,曹雪芹便聚精會神打算著細聽他談「一片石」之役。
「怎麼一頓中飯吃了幾個時辰?」
「可是,今天我有事——」
曹雪芹如今的意思是,照曹老太太的意思辦,是久遠之計,但還渺茫得很,既然有改名曹霞的秋月,作為大伯之女,則由曹霞具名立主,奉祀有人,豈非順理成章的好事?
曹雪芹很怕見貴人,但叔父所命,不敢違拗,只好答應著又坐了下來。不道正要開飯時,門上來報,和親王府的侍衛求見;曹頫便匆匆至花廳會客,隔不多久,復回上房,一踏進來便嚷著要換袍褂,原來是和親王召見,派侍衛套了車來,等著接他進府。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來說:「姨娘怎麼這麼說?有甚麼事,只要我辦得到,一定替姨娘辦。」
「你看,如果我不去,他就可能不請客了。」曹雪芹說:「算了,我實在不想去。」
「還有呢?」
「芹二爺,」何誠說道:「四老爺在花廳會客,你乾脆上書房坐吧。」
「姨娘也別想得那麼遠。」曹雪芹說:「棠官倒是顧大體的。」
「這件事,恐怕光是你許了我,還不行。你四叔只有棠官一個,你四叔說過了,將來棠官有了兒子,把第二個給我作孫子;那知道——,」鄒姨娘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季姨娘當著你四叔的面,滿口說好;背後有話,說是『第二個還不行;我總得有兩個孫子才保險。』你想想,這不是笑話不是?氣得棠官跟他娘發脾氣,說『我兒子還沒有生,你倒已經在咒孩子了。』這話你四叔不知道,不過,季姨娘可是跟人斬釘截鐵地說過了:『將來我得有三個孫子,才能挑一個過繼給人家。』芹二爺,你想想,一定是把最沒出息的一個給我。再說,她的孫子我也不敢要;以她的脾氣,一定是不論管得著,管不著,她都要管,那就成天打飢荒吧!倒不如我不要她的孫子,還多活兩年。」
「是的。倘非如此,以聖祖的仁厚,不致於這樣寡恩。」
詩也不壞,雖以年齡所限,意境不夠深遠,句法也欠蒼老,但循規蹈矩,詩做得很穩,也很「滿」,將題中該說的意思都說到了,假以時日,必能在八旗詩壇,佔很顯著的一席之地。
到家已是萬家燈火了,杏香在馬夫人那裏伺候開飯;在廊上看到曹雪芹臉上通紅,訝然問道:「剛上燈你已經吃完回來了?」
「重新立你大伯跟伯娘的神主?」馬夫人不解地問。
「喪事非下葬不算結束,停柩在堂,即未終喪,為從古所無之事;自東漢、東晉末年,戰亂頻仍,流離道路,不得已不葬父母而逃命,謂之『停喪』。魏晉之制,祖父未葬者,不聽服官,就因為此為不孝之故。」
「也好。你跟秋月商量商量看。」
「太太這麼說,可真是拿我當曹家的女兒看待了。不過,立主向來要挑日子,大後天擺供的事,只好暫且擱一擱了。」
「沒有。」
瑚玐說:世祖的隱痛,一是睿親王多爾袞,殺了太宗的長子肅親王豪格;身居皇位,竟不能庇護長兄,引為一大恨事。
琉璃廠在正陽門西;東面有一條大街,由正陽門大街通崇文門大街,名為打磨廠,另有一處書市,舖主大都為江西金谿人,那裏出一種薄紙,名為「清江紙」,因勢利便,金谿人在京中經營書舖的很多,他們賣的都是新書,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闈墨,舉子趕考必須買來揣摩,所以每逢鄉試、會試之年,生涯鼎盛,熱鬧非凡;再一類是「三百千千」——蒙童所讀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合稱「三百千千」,京畿附近賣這類書的店家,都到這裏來批發。再一類就是稗官說部了,《三國演義》之類的小說以外,最好賣的是「禁書」;也就是所謂「淫|書」,薄薄一本,字跡模糊不清,但索價甚昂。和親王所指稗官說部,即指這些書而言。
這好!季姨娘不在家是個機會,秋澄的事,不妨跟極明事理的鄒姨娘談,請她轉告。
「宮闈事秘,恐怕難有定論吧?」曹雪芹說:「主要的還是難有證據,要有確證,才能有定論。」
於是由何誠通知中門上,鄒姨娘派她的心腹丫頭福順,來將曹雪芹接了進去。
「累你久等,抱歉之至。」和親王升炕獨坐,指著旁邊的櫈子說:「你也坐下來談。」
「這就很多了——」
「那,」瑚玐吩咐:「把你們的詩稿取來,請雪芹先生看看。」
「是,」曹雪芹問:「工程不能如期完成?」
「應該有吧!」馬夫人答說:「咱們曹家、馬家兩個佐領,原就是睿王旗下的,可是,我就很少聽老太太、老太爺談過多爾袞。」
那首詩是:「碣字古苔侵,荒煙蔓草深,黃雲橫大漠,白日下寒林;野女嚴如昔,貞風播至今,相過須下馬,一釂弔冰心。」曹雪芹很欣賞寫景的那一聯,覺得頗饒「唐音」。但與一片石的戰役無關,就不多談了。
「是的。除此以外,不能有更好的解釋。」
「當然肯的。」話一出口,曹雪芹突然想起,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姨娘,有一層不知道你想過沒有?你從別房過繼一個孫子過來,將來分家,你的孫子自然有份,可是那一來,季姨娘這一房,就少一份了。所以,也要看看她願意不願意?」
「娘,」曹雪芹說:「你得改稱呼了,她現在叫澄秋。」
「是給老太太擺供,祝告已遵遺命辦妥了。」曹雪芹又說:「我娘說,明天務必請四叔跟兩位姨娘來散福;順便也讓秋澄見禮。」
兄弟雙雙起立,先是站到一旁,然後悄悄退去;這一下主客都自在了。
「當然也有要為親者諱的地方。不過,可諱可隱,不必塗脂抹粉,把醜的說成美的。」
「我的詩沒有哥哥做得好。」
那知瑚玐喊道:「二虎,二虎!」
「不是我。」和親王停了一下說:「跟你實說了吧,是十四爺。」
「你們談了些甚麼?一頓酒喝得這麼久?」
「對了!到底甚麼事,你長話短說吧!」
正在談著,曹頫回上房來了;曹雪芹請個安說:「我娘有些話,要我來稟告四叔;我已經跟鄒姨娘說了,回頭請鄒姨娘跟四叔細細談。」
「大家都知道,當時李自成領兵二和_圖_書十萬,親自出關迎戰,吳三桂作為大清兵的前驅;其實兩軍不分勝負,到了中午,先王跟豫王領騎兵兩萬,由吳三桂陣營右面突襲,個個奮勇當先;李自成所部潰不成軍,追奔逐北四十多里,方始收陣。這判勝負的一仗,是先王打的。入關以後——」
「想法倒不錯,不過不知道有這個規矩沒有?」
但再也沒有料到,曹顒早逝,而且只有一個遺腹子,當然不能起名曹霈,過繼給長房。曹老太太在日,族中倒有人提過由曹雪芹兼祧的事,曹老太太認為無此必要,她的話說得很痛快:「兼祧也罷,不兼也罷,反正就是芹官一個人。有些大戶人家講兼祧,若非為了遺產,就是想多娶一房媳婦;兩房媳婦兩頭大,一山不能容二虎,沒的成天爭風吃醋,好好一戶人家,非吵散不可。將來芹官娶了媳婦,多生幾個,挑一個好的作為他大伯的孫子,頂大房的香煙,那才是正辦。」
「他這兩個兒子,你以前見過沒有?」
「那就是了。俗語說,入土為安;祖父雖死而不安,自然是不孝;官都不讓做,何況當皇上?聖祖不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孝莊太后駕返瑤池,一直到聖祖駕崩,三十多年不葬,請問聖祖在孝莊太后病重的時候,步禱天壇,滅自己的壽算來為祖母延壽,這麼孝順的孫子,何以有這麼不孝的舉動?是何道理?」
據瑚玐說:清兵入關以後,李自成向北京西行,追勦之責,仍由英親王阿濟格擔負,將李自成攆到山西,方始班師。
「而且皇太后並非聖祖的生母,那就更難得了。」
瑚玐又說:「我的意思是,先王與睿王同樣獲罪,同樣處分;但聖祖在日,就對兩家子孫的看待不同。經過世宗到今上,對睿王的成見漸漸淡了,先王亦就有再蒙恩典之望。雪芹,我很想在這方面,盡一番力量,要請你幫我。」
「自然是家裏人,不過不姓曹而已。」
「既然是和親王的意思,四叔就不必擔甚麼干係了。」
「自然是班師。」和親王說:「勝之不武,而錢糧倒花了幾千萬了;打仗真不是好事!皇上似乎也有點兒懊梅。再說,後年南巡,老百姓難免受累,如今再不休養生息,怎麼行?」
「姨娘也覺得很合適,是不是?」
「是。」敦誠答說:「那年我去看阿瑪,一共只耽了兩天,就做了這麼一首詩。」
曹頫點點頭,向曹雪芹說:「初七接收和親王府,得延期了。」
曹頫非常重視他未來派赴江南的差使。年紀大了,不免戀舊,江寧是他兒時遊釣之地;綠楊城廓的揚州,亦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溫馨的回憶,此外蘇州、杭州無不想起來就神往,近年來他好幾回夢到煙水江南,甚至有一回還在夢中哭醒。除此以外,當然也難忘雍正那年抄家的光景,但這些年的境遇,已沖流了那些悽慘的日子,倒是患難之中曾經存問的舊日親友,記憶中歷久彌新,如今家道重興,這份欣慰亦待與舊雨同享。所謂「衣錦還鄉」的喜悅,他彷彿已經感覺到了。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得償宿願機會,到手而又失去,未免於心不甘。
這是曹雪芹答應過他的,自然守諾不辭,「不過,」他說:「英王的生平,說實話,我所知甚少。」
芹官心知其故,卻不便說破;想起還有一句話要交代:「聽說棠官有三天假,明兒讓他也來散福。」
「有功社稷,正就是隱痛的由來。雪芹,你說宮闈事秘,難有定論;但凡是不近情理的事,仍得要從情理上去推求。我跟好些在內廷當過差的宗親談過,看法大致相同,孝莊太后自以為曾失身於睿王,雖是為了社稷,但婦女名節,畢竟是立身之本,羞於跟太宗同穴;但在作孫子的聖祖,深知孝莊太后,忍辱負重,有不得已的苦衷,總覺得她不能與太宗合葬,是一件莫大的恨事。終聖祖一生,這件恨事是他耿耿於懷的,但實在想不出有甚麼可以彌補這莫大恨事的好辦法,只有拖在那裏再說。雪芹,你以為我這個論斷如何?」
「秋澄,秋澄!」馬夫人唸了幾遍說:「好,我記住了。」
其時馬夫人已吃完了飯,杏香與秋月伺候她漱口、喝茶;閒閒地又談到了秋月身上。
「雪芹,難得你不抹煞先王的功績!我們做子孫的,感激不盡。」說著,瑚玐雙手捧杯相敬。
事情是弄明白了,曹頫卻是亦喜亦憂,喜的是,和親王府拆拆改改,似乎永無了期的工程,終於可以結束了;憂的是,和親王一日不接收新府,他的肩仔一日未卸,曠日持久,恐怕會耽誤他的江南之行。
「喔,」曹雪芹對這一點很注意,打斷他的話問:「老世叔是專程到各地去訪求的?」
「很好的一件事。」鄒姨娘接口,「待會兒跟你細說。」
「一個普,一個照。」
他居然有此迥異流俗的見解,曹雪芹頗感意外,同時也很欣賞,不由得說:「老世叔識見超卓,實在可敬可佩。」
「是。這一層,我亦聽先祖母說過,聖祖跟近臣說過,二十四孝,所孝者都是繼母;如果是生身之母,理當如此,根本談不上孝不孝。」曹雪芹接下說:「越是如此,越無法解釋聖祖何以三十多年不葬祖母;其中必定有不能為第三者知的隱痛在,而此隱痛,倘非如老世叔所說,就不知那裏還有第二種說法了。」
「談英親王阿濟格。」曹雪芹答說:「瑚玐要我給英王寫篇傳。」
入門是一塊巨石,磨平一處,刻上「槐園」二字;轉向石後,便是一片花圃,砌出碎石甬道,盡頭處又是一片假山;穿山而過,豁然開朗,一座五開間的平房,便是瑚玐款客之處。
「現在把話拉回來。」瑚玐說道:「大凡父母有不可告人的行為,除了本人以外,隱痛最深的是兒女;到下一代就比較淡薄,再一代更為淺薄,這就是聖祖數十年遲疑,不知道如何料理孝莊太后的身後;而世宗能出以明快措施的道理。雪芹,你覺得我這個看法對不對?」
到這時候和親王才說:「那就請你多費心吧。」
「不用。」馬夫人在堂屋裏接口,「我那一碗沒有大動,不過涼了。」
「我明白了。作傳原貴求真。」
「四叔,今兒不能去見慎郡王了吧?」
「本來是可以如期的,和親王不知聽了誰的話,有一處地方要改,起碼得多費半個月的工夫。」
趕到王府,和親王卻又不即出見,讓曹頫在花廳裏等了好久;和親王倒是派了人出來問:「曹老爺吃了飯沒有?」曹頫自然答說「吃過了。」不過,乘此機會,不妨問一問和親王的動靜。
這可是兜頭一盆冷水,曹雪芹不但掃興,而且酒也由於心冷的緣故,醒了一大半。
「瑚玐說,聖母在日,宮裏幾乎不談睿王多爾袞;不知道有這話沒有?」
「規矩是人立的。這麼辦,決不悖禮;不悖禮就是合乎禮。」
「今兒皇上召見和-圖-書,說西邊的軍務可慮,已經降旨,命傅恆先回京。不過,」和親王加重了語氣說:「亦非全無勝算,只怕曠日持久。皇上的估計,如果有捷報,總在一個月內可到;過了一個月就不大有希望了。」
「聽是聽過一點,語焉不詳。」曹雪芹說:「也很少談到睿王。」
「不,不!」曹雪芹搖著手說:「我要談的事,不是三言兩語能了結的。」他順口問道:「棠官這兩天回來過沒有?」
「先王立功之地,我大都到過;到了總要訪求當時的真相——」
「是。」敦敏答應著,與敦誠一起入內。
曹頫心中一跳,莫非又有新花樣?但口中只能應聲:「請王爺吩咐。」
瑚玐自然也發覺了,所以在他們兄弟吃完飯,卻仍端然正坐時,便交代一句:「你們下去吧!」
「那個澄?」
「你可得謹慎一點兒,英王的忌諱也很多。」
「不敢,不敢!」曹雪芹說道:「倘有筆誤,我就在原文上加墨;否則我還是加簽,事關史實,應該慎重。」
「拿來給雪芹先生看看。」
「孝莊太后崩於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第二年四月,撤殿移建東陵昌瑞山,定名『暫安奉殿』;聖祖每年祭拜,沒有一年斷過,孝思不匱到如此,實在令人感動,可是始終不能入土為安,聖祖的痛心,亦就可想而知了。」
「你答應他了?」
「這也好辦,既然是要挾,就不必客氣,當著四叔跟族中長輩,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也就不必怕季姨娘以後歪纏了。」
曹雪芹從容起床,去給馬夫人問安時,順便就辦了秋月所託之事。然後回來換衣服,預備赴約。
曹雪芹復又思索了一會,彷彿記得在那裏看過一段記述,說是孝莊太后臨崩遺命:「太宗奉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況我心戀你們父子,應該在孝陵附近地方安葬,我才沒有遺憾。」意思是不必在盛京太宗的昭陵合葬;別葬於世祖孝陵附近。可是,聖祖亦未遵照孝莊太后的遺命,終其在位六十一年,始終未葬祖母。
「喔,是明天行禮不是?」
「是。」瑚玐答說:「年亮工是另一位先伯的女婿;世宗因為他是年亮工的叔岳,頗為拉攏,可是後來亦由於這個緣故而革爵。不過,聖祖對先伯是很賞識的。」
「十四爺來了。王爺正陪著喝酒呢。」
「這倒是個好法子,到底你是讀通了書的。不過,她以後要來干涉呢?」
「那得現熬。」
「是啊!看樣子不行了。」曹頫關照:「你仍舊吃了飯再走。」
「也不光是睿王。」
「不!我原是陪四叔。既然四叔有事,我還是回家。」曹雪芹說:「我娘還等著我回話呢!」
「最好不寫。」馬夫人又說:「要寫,也得先跟王府裏的幾個老人討教、討教,看甚麼能寫,甚麼不能寫?」
所謂「很少」,意味著曾經談過;曹雪芹便又追問:「總也談過。不知道老太太、老太爺怎麼說?」
接過信來一看,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上角加了密圈的「候玉」二字,拆開信來一看,是瑚玐邀他午間小酌;信上說明,等他有了回信,再約他客。
「是的。我一定記在心裏。」
馬夫人想了好一會說:「叫了幾十年,一下子要我改口,還真難。不過難也得改;我想,她的號最好把秋字擱在上頭,秋字一出口,想起來她不叫秋月了,下一個字自然會改;不然,開口就錯了。」
二虎是敦誠的小名,他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行二,所以叫二虎。當時奉召而至,在席前叩問何事?
「可是,這樣子下去,那一天才能交差呢?說不定到時候又出新花樣,一延再延,會耽誤你我的行程。」
「是。」曹雪芹忽然想到,「大伯跟伯娘的神主,是不是要重新立。」
另一個吸引曹雪芹的原因是,以子孫述先德,見聞真切,必有可觀。但記「五十六戰皆捷」,篇幅甚多,一時看不完,只好略略看個開頭,暫且擱下;「英親王武功彪炳,只為位高權重,又是英才,以致遭嫉蒙禍。平生功績,湮沒不彰。」他緊接著說:「二公子,這篇記載,闡幽彰潛,不但是子孫永寶的家乘,亦是將來訂正國史的重要根據。容我改日細細來讀。」
「先祖棄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因此,一聽和親王說要「到打磨廠一帶去找」,曹頫終於明白了;而且也想到了羅致這些書的法子。一時好奇心起,開口問道:「王爺也拿這些書來消遣?」
「是。我寫出來。」
不過,以和親王的身分,實在不便幹這樣的事;同時又不便直接託曹頫去辦,所以很含蓄地問:「你有相熟的巡城御史沒有?」
「好吧!就這麼說。」
另一個隱痛,是孝莊太后與世祖母子共有的。孝莊太后曾失身於多爾袞——提到這一層,觸發了曹雪芹一直在探索,而人言人殊,至今並無定論的一個疑問:也就是孝莊太后失身於多爾袞之說,究竟是真是假?
「不錯,很多。我問得不對,你也就無從措手了。」瑚玐說道:「我反過來問,父祖既歿,停柩在堂不下葬,這算是孝嗎?」
「我在叫你。」馬夫人笑道:「把你的號改了一下。」
「是。」曹雪芹說:「大伯跟伯娘如今是有女兒了。」
「是的。聖祖之孝,在古今帝皇中實在少見。」曹雪芹說:「我聽先祖母談過,聖祖每次行圍打獵,或者巡幸各地,凡是得了難得珍饈,必定專差進奉太皇太后跟皇太后,這樣的孝心真難得。」
這彷彿有考驗的意味在內,好勝的曹雪芹當然不肯輸給他,凝神思索了一會,想起顧亭林的《日知錄》中有一段記載,可以引用。
不一會,兄弟倆各捧一本冊子,雙手奉上;曹雪芹接來一看,敦敏的詩稿,名為《懋齋詩鈔》;敦誠的那本,卻不是詩,封面上自題《鷦鷯庵筆記》五字。
「是啊!」
太宗的陵寢在盛京,定名「昭陵」;東陵的昌瑞山,在盛京以西,所以名為「昭西陵」。瑚玐認為那是明快合理的措施;曹雪芹亦有同感。
「是。」曹頫乘機說道:「既然皇上有這個意思,王爺仰體聖心,如果再有興作,似乎也不大相宜。」
於是叔姪倆同時出門,一個回家;一個去鐵獅子胡同和親王府。
瑚玐所住的槐園,在宣武門西城根,那裏有一座湖,名叫太平湖;湖畔高柳蕭疏,景致得個幽字,只是稍嫌偏僻了些,曹雪芹只來過一回,路徑不熟,車伕問了兩次路,方始找到。
「這,我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瑚玐又說:「凡是作子孫的,總希望把祖宗寫得大賢大德,我倒不是這麼想法。人總是有長處、有短處的,沒有短處的人,大家沒有見過,這樣,就寫出來,大家就像聽一個人在談孔子、孟子似地,說句老實話,叫做無動於衷。這樣的寫法,乾脆說吧,是糟蹋筆墨。」
「娘這話通極!就倒過來叫秋澄好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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