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

話剛說完,丫頭來報,門上來請示:「仲四掌櫃來了。是擋駕,還是請進來?」
曹雪芹緊接著說:「琉璃坊也有一座。」
「喔,那就怪不得了。」
「弄錯了。」
不道過了兩個月,松綬告訴達禮哈,本旗已將那間公屋,撥給他了。然後便毫不客氣地將那間公屋通達禮哈家的一道角門,封閉釘死。達禮哈到本旗統領衙門一打聽,果有其事;不過,也不是隨便多撥了一間屋給松綬,而是松綬家臨街的一間屋,為本旗徵用,以此作為調換。
聽得這話,無不相顧驚詫;曹雪芹不暇思索地說:「當然請進來!請在大廳上坐,我馬上出來。」
「那就再聽太太談吧!」
「你是說,你不參了?」海望又追一句:「是嗎?」
「要告訴。」秋澄答說。
「擱著他的,放著我的;我跟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也許是來打聽消息的。」
「為的是來世化為男身。」秋澄聽曹老太太談過,所以脫口便答。
「說甚麼行不行?」達禮哈問:「就是那位大號雪芹的令弟?」
「我不放心者在此!」海望說道:「他在內務府,歸我管;你呢,堂堂江南道御史,又不屑參一個筆帖式。這樣子,你跟他的那一段兒解不開,我就遲早有一天會遭誤傷,你說,我怎麼能放心?」
「跟海大爺不相干,跟曹二哥也扯不上甚麼。不過從來沒有個監察御史參筆帖式的,所以——」達禮哈嚥了口唾沫,說不下去了。
「就因為路不好走的緣故。」馬夫人又說:「上方山的寺庵,都是明朝老公做的功德。」
「這時候一定不在家。去了,」何謹停了一下,「你就看季姨娘哭吧!」
「是,是!我也不留你了。」曹雪芹說:「咱們回頭在震二哥家見吧。」
「怎麼不罰倒還有獎呢?」
「見山樓。」
「對了!」錦兒說道:「他是你乾爹;你陪著雪芹一起出去,聽他怎麼說,趕緊進來告訴我們。」
「會有甚麼處分?」
「你回去有甚麼兩樣?」曹雪芹詫異,「又不是震二哥的事;而且,他只怕要趕到火場去了。」
一出去便望見何謹傴僂著腰,左手持燈籠,右手扶著垂花門在等;看見曹雪芹,將燈籠舉高了為他照路。
「籍沒入官,就是官產,後來做了道臺衙門。至於以後怎麼又歸私人,可不清楚了。拙政園的山茶花最有名,而且是連理花;是我生平見過最好看的花。」馬夫人忽然失笑,「你看談和親王的園子,一扯扯到拙政園了。序官你再往下說吧!」
松綬無奈,就託此人先容,說是知道錯了,要跟他擺酒陪罪。曹震很漂亮地答說:「他知道錯就行了。誰要他擺酒?」這件事就此不了自了。
「你不是品題過嗎?」秋澄看著曹雪芹說:「倒跟我們講一講,權當臥遊。」
「如今不就是春天嗎?」錦兒對曹雪芹說:「你可千萬弄點兒奇花異根給我;能連根移了來最好。」
錦兒接口就說:「我寧願那時候自己覺得好笑。」
自康熙十七年濟度襲爵開始,七十年中簡親王的爵位,移轉過不少次,但襲來襲去,不出濟爾哈朗一系;自神住保奪爵後,皇帝對濟爾哈朗的子孫,頗為討厭;但此王爵是「鐵帽子王」,不能革除,因此改命濟爾哈朗的幼弟,費揚武的曾孫德沛襲爵。
「現在還不知道。」仲四又說:「我想應該趕緊通知四老爺;到他府上一問,才知道四老爺已經得了信息趕了去了。我又翻回鼓樓,路上讓宛平縣的人攔住,不叫過去;好在我路熟,抄小胡同繞出去,只見鼓樓已燒成一大片了!我是頭一回看見那麼大的火。」
「是。」曹雪芹說:「那座樓,我題名叫『恩波樓』。因為引西山玉泉水入園,本來就要奉旨的;和府的閘口加大,引水特多,更得奉特旨才行,所以我題名『恩波』。」
「不!」馬夫人說:「據說明朝有個規矩,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批;只有太監淨身入宮的呈子,是由皇后批,你們知道這是為甚麼?」
「『橋上建僂』?」馬夫人皺起眉思索,「倒像在那裏見過?」
「太太還是息一會吧。」秋澄看著鐘說:「這會兒才寅初,天亮還有會兒呢!」
「豈敢,豈敢!」海望說道:「都老爺聞風言事,誰也不敢干預;而況這是糾儀,更沒有人敢說你不對。不過,既然都是熟人,你何不先告訴我,讓我先有個補過的機會。」
「太太,你老人家別扯遠了。」錦兒心急,「只談『一刀之苦』好了;別管動刀子的是誰。」
「要讓達禮哈消氣,除非松綬跟他賠不是。這一點,我看松綬也不會願意。」曹震說道:「我倒有個一了百了的辦法,內務府的空房很多,撥幾間給松綬,讓他搬走了,不就沒事了?」
「喔,」連禮哈嚥了口唾沫,「這回,衝海大爺的面子,我自然饒了他。」
剛說了這一句,只聽得一聲「乾爹」,把他的話打斷了。
「如果,如果是和親王府起的火呢?」
「這不是千古奇聞?」
「看起來是燒成一大片了。」馬夫人說:「只怕火德真君成了泥菩薩,自身難保。」
「四老爺呢?」杏香終於忍不住插嘴。
曹震為人圓通練達,雖有「大爺脾氣」,但不輕發;一發則一定在理上站得住。松綬原是不曾看到上諭;找到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上諭上說得明明白白,經略大學士忠勇公傅恆班師,著皇長子、裕親王郊迎。煌煌諭旨,將皇長子列在裕親王之前,有人偏要將次序顛倒過來,豈非「目無皇上」?
「論眼前,」曹震冷笑,「你眼睛裏不但沒有長官,而且沒有皇上。」
約遊房山的消息,是錦兒親自去告訴曹雪芹的,當然也帶了良鄉酒與良鄉栗子。
「那間屋子只不過每個月關餉,委員來用兩三天,其餘空著的日子,仍舊歸他使用,所以他是等於多住了一間屋。」達禮哈又說:「果然他是自己要用,也還罷了,氣人的是,他家夫婦兩口帶一個孩子,根本住不了,原來公用的那間屋,始終空著;內人跟松老五的太太商量,說算是跟他賃那間屋,每個月出賃價。海大爺,你知道松老五怎麼說?」
「我是,我是——」囁嚅著,無以為答。
「獨賠可不得了。」秋澄悄悄地向錦兒說:「聽說修和親王府,除了公款以外,和親王自己都貼了好幾萬銀子。」
「是不是?下回你要不饒他,少不得又該我們當堂官的倒楣。你說,我怎麼能放心?」海望想了一下說道:「照你所說,確是松老五不大對;我來想法子,總讓你嚥得下那口氣就是。不過,今兒帳房的事,你可決不能再有甚麼舉動。」
「我也不必上床了,在軟榻上靠一靠吧!」
曹震喚了跟班來,掏了二十兩銀子hetubook.com.com命他去採買良鄉的兩樣土產,酒跟栗子,送回京去,預備送人;同時將曹雪芹去接了來。
「我是怕同事笑我,跟一個筆帖式過不去,竟要動本,豈不是宰雞用了牛刀。」達禮哈停了一下,快刀斬亂麻地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不用再提了。」
於是曹雪芹上套一件「臥龍袋」,匆匆出廳;廳上只點了一枝蠟燭,燭臺恰當風口,燭燄晃蕩,搖曳出仲四長長的身影;曹雪芹人未到,聲先到:「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是。」達禮哈想到他三叔在後面聽,便又加了一句:「海大爺請放心好了。」
原來兩家結鄰而居;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兩家之間有一間空屋,彼此公用,達禮哈家人口多,有意占用那間空屋,但松綬不允,達禮哈只得作罷。
「翠寶姊莫非不會看家?」曹雪芹說:「震二哥如果去了火場,這時候一定還沒有回家。天快亮了;等天一亮,我陪你一塊兒走,也得去看看四叔。」
「這要查《會典》了。」
「我看不必。」錦兒意見相反。
藥王廟平時是關閉的,只為有此異狀,太監們便找到廟祝來開門;大門甫啟,一團火球,翻翻滾滾,冉冉上升,往西南而去。大家目瞪口呆,仰臉注視,直到火球消失;正在驚疑是怎麼一回事時,皇城西南,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煙塵直衝霄漢。
「有額必有聯。」錦兒問說:「對聯是甚麼?」
「對聯可費了事,四老爺指定要集《禊帖》的字。」
這下提醒了曹雪芹,「對了,」他問:「別家起的火,延燒到和親王府,四老爺怎麼樣,有甚麼處分?」
「怎麼回事?」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倒是有心饒了他,無奈我那口氣嚥不下。」
達禮哈也不敢問是去到那裏,只跟在善承後面;到了才知道是海望的帳房,進去一看,除了海望,還有兩三個內務府的人,其中之一是曹震。
於是秋澄與杏香伺候馬夫人休息;曹雪芹與錦兒先退出來,相偕到了夢陶軒,尚未坐定,錦兒便開口問了。
「他怎麼沒有錢?雍正爺當雍親王時候的家財,皇上都給了和親王了。」
「找不到四老爺,不過聽人在說:有位官兒到了火場,要往火中跳。大概就是四老爺了。」
「娘不是該睡了嗎?」
「娘有精神聽,我就講。」曹雪芹回憶著說:「那裏最好的一處景致,是橋上建樓,一共五間,打開窗子,西山就在眼前。」
「你們聽,工部職掌有一條:『定保固之限,不及限則議賠。』和親王府尚未驗收就燒掉了,當然適用『不及限』這一條。」
「還沒有甚麼?」秋澄手指著說:「你跟雪芹都是一臉的心事。」
聽得這一說,杏香顧不得招呼,轉身就走,回夢陶軒向錦兒去報信;曹雪芹心亂如麻,楞在那裏不知道說甚麼好。
「三哥,」海望起身拉住善承的手說:「費心,費心。你先到後面歇一會,等我跟令姪談完了,陪你喝酒。」
「如果交通方便,皇帝巡幸,看中了那裏的風景,蓋上一座離宮,太監就不方便了。」
「好!」杏香對曹雪芹說:「你先去;我叫人沏了茶隨後來。」
秋澄側耳靜聽了一會,「大概是那兒『走水』。」她說:「遠得很呢?」
這就是明朝末年,有名的王恭廠之災。王恭廠在石駙馬大街以南,位處內城西南,那裏有一座火藥庫;天啟六年五月初六近午時分,火藥庫爆炸,平地陷成兩個長約三十步,寬約四十步,深二丈許的大坑,房屋倒塌一萬一千間,壓死了五百多人。
這一說,大家的心都熱了,「照太太說,竟是仙境。」錦兒不勝嚮往地,「咱們倒是怎麼也能去逛一逛才好。」
於是派出人去打聽,都說是在地安門以北,但不知確實地點;據北面過來的人說,火勢似乎頗為熾烈,因為在阜成門大街,便能望見火光。
德沛字濟齋,雍正十三年封鎮國將軍,為果親王允禮所看重,特為將他舉薦給世宗;召見時問他的志願,他說:「但願將來皇上派員祭孔時,臣亦能廁身兩廡,拜少牢之賜。」原來德沛篤信理學,希望身後能祀文孔廟;從來天潢貴胄而有志向的,所期望的無非國家有事,能掛大將軍印,開疆拓土,建功立業,而居然希聖希賢,想成一代大儒,實在是樁奇事。不過,世宗對他的立志不凡,大為欣賞;不過世宗是重言行一致的真理學的人,特授德沛為兵部侍郎,要看他做了官是不是會一改常度。
這回是秋澄作了提示,因為她也聽曹太太談過拙政園的掌故,「是吳梅村不是?」她用疑問的語氣說。
「好極了!令弟是八旗的才子;舍親亦頗好文墨,一定談得來。不過,今兒就得通知他。」
「可惜燒光了!」錦兒不勝惋惜地,「有一回我跟四老爺說,幾時帶我們去逛一逛新修的和親王府?他說:你別忙。如今人家本主兒還沒有住過一天;皇太后也還沒有巡幸過,你們倒先去逛了,這不大妥當。等驗收了,和親王奉太后去逛過了,我跟和親王說一說,索性到裏頭去住兩天。那知道,還沒有見過就再也見不到了。」
「火首就是禍首。」曹雪芹發現錦兒受的驚嚇不小,改了含含糊糊口吻答說:「這我可說不上來,反正總是一場麻煩,得要多託託人。」
「送了命,沒有人問。」
那知宦海中別生波瀾。正在調換帳房時,有個與松綬同旗的江南道御史達禮哈,路過發現,順口問了一句:「幹嗎搭得好好的帳房,又把它拆了?」
於是杏香從書房裏取來一部雍正年間重修,卷帙浩繁的《大清會典》,曹雪芹翻了半天,終於找到可以比附的一處,是在「工部」的職掌之內。
「那要看他當時去救了沒有?如果得了消息趕了去,拚命指揮人救火,多多少少保全一點兒下來,那就不但沒有處分,說不定還有獎呢!」
「他是內務府的司官,急公之急,自然應該趕了去看看。」曹雪芹又說:「譬如宮裏失火,王公大臣都要趕了去,這道理是差不多的。」
「怎麼不怪他一個人?」接著,達禮哈便爭論他跟松綬之間的是非。
這是一個筆帖式松綬的見解。此人性情剛愎,好自作主張;等曹震發覺,帳房已快將搭好了。
曹雪芹接口說道:「『司禮監』。」
「風景呢?」錦兒問說:「風景怎麼樣?」
達禮哈既驚且怒,回頭一看,卻又目瞪口呆,原來此人是他的胞叔,在工部當主事的善承。
見他是微帶挑釁的神氣,曹震自然不悅,冷冷地問道:「你以為沒有錯嗎?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怎麼?你不是說,不是他的事嗎?那為甚麼又要趕到火場?」
當然少不得也有m.hetubook.com.com松綬的相好,為他開導,也為他設法;道是:「你這個官司打不起!『目無皇上』是砍腦袋的罪名;這件事提都不能提。趕緊悄悄兒跟曹通聲去陪個不是;他也是很開竅的人!一定高高手就過去了。」
「照這麼說,這拙政園不利主人,成了凶宅了。」錦兒問說:「有人敢買嗎?」
「跳了沒有呢?乾爹。」
「分賠」的情形:「或上司為屬員分賠;或前後任分賠;或經手之家人吏役分賠;或題估之督撫等造報籠統,工部未即查出,至銷算時始行奏駁者,並工部堂司官一併均勻攤賠。」
不過,達禮哈跟松綬結的怨很深,而且聽達禮哈細談糾紛的由來,松綬的行徑確是可惡;達禮哈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報復的機會,不道又為人搬出他的老叔,硬將此事壓了下去,心裏當然不會舒服,眼前雖告無事,隱患依舊存在。所以等達禮哈一退出去,曹震向海望進言,非有釜底抽薪之計,不能免於後患。
「大阿哥雖沒有封,可是你知道吧,大阿哥將來也許會當皇上。」
「一點不錯。」秋澄笑道:「真是切中四老爺的病根。」
至於杏香,她對曹家的包衣身分,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不十分明白,對官場的情形,更為隔膜,所以對錦兒除了佩服她的語言犀利,神態自若以外,杏香只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情,看曹雪芹有何反應。
「對!就這麼辦。」
「不知道。」何謹答說:「反正不會輕。」
「聽說新修的和親王府燒掉了。」
「當然會有人拉住。」仲四又說:「此刻震二爺也趕了去了。」
「好!我在你後帳等。」說完,善承將達禮哈辛苦寫成的奏稿,當著海望的面,撕碎了揉成一團,放入口中咬嚼。
「上方山地方很大,我只到過雲居寺,如今只記得從山門到後殿,一共七層,越走越高;寺前寺後有兩座塔,叫做南塔、北塔,去的時候是秋天,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兒來的花很多,春天就更不得了。」
當她侃侃而談時,大家無不動容。但以後的感想就不同了,曹雪芹看她宛如下世多年的「震二嫂」第二;秋澄則大為寬慰,覺得她遇事看得透,而且有決斷,等將來自己嫁到仲家後,即令有種種關係,無法顧及「娘家」,但有錦兒在,足可放心。
「我回來的時候還沒有,這會兒——」
原來明朝末年的太監,權傾宰相;清軍入關以後,內務府取代了明朝的宦官——太監。但要論到謹小慎微的事君之道、聲色犬馬的蠱君之術,內務府的上三旗包衣,猶之乎秀才之與翰林等級差得太遠;尤其是在「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跋扈到幾乎難制時,由前明的太監獻計,以一味羈縻、蠱惑、挑撥的手段,使得多爾袞自取滅亡以後;順治皇帝幾乎完全為太監所控制,接納以吳承恩為首的太監集團的建議,設立「十三衙門」,等於恢後了前明四司六局的宦官制度;「上三旗包衣」一敗塗地,幾乎要被攆出宮廷。
原來鑲藍旗屬於鄭親王濟爾哈朗所有,濟爾哈朗歿後,由次子濟度襲爵,改號為簡親王;再傳至神住保,為濟爾哈朗的曾孫,晚年亂|倫,與胞姪女有了不可告人的關係;上年獲罪,上諭中指責他的罪名,頗為含蓄,說是「恣意妄為,致兩目成眚;又虐待兄女,奪爵。」
不一會丫頭回報:「門上說:大概是鼓樓那兒『走水』。說遠得很呢?放心睡吧!」
「那就趁早告訴太太吧!」
「我也是聽說,事隔多年,只怕記不太清楚。」馬夫人想了一下說:「明朝的太監,先前是福建人居多,後來保定南面、直隸最苦的地方,像肅寧那一帶的窮孩子,也都願意受那一刀之苦,願意入宮了。那一刀之苦,講究很多;動刀子的只有幾家,都是世傳的行業。」
「正是。」
「急也沒有用。」終於是杏香打破了沉默,「到天亮一打聽,完全不是那回事,那時候回想這會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發愁,自己都會覺得好笑。」
「咦,咦!」海望指著他說:「你不是說不參了嗎?怎麼又來火兒了?」
「我說不上來。反正一到了那裏,就會覺得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心裏常常在疑惑,莫非神仙住的就是這種地方?」
「不會不管用的。」曹雪芹說:「去吧,回明了太太,我得趕到四叔那裏去。」
秋澄當然比她來得沉著,但亦久久無語。
「大阿哥雖還沒有封,封了也不過是親王;裕親王是當親王當了快二十年了,論資格,不應該在大阿哥之後。」
「那是將來的事。曹二爺,咱們是論眼前。」
剛剛入夢,突然驚出一身冷汗,身子往上一挺,坐了起來;勢子太猛,以致於將朦朦朧朧的錦兒也驚醒了。
「和親王府起的火。」曹雪芹作個手勢,示意杏香別打岔,聽仲四說下去。
「你是跟松老五過不去;那就專找他本人好了,幹嗎扯上那許多人?走!」
一聽這話,錦兒才比較放心,不過她仍舊想回去,理由有二:第一是,曹震也許回家了,可以打聽打聽詳細情形;其次,如果曹震沒有回家,家裏沒有人,她也不能放心。
不過話雖如此,像這種換幾間屋子的小事,亦還不致於找不到人接頭;只是多費工夫而已。曹震奉了海望之命,輾轉託人,第二天忙了一上午,總還將事情辦妥當了。達禮哈多得一間屋子,自然心感;松綬雖有移家之累,但免去一場大禍,亦感欣幸。這兩個人都覺得欠了曹震的情,都想請請他,情意殷勤,推辭不得,結果曹震應了達禮哈之約。「咱們自己人,」他這樣向松綬說:「等你幾時搬定了,好好兒擾你一頓。」
「太太已經知道了。」杏香插嘴,「太太知道我乾爹來了。」
當然,他不能以小小的一個筆帖式為搏擊的對象,要參就得參大臣;這回郊迎,內務府大臣派的是海望,便該海望倒楣,除了指責海望失察以外,另外加上許多危言,說「道路指目,相顧驚詫;咸以為欽派皇長子、裕親王郊迎,而裕親王帳房忽然置於前列,其中必有緣故。相互猜疑,謠諑繁興」之云。寫完了,正在搖頭晃腦地唸著,自鳴得意時,後面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奪走了他的奏稿。
「我從北城來。」仲四打量著曹雪芹問:「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曹雪芹想安慰她倆,卻想不出適當的話;只想到一件事要問:「要不要告訴太太?」
「慢點!」錦兒插嘴,「甚麼叫《禊帖》?」
「總之,」曹雪芹說:「不問甚麼人,只要有責任就得分賠,如今工程尚未驗收,木廠派了人在那裏看守,如果是看守的人不小心闖了禍,承包的木廠當然要賠大部分。」
「不錯!」海望點點頭說:「正就是這www.hetubook.com.com話。你意下如何呢?」
這似乎是一個疑問,因為大阿哥早已成年,但一直未封,上諭稱「皇長子」,口頭稱大阿哥;而裕親王廣祿,在雍正四年襲爵,年紀亦比大阿哥來得大,無論從那方面來看,都應該將裕親王的帳房,置於前列。
「我,」錦兒說道:「我想回去看看。」
聽得這話,曹雪芹剛寬鬆了的心,復又繃緊了;沉吟了一會說:「我想去看看。」
「雖說交通不便,那裏就終年不見熟人了?你亦未免過甚其詞。」
「我倒奇怪,」秋澄說道:「京城附近有這麼好的地方,怎麼很少聽人談起呢?」
「至於達禮哈,他總算很開竅,應該幫他一點兒忙;想法子給他多弄一間房。」
想想不錯,「那麼你叫人到四老爺那裏去打聽,打聽。」曹雪芹又說:「要打聽確實。」
「你別打岔。」錦兒大聲阻攔,「你聽太太說下去。」
他已將會典研究過了。像曹頫這種情形,果然和親王府失火的責任,該他擔負,但也未必就該他賠;因為會典只說「工程限內倒塌」,意思是有偷工減料的情事在內,如今是失火,適不適用這項規定,猶未可知。
到良鄉一連忙了兩天,諸事方始就緒;曹震的差使是為大阿哥及裕親王預備食宿。宿處是臨時搭起來的帳房,但一開始便遇到了難題,是大阿哥的帳房在前,還是應該置於裕親王之後?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瞞了。錦兒便將她跟曹雪芹的憂慮,毫無所隱地說了出來。
何謹的聲音嘶啞而低,但在曹雪芹聽來,卻如當頭一個焦雷,震得說不出話來。
「真是『天塌下來有長人頂』!」錦兒說道:「照我想,經手人分賠,怎麼分法,當然是看經手人得的好處有多少,好處多的,賠得也多,那才叫公平。我聽震二爺說,四老爺書腐騰騰,平時掛在嘴上的三個字,叫甚麼『恥言利』。看起來他沒有得多少好處,賠項也不會多。不過,他自己不知道,書獃子一遇出事,總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顯得他多講氣節道義似地;其實是拿尿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傻到極處了。」
「還是八言?」
「火是和親王府起的——」
「我看你住不到三天,就想下山了。」一直未曾開口的杏香插|進來說:「你那好熱鬧的性情,怎麼能受得了終年不見熟人的日子?」
「他怎麼說?無非不肯,是不是?」
「打震二爺那裏出來,我想到,應該來看看你;本以為你還不知道有這麼回事,還在睡覺,並不指望能見著你。」仲四又說:「你也別著急,事情已經出來了;咱們先沉住氣,等把經過情形弄清楚了,再作道理。我先回去睡一𥇰,天亮了再來。」
這樣整整經過兩百六十年,到了明末天啟六年,端午的第二天,發生了一件怪事,據說這天午前巳刻,在地安門的太監,聽得空中樂聲大作,先是金革齊鳴,接著細吹細打,如是一而再,再而三,無不嘖嘖稱奇。有一群好事的太監,循聲尋跡,終於找到了樂聲終止於後門橋北的藥王廟。
再往下細看會典,曹雪芹便不似先前那樣樂觀了,有「參處」的規定,也有「代賠」的條款,果真曹頫成了火首,並非賠錢就能了事;而且有長官代部屬分賠的例,亦有兄弟子姪代賠的明文,只怕還要累及親屬。他不敢將這些規定說出來,只挑了「年限」這一條來說:「年限有長有短,短的一兩個月,長的可以長到十年以上。總而言之,並不要緊。」
錦兒聽他的勸,強自按捺著那顆七上八下的心,靜等天明。這時杏香回來了,曹雪芹便向她使個眼色,不必將曹頫可能是火首的話,告訴杏香,因為多一個人發愁,一點好處都沒有。
最後一句問壞了,松綬挺身而出,傲慢地說道:「是我的主意?怎麼著,曹二爺錯了嗎?」
「好!」秋澄又悄悄到馬夫人窗下探望了一下,見無動靜,便不驚動,回房與錦兒復又上床。
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太太的涵養真好。」她說:「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話!」
等仲四辭去,曹雪芹回到夢陶軒,只見秋澄與錦兒彷彿變了一個人似地,容顏慘淡,目光遲滯;見了曹雪芹,緩緩地抬眼看著他,兩兩無語。
「那得跟他們鑲藍旗去商量。」海望說道:「我不知道他們這一旗,如今是誰在管事。」
「是啊。」
「蘇州?」
大內是在東北方向,遙望天色,卻不能確定,因為雲彩彷彿有些橙黃色;於是悄悄轉到前房,喚醒一個小丫頭,叫她到門上去問一問,看是甚麼回事?
「我小的時候;甚至嫁到你們家以後,還是叫『公公』;康熙爺駕前的梁九,大家都叫他『梁九公』。」馬夫人停了一下說:「康熙年間,太監還是很威風,不過比起明朝的大太監叫司甚麼監的——」
「傻瓜!」秋澄推了錦兒一把,「一刀下去送了命,豈不是白白吃苦?」
「所以你就參我了?」
「是,是何大叔叫我來看看,看震二爺在不在?」
原來這件事是曹震機警,當時發現達禮哈在查問為何調換帳房,由於他是監察御史,不免深具戒心,趕緊向深知達禮哈的人去打聽,聽說他的冤家便是松綬,暗暗叫一聲「大事不好」,於是一面偵察達禮哈的動靜;一面走告海望。不久得報,達禮哈一個人在帳房內寫字,不用說必是草摺參奏。幸好,海望跟善承,達禮哈叔姪是世交;及時阻止,才消弭了一場大獄。
「你要闖禍也不是這麼闖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摺子一遞上去,要死多少人?」
「現在還不知道是怎麼起的火。」
「真的。」杏香也發覺了,「剛才我竟沒有看出來了。」
「就算適用,只要不是四老爺親手闖的禍,也不至於就獨賠。我唸分賠的規定給你們聽。」
「大概是——」
「是啊!」錦兒到火德真君廟燒過香,便附和著說:「京城裏火神廟最多,平郡王府近處不有一座——」
「過不去。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攔著閒人,不准往北,免得救火礙事。」
乾隆八年,德沛內調,由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神住保奪爵,特命德沛解任承襲簡親王。宗室出任封疆,已是異數;既歷宦途,又襲藩封,更為前所未見。
「難。」馬夫人說:「車子進不去,轎子也不行;那地方天生是爺兒們去逛的地方。」
「海大爺的意思是,得要把我跟松五的那個扣兒解開,你老才能放心?」
「餓了吧?」杏香的神情很輕鬆,看著錦兒問:「想吃點甚麼?」
「充軍當然先抄家,」錦兒問說:「那園子歸別人了。」
「大概是,」秋澄接口說道:「和尚又乾又瘦,肉不好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不是?」
達禮哈從小喪父,全靠三個叔父教養,尤其是善承,視之如子:達禮哈對他亦格外敬畏,當時垂下手來,叫一聲:「三叔!」
「那一來,四老爺便是火首。」
一聽這話,曹雪芹立即起身,一面走,一面說:「大概有甚麼確實消息了。」
「你怎麼知道?」
「海大爺,」達禮哈苦笑道:「你老乾脆罵我一頓好了。」
錦兒卻還一時會不過意來,詫異地問:「本來就是男身嘛!」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明天還有差使,後天才能動身。」他跟達禮哈說:「我想把舍弟找了來,一起去逛一逛,行不行?」
曹雪芹猶自站在原處,考慮停當了,方始進屋;向他母親說道:「娘,和親王府燒掉了。不過,是別家起火,遭了池魚之殃。四叔不會有甚麼處分。說不定還有獎呢!」
「甚麼道理?」錦兒問說。
這話太嚴重了,「曹二爺,」松綬大聲嚷道:「咱們無冤無仇,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從那裏看出我眼睛裏沒有皇上?這可得說說;不然我可得請海大人評評理。」
「我不但知道。還去逛過。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馬夫人說:「上方山稱為七十二寺;還有個石經洞,裏面大大小小的碑,有豎在地上,有嵌在壁上的,刻的都是佛經。」
「不!」馬夫人說:「杏香沒有說錯,沒有墳墓,就因為子孫嫌上墳不便。」
錦兒仍舊與秋澄同榻,睡夢中聽得街上隱隱人聲,一驚而醒,推著秋澄說道:「你聽聽,是甚麼聲音?」
「我到他那裏去過了。」
這下,曹震也火了,「你讀了上諭沒有?」他說:「上諭是誰在前,誰在後?你去看明白了來跟我回話。」說完,甩一甩衣袖,管自己走了。
接下來,曹雪芹又談其他諸勝;馬夫人卻有些倦意了。談和親王府的名勝,原是為馬夫人遣悶,既然已有倦意,便不必再往下談了。
「嗯,嗯。」曹雪芹忽有領悟,「怪不得上方山交通不便,另外有道理的。」
「那些老公——」
曹雪芹比較機警,忽然想起一個地方,鼓樓以南有一橋一閘,閘名澄清,橋名萬寧;萬寧橋又名後門橋,橋北東向有座藥王廟,還是唐朝貞觀年間所創建;元朝至正六年,曾經大修過,香火極盛。
「這件事,」秋澄說道:「咱們倒不妨談談,如果火是由和親王府起的,四老爺要擔多大的責任?」
錦兒性急,便即說道:「太太別管人家是犯了甚麼罪名充軍,只談吳梅村的拙政園好了。」
「你別說了。」曹雪芹攔住杏香的話,復又對錦兒說道:「她馬上就會來。你想,她能撂在這兒,管自己睡嗎?」
「太好了!」曹雪芹非常高興,特為去找出三部書來,一部《帝京景物》;一部《日下舊聞》;還有一部《房山縣志》,一面翻書,一面談房山。
「他怎麼來了?」錦兒說道:「只怕四老爺闖禍了。」
話還未完,有個小丫頭探頭望了一下,又縮了回去,秋澄便高聲說道:「進來!幹嗎鬼鬼祟祟的?」
彼此戲謔著一直談到起更,馬夫人這天的興致格外好,說有點餓了,想吃消夜;到得歸寢時,已是二更天了。
秋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真會胡扯。」她問:「那麼為甚麼沒有狼虎呢?」
「那真是人間仙境!」曹雪芹興奮地說:「能在上方山找一座廟住,也是一段清福。」
這正是大家所憂慮的;情形雖還不明,但聽得馬夫人的話,都是心裏一跳,臉色亦不大自然了。
「不對,不對!拆掉重來,把大阿哥的帳房,挪到前面來。」又問:「這是誰的主意?」
「是吳梅村。吳梅村有個女婿姓陳,很有才氣,可惜瞎了一隻眼;他的親家是當時的宰相,後來不知為甚麼充了軍。好像是——」
原來曹震這幾年,東至灤州,北至昌平,西至易州,南至保定,近畿名勝之地逛遍了,唯一的例外是,離京僅只三、四十里路的房山,未曾到過;達禮哈有一家至親,住在涿州與房山交界的半壁店,家業殷厚,可作東道主。房山離良鄉只有十幾里路,而曹震這趟差使過後,可以休息三天,時逢春日,又有極好的居停,他覺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般湊巧,不去逛一逛實在可惜。
「怎麼?」曹雪芹發現何謹面有憂色,一顆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打了不罰,罰了不打,『議賠』之外,即令有處分,也有限的。」
「嗯,嗯。」錦兒又問:「那麼議賠是怎麼議法呢?」
未幾當今皇帝即位,亦是有心想試試他德性才具,先改古北口提督,後來外放封疆當中的苦缺甘肅巡撫,當他怡然就道時,特命調升湖廣總督;在任雖無赫赫政聲,但操守清廉,卻是彰彰在人耳目。乾隆四年改調閩浙總督;有個御史朱續晫奏劾福建巡撫王士任貪贓;皇帝懷疑朱續晫所劾不實,命德沛查辦。德沛秉公辦理,支持朱續晫,自承失察,奏請革王士任之職。以後福州將軍隆昇貪汙不法,亦為德沛嚴劾罷官。乾隆五年特頒上諭:「德沛屢任封疆,操守廉潔,一介不取,逋負日積,致蠲舊產,賜福建藩庫銀一萬兩,以為風勸。」
他是想將此事的嚴重後果沖淡,暗示多託人情能了的麻煩,總不至於太大;但「火首就是禍首」這句話,已深印在她腦中,怎麼樣也沖不淡了。
除了「自己人」不妨從緩這個理由之外,曹震應達禮哈之邀的另一個原因是,可以了他久藏於心的一個心願。
「算了吧,我可沒有那麼大興致。」秋澄又說:「世間凡事見面不如聞名,談得有趣,到了一看,不過如此,倒不如不見,心裏留著一段極好的景致為妙。」
「我不餓。」錦兒問道:「秋姑睡了沒有?」
這一問,首先是曹雪芹大感興趣,「娘,你剛才怎麼說?」他問:「皇后還批奏章?」
一問錯在何處,始末俱知;達禮哈暗暗心喜,原來他跟松綬同旗,因為爭一間房子結了怨,久思報復,苦無善策,不想遇到這麼一個機會,豈肯輕易放過?當下冷笑數聲,回到都察院的帳房——各衙門都派出官員,隨同皇長子郊迎;照例自搭帳房居住;取出紙、筆、墨盒,決定草摺參奏。
於是曹雪芹又看會典,一面看,一面唸:「『凡賠,有獨賠、有分賠、有代賠,核其數以為差。』」唸到這裏停住了,但雙眼卻仍聚精會神地在看會典。
「不然怎麼辦?就這麼坐著發愁?」
「對了!」馬夫人欣然說道:「在蘇州拙政園,那座樓彷彿就叫——」
「就數後門橋的那一座最靈。太太別煩心;找人去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喏!」馬夫人說:「麻煩就在這裏。福建天高皇帝遠m.hetubook.com.com,孩子淨身送了命,沒有父母出頭,死是白死;如果父母親人就在近處,自然可以打官司告狀,為此,定了一個規矩,凡是窮家孩子願意淨身入宮的,得要父母寫一通文書,說是將孩子嫁入宮內,生死由命,決無異言。把男孩子當成女孩子,又是出嫁,當然得由皇后來批這一通文書了。」
「不對!必是曾經出過有道高僧,狼虎不敢逞凶,都避開了。」
但想不到來了意外的機緣,順治皇帝打算在五臺山出家之前,忽然染患天花,數日之間,便已駕崩;「上三旗包衣」由於孝莊太后的教父,德國教士湯若望對於太監集團蠱惑順治皇帝的高度不滿,支持「上三旗包衣」奪權,方得撤消「十三衙門」,恢復內務府;江寧、蘇州兩處織造,在前明原由太監充任,此時改派了「上三旗包衣」,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充任江寧織造,便在此時。
這是每個人心中的疑問,及至曹雪芹照何謹的話作了解釋以後,頓時都覺胸懷一寬,輕鬆無比。
一聽這話,錦兒便有些不大放心,因為幾天以前她家附近,曾經失火;因而披衣起來,在後院中望她家的方向細看,夜色沉沉,毫無異樣,方又上床。
因為有此為人言之鑿鑿的靈異,才知道藥王廟為火神駐駕之地,所以事定以後,詔命藥王廟改祀火德之神,廟名亦改題為「火德真君廟」,前幾年才重修過。
「是這個名字。」馬夫人又落入回憶中了,「這座園子,本主姓陳,好像是當時一個姓吳的大名士,叫甚麼名字來著?」
「怎麼起的火呢?」曹雪芹問。
「那末,你說,你要怎麼樣才能消氣?」海望又說:「論起你們結的怨,也不能光怪他一個人。」
聽說只是「議賠」,錦兒又比較寬心了;但仍舊追問了一句:「光是議賠,沒有別的處分?」
「鼓樓走水,不會是新修的和親王府出事吧?」
「好。」何謹緩緩回身,「我馬上叫人去。」
明朝管太監叫「老公」,又叫「公公」。這個稱謂不但曹雪芹,即便秋澄與錦兒亦很陌生;就是馬夫人亦很少用到這個名稱,因為除非曹老太太在世時,很少談到順治初年的情形,因此亦就很少提到「老公」了。
「房山不就是上方山嗎?」馬夫人問。
「等我起來看看。」
他的話猶未完,錦兒臉上已經變色,目瞪口呆地問:「怎麼樣不得了呢?」
「說得倒也是。」錦兒不勝嚮往地看著秋澄說:「看來上方山的風景真是不錯;幾時咱們也去逛一逛。」
「那一刀之苦,弄得不好,就是白挨了。」
「好,好。我一定會去。」
「就是《蘭亭序》,蘭亭不是修禊嗎?」曹雪芹想一想說:「我一共做了三副,第一副是八言,其中有『幽』、『閒』二字,四老爺說不妥重來。」
錦兒喝了口茶,接下來又說:「雪芹,你回頭見了四老爺,務必把會典上定下來的規矩,跟他說得明明白白,讓他知道,應該有人替他分賠,別把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
「沒有甚麼。」錦兒搖搖頭。
「一點不錯,太監最信佛,有錢有勢的,都想建一場大功德;那就無過於蓋廟修寺了。西山有名的寺廟,像碧雲寺,為甚麼是太監蓋的,道理就在這裏。」
「啊,原來太監是自居於女身,所以要修來世,化成男身。」錦兒恍然大悟,「修行當然要靠菩薩保佑?」
「不!改集七言,這一副還是不好,到第三副:『會文人若在天坐;懷古情隨流水生。』四老爺才算點頭。」
「是。房山有大小之分;上方山則是房山最勝之處。」曹雪芹略感詫異地問:「娘倒知道這個地方?」
「和親王那來那麼多錢貼?」
「可別提四老爺往火裏跳的事。」錦兒嘆口氣說:「看樣子,這場禍不小。會典上的話,全不管用。」
「娘,」曹雪芹打斷馬夫人的話說:「你就叫太監好了。」
「達都老爺,請坐。」
因為如此,都沒有答話,但胸中心事卻不少。一片沉默之中,有人開口了,「會典沒有看完。」曹雪芹說:「看完了,咱們再琢磨好不好?」
「對。園子賣了給一個姓王的,他是吳三桂的女婿。後來吳三桂造反,這園子當然也沒官了。」
「我在北城有個飯局,喝得晚了,出不了城;到了開城的時候,正要回家,說鼓樓走火,趕過去一看,和親王府的火勢,已經不可收拾了。」
「我是安慰太太的,現在還不知道呢!」曹雪芹憂心忡忡地說:「萬一四叔成了『火首』,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你是說鼓樓失火?」曹雪芹答說:「我們是半夜裏驚醒的,叫人去打聽;只知道和親王府燒掉了,不知道是那裏起的火。」
「真的,不是和親王府起的火?」
「那裏倒是讀書養靜的好地方。」馬夫人又說:「和尚告訴遊客:上方山好在『三無』,一沒有狼虎;二沒有強盜;三沒有墳墓。」
果然,外面已有秋澄的聲音;杏香迎出去將她接了進來,進門還有微笑著,及至由曹雪芹看到錦兒,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縱。
簡親王既為鑲藍旗的旗王,襲爵以後,當然要兼管旗務,但濟爾哈朗一支的子孫,把持已久,德沛竟無法過問;同時他亦沒有兒子,身後爵位不知誰屬?所以有心人都在暗中打主意,希望繼承。這就形成了鑲藍旗分歧割裂的局面;像松綬的事,海望竟不知要找誰去辦交涉。
但街上嘈雜之聲不斷,忍不住又推醒了秋澄說:「遠雖遠,火勢大概不小;不會到宮裏吧?」
「那末,我到四老爺那裏去看看。」
「是的。我來辦。」
「光是不肯還不說;他還破口大罵,說我仗勢欺人,又說:『他新近補了江南道,是都老爺了。都老爺怎麼樣?還能不講王法嗎?我松五不吃他這一套。』海大爺,你老想想,世界上有這種不通氣的人!好吧,今兒個我要讓他見識,見識,甚麼叫王法?」
曹雪芹想到了這個故事,便用來安慰馬夫人,「決不會是新蓋的和親王府出事。」他說:「和府緊挨著火德真君廟,和府一失火,火德真君廟也保不住了,那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你們別著急。」曹雪芹抬眼說道:「就賠也有個賠法,不見得就『不得了』。」
「多謝,多謝。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大放心,你跟松老五那一段兒還解不開?」
「這時候還睡甚麼?而且也睡不著。」
「拙政園不是吳梅村的,是他的那個姓陳的親家的園子。」
「啊,我明白了。」錦兒笑道:「大概連遊客都很少,和尚又窮,沒有甚麼可偷可搶的,所以沒有強盜。」
「不錯,司禮監,尤其是管上諭的大太監,叫『秉筆』,權柄更大。這些太監沒有一個不想修來世的。你們知道不知道,為甚麼?」
「怎麼叫白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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