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五

「你回局子裡去!」仲四關照隨行的趟子手:「要辦兩件事:第一,送一桌飯過來,要素齋、腥葷不能進寺;第二,請毛鏢頭來跟曹四老爺見個面。」
「不知道。」福生答說:「到了黃主事那裡就知道了。」
「你睡吧!」秋澄起身說道:「明天還得起早呢。」
「不是——」
「『即日就道』,不許在京城逗留,這就跟充軍一樣了。」
原來大理寺的堂官交代司審的寺丞,如果審出貪瀆的銀數在一萬兩以上,便須依例問死罪;曹頫直供不諱,贓款遠過於此數,而且話說得很老實,連想引用完贓減罪的律例,為他開脫,亦很困難,至於因失察而致親王府失火延燒民居一節,雖然御史間得很詳細,但相形之下,反變得不甚重要了。
「是。我知道。」
因為如此,另兩人也不能擬得太輕,以免過於分歧,可能會替他們的堂官帶來處分;因而會議決定「兩議」,一是絞監候,一是「流三千里」。
季姨娘終於收了淚;但仍是喋喋不休地向仲四致謝,又訴苦經。曹霖一再攔阻,好不容易才讓她住了口。
「你再不能哭了!通聲心裡明白,你一哭,他心裡會難過。」馬夫人又加了一句:「我想曹家的運氣,還不至於壞到人財兩空。」
「好!我就走。」
這番開導很管用,季姨娘連連點著頭說:「我不哭,我不哭。」
「唉!」仲四嘆口氣,「也怪震二爺自己糊塗;鑲藍旗的奇老七,是個鎮國公,哄嚇詐騙,無所不來,有名的壞水。」
「是的。」仲四說道:「想來尚未用飯,我備得有素席在此。請吧!」
「不!由大理寺通刑部的便門回去了。」
置在梳妝臺上的小金鐘發聲了;聲音不大,平時很少有人留意到它的聲音,但此時卻聽得很清楚,而且每一個人都在計數,總共打了十下。
「一會兒就會來的。」仲四說道:「四老爺大概知道了吧,今天得出京城。」
「是。」仲四掏出一個「護書」,從裡抽出兩張存單,雙手遞了過去說:「一共三千兩,大概還有幾十兩銀子的利息:多下來的款子,不成敬意,請黃主事別嫌少。」
「怪不得,我看仲四爺,豪邁之氣,溢於詞色,原來是老江湖,請坐,請坐。」
但黃主事卻一時不得見面,坐立不安地盼望了好久,才見他匆匆而來,福生便請個安退到廊上靜聽。
「我想得告訴他。紙裡包不住火;再說四叔得了這麼一個處分,比原來預結果要好得多,他也應該禁得住打擊。」
「不錯,向例是住東便門外的夕照寺;時間久暫,」黃主事停了一下說:「我老實奉告,要看花錢多少。」
「說得是。不過到底發遣到那裡,也還不知道,似乎無從託起。」
「好。就這麼辦。」
「怎麼說肯不肯?理當如此的事。」
「幸而讓我知道了。」仲四接下來說:「我在旗下,也還有幾個能在王公府第中走動的朋友,託出他們來講解,事情總算過去了。」
仲四搖了搖頭說:「震二爺偏偏會跟他在一起賭錢,小贏大輸,已經輸了兩三萬銀子了,最後一回大輸特輸才發現是詐賭,當時吵了起來。震二爺不肯認帳,奇老七自知理虧,不敢硬討,可是現在不同了。」
「反正不祥之兆就是了。閒話少說,太太讓我來跟你商量,震二哥的事,要告訴四叔不要?」
「謝謝!」仲四轉身說道:「棠弟弟,令尊多虧黃主事照應;今天過堂還要請黃主事格外成全,你給黃主事磕個頭道謝。」
「是。」
「再就是一路上解差——」
「是。」曹雪芹點點頭:「皇命差遣,亦等於『君召,不俟駕而行』。最好別回家,免得節外生枝;再說,回不回家,根本無關緊要,出城在夕照寺住下來,大家仍舊能去見四叔話別。」
但自曹震中風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對方起了個極惡毒的訛詐之心,準備找一班八旗中一向橫行霸道的惡少,上門坐索賭債,不遂所願,立即大吵大鬧;料定曹震家為求病人安寧,一定會出來好言央求,得如所願。
「也算也不算。」曹雪芹答說:「方問亭告訴我說:只要赤峰的事辦完了,馬上就可以回京,到時候託一託人,還可望官復原職。」
「有。八里莊有我們同行開的一家米鋪,空房很多,可以借住。」
「四老爺,四老爺,雪芹,」仲四噙著淚慰勸,「人死不可復生,別太傷心;千萬請保重身子,不然震二爺死了也不安。」
「你打算託誰?」
「要預備的不止這一樣,行李,喔,」黃主事突然問道:「有沒有人陪令叔一起去。」
「那麼是甚麼呢?」曹霖迫不及待地問。
「是,是!」曹雪芹明白,世間儘有崎嶇,最管用的辦法,便是用銀子來舖平,只不知道花了多少?
「這可是太刻毒了。」曹雪芹憂心忡忡地說:「只要有人上門一吵,震二哥一條命非馬上送在他們手裡不可!」
「仲四爺,咱們先小人後君子,還有甚麼話?」
「是。不過,仍舊請中堂先提前面的那件事。」方觀承又說:「自古以來,英明之主,降身屈意,結納死士,以期有益於社稷的先例,亦非絕無。皇上博古通今,有意追步漢武,建一番震古鑠今的武功,則出以非常的舉動,亦是無足為奇的事。」
「託我一位表叔,他是傅中堂的令姪——」
「我知道。」黃主事打斷他的話說:「託昌翰林是間接的路子,恐怕緩不濟急;更怕他案情不明,反而會把話說擰了。府上不是跟方中丞很熟嗎?」
「不錯,不錯。士可殺不可辱,這一點一定辦得到。」黃主事問:「還有別的事沒有?」
巧得很,黃主事也正在找他;而且是要避開曹霖,有話相告,「照令叔的案子看,只怕要發遣。」他問:「不知道,府上有預備沒有?」
「自然是託解差。」曹雪芹問:「車價如何?」
「言重、言重。」仲四站起身來答說:「是應該的。」
剛安排妥當,護送曹頫的毛鏢頭也到了,於是為曹頫引見以後,一起喝酒用飯,而曹雪芹依舊不曾露面,曹頫忍不住又要問了。
「嗯,嗯!雪芹,你也要自己珍重。」
這話將曹雪芹問住了,不知道要預備甚麼?「黃大哥,」他用親切的稱呼說:「一切請黃大哥指點!」
「好!我先到夕照寺去一趟;夕照寺只有一間客房,還不知道空不空呢?」
「不,不!」曹雪芹搖著手說:「睡也睡不著,你再陪我聊聊。」
及至曹頫到達,與黃主事先後下了車,曹霖跪接,仲四也請了安,只見曹頫于思滿面,但精神卻很不壞,拉著仲四的手,不斷地說:「謝和-圖-書謝,謝謝!」親熱非凡。
「是,是。我會說到。」曹霖又說:「震二哥吉人天相,一定不要緊。」
於是曹雪芹匆匆果腹以後,復又趕到大理寺,找到曹霖,詢問情形,據說中午曾有半個時辰休息,午飯是黃主事所備,他曾想跟他父親見一面,卻未能如願。不過據黃主事說,問案經過,頗為順利,這天一定可以審明結案。
「這樣子,總要帶一個聽差,一個丫頭,那就是四個人了,起碼得三輛車子。是自己雇呢?還是託解差代辦?」
原來皇帝召見軍機,照例是每天上午,辰正前後,但在下午宮門下鑰以前,常會單獨見召傅恆,軍機處稱之為「晚面」;在諮詢政務以外,皇帝也常跟傅恆談談家務,那時便有機會進言了。
出語不祥,仲四正想有所解譬,只見園門口閃出一條影子,正是曹雪芹。
「不過,中間自然有個拆兌。」黃主事說,「今天審結,明天覆奏,後天就有結果。如果是發遣,由刑部移兵部,過了堂以後,馬上出城,就算上道了。」
「這一層,我想沒有甚麼不行:明朝巡按御史就奉賜尚方劍,本朝專閫之將亦奉頒有『王命旗牌』,那不是授予生殺大權嗎?何況漕幫的家法,諸如犯上逆倫,方始處死,這亦是執行朝廷的王法,於紀綱並不相悖。」
「不會!我來跟他說。」曹雪芹又關照,「四叔的行李要趕緊收拾,多帶點書。」
「明白。」仲四問道:「應該怎麼辦,請指點。」
憂心忡忡的曹霖;兩眼腫得如胡桃般的錦兒;強持鎮靜的秋澄,都聚集在一直保持沉默的馬夫人屋子裡,等候曹雪芹。
「你瘋了!」曹雪芹跳起來說:「你怎麼轉出來這麼一個念頭?我以為你說仲四哥會體諒我們的家境,常常會讓你回來看看;照你的念頭,我敢說,他一生不會體諒你。」
他說一句,福生應一句;聽完了問說:「震二爺怎麼了?」
說完,曹由福生帶路,出了大理寺,他才輕聲說道:「芹二爺,事情不好了!四老爺是上了手銬帶走的。」
「中堂,我倒有個辦法;我來託刑部,三法司的覆奏,看明天上午能不能趕得出來,如果可能,讓他們中午遞到內奏事處,這樣下午中堂『獨對』,不就可以從容進言了嗎?」
仲四點點頭,站起來說:「太太還有甚麼話交代?」
「是。」
「怎麼?」曹霖到底也是父子連心,追問著:「小哥,你跟我說,別瞞我。」
「好!我想,四老爺至多充軍而已。你得跟了四老爺去。」
一聽是如此鉅數,仲四也楞住了;馬夫人母子不便作何表示,也只是沉默著。
「不敢當。既然至好,我有話不能不實說,令叔這回也算『欽命』案子;照規矩,一奉上諭,即日就道,是不能回家的。」
「總不外乎吉林、黑龍江兩處,能找到給當地將軍的八行書最好。」黃主事又說:「或者盛京刑部有熟人,也很管用。」
「是。」曹霖雙膝一彎,向黃主事磕了個頭。
「是,是,謝謝黃大哥。」
「四老爺已經回刑部了。」
等仲四一走;秋澄接踵而至,曹雪芹將仲四的話,隻字不遺地告訴了她,相顧黯然。
「沒有了。」
「方中丞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每天召見的;你不如託他為妙。」
「芹二爺,」黃主事說:「你就在這兒送令叔吧!你還得去料理震二爺的後事呢!」
「是。」仲四復又坐下:「罰修城墻,不知道要花多少銀子?」
「不!」馬夫人說:「你別去!通聲的事不必告訴四老爺,你去了會露馬腳。」
到得刑部大門外,與曹雪芹兄弟見了面,說知經過;然後交代曹霖,回家接了季姨娘與鄒姨娘到夕照寺話別,又問曹雪芹的行止。
「那,你就照應夫家。」曹雪芹說:「照應了夫家,實在也就是照應了娘家。這話,你該明白。」
「是完贓減罪?」錦兒與曹霖異口同聲地問。
「我呢?」曹霖問說。
曹雪芹就像被手銬當頭重擊,頓覺雙眼亂迸金星,勉強站定了問:「是為甚麼?」
「要不要我去看一看?」曹霖問說。
「回皇上的話,曹頫跟他的姪子曹震,做事極有分寸,十幾年以來,臣可保其決無招搖的情事。」
曹霖剛剛應聲,突然聽得嗷然一聲,錦兒哭出聲來;哭在此時,頗令人詫異,她自己亦急忙掩住了口,但強自止哭,只聽得喉頭發出抽搐的聲音,反更令人酸鼻。
「跟四老爺一起走的。」福生又說:「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趕緊請你們芹二爺來,有要緊事。」
「是啊!」一直無法插嘴的黃主事,找到開口的機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府上詩禮傳家,忠厚有餘;震二爺一定能夠轉危為安。」
「熱河都統有個摺子,請款修赤峰的城墻。」皇帝檢出原摺看了一下說:「該修之處,總計二百六十餘丈,工款四十八萬多,罰曹頫賠修一半,他那天修好驗收,那天回京。」
「三家人家」四字又勾起秋澄的心事。沉吟了一會,覺得應該跟曹雪芹吐露,「雪芹!」她說:「三家人家我都得照應,我還能再照應一家嗎?」
「好。」曹雪芹向曹霖使個眼色,「咱們到外面去等。」
「你哭吧!」馬夫人說:「不要緊!我知道你心裡的委屈,真是替四老爺擋了災了。」
「那就明說吧!照應了仲家;我就不能照應曹家的三家人了。」
「怎麼談法;談甚麼?」
「喝我的好了。」錦兒將她的茶移了過來,「溫溫兒的正好喝。」
「是。事緩則圓。」方觀承將這件事丟開,急轉直下地說:「曹頫今天過堂,械繫回刑部;據說擬的罪名是絞監候。請中堂無論如何救他一命。」
秋澄當然明白,以後曹家要靠仲四接濟;這是很失面子的一件事,而曹雪芹居然有此想法,莫非真個人窮志短?轉念到此,秋澄的心境便更抑鬱了。
一聽這話,曹頫頓時變色,急急問道:「要緊不要緊?」
「危乎殆哉了。」曹雪芹緊鎖雙眉,「家門不幸,只有求方先生格外成全。」
「這話倒也不錯。我可以面奏代求。」
「四哥說得不錯;明天我就去託人。」
一出刑部,只見曹霖等在那裡;他一見愕然,「小哥,」他問:「你怎麼臉上有眼淚?」
叔姪倆淚如雨下;淚水滴入酒杯,卻都又吞入自己腹中。
原來仲四雖是買賣人,衙門裡的規矩極熟;凡是發遣起解,刑部、兵部一處處投牒過堂,手續極繁。有些喜歡作威作福的司官,不但呼來喝去,態度極為無禮;而且每每遇事挑剔,不上手銬,便會發話,少磕一個頭,破口大hetubook.com•com罵。曹頫如受此辱,一定會當場流淚。所以全靠帶領過堂的黃主事格外照應指點,才能順利過關。
「是怎麼擺平的呢?」
肅客入座,當然是黃主事首座;曹頫打橫,仲四在下方相陪,曹霖便只有侍立的分兒了。
「喔,喔,」黃主事問曹雪芹:「這位仲四爺,原來的行當是——?」
「你知道的,欽命案子,向來擬得重一點,讓皇上硃筆減輕,以示恩出自上。」黃主事說,「不過擬議是死罪,我不能不『械繫』,為怕你們叔姪見了面,彼此傷心,所以我由側門回部。為今之計,你趕快去託人;這裡你請放心,令叔我會照應。」
「喔,」曹雪芹躊躇著,「我得等四老爺——」
「多謝姑爺!」馬夫人接口說道:「家門不幸,接連出這麼兩場風波;姑爺不是外人,我只好老臉拜託了,以後一切都要仰仗姑爺!」
「姑爺請坐了談。」
「我跟黃主事一見如故,也不說客套話了。你先請收了,我還有話。」
「有熟的地方嗎?」
於是仲四說道:「當然是黃主事辦得到的事。曹四爺是讀書人,性氣比較剛強,要請黃主事格外重託,過堂的時候,務必留他一個體面。」
其時隱隱聽得車聲隆隆,出寺一望,遠遠塵頭大起,料想是曹頫起解到此;曹霖便向他母親說:「娘!你見了爹可別哭,惹他傷心。爹這回去是出差;差滿回來,也許官復原職,是一樁喜事,沒有甚麼好傷心的。」
「大概問完了。」黃主事對曹雪芹說:「回頭我帶了令叔出來,稍微停一停,你們可以說幾句話。」
「是。」
「你這話倒有點意味。」傅恆點點頭說:「我想到一個說法了,不過要等機會。反正這也不是太急的事,慢慢兒再談吧。」
「連回家都不許?」
於是黃主事談到曹寅在日,種種憐才愛士、恤老憐貧的往事;難為他有如許的耳食之言,顯見公道自在人心。這對曹頫來說,自然是一種安慰。
這時在逮處的曹霖走了過來,悄悄問道:「黃主事說了些甚麼?」
「家叔械繫了。」
一半便需二十五萬,好像太多了一點;但傅恆沒有看到三法司的覆奏,不知道皇帝所說的「曹頫弄的錢很不少」,到底是多少?因而不便再為他乞恩,所以只答應一聲:「是。」
念頭很快地轉定,他毫不遲疑地在走廊上迎著方觀承跪了下來;方觀承微吃一驚,急忙說道:「起來、起來?雪芹,甚麼事?」
兩人走到殿前廊下,黃主事說:「幸不辱命,曹四爺總算保住了面子。」
一聽還有話,黃主事將剛伸出來的手縮了回去,「仲四爺,你請先說。能辦得到的,我才敢攬這件閒事。」他說,「如果力有未逮,只好說聲對不起了。」
「最好能託人弄幾封『八行』讓令叔帶在身上,到了地頭,諸事有個照應。」
「是啊!」曹霖厭惡地說:「我早說過,爹這番又不是一去不回;靠仲四哥大力幫忙,能把修城的差使辦妥了,就能回來,哭甚麼?」
果然受了曹霖這一個頭,黃主事自己先示意,「令尊今天過的堂,一共有七處;修城是工部的事,將來繳款又跟戶部有關,所以戶部也得到一到。」他向曹霖說:「其中有兩處比較麻煩,如果萬一照應不到,要請足下包涵。」
「那得看路程遠近,一輛車至少也得三百兩銀子。」
當然有話,但無法開口;罰修城墻的錢在那裡?雖說她跟曹震對籌款一層,已有成議;但曹震如今危在旦夕,亦不知他們所談的結果,究竟如何?沒有一句肯定的話,畢竟不能放心。
「是,是!」曹雪芹躬著身子,連連答應:「我會留意這件事。」
「黃主事呢?」
正在談著,只見福生神色倉皇地奔了來,「芹二爺,」他說:「黃主事請你過去,有要緊事!」
於是馬夫人打破了沉默,「亥正了!」她說:「芹官怎麼還不回來?」
「你快回去預備。明兒上諭一下來,大概吃了午飯就得動身。」馬夫人又說:「你跟你娘說,財去身安樂,明天見了你爹,不必傷心。」
黃主事這才將存單接了過去,「過堂總得半天的功夫。」他說:「反正回頭就能見面,各位也不必在這裡等了;中午咱們在夕照寺見面。」
「總得五、六百銀子。」
所謂「順利」意何所指?曹雪芹心裡在想,如果問官避重就輕,有心開脫,固然是「順利」;但曹頫據實答供,毫無隱飾,使得問官感到滿意,亦可以說是順利。照情勢判斷,似乎以後者為是。果然如此,這罪名就不會輕了。
「是,是!多承黃大哥多方關顧,感激不盡。」曹雪芹本想要求跟曹頫見面,但料想這是黃主事無法允許的事,不必徒然讓他為難;而且見了面「流淚眼觀流淚眼」,於事無補,因而只這樣託他:「請黃大哥務必安慰家叔,就說一定會有人在皇上面前求恩,決無大凶險,請他千萬寬心。」
「這你請放心。解差收了這麼重的車價,包管一路上曹老爺長、曹老爺短地伺候到熱河。」
「黃老爺,黃老爺,」有個蘇拉走了來招呼,「你請進去吧!」
「只怕難了。」曹雪芹說:「福生,你現在要跟我們曹家共患難;你肯不肯?」
「多了也不宜,言官發話,節外生枝,何必?」黃主事說:「能夠明天走最好;不然後天一定得動身。」
「既然如此,一切都重重拜託了。」仲四再一次將存單遞了過去。
「你別忙!」秋澄攔住他說:「聽雪芹慢慢兒談。」
「是的。」仲四接口:「四老爺請再寬飲一杯。」
「這,這只有到了夕照寺,讓四叔先住下來再商量了。」
原來方觀承這一年來,專負後年皇帝奉皇太后南巡的籌備重任。其中最艱鉅的是要確保水陸兩路的安全。當雍正年間,李衛由浙江巡撫到直隸總督,先是誘殺金陵的名武師甘鳳池;以後又跟漕幫多方為難,與江湖上結怨甚深。而雍正、乾隆父子兩代,在皇室中都有怨家,難保未蓄異謀,結納江湖上精通水性的好漢,當御舟行經運河時,深夜在船底下鑿個洞,那時再有千軍萬馬護駕,亦難防不測的滔天之禍。所以方觀承接任浙江巡撫後,全力化解,自徐州以下這條水路,可保無虞;現在要布置的是,北五省的安全措施,他的升調直督,就是為此。
「這實在很難,要等機會。」傅恆問說:「如果這件事辦不到,另外有甚麼替代的辦法?」這一層,方觀承當然也考慮過,「至少,」他說:「要請皇上承認漕幫的『家法』。」
「談退婚啊!」
及至曹雪芹去將仲四迎了進來,m.hetubook.com.com馬夫人已先在堂屋中等待;仲四請過安,她開口時將稱呼都改過了。
「那好!八里莊出廣渠門,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到了,在這裡可以多待一會。」
「好,好!你趕快去。」說完,曹雪芹匆匆走了。
正當此時,丫頭來報:「仲四爺來了。」
「有了。皇上有硃筆,罰四叔修赤峰的城墻。」
轉念到此,曹雪芹覺得有找個熟人去打聽打聽的必要。論交情是跟榮三熟,可是他未必了解案情,因而決定仍舊去找黃主事。
於是皇帝將他的意思,用硃筆寫了下來;最後加了四個字:「即日就道。」
「我不要緊。」曹雪芹摸著自己的臉說:「瘦是好像是瘦了一點兒,不過精神很好。倒是你!兩家人家,不,三家人家都要靠你撐持,你千萬病不得。」
這句話正碰在錦兒的心坎上;她之覺得委屈,正就是為此。在車上哭著向秋澄說:早知如此,倒不如由曹震來承擔一切罪過,反正一死可以解消一切。如今曹震的一條命,還是不保,卻又以有言在先,還得想盡辦法,來替曹頫籌措那修城的二十五萬銀子,豈非人財兩空?
等趟子手一走,曹霖陪著他的生母與庶母也到了。鄒姨娘頗為沉著;季姨娘見了仲四,爬下來磕了個頭,接下來便是放聲大哭,搞得仲四手足無措,只是連聲說道:「棠弟弟、棠弟弟,請你勸勸姨娘,不必這樣子傷心。」
夕照寺在廣渠門大街以南,是很荒涼的地方,敗垣荒塚、麥畦菜圃,彌望皆是,夕照寺矗立其間,顯得格外突出;寺名由「燕京八景」的「金臺夕照」而來,在順治年間,即已坍圯,到得雍正初年助世宗奪位,而在當今皇帝即位後,勒令步行南歸的文覺禪師,駐錫於此,因而修得煥然一新。寺後有一處禪房,題名「挹孽軒」,幸好並無遊客借宿。仲四在緣簿上寫了二十兩銀子,其實便是借住挹翠軒的賃價。
「四老爺請放心,今天住八里莊。」仲四舉一舉杯,「你老請寬飲,跟黃主事聊聊,我來料理。」
於是曹雪芹一面喝茶,一面談方觀承告訴他的話;二十五萬銀子買一條命,在他認為是很划算的事。
「請刑部提牢廳的黃主事關照解差代辦。大概要花到一千二百兩銀子。」
「四老爺,你別傷心;吉人自有天相,震二爺也不像是命不長的人。」
曹雪芹一早便到了刑部,接著是曹霖與仲四先後到達;仲四將曹雪芹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今天要開銷的款子,四老爺家有沒有預備?如果沒有預備,要趁早想法子。」
「姑爺請坐!」
「要等雪芹來了才知道。」
「預備好了。只等過堂。」
「不敢,不敢!」仲四有些發窘,「捐了個小職銜在身上;這『先生』的稱呼,決不敢當,黃主事就管我叫仲四好了。」
「不回來是好事。」秋澄接口,「一定是發遣;方問亭有許多話交代。」
秋澄便又坐了下來;看雪芹形容憔悴,油然浮起友愛之情,「你可得好好兒當心你自己的身子。如今,恐怕只剩下你一個正經人了;倘或你再病倒了,一家人可要急得發瘋。」
「這話說得是。」曹雪芹忍住了淚:「四叔一路保重,差滿平安回京,這就是安慰死者了。」
「情勢不妙。」黃主事說:「問完了三法司會議,大理寺福寺丞首先聲明,他是奉了堂諭來的——」
「好!你跟四老爺說,鄒姨娘也跟了去照應。季姨娘有我們在,你請四老爺放心好了。去個三、五年,我們會想法子替他贖罪,把他弄回來,還有,震二爺的事,你別跟他說;你只說他臨時有內廷差使,所以今天上午沒有來。」
「言重、言重。」方觀承站起身來,「等明天三法司覆奏以後,你來聽信息。」
「那倒不是。」曹雪芹答說:「這不是追繳公款;修城墻當然是陸陸續續支付工料款子。而且現在是怎麼個章程,也還不知道,得要到了熱河,跟都統衙門接了頭才明白。」
「在!」曹霖站了起來,聽候吩咐。
「對了!」仲四提醒她說:「有黃主事陪著來的;兩位姨娘似乎迴避一下的好。」
「你在這兒等我。」
「怎麼?」曹頫將一到夕照寺便有的疑問說了出來:「何以不見通聲跟雪芹?」
「是。」傅恆靜靜地等待皇帝發落曹頫。
「當然,我有力量一定要使出來,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方觀承想了一下說:「這樣,今天晚上傅中堂約我小酌,我跟他商量商量,看有甚麼辦法。」
日色平西,一抹斜照,將曹頫的花白鬍子映成金黃色,只見他唇吻翕動,背臉向東,口中念著:「斷腸人在天涯——」
「是要一下子繳上去嗎?」
然後是仲四跟黃主事寒暄,「仲四爺」,他說:「我想借一步有幾句話談。」
「這是你老的面子。」仲四拱拱手道謝:「承情之至。」
「汪尚書的意思,今天一定要出京城;明天一早就得走,總要過了薊州,出了順天府轄境,才算保險。」
「好!」皇帝點點頭;又看了看三法司會銜的覆奏,「曹頫弄的錢很不少,讓他破貪囊消災吧!」
「是的。」仲四又說:「你不妨另外託人給熱河都統來封八行;方老爺那裡,我來跟他說。」
「是。」曹雪芹一手捧起曹頫的酒杯,交了給他;自己取仲四的酒在手,高高捧起:「四叔,一路保重!」
這回答原在方觀承意料之中,同時他亦並未期望皇帝會慨然許諾,但事情要一步一步談,至少先要讓皇帝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是的。」曹雪芹問:「還要預備甚麼?」
看看瞞不住了,仲四只好說了實話:「四老爺,震二爺中風了。」
「好!我知道了;我回去預備。」
「你夢見甚麼了?」
死罪分四等,斬立決、絞立決;斬監候、絞監候。最後一種再減一等便是軍流;曹雪芹告訴福生,預備去求方觀承代為乞恩。即令不能如願,秋後處決尚須經過刑部「熟審」,造冊請皇帝「勾決」;一定可以想法子「緩」下來。叮囑福生務必勸慰曹頫;夜間更須警覺,防他自裁。
「這算不算充軍呢?」馬夫人問。
「當然。」
「是。」福生說道:「我不送芹二爺了,我得趕到四老爺那裡去。」
於是兄弟俑分頭辦事;曹雪芹由刑部趕到賢良寺,恰逢方觀承出門,估量要攔住他,非出以不尋常的舉動不可。
「要保住一條命,法子也還有,即令是絞監候,能過了秋審那一關,後年皇太后六旬萬壽,明年必有恩詔,罪名可以改輕。」方觀承又問:「聽說令兄中風,病勢怎麼樣?不要緊吧?」
向來仲四來訪,只有曹雪芹hetubook•com•com在夢陶軒接待,除非仲四自己說一句:「我要給太太請安。」是不會請到馬夫人這裡來的;這一回破例,不僅是因為馬夫人在這種遭遇家難的時候,對這位未來的至親格外覺得親切,而且她也認為有親自向仲四致意的必要。
「皇上聖明,洞見曹頫的腑肺,臣那裡敢妄議?只怕萬一傷了聖母皇太后的心,茲事體大,似不能不慮。」
堂客不見陌生官客,當然要迴避;季姨娘與鄒姨娘,便都帶著丫頭,避入挹翠軒後房。
就這時福生出現了,曹雪芹便問:「四老爺都預備好了?」
「是。」曹雪芹說,「只要方先生跟傅中堂賜予援手,家叔就不要緊了。」
曹霖不知如何回答;仲四便說:「有黃主事在,一定處處順利。」他向曹雪芹說:「你們哥倆先請便;我跟黃主事好好來請教。」
「唉!」秋澄嘆了口氣說:「這是誰都想不到的事;反正六親同運,一切認命吧!」
人隨聲到,曹雪芹一揭開門簾,便大聲說道:「破財消災,四叔不要緊了。」
「喔,太太這話實在當不起。現在當然都是我的事,讓我一步一步來辦。但盼震二爺不出事、一天好一天;等四老爺從熱河回來,咱們再從頭幹起。」
「方問亭。」曹雪芹說:「他不會回任了,會放直隸總督;熱河都統不能不賣他的帳。」
「是。」仲四又問:「在夕照寺能待幾天?」
「是,是!多承指點,我現在馬上到賢良寺去。這裡重重拜託!」說著,曹雪芹蹲身請了個安;站起來又拱拱手,方始踏了出來。
皇帝默然久久,方始開口,「曹頫有沒有在外面招搖的情形。」他又問說:「曹頫還有個姪子,聽說人很油滑。」
回到屋子裡,曹雪芹略說緣由,開門見山地說:「家叔這條命,只有方先生能救;無論如何要請方先生念在平敏郡王的分上,積這場陰功。」
「好!讓芹官送你回去。有話咱們明天再談。」馬夫人又說:「船到橋頭自會直;二十五萬銀子也不是一下子要拿出來的,慢慢兒想辦法。」
「好,好!」曹頫點點頭:「雪芹,你回去吧。」
「熱河赤峰?」
「是,是,多承指點,感激不鹿。」
「是的,但願如你的金口。芹官,你送姊夫!」
兩人在書房中閉門密談,曹雪芹才知道曹震另外負了債——是一筆賭債,一共六萬四千銀子。
等話題告一段落,黃主事看一看日影說:「辰光差不多了。」
「我知道了。不過,福生怕不肯跟了去。」
於是,馬夫人沉吟了一會說:「還是那句話,一切要仰仗姑爺。我們家的兩個要緊人,如今都成了沒腳蟹;芹官又是個書獃子,說不得只好賴上至親了。」
時已過午,飯食亦已送到;但曹頫尚未到達,最使得仲四放心不下的是,曹雪芹的蹤影杳然,是不是曹震出事了呢?
「久仰,久仰。」黃主事很客氣地請教:「仲四先生在那個衙門?」
「福生,你陪我出去,我有話說。」曹雪芹一面走,一面說:「你別難過,四老爺死不了!死罪——」
他向曹霖招一招手,相偕退出小園,一面派趟子手到八里莊去打前站;一面另派兩名幹粗活的夥計,隨同曹霖及福生去搬運行李,講明白直接到八里莊陳家老鋪糧食店會齊。
「但願我是顧慮。」曹頫拭一拭眼淚說:「我想我們曹家的家運,也還不致壞到如此。」
「既然如此,你不妨跟他去談一談。」
「是。」
「是。」曹雪芹問:「黃大哥,你看要送多少?」
「四叔只怕免不了要到關外走一趟。」曹雪芹說:「上下打點、雇車,在在需款,這歸我去想法子;你回頭回去了,跟姨娘婉轉說一說,讓鄒姨娘跟了去。」
不言可知,如果不要緊,曹雪芹一定會先趕來送行話別;至今不見蹤影,可知兇多吉少。轉念到此,曹頫老淚縱橫,淚水落入酒杯,明顯可見。
「言重,言重。黃主事是幫我們這面的忙,可也是幫各衙門朋友的忙。至於對黃主事,我們自然額外還有點微意。請吩咐吧!」
曹雪芹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率直答說:「你講明白一點兒!我不大懂。」
秋澄默然。好一會才說了句:「說起來似乎太過分了些;可是,我只有一顆心、一雙手,四家人家我實在照顧不過來。」
曹雪芹搖搖頭,「棠村不大通世務,我想他不會預備。不過,秋姊讓我帶了一張存在日昇昌顏料舖的存單,是兩千銀子,我想大概給了。」
「沒法子也得想法子。」秋澄停了一下說:「仲四爺也許能體諒。」
錦兒欲語又止,只向馬夫人說一聲:「我走了。」
曹雪芹答應著又跪下來磕頭道謝。方觀承亦隨即坐轎去應傅恆之約,只得賓主二人把杯密談。
「他們的『家法』是可以將徒弟處死的;皇上是不是肯授予這一種生殺之權,亦不無疑問。」
「這錢是省不了的,託他們代辦,一路可以有許多方便。」仲四停了一下,咳嗽一聲又說:「我本來打算親自送四老爺去的,如今震二爺忽然中風,有甚麼事,我不能不替他頂起來;只好請一個鏢頭護送了。」
「不過,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汪尚書從軍機處散值回來,特為了找我去說:這回三法司會審,雷聲大,雨點小,監察內務府的都老爺,很不服氣,打算找碴兒翻案,所以曹四爺一定得擺出奉旨唯謹的樣子,人家才無隙可乘。這層意思,仲四爺明白不明白。」
一聽這話,曹頫放聲號咷;曹雪芹當然亦忍不住了,叔姪倆抱頭痛哭。
(全書完)
「怎麼?」曹雪芹大為詫異,「黃主事不是讓我在這兒等嗎?」
曹雪芹點點頭,「你先去通知黃主事。」他說:「我們馬上去看他。」
「那,雪芹你也就不必問了。」
「那就是繳款請公家代修了。」仲四想了一下問:「能不能在都統衙門託一託人,料自己辦,只繳工款?當然,他們的好處,還是要照送的,不過就這樣,在料款上一定也能省出好幾萬銀子來。」
「是。」曹雪芹想起來了,「出城以後,是不是可以在城外住一兩天?」
「雪芹!」曹頫抓住他的手臂問:「你震二哥怎麼樣了?跟我說實話。」
「那末,怎麼又算是充軍?」
「當然、當然!仲四哥一定會體諒。」
出來便遇見福生,眼圈紅紅地,當然是聽說主人有性命之憂,以致如此,看起來倒是有良心的。
「雪芹,」仲四又說:「我跟你說這話的意思是,震二爺作興還有類似的情形,你得打聽打聽;倘有麻煩,要趁早料理。府上如今再禁hetubook•com.com不起風吹草動了。」
「當然。」傅恆答說:「舍姪也跟我談過;總要幫他一個忙。不過,為他乞恩的話,不便當著軍機談。」
「這個摺子剛由內奏事處遞進來,曹頫的案子『兩議』,一擬流三千里;一擬絞監候。」皇帝又說:「曹頫庸懦無能,所可取者謹慎而已。和親王府鬧災,已屬不謹;再加上不廉,更是大負委任,我想依大理寺所議,你看如何?」
「老兄這一說,我可真不能不替你們精打細算了。」接下來一面扳著手指;一面唸唸有詞,是在計算數目;最後說了句:「這樣吧,共七處,通扯計算每處二百兩,車價一千三,總共兩千七。」
「是的。」曹雪芹答說:「這也跟發遣一樣,命下即行;打算先在夕照寺住一天。」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
「你也是。今後千斤重擔都在你身上;咱們三家都要看你了。」
「有的。」曹雪芹答說:「有個姨太太,陪家叔一起去。」
「械繫?」方觀承想一想方明白,躊躇了一下說:「你進來!」
「那末,四老爺呢?不能不讓他帶點錢走!」
季姨娘居然在這件事上很講理,令人微感意外,「那好,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曹雪芹說:「眼前趕緊要打點動身,上諭一下來,如果真的發遣,馬上就得走。除了福生以外,鄒姨娘看看能不能帶個丫頭?要挑能吃苦而勤快的,笨一點倒不要緊。」
「是,是!」
「這,這太匪夷所思了吧?」傅恆大為搖頭,「問亭,你無法啟齒,我又如何開口?」
「是四老爺一個人上路?」
錦兒點點頭,也住了哭聲,站起身來說:「明兒我去送四叔——」
「我得去看看震二哥,不知道有起色沒有?」曹雪芹說:「回頭我到夕照寺來。」
「那再好沒有。」曹雪芹將存單取了出來,還沒有交過去,便讓仲四攔住了。
「好!那就明兒見了。我會一早趕到刑部去照料。」
「嗯,嗯。我跟我娘早就說過了。」曹霖答說:「她說以後她跟鄒姨娘換班。」
「四叔,」曹雪芹的眼圈是紅的,「我來晚了。」
「你這筆錢先別動。回頭再說。」
一行三眾到了黃主事屋子裡,曹雪芹為仲四引見的說詞是:「是家姊丈仲四先生。」
「那,那我就不去。」錦兒向曹霖又說:「請你給我替四叔請安。」
「那裡,那裡,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屋子裡只剩下主客二人;仲四開門見山地說:「舍親的事,一切都託黃主事代辦;除了車價以外,各處應該有的規矩,我們決不敢少。請黃主事吩咐一個數目。」
「你不必囑咐,我會說,我會勸;說實話,就你不說,我也會這麼辦,為的是怕令叔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黃主事緊接著又問:「你想託誰?」
「喔,」曹雪芹拿手背抹去淚痕,覺得事情也不必瞞他,想一想說道:「四叔的事情鬧大了,但不要緊,一定能夠挽回;不過,充軍大概已成定局了,你趕快回去預備。」
「我也是這麼想。」秋澄又說:「但願四叔這件事能早早過去;回來以後,再託方先生保一保,得以復起。」
「好!我也帶了日昇昌的票子。」仲四又說:「黃主事我沒有見過,回頭請你引見以後,一切我來跟他打交道。」
「好吧!」馬夫人喊一聲:「棠官。」
「四叔,震二哥,震二哥——,」曹雪芹語不成聲地說:「他,他走了。」
黃主事一聽這話,便知是個曉事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說:「仲四爺是外場漂亮人物,諸事好辦。說老實話,那個衙門都有難惹的人;在我們幫忙,也只有自己落個清白。如今仲四爺這麼說,似乎我倒不能不蹚渾水了。」
「原來是鏢行。」曹雪芹又說:「他的一位少君是河南駐京的提塘官。」
等出了垂花門,仲四輕輕說了句:「我到你那裡去談談。」
「得要二十五萬。」曹雪芹皺著眉說:「就是這一層為難。」
「不!鄒姨娘陪了去。」
僅是仲四的名字,對大家便是一種安慰。馬夫人便說:「請進來談吧!」
「喔,」仲四問說:「是自己修呢?還是繳款子請公家修?」
飯是開在挹翠軒後園,園中遍植丁香,正值盛放之時,色香不減法源寺;萬花叢中有一座小水榭,與一座四角亭,東西相對,亭子建在一座石臺上,面積可容一張大圓桌,正好擺飯。
這天其實不是傅恆約晤,而是方觀承要求謁見密談;因為,漕幫中的首腦,提出一個很難令人接受的建議,也可以說是條件,如果要車駕平安,最好的辦法,便是皇帝亦在漕幫之中。換句話說:是要皇帝亦進「香堂孝祖」。這話方觀承無法在皇帝面前啟齒,想請傅恆代奏。
「是。」仲四坐下來問曹雪芹:「四老爺有沒有消息?」
「我還沒有打聽。」曹雪芹說:「照我想,自己修就不能徵發民工,恐怕花費更大。」
「車馬呢?」
馬夫人與秋澄都還在考慮他的提議時:只聽廊上有丫頭在說:「芹二爺回來了。」
「怎麼行了大禮,不敢當,不敢當。」黃主事避到側面,將曹霖扶了起來。
這原是仲四的試探,雖聽曹雪芹說過,此人很不壞,但畢竟初交,知人知面不知心,因而想出這麼一個試探之道,如果黃主事伸手便接,只要錢先到手,事情辦得成、辦不成再說,那就是不負責任態度,像這樣先問話,再接錢,就靠得住了。
仲四點點頭,「那末,咱們中午夕照寺見吧!」說完,拱一拱手辭了出去。
「先給我茶。」曹雪芹說:「渴得很。」
夕照寺雖處荒郊,但未出京師外城;仲四想了一下說:「那,今晚上只好往八里莊了。」
他的意思,方觀承明白:為曹頫乞恩,當然要提到熱河去接聖母皇太后的勞績,而這件事是不便在第三者面前談的。
「是的。我聽黃主事告訴我了;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
「怎麼回事?」他很坦率地問:「是不是出了甚麼事?」
「好,好,『西出陽關』——,喔,應該說:東出榆關無故人。四兄,」曹頫說道:「此番多蒙周旋,真正存歿具感。」
「這個辦法好。」
「唉!」秋澄嘆息著說:「這幾天我老做惡夢;但願只是個惡夢。」
刑部的謝仲釗,倒是極力為曹頫辨解,但三法司會審覆奏,例許「兩議」,福寺丞表示:「你們怎麼擬,我管不著;大理寺雖有『糾部讞』之權,也不打算行使。不過,大理寺至少要擬個『絞監候』的罪名,如果皇上開恩,稍從末減,曹某人的命仍舊能保住。」
這一說,錦兒可真忍不住了,手一鬆,痛痛快快地哭出聲來;丫頭們急忙絞來熱毛巾,秋澄接到手中,為她抹淚,輕輕說道:「我陪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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