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鴻章南下,張樹聲北上,都是儀從煊赫,卻有一個特簡的大臣,布服敝車,行李蕭然,悄悄到京上任來了。
但是進京之時,幾乎無人識得,等到宮門遞摺請安,「邸抄」發佈行蹤,朝中大小官員卻都在談論。因為閻敬銘也是個傳奇人物,有許多傳播人口的故事,在湖北要殺官文的孌童,在山西殺侵吞賑款的知州,都為人所津津樂道,甚至連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
因此,到京第二天就傳旨召見。她還記得胡林翼當年奏保閻敬銘的考語,說他「氣貌不揚而心雄萬丈」。也聽恭王談過,閻敬銘未中進士以前,以舉人就「大挑知縣」,剛排好班,還不曾自報履歷,就有個主挑的親王,厲聲呵斥:「閻敬銘出去!」因為大挑知縣,首先就看相貌,「同」字臉第一,「田」字臉其次,此外臉形像「申」、「甲」、「由」字的,也有入選之望,而閻敬銘甚麼都不是,他的臉像個棗核,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而且身不滿五尺,形容實在委瑣,怎麼樣看也不像個官,無怪乎首遭斥逐。
然而慈禧太后卻並不以貌取人,對閻敬銘頗有一番溫諭,獎許他在山西辦賑,實心任事,是難得的好官。
「都說你善於理財。」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現在興辦海軍,跟德國訂造鐵甲船,一隻就要一百多萬銀子,真正有點難乎為繼。全靠你在戶部切實整頓。」
「是。等臣到了部裏再說。」
「你在戶部待過,想來對戶部的積弊,一定很清楚。」
「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館,授職戶部主事,後來胡林翼奏調臣到湖北。事隔多年,戶部的情形,已經隔膜,不過理財的道理,不論公私都是一樣的,除弊即所以興利。第一,剔除中飽,第二,節用務實。不過,臣此刻還不敢說有甚麼把握,戶部的事很難辦。」
「就因為難辦,所以才找你來。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應興應革的事件,你儘管奏報,我總許你就是。」
「是!」閻敬銘的聲音提高了,「臣盡力去辦。」
「除了戶部的公事以外,有甚麼得用的人,你也不妨奏保。我知道你很識人,當初你保丁寶楨,果然很得力。」慈禧太后又說:「如今洋務很要緊,外頭可有好的洋務人才?」
「據臣所知,現在徽寧池太廣道張蔭桓,才大心細,器局開展,是辦洋務的好手。」
提到張蔭桓的這個官職,慈禧太后特感親切,但亦不免傷感,因為她的父親惠徵,就是死在徽寧池太廣道任上的。至於張蔭桓其人,她彷彿記得前兩年慈安太后跟她提過,但只知其名,別的就都不知道了。
「這張蔭桓是甚麼出身?」
「他是捐班知縣出身。」閻敬銘緊接著說:「是捐班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筆下極好。早年在廣東家鄉,常跟洋人講求炮台機器之學。在山東亦帶過馬隊,臣跟丁寶楨都很得他的力。山東的海防,就是張蔭桓策劃的。」
「噢!」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將張蔭桓的名字緊記在心了。
接下來,慈禧太后又問到他的家事。他說他的老家在陝西朝邑,因為逼近黃河,地勢低窪,常有水患,所以遷居山西運城。有三個兒子,老大叫閻乃兟,同治七年的翰林,現在當編修;老二不仕,守持祖業;老三叫閻乃竹,已經中了舉人。又說家風儒素,兒子都能自立,這一次奉召入京,願盡餘年,報效國家,只是賦性猖介耿直,料想公事不會順手。
「不要緊,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有慈禧太后這句話,閻敬銘深為安慰。他淡於名利,這一次本來不想出山,到京以後也抱著隨時可以掛冠的打算,此刻感於慈禧太后的支持,雄心復起,倒真的想切切實實整頓一番了。
由宮裏出來,順道拜客,回到他長子家,署理戶部尚書的王文韶,已派了司官在那裏坐等,請示接事日期。

一 整頓度支

另外找來的一個領辦,是內務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齡壽,抱了一大疊帳簿,來見堂官。問到他的職司,說是管京餉。
「這得現算。」齡壽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來回話。」
「福老爺」是正紅旗人,名叫福松,北檔房「掌稿」的司官,被喚請到堂,一揖以後,站著等候問話。
聽他當面頂撞堂官,旁邊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閻敬銘自然不會理他這話,只問公事,「說部庫存銀多少,只有你知道。說吧!」
閻敬銘大搖其頭:「越來越不成話了!」他沉下臉來說:
齡壽抱牘下堂,告病假的書辦卻趕到了,仍由福松領了上來,說是:「大人有話,請儘管問他,他最清楚。」
閻敬銘知道,他所說的「管京餉」,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管庫帳的書辦,今天告病假。」
閻敬銘記在心裏。書辦是世襲的差使,沒有兒子,將來就不能承襲https://m•hetubook•com•com。記住了,免得將來有冒名頂替的情事。
「沒有。」福松答得極其乾脆。
一般的規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會,揖讓升階,司官捧上奏報視事日期的摺稿,畫了諾隨即告辭。第二天起分批約見司官,總要十天半個月,熟悉了部務,方始有公事可辦。但閻敬銘也不作興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帳。
「你叫甚麼名字?」
「大人由翰林院分發到部,小的就在部裏當差了,算起來是三十六年。」
「還沒有算出來。」福松也是慢吞吞地,「因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趕辦不及。」
看帳的樣子像大家巨族的總管、總司出納,一本「舊存、新收、開除、實在」的「四柱清冊」到手,算盤打得飛快,稍有錯誤,立即指了出來,所以十四司的錢糧收支,兩天的工夫,便已全部看完。
「回大人的話,」和圖書齡壽囁嚅著說:「司官打不來算盤。」
「請福老爺來!」
他自以為是絕好的託詞,其實糊塗透頂,庫存現銀,隨時都有實數,根本不用核算造冊。閻敬銘見過不少頭腦不清的旗人,無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該管的書辦找來。」
最後要看南北檔房的帳了。南檔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錢糧,關係不大,北檔房則是戶部第一機密重地,為天下財賦的總匯,國家歲入歲出幾許?積存若干?盈虧得失如何?都非問北檔房不可。當初為了防範漢人,北檔房的司官,稱為「領辦」、「總辦」,定制只能由滿洲及漢軍充任。閻敬銘當年在戶部時,對此就大感不滿,如今當了本部堂官,一朝權在手,決心先從這頂要緊的地方,下手革新。
「小的今年六十八。」張金華答說。
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閻敬銘卻不作興那一套,隨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m.hetubook.com.com你今年多大?」
齡壽面如死灰,環視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閻敬銘的脾氣跟作風,不但早就聽說,而且此刻已當面領教,誰也不敢自找沒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裝作未看見。
「你回去聽參。」
「部庫存銀多少?」閻敬銘問。
戶部跟刑部一樣,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戶部沒有直隸、奉天兩司,刑部的江蘇、安徽兩司,在戶部合而為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戶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別,戶部山東司管鹽法、雲南司管漕運、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合稱為「鹽、漕、錢、關」四大司。洪楊以後,洋務漸興,關稅重在洋關,不歸貴州司管,錢法則雲南銅久已絕運,所以桂、黔兩司,淪為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東、雲南以外,陝西司兼轄甘肅,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祿,各衙門錢糧、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順天直隸的錢糧。閻敬銘看帳,和*圖*書便從這「山、陝、雲、福」四大司的帳目看起。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興革之事,就是整頓北檔房,奏摺上說:「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滿員不可。」
「不,不!」閻敬銘指著一旁的座位說:「你就在這裏算。」
他說了一大串數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開支多少;現存多少。熟極而流,幾乎聽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閻敬銘越不以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國家財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詳,實在太不像話了。
「我問的是今天。」閻敬銘慢條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喔,你的精神倒不壞。」閻敬銘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你年紀不小了。」閻敬銘問道,「在部裏多少年了?」
京餉每年數百萬,前一年年底規定各省分攤的數目,一開年就報解,總要到端午前後,才能解m•hetubook•com•com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結京餉的時候,所以他點點頭說:「很好!我正要問京餉,你把各省報解的實數說給我聽聽。」
「小的叫張金華。」
「望七之年,也該回家納福了。」
這一下閻敬銘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說不清楚。」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另外找個人來。」
福松答應一聲:「是了。」隨手請了個安,動作利落,姿態亦很「邊式」。
「小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胞侄。」
這是個比福松更糊塗的人,連做官當差的規矩都不大懂。閻敬銘大為不滿,搖著頭說:「我不要看帳,聽你告訴我就行了。」
「喏!」齡壽將帳簿往前一送:「都在這裏。」
「董大人移交的時候,部庫實存七百三十六萬兩。」
「總有替他的人吧?」
「此刻。」
這是示意這個書辦該告退了。張金華倒也不在乎這位尚書,響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時候,自然稟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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