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武衣冠異昔時

「請你舉個例看。」
「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漢人幾千年來不敢違反的金科玉律,因此,男子的頭髮,都是向上束起,在頭頂中心打個髻,套上一個中空的「網巾」,再加上能表別各種身份的冠帽。但滿洲人處理頭髮的方式不同,他們是將前面薙光,露出的部分稱之為「月亮門」,後面的頭髮,梳成辮子,垂在腦後。漢人如果亦從滿俗,便是願受滿洲統治的證明。
支持這個建議的人很不少,最有力的是阿濟格與多鐸。多爾袞確曾動過心,但他不敢,也不忍;不敢是怕天下未定,先生內亂;不忍是為了由永福宮莊妃而成為皇太后的「阿莊」。
多爾袞知道,凡是失節,一定要找個理由,心裏才會寬解;如果找不到這個理由,不死亦會發瘋。此刻聽金之俊說得深有意味,更要催促他細道其詳。
「王爺,」范文程建議,「請金先生一起說了出來,通盤考慮吧!」
從山海關大敗李自成開始,多爾袞一直跟這三個人在談如何緊緊抓住這一場從天而降的大富貴。但剛林、何洛會,跟范文程不同,剛、何二人勸多爾袞自立為帝,因為豪格既已廢為庶人,他手下得力的幾員大將,被殺的被殺,被貶的被貶,已無能為力。而且入關的大功,為多爾袞一手所建;亦就是說,明朝的天下是多爾袞一手拿下來的,稱帝為理所當然之事。至於前一年才接位的小皇帝,改封為王,盡領關外之地;這也就不負太宗了。
多爾袞便將他找了來,問是那十件事?他說:「我這十件事,於滿洲無損,但漢人看得很重。你如果允許了,江南不難平服。」
「何謂男從女不從?」
因此,到後來多爾袞和圖書只有找范文程來籌畫了。首先策定的一個宗旨是「恩威並用」;不論官紳軍民,只要投順,便當優待;如抗拒,立即斷然處置。可是,如何才能顯出關內的漢人是真心歸順呢?最明確的證驗是薙髮。
「原來如此!」多爾袞笑道:「好!行。還有呢?」
多爾袞同意了這個辦法,於是命剛林擬了一道招降的檄文「大清國攝政王令旨,諭南朝官紳軍民知道:曩者,我國欲與爾明和好,永享太平,屢致書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天啟、崇禎兩朝悔悟耳!豈意堅執不從,今被流寇所滅,事屬既往,不必論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軍民者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為爾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賊不滅,誓不返轍。所過州縣地方,有能削髮投順,開城納款,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一到玉石不分,盡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功名立業之秋,如有失信,將何服天下乎?特諭。」
結果碰了個大釘子,上諭上八個字:「薙髮嚴旨,違者無赦」。姑念他是聖裔免死;而且斥責孔文謤忘記孔子是聖之時者,予以革職永不敘用的處分。
「第四是官從隸不從。官員用大清朝服色;隸役仍舊用以前的裝束。」
「得天下有如此容易的嗎?」多爾袞不斷在心中自問;越近北京,這個疑問越強烈,成了他自己方寸之間的一大患,既患得,更患失。一路追隨在他左右,始終不離的是三個人,第一個當然是范文程,他的官銜是內秘書院大學士;第二個是內國史院大學士剛林,此人深通漢文,所以跟漢人一樣,起個號叫公茂,他姓瓜爾佳氏,隸屬正藍旗https://www.hetubook.com.com,由於深得太宗的信任,改隸太宗親將的正黃旗。太宗既崩,他的親信分成兩派,一派推父死子繼之義,效忠於豪格;一派則擁護多爾袞,剛林便屬於這一派。
最先平定的是江南,順治二年五月,多鐸師入江寧,福王遁走,在蕪湖被擒;「南明」既亡,聲勢大振,正在研究如何重申薙髮的禁令時,恰好在朝堂上出了一樁笑話。
「這我可以許你。其餘也都無所謂,只有一件不許,一件要看情形而定。」
「可以這麼說。」多爾袞又加了一句:「決不食言。」
其中一個是他的前輩,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金之俊,字豈凡,江蘇吳江人,官拜兵部侍郎;投降以前,先提條件,多爾袞如果能許他十件事,歸順清朝,否則寧死不降。
這是多爾袞最關心的一件事,急忙答說:「金先生,請你細說。」
「陽是陽世,陰是陰間。」金之俊說:「陽世的一切,照大清朝的制度;陰間的種種一仍舊慣。」
「男子薙髮,婦女的裝束如舊。」
於是金之俊薙了髮,做他的「國號改而官號不改」的清朝兵部侍郎。但不薙髮的亦還多的是,下朝時滿漢分班,漢官仍舊是長袖大服,頭戴進賢冠;頭髮藏在冠中,曾薙未薙,亦不容易分辨得出來。同時民間不願薙髮的亦很多,糾紛迭起,不勝其煩。
「第二,生從死不從;第三,陽從陰不從。」
「請明示。」
連尊王攘夷的孔子,他的子孫都不能不屈從於胡地衣冠,這是山東人最痛心的一件事,怨毒結在孫之獬身上,所受的報復,極其慘毒,有個布衣,與弘治年間賢相同名的謝遷,起義兵入淄川,孫之獬全家慘死,女和*圖*書眷無分老幼皆被辱,猶有人以為不足蔽其辜。
「慢點,金先生,」這回是范文程插嘴:「生死、陰陽不就是一回事嗎?」
「居官,當然著大清朝的服色;婚姻,新郎著襴衫,新娘鳳冠霞帔,同以前一樣。」
於是多爾袞派出三名大將,一是阿濟格,帥師西討李自成;二是多鐸領兵下江南;三是復封為肅親王的豪格,入川去剿滅張獻忠。
「這是說,殿下許了我了?」
多爾袞一看此奏,大為欣賞;立刻重下薙髮之令,京城內外十天;外省自旨到之日,亦限十天。一律薙髮,「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而且叫出兩句口號:「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薙頭擔上都樹有「旗桿」,不願薙髮的即時砍下腦袋,懸在「旗桿」上示眾。
多爾袞想了一下說:「這倒也無所謂。第二呢?」
「這十從十不從,第一是男從女不從——。」
「這是生從死不從。」多爾袞指出他的疏漏,「與陽從陰不從無關。」
因此,朝堂上漢班拒而不納,說服色不同,未可混雜;歸入滿班,將他推了出來,說:「漢官到那面去。」搞的孫之獬進退失據,左右為難,竟無立足之地了。
「索性解禁吧!」多爾袞說:「號令不行,反損威信,倒不如不下命令。且等南方大定,再作道理。」
有個山東淄川人叫孫之獬,明朝天啟年間的翰林,由於依附魏忠賢而成為「閹黨」,崇禎初年革職回鄉。入清後,做了禮部侍郎,為了獻媚,不但薙髮,而且改著滿人的官服——多爾袞剛進京時因為「軍事方殷,衣冠禮樂,未遑制定,近簡各官,姑依明式」,所以地方官依舊紗帽圓領,高坐堂皇;但滿員的服飾,卻已hetubook.com.com有了定制,那是皇太后與麻喇姑就滿洲原來的式樣,參照明朝的蟒袍,拼拼湊湊弄出來的,袍外有袍,稱為「褂子」;袖子上加兩個遮蓋手背的套子,稱為「馬蹄袖」;腰橫玉帶變成項上掛一串佛珠,名曰「朝珠」;頭上是農夫戴的斗笠,加上一粒顏色不同的「頂戴」來區分官秩高下,尤其是腦後拖一條孔雀翎,不明其義何在?這樣一副不倫不類的裝束,著在滿人身上,已覺可笑;而孫之獬居然學樣,那就不但可笑,而且可鄙。
多爾袞想了一會,問道:「甚麼叫仕宦從而婚姻不從?」
惱羞成怒的孫之獬,心一狠,上了一個奏摺,說「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髮之制,猶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
「那當然。」多爾袞說:「既往尚且不咎,何況已經死了呢!請你再說,甚麼叫陽從陰不從。」
原來多爾袞自派河洛會至盛京,奉迎順治皇帝進京,於十月初一即位,祭告天地,遣官告祭太廟、社稷,並頒發順治二年的時憲曆以後,皇朝的架子是樹起來了,但西北有李自成;四川有張獻忠;江南則福王朱由崧即位於江寧,改元「弘光」,以史可法為大學士,駐揚州督師,而「江淮四鎮」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高傑,又各擁重兵,決不是憑一道檄文可使天下大定的。
「對!」
「譬如說,過年供祖先神像,都是明朝的衣冠——。」
山東出了孫之獬,但也出了孔夫子,世襲「衍聖公」,那一代的衍聖公叫孔元植,率領全族,祭廟以後,遵旨薙髮,但心裏存著敷衍過功令,仍可復原的想法,便叫一個當過知府的族人孔文謤出面具奏,奏章中強調歷朝服色不同,「獨臣家服https://www.hetubook.com.com制,三千年未之有改,今一旦變更,恐於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所未備。」接著請示「應否蓄髮,以復先世衣冠,統惟聖裁」。
另一個叫何洛會,只知道他是滿洲人,不知道他的姓氏。此人很有才幹,因而被授為正黃旗都統;先為豪格所重用,但不久便為多爾袞所籠絡;當李自成破京,多爾袞定策「南征」時,為消除後顧之憂,要有個人出頭來誣告正黃、鑲黃兩旗的大臣,與豪格謀反,以便奪他的兵權,這個人便是何洛會。
首先響應這道檄文的是順天巡撫宋權,他是河南商邱人,字元平,明朝天啟五年的進士。到任三天,李自成便破了京城,但宋權堅守他的駐地密雲。投降以後,仍居原官;多爾袞召見時,他舉薦了好些「賢才」。
「這一層,我要想一想。」
「不然。生從死不從者,譬如說,我如果投順了,自然是清朝的子民;但已去世的父祖,仍舊是明朝人。倘或有人的先世,曾與清朝為敵,不能追究其事,禍及子孫。」
金之俊想了一下說:「好!我再舉個例,譬如說,做佛事都有『疏頭』,上面要寫明超度亡魂的籍貫及生前住址,都不能改;一改,陰間就弄不清楚了。」
「國號從官號不從,不行!設官分職是國家的制度,不能不從。語言文字不從,現在亦還言之過早。」多爾袞說:「金先生,你仍舊當兵部侍郎吧!」
「我這十件事,謂之『十從、十不從』,不從是個誘餌;吞了這個餌,自然就從了。」
於是金之俊一口氣說了第五到第十,是老從少不從;儒從而釋道不從;倡從而優伶不從;仕宦從而婚姻不從;國號從而官號不從;役稅從而語言文字不從。從是從清朝的規定,不從是保持明朝的規制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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