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父攝政王

「你講得很有道理。可是,」聖母皇太后問:「他總不會死心吧?」
「怎麼?」蘇拜愕然,「你是嫌少不是?」
多爾袞想了一下答說:「總是捨不得一大家子人吧!」
聖母皇太后沉思了好一會說:「你留意打聽了來告訴我。」
「喔,這是好事。」母后皇太后問:「你們的章程是怎麼擬的。」
剛林早估計到有人或會有此一駁,是有備而來的,當下不慌不忙地答說:「太公望為『尚父』;范增為『亞父』。凡尊老,『南楚謂之父』,見於『方言』。古時三公又有『父師』之稱,見於『尚書』及『禮記』。請問陳尚書,此又何說?」
回想到這段話,他的心果然靜了下來。但從北面台階步上晾鷹台,放眼一望,不由得目眩神迷,心跳一陣陣地加快,王公大臣錦繡補掛上的金銀線,孔雀翎上的藍色羽毛,戰馬鞍鐙上擦得極亮的「銅活」,加上士兵的雪樣刀光,在十餘面大纛襯映的朝陽影裏,閃耀出變幻流轉,不可方物的奇異光采,好看極了。
接酒在手,代善隨即跪了下去。這個舉動太驚人了!多爾袞趕緊陪著下跪,於是從瓦克達起,包括王府護衛在內,滿堂皆跪。
「四嫂呢?」
「北鎮撫司怎麼樣?」
「有辦法。萬歲爺心裏只想:這裏就數我最大,你們都得聽我的。」
「不,你別走。你到我那裏去,我有話要跟你說。」
「還要!」聖母皇太后立即接口,「等你說一句:你一定說話算話。你應該想得到他的心事吧?」
多爾袞默然不答;代善鬚眉皆張,逼視著他,但多爾袞就是不開口。
何洛會沉思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可以請教;當時陳明多爾袞,次日回覆,然後去拜訪刑部侍郎黨崇雅。
這兩個人奉派率領勁卒任看守之任時,曾奉有多爾袞的密諭,務必跟豪格接近,將他心裏的想法挖出來。豪格當然也有戒心,儘力克制自己的脾氣,不說一句怨懟的話。
「你別急!我來跟姑姑說。只要你不攆我們母子出宮,凡事都好商量。」
為了減少阻力,多爾袞雙管齊下,一方面籠絡;一方面疏離,被籠絡的是代善的孫子勒克德渾;太祖第七子饒餘郡王阿巴泰的第三子博洛,都由貝勒晉封為郡王,勒克德渾的封號是多羅順承郡王,博洛的封號是多羅端重郡王。再有一個是褚英的第三子,曾從豪格西征的貝子尼堪,晉封為多羅敬謹郡王。
於是就派勒克德渾去見攝政王,問他那一天有空,代善約他小酌;「他如果問你,是不是有甚麼事談?你說沒有。」代善交代:「你只跟他說:老年兄弟,敘一回少一回,請他務必約日子。」
「喔,沒有甚麼不同。」
一聽這話,聖母皇太后心驚不已;楞著好半晌說不出話。
這天聖母皇太后帶著麻喇姑與福子,到達小教堂以前,小皇帝已由巴哈扈從,先一步到了南堂,由已經精通華語的湯若望接待。
「我亦不知道。大概為了養育富綬他們的事。」
「你們跟攝政王去說,放我出去,萬事皆休;如果不放我出去,下次我的兒子來了,」豪格指著磚頭說:
「不知道。」
豪格的掙扎越來越薄弱,蒙到第九張紙,終於不動了。但是大家都還不敢大意,依舊撳住了他的四肢;哈回子探手按一按豪格的左胸,確定已經斷氣,方取出掖在腰帶上的一把黑油紙大摺扇,打開了使勁搧乾桑皮紙,雙手輕輕揭起,只見豪格一張紅通通的臉,安詳地睡著,看不出已氣絕多時了。
「當然。我看攝政王的意思,是在等禮親王。」
「你起來!」多爾袞說:「你是替你阿瑪敬我的酒,怎麼可以下跪?」
凱旋奏捷之禮,至此告成。皇帝第一次主持這樣的大典,按部就班,始終未出差錯,自己覺得很滿意;回宮將細節講給聖母皇太后聽,自然很受了一番誇獎。
「你去看了他沒有?」
「誰知道家務鬧到後來,會成了甚麼樣子。」麻喇姑說:「格格不必耽心,可也不能大意。反正,只要看火燒了起來,躲得遠遠兒,自然就不會遭殃。」
「喔,喔,我失言了,我忘了有四嫂。」多爾袞問道:「你管湯先生叫甚麼?」
聖母皇太后大驚失色,「怎麼?」她急急問說:「出了甚麼事?」
因為如此,多爾袞便挑一些並非急要而兩宮太后又能出主意的事,來履行他的承諾;恰好有人獻議滿漢通婚,這是化除畛域最有效的途徑,同時也正是兩宮太后最應該管的事,所以多爾袞特為進宮請示,見到的卻是聖母皇太后。
這話說得很透澈,巴哈細想了一下說道:「兩白旗不必說,博爾輝跟羅什,天天勸攝政王動手。」
工部尚書金之俊很見機,悄悄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必再爭。陳名夏亦知爭亦無益,不再開口。「皇父攝政王」的尊稱,就此成立。
一頓怒斥,在多爾袞只有脹紅了臉苦笑著。代善卻饒不過他,仍舊要逼他作承諾。
「你悄悄兒面奏皇帝好了。」
「那不是應該的嗎?」
「大家都沒有話,就照此覆奏好了。」主持會議的鞏阿岱,以為有了結論,打算散會了。
十一歲的小皇帝稟賦特厚,長得跟十四五歲將成人的少年一般。前一天上午駕至南苑,在圍墻外面馳馬逐獵,玩到天黑才回行宮;攝政王多爾袞已經候駕多時。
「出甚麼主意?」
「是。」巴哈答應著,站起身來,倒退著走了兩步,方始轉身而出,坐在小教堂的拱門下,一面喝茶吃點心,一面想心事。
「他這樣子胡鬧,可怨不得我了。」多爾袞向阿濟格尼堪及蘇拜說:「你們先回去,我會讓何洛會跟你們連絡。」
「咱們弟兄之中,我自己覺得我的福氣最好。小弟,你知道是甚麼緣故?」
「大學士中還有誰?」聖母皇太后問:「范先生呢?」
「表面上倒是挺老實的。」聖母皇太后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停了一下又問:「還有些誰?」
「我怎麼能告訴你?」代善催問:「你只說有這話沒有?」
「我也知道你們辛苦,等我回去以後,請你們好好兒喝一頓。今兒可要擾你的了。」
「這能有甚麼保證?能保證的只有我的心,無奈二哥又不肯信我。」
「皇帝明天跟肅親王行抱見禮的時候,打算跟他說點兒甚麼?」
巴哈沉吟了好一會,上前數步,造膝密陳,「明天是聖母皇太后去『望彌撒』的日子,奴才護駕,到了『南堂』,奴才去見太后。」他接著又說:「聖母皇太后帶的人越少越好。」
各衙門的雜役,名為「蘇拉」,是滿洲話;鑾儀衛掌管車駕儀仗,它那裏的蘇拉,何以能解答何洛會所想知道的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是的。」多爾袞硬著頭皮回答。
在蘇拜與阿濟格尼堪,殷勤相勸之下,未到午夜,豪格已爛醉如泥,鼾聲如雷;但仍須等到後半夜方能動手,因為何洛會還未來。
「我怕我做錯了他們在心裏笑話我。」
於是兩案併議,皆論死罪;多爾袞先傳處分濟爾哈朗之旨:「鄭親王革去親王爵,降為多羅郡王,罰銀五千兩。」再傳處分豪格之旨:「如此處分,誠為不忍,不准行!」這也是預先授過意的,所以由多鐸領銜,率諸王及御前大臣二次上奏,說「太祖長子,亦曾似此悖亂,置於國法。」多爾袞仍以為不可,交王大臣再議;豪格的死罪是免了,但卻不能恢復自由,在西城找了一處屬於宗人府的閒空官房,將他軟禁起來,而且准許他的家人去探望。
「現在好了,你儘管放大膽說,我只擱在心裏。」
「我太祖駕崩以來,遇到大局有變化的時候,都是禮親王出來主持;太宗駕崩,攝政王跟肅親王爭位,為了調停兩王,免得自相殘殺,禮親王把自己的一個兒子,一個孫子殺掉——。」
「早就是了。」
於是阿濟格尼堪改蹲為跪,將豪格的手臂用右腿壓住!騰出雙手,制服豪格的腦袋,讓哈回子得以繼續蒙紙噀酒。
「好!我今天就去告訴他。可是,我的那句話呢?」
這天得報,何洛會登門拜訪,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當然知道何洛會是攝政王多爾袞面前的大紅人,早就有心結交,但何洛會不通漢語,鄙視漢人,何從攀談;想不到此人竟會降尊紆貴,親自造訪,自然喜出望外。
「是滿漢通婚的事。既然四嫂人不舒服,我明天再來。」
多鐸放心了,即時傳諭,召集王公大臣,宣布其事;同時通知豪格的親屬,料理後事——豪格七子,最成材的是第四子富綬;第五子猛峨;多鐸特別召見這兩兄弟,要他們仔細看一看,表示對於他們的父親之死,如果發現了甚麼疑問,儘管提出來,他會替他們做主。
「現在外面謠言很多,說攝政王想當皇上。」代善看了看多爾袞又說:「我剛才問了攝政王,沒有這回事;攝政王想當皇上,入關那時候就當了。現在君臣的名分已定,攝政王深明大義,親口向我保証,決不會當皇上,現在不會,將來亦不會。不過也許會有人要害攝政王落個不義的名聲,你們有機會應該替攝政王闢謠。」說到這裏,他喊一聲:「老四!」
多爾袞吃驚地看著她,「你好兇!」他忽然笑了,「阿莊,」他幽幽地說:「二十年前,你有時候就是這麼兇巴巴跟我說話的。」
這天二月十二花朝,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自黎明時分,親貴王公、文武百官便紛紛出永定門,直奔南苑。此地在元朝名為「飛放泊」,明朝永樂年間增廣其地,周圍一百二十里,其中五處低窪之地,稱為「海子」,可以蓄水種植。中間建起一大圈圍墻,計一萬九千二百八十丈,墻上開門,共計九座。正中有一座六丈高、十九丈見方的石砌高台,名為「晾鷹台」,專供閱兵之用。其hetubook•com•com中並有兩座行宮,一座叫團河行宮,靠近西南的黃村門;另一座是新建的,就叫新行宮,在正北的大行門內。皇帝是在前一天就駐蹕在這裏了。
「二哥最忠厚。」多爾袞答說:「天佑善人,必然之理。」
他揚一揚手中由豪格臉上剝下來的紙殼,凹凸分明,眉眼畢具,宛然一個面具——伶人「跳加官」所戴的面具,亦名「加官」。用這種法子使人窒息以死,便叫「開加官」。
鬆開了手,皇帝又與尼堪及滿達海也一一行了抱見禮,稱呼兩皆不同,皇帝管他們叫「三哥」、「七哥」;而尼堪及滿達海都自稱「奴才」。
主持修曆的是隨利瑪竇一起航海東來的德國教士湯若望;清兵入關,湯若望照常工作,而且獲得了一個意外的機緣,成了聖母皇太后的「教父」。亂世人心苦悶,往往借助於宗教,以求得心靈上寄託與安寧,所以當時京中婦女,自達官縉紳至編氓小民的眷屬,皈依天主教的亦很多,但男女大防仍在,不能到「南堂」來望彌撒;幸而有聖母皇太后的支持,闢聖母堂專供婦女禮拜,稱為「小教堂」。
「他為甚麼傷心呢?」
豪格聽得讀表已完,起身上前數步,先與兩貝子行一跪三叩的覲見禮;接著,皇帝張開雙手與豪格行抱見禮,他的身材雖高,但到底只有十一歲,而豪格的壯碩,為親貴之冠,因此必須略略蹲身,才能與皇帝相擁。
「怎麼樣?」他問。
「你們倆到那兒去了?」豪格很不高興地說:「你們也該體諒體諒我的心境。」
「是。」
「章程很妥當。不過,」母后皇太后特別交代:「滿洲人娶漢人的女兒,一定要查明白,是不是娶來當正室?如果名為娶妻,其實納妾,不成了欺侮漢人了。」
「喔,」多爾袞很注意地問:「是甚麼話?」
聖母皇太后琢磨了好一會說:「很好!你的話我明白,確是個好主意。」
「這一層我可不能答應你。不過,我自有分寸;即便要告訴她,也不會提到你的名字。」聖母皇太后又說:「他們的事,知道的人想來不止你一個;疑心不到你頭上。」
另外一個叫蘇拜,姓瓜爾佳氏,亦是太祖的愛將。蘇拜十五歲時便因隨征蒙古立功,現任正白旗護軍統領;豪格討伐張獻忠時,各旗皆派軍助征,正白旗派的就是蘇拜;在軍中同仇敵愾,勇於援救友軍,豪格對他頗有好感。
任命之前,照例奏聞;母后皇太后雖無異議,但說了句:「六部尚書,山東人占了一半;除了江南、陝西以外,其他各省的人,只怕不能心服。」
這樣折騰了一夜,到天色已明,豪格將他們兩人喚了進去,只見桌上擺著從墻上挖下來的幾塊磚頭,不知道他要幹甚麼?
「你我都蒙天佑。」代善說道:「我是參透了知足常樂的道理。當初如果我自私爭權,今天一定是個四分五裂的局面,老天爺想保佑也沒有法子;所以說『自作孽,不可活。』」
「甚麼時候?」
「你是說,你不想當皇上了。」
步驟是預先說定了的,張奉先只須作一個「開始」的手勢,阿濟格尼堪與蘇拜便都上了炕;接著是何洛會,站在炕沿地上,豪格身子左右及腳後,三面都有人了。
多爾袞想了一下說:「當過皇帝,禪讓給太子,那時的身分叫做太上皇;父沒有當過皇帝,不能叫太上皇。我想照教父的例子,讓皇帝叫我『皇父。』你看怎麼樣?」
「也好!」
「你問這個幹甚麼?」
母后皇太后久久無語,最後嘆口氣說:「他要,能不給他嗎?」
「慢一點。難得有像你這麼一個能訴訴我的苦,談談我的心事的人;你別忙走!等我想一想。」說著,聖母皇太后拿起教堂替她預備的一碟點心說道:「你先休息一會,只怕也餓了,充點飢吧!」
「你們今天就跟攝政王去說,我等他三天。」
「譬如——」多爾袞想了想說:「替他的部下請獎;士兵要加發恩餉等等。」
「雖是譬喻,總是有例可援。」
於是,蘇拜命人將預備下的酒食,端了出來;酒是旗下親貴,無不讚賞,稱之為「南酒」的紹興花雕;食料很豐富,但經過細心安排,都是些美味而不耐飢的下酒之物,因為這頓酒要從黃昏喝到午夜,如果讓豪格吃得太飽,酒就不想喝了。
這就是大義滅親嗎?早年的代善,一直不相信這句話;總覺得不一定要滅親才能全大義,但殘酷的事實是,不僅太宗為了鞏固基業,要殺堂兄二貝勒阿敏;胞姊莽古濟格格及胞侄額必倫、屯布祿、愛巴禮;連他自己為了平息豪格與多爾袞的衝突,亦必須殺掉一子一孫來取得仲裁的地位,現在多爾袞殺了豪格,進一步想篡位的異謀,是不是就憑當筵一拜,便能消弭?即便恪守「力保幼主」的自誓,其他親貴如英親王阿濟格;鄭親王濟爾哈朗,或者為了覬覦大位,或者為了報復私怨,會不會稱兵作亂,又起骨肉相殘之禍,實在不能無憂。
「瑪噶喇廟」指多爾袞的府第;阿濟格尼堪說,他一直等到午後,方蒙攝政王接見,結果相當圓滿。
一直占上風的代善,此刻卻被駁倒了。果真要他一個人對天盟誓,自然是認定了他會篡位,要他輸誠;而他如果那樣做,無異自承有謀逆之心。這就不但強人所難,而且會引起舉國震駭,流言四起。看來此舉決非所宜。
「沒有話。」多爾袞搖搖頭,低聲說道:「光掉眼淚。」
多爾袞心中一動,微微笑道:「太上皇跟太后怎麼說?不是夫婦嗎?」
「當皇上最容易不過,一個字:靜。」
「回聖母皇太后的話,奴才有個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總有兩三年了。」
「最後兩句可以不要。」
「皇帝是你的兒子。現在是,將來也是。」
「拖日子而已。」
「你猜呢?」
「其實,現在甚麼事都是你一個人做主;雖沒有當皇帝,跟當太上皇一樣。」
終於找到一個機會。多爾袞接納了范文程與洪承疇的建議,滿漢之間的畛域,應該設法消除,首要之事在滿漢平等,因此,「八卿」之中,除了專理藩部事務的理藩院以外,其他七部院的堂官,增設漢缺,吏部尚書是漢官中的能員陳名夏,此人是江蘇溧陽人,前明崇禎十六年的探花;戶部尚書謝啟光,山東章邱人;禮部尚書李若琳,山東新城人;兵部尚書劉餘佑,順天宛平人,原籍山東濱州;刑部尚書黨崇雅,陝西寶雞人;工部尚書便是金之俊;左都御史徐起元,江南合肥人,都是前明萬曆、天啟年間的兩榜出身。
這是God─father的譯音,多爾袞是知道的,故意問道:「這個『法』字是甚麼意思?」
「駱大人,」張奉先說:「這麼談起來太費事,而且也怕說不清楚;有沒有甚麼簡便的法子,讓他一聽就懂。」
甚麼後事呢?多爾袞自己琢磨著,假設了好幾件;同時也想好了不同的辦法。
「這就是說,你不想當皇帝了?」
「怎麼樣?你說一句。」
「阿濟格。」多爾袞毫不遲疑地回答。
「在這兒說,不是一樣嗎?」
當下親自出迎,鞠躬如也將貴客迎到廳上,奉之上座;何洛會是帶著翻譯來的——六部都設有專司此職的人員,職銜叫做「啟心郎」,有滿有漢,人數不一,何洛會是借了兵部的一名啟心郎,前明曾做過工部主事的張奉先陪著來的;此人原就認識駱養性,所以翻譯時知情達意,毫無隔閡。
「皇帝又長高了。」豪格說道:「臣這回沒有帶甚麼東西來進獻給皇帝。」
「對我呢?你跟豪格不和,我表面上一碗水往平處端,其實是向著你。我如果不殺碩託跟阿達禮,豪格一定會跟你幹起來,那時候兩黃旗的大臣,心沒有散;再加上正藍旗,你倒估量估量看,你的正白旗雖強,阿濟格的鑲紅旗、多鐸的鑲白旗,能跟你的正白旗一樣管用嗎?再說,還有鑲藍旗,會站在那一面,你自己心裏總知道吧?豪格縱不如你,圖賴是多厲害的人,你總也有數吧!」代善一口氣說到這裏,已有些喘不成聲,但仍舊掙扎著說了一句:「我怎樣幫你,你又拿甚麼補報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心。」聖母皇太后的眼睛也潤濕了,「但望能夠把難關撐過去,皇帝早早成人,絕不會虧待你們。」
「還不是肅王!」聖母皇太后嘆口氣,吐露著心事說:「這把火,不知道甚麼時候會燒起來;也不知道哪些人會遭殃?」
「兩三天一晃眼就過去了。」蘇拜緊接著說:「今兒是我生日,我想請王爺喝酒;不知道王爺肯賞我這個面子不?」
這件事傳入深宮,聖母皇太后大為詫異,他雖知鞏阿岱兄弟與豪格不睦,但何致於如此心狠手辣?因而決定召見巴哈,要好好問一問。
被疏離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特授定遠大將軍,統兵征討在湖廣作亂的張獻忠所部餘孽,一個叫「一隻虎」,本名李錦;一個叫「混十萬」,本名馬進忠。這是多爾袞調虎離山,免得他在京阻撓他的好事。
這是指太宗賓天,禮親王代善第二子貝勒碩託,以及順承郡王薩哈璘長子,已襲爵的阿達禮,謀立睿親王,有違太宗龍馭上賓時,諸王翊戴嗣皇帝的盟誓,「擾政亂國,以叛逆論」,而誅死那件大案。
張奉先照譯以後,哈回子點點頭,將進門時放下的一個小包裹拿了起來;阿濟格尼堪便在前引路,一直來到豪格的宿處,只見一燈如豆,映出豪格壯碩的身影,仰天八叉地睡在大土炕上,鼾聲時高時低。張奉先初幹殺人的勾當,一顆心也隨著鼾聲,時起時落,身子已微微在發抖了。
發言的是鰲拜的堂弟巴哈,一等侍衛兼議政大臣巴哈;由於他的話義正辭嚴,因而紛紛附議,鞏阿岱的主張被徹底打消了。
「二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爺,你能不能再讓十四爺重新對天盟誓?」
「那是誰呢?」聖母皇太后思索著,「肅親王一死,還有誰反對他?英親王嗎?不會反對的;豫親王更不用說。莫非鄭親王?可是勢力不夠;他很深沉,很見機,不肯拿雞子兒往石頭上去碰。除此以外,還有誰呢?」
於是代善想起勒克德渾的話,便即問道:「你倒說,你能拿出甚麼讓人信得過的保證。」
「你——」聖母皇太后猜疑滿腹,「你把話說清楚一點兒。」
「昨天還去了。」
這便表示他深知何洛會真正的來意;張奉先細想了一會,恍然大悟,「沒有錯。」他對何洛會說:「如今的鑾儀衛,就是前明的北鎮撫司。」
「只要靜就不會錯。萬歲爺穩穩地坐著,該幹甚麼了,自有人會來告訴萬歲爺。若是自己想幹點兒甚麼,譬如想喝水,或者想方便,只動一動嘴唇,也自有人上來伺候。總而言之,一個字:靜!若是再要加一個字,那就是慢;儘管慢,大夥兒都有耐心等。」
六十六歲的風燭殘年,經不起刺|激憂煩,終於成疾,病勢日重一日,自兩宮太后以下,都來探視,百般安慰;但誰都不知道他的心事,也就誰都搔不著他的癢處。
於是二次會見巴哈,「照你看攝政王想不想當皇上。」她問。
其餘的人亦都有些緊張,唯一的例外是哈回子,他走近桌邊,將油燈剔亮,解開布包,裏面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裁成一尺許見方的一疊桑皮紙;一樣是一個皮酒壺。看他慢條斯理地在桌上擺好了,招一招手將張奉先喚過來,低聲說了兩個字:「上去!」
「我明白。」
「演練純熟了。」皇帝問道:「十四叔,要不要我演一遍給你看?」
聽這一說,兩宮太后都放心了。代善原本有心,要將這樁隱患消除,如今受了兩宮託付,更覺得事不宜遲,所以回府以後,召集子孫密議,向大家徵詢意見。是像「今上」初接位時那樣,邀約諸王一起盟誓呢;還是僅僅要求攝政王多爾袞一個人表明心跡。
於是他接口說道:「太祖、太宗在上,臣多爾袞誓保幼主,不負初心;倘或違誓,甘受天誅。」說完舉杯,與代善對飲而盡。
「伊里!」等巴哈行完了禮,聖母皇太后吩咐,這是滿洲話起來的意思,但以後交談,卻用華語:「我聽說鞏阿岱要殺肅王的兒子。為甚麼?」
「二哥,」多爾袞疚歉不安地,「你何苦生這麼大的氣?你要我怎麼辦?你吩咐就是。」
何洛會明白,當然不能出爾反爾,予以賜死的處分;不過暗算亦須遮人耳目,勒死了假裝豪格自縊,是一個辦法,但阿濟格尼堪與蘇拜便有看守不嚴的罪過,他們未見得甘心領罪,只要發怨言,便洩底蘊。看來讓豪格怎麼死,是個大大的難題。
「是。」瓦克達離座,一手執杯,一手從執壺的護衛手中接過酒壺,替多爾袞斟滿;然後跪下來說道:「十四叔,你請乾一杯。」
駱養性講得口沫橫飛,何洛會卻聽得毛骨悚然;「這太可怕了?」他問:「有沒有甚麼犯人不太受苦,死了以後,又不容易看出是橫死的處決之法?」
「我要你記住,我為甚麼殺碩託跟阿達禮?」
他的薦主便是駱養性。此人是前明最後一任錦衣衛都指揮使,無惡不作。李自成破京,首先投降;及至多爾袞領兵入京,他又是首先投降,而且陳設儀仗,引導多爾袞入武英殿,因而得任天津總督,以奏請徵納錢糧,照舊例每兩銀子加火耗三分,這是恢復明末的苛政,奉旨申飭;未幾解任,如今是以「太子太傅左都督」的銜頭,在家安享巧取豪奪而來的豐盈宦囊。
「不像中風。」阿濟格尼堪答說:「中風的人,口眼歪斜,肅親王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何公,這要問我的薦主;他是大行家。」
當然,雖有禮王府筵前盟誓那一番滿朝皆知的舉動,但他的意向仍為關心國事的人所時時留意,尤其是承乾宮聖母皇太后不時召見巴哈,探問其事。巴哈提出建議:何不親自詢問多爾袞?
「禮親王。」
接著議儀仗、侍從、府第;既然是「皇父」自然與皇帝無異。惟獨王妃及世子的稱號未擬;這是多爾袞臨時所授意,因為王妃有好幾個,都稱福晉,誰算嫡福晉,多爾袞尚未決定;同時因為他沒有兒子,以多鐸之子,胞侄多爾博為後,亦不想予以「世子」的稱號,所以剛林略而未議。
湯若望久居中國,一聽就明白了,故意當著許多人說道:「巴大臣,我有件事想求你,請你跟我來。」
這話轉達慈寧宮,聖母皇太后找了麻喇姑來談論,完全明瞭巴哈的用意,一切都是為了求關防嚴密,在宮中召見,難免秘密外洩;而說:「帶的人越少越好」,便表示慈寧宮的太監宮女之中,亦有奸細在。因此,聖母皇太后決定,帶麻喇姑及福子同行。同時告訴小皇帝,一樣地,帶的人越少越好。
「聽說是告鄭王處置家務不公,寵他自己的兒子跟護衛,虧待了侄子。」
聖母皇太后在裏面也在想心事,看樣子多爾袞是一定要篡位了;而且這一天隨時可以來臨,到時候會發生怎麼樣的變化?
會議由剛林主持,他開門見山地說:「原來的尊號是叔父攝政王,詔書說『宜加殊禮』,亦就是比『叔父』的稱呼還要尊,還要親,那就只用『皇父』的尊稱,才能符合皇上的本意。」
「是那些人?」
「有我在,他不敢。」
「那就不知道了。」
甚至於皇帝左右,宿衛的內大臣,亦早已與多爾袞有了勾結,希望他早正大位;其中為頭的是三兄弟:拜音圖、鞏阿岱、錫翰,他們是太祖的幼弟巴雅喇的兒子;由於是太宗所提拔,所以兩宮太后及小皇帝都相信他們忠心耿耿;懷疑之起,是在豪格死後不久,兩黃旗大臣奉旨商議,如何撫養他的遺子。
「他,皇太后莫非還不知道他的為人?最喜歡搬弄是非。」
作為豪格死對頭的何洛會,自召回京師以後,復又奉命駐防宣化府,而且復授為他早在八年前就當過的正黃旗滿洲都統。由於豫親王多鐸輔政,無暇兼顧他所主那一旗的旗務,多爾袞便又將他調為鑲白旗滿洲都統,為多鐸分勞;回京以後,仍然經常在攝政王府「行走」,凡是有關對付豪格的計謀,多爾袞多半會找他來密議。
多爾袞愣了一下,方始開口:「二哥是要我聽二哥的話。」這表示剛才代善所說的話,只是提出要求,他並未承諾。
駱養性想了一下說:「有!」接著便命聽差去取一部書。
「禮親王六十多了,又常鬧病;攝政王是在等他嚥氣。」
「哈回子,」蘇拜會說漢語,直接問他:「這『開加官』,死了驗不出來吧?」
「是,是,太后顧慮得周到。」多爾袞心誠悅服地說:「那一來大失滿漢通婚的本意,斷乎不可。」
此人是前明天啟五年的進士,陝西寶雞人,崇禎年間官至戶部侍郎。李自成破京從賊;入清後又以天津總督駱養性的保薦,得任刑部侍郎。何洛會是想到刑部的劊子手很多,想問一問黨崇雅,此輩是不是有甚麼殺人可以不留痕跡的手法?
「一定有把握。」
「不!」多爾袞冷冷地打斷,「那裏只論君臣。」
「還有,肅親王也許會提出甚麼要求;皇帝可別隨便答應他。」
不能放心的,正就在此。有他在固可以壓制多爾袞;但風燭殘年,為日無多,他一不在了,怎麼辦?不過這話自不便明說,所以聖母皇太后直接提出了一個要求。
「天地良心。多少人勸我,我都不理他們——。」多爾袞沒有再說下去。
京師第一座天主教堂,在正陽門內棋盤街之西的順城街,稱為「南堂」,是明朝萬曆二十八年,義大利教士利瑪竇所建,堂狹而深;左右兩座翼樓,一座是聖母堂,一座是琴樓,每天正午,樓門自開,琴聲悠揚報時,除了李自成盤踞京城的那兩個多月以來,琴聲從未中斷過。
大家都贊成後者,最大的理由是再一次邀約諸王立盟,倒彷彿親貴之中有多少人想謀反似地,會動搖人心。而且由於阿達禮被誅而承襲了順承郡王的勒克德渾,還勸他祖父說:「太爺最好把攝政王請來了,私下跟他說,如果他能提得出甚麼讓人信得過的保證,連對天盟誓,竟亦不妨免了。」
及至輪到張奉先上前幫忙時,嚇得一哆嗦,原來豪格睡覺,雙眼似睜非睜,張奉先只當他已經醒了,一驚之下,幾乎出聲,急忙掩口屏息,看豪格依舊鼾聲,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談當然要私下談,這何消說得?不過代善卻想不出多爾袞能提出甚麼讓人信得過的保證?姑且照他的話試一試看。
「我知道。四川讓張獻忠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你們這回的仗打得很苦。」
「他管你叫甚麼?」聖母皇太后問:「皇帝?不是皇上?」
豪格這一夜失眠,通宵拍桌打凳地長吁短嘆;阿濟格尼堪跟蘇拜,不敢怠慢,輪流窺伺,怕他有甚麼激烈的動作。
比較能猜到他心事的,只有一個多爾袞,但他正陷入難解的矛盾之中,代善的不久於人世,意味著他的命運轉變的日子,正日益迫近;但他難忘代善那晚上又哭又笑的情景,也不敢輕忽他自己所作的誓言,因此,儘管他的親信,日夜勸說,及早準備接位,可是他一直未作表示;內心日夜掙扎,憂思不眠,加以酒色過度,以至於得了怔忡之症。
聖母皇太后經歷過大風大浪,又有麻喇姑輔佐,是可共機密的人;不過巴哈仍舊加了一個條件:「請聖母皇太后先許奴才,連母后皇太后面前都不說。」
「好!」多爾袞停了一下說:「皇帝明天要替我爭口氣,當初是我力爭了,才能扶你上寶座;你總要看起來像皇帝的樣子,場面越大越要穩重。」
但幽繫的日子,度日如年;尤其是他的兒子來看hetubook.com.com他時,眼淚汪汪,使得豪格心如刀絞——他有七個兒子,但最鍾愛的是老四富綬,英俊聰明,而且極其孝順。有一天帶了他的三個弟弟來探望,逗留到晚,不忍回家;這是有干禁例的,阿濟格尼堪跟蘇拜,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兄弟四人,連哄帶騙地送了回去。
「人不大舒服,剛睡下。」聖母皇太后問道:「有事嗎?」
入宮以家人之禮相見,兩宮太后都稱他「二大爺」;禮親王則用規定的稱呼,「兩位太后不說,臣也要來辦這件事。」他說:「兩位太后請放心,有臣在,決不能讓他胡鬧。」
這年祀天大典,特別鄭重,早在冬至十日以前,便已開始齋戒,乾清宮前置一張黃案,上供一面齋戒牌、一座銅人,進出的內廷官員及太監,莫不三緘其口,不是必要不講話;非講不可時,亦是輕聲細語,不敢有一句嬉戲非禮的話。
於是螺角齊鳴聲中,但見西面黃塵大起,塵影中有數騎奔馳而來,向北一折,進了圍牆,馬放慢了,款段而行,直到台前里把路,肅親王一行下馬;皇帝照預定的程序,自寶座起身,站著迎接。
「說,說。儘管說。」
誰知道就在十一月初八冬至之前的一個月,代善的大限到了。恤典頗為優隆,賜祭賜葬,立碑紀功,親王修造墳塋,照例賜銀五千兩,特詔「和碩禮親王與眾不同,恩賜銀一萬兩。」禮親王的爵位,由何人承襲,卻未決定;這亦是多爾袞的一種駕馭的手法,將此爵位作為獎品,看代善現存的五子,誰對他最忠誠,就讓誰來襲爵。
「是,是!王爺別生氣。」阿濟格尼堪說:「知道王爺心裏焦急,所以我們倆一早趕到瑪噶喇廟——。」
小皇帝管湯若望叫「瑪法」;等聖母皇太后一到,他依照麻喇姑預先的教導,悄悄說道:「瑪法,請你帶巴哈到小教堂去;別讓旁人知道。」
「告的是甚麼呢?」
接著蒙上第二張紙復又噀酒讓它濕透,蒙了噀,噀了蒙,蒙到第五張紙,豪格有了激烈的反應。原來紙少還能透氣,沉醉的豪格,不過覺得不舒服;轉一轉臉,稍作掙扎;此時大概發覺口眼鼻孔,皆被封閉,看不見,喊不出,而又窒息將死,所以手足腦袋,一齊猛掙,那三人自然拚命撳住,不讓他動,但仰起的腦袋,卻無人管,哈回子只好親自下手壓制,同時向阿濟格尼堪呶了呶嘴。
「是你那天跟太祖、太宗的誓。」
當然不會有甚麼疑問,即便有疑問;兩黃旗的人也會勸他們,別做那種為父鳴冤的傻事,因為攝政王多爾袞「唯我獨尊」的局面已經來臨了。
「是。」瓦克達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滿酒,捧了過去。
兩人面面相覷,無以為答;豪格便又開口,提出一個限期。
「豪格自速其死,留不得他了;不然會惹出極大的麻煩。你看,應該讓他怎麼死?」
蘇拜舒了口氣,首先跳下炕來,撲翻身軀,跪在炕前祝告:「王爺,你好好兒去吧!七位小爺,都交給我們了。」
代善沉吟了一會說:「好!我找他來問他。」
「皇帝知道就好。」
儘管豪格之死,疑雲重重,謠諑繁興,尤其是金聲桓在江西謀反,多爾袞照預定的計劃,派譚泰為「征南大將軍」,領兵平亂;而又加派何洛會做譚泰的副手,便有人說,何洛會是殺豪格的主謀,他怕兩黃旗大臣及其他豪格的親信報復,自己向多爾袞討了這個差使,藉以躲避。一時言之鑿鑿,流言極盛;但沒有多少時候,就很少有人再談豪格之死了,它已為另一個更為人關切、也更為人擔憂的話題所代替:「攝政王甚麼時候當上皇上?」
「就是找不出原因來。」
第二天一早,阿濟格尼堪與蘇拜去見輔政叔王多鐸,說是肅親王豪格昨夜大醉,不道天亮發覺他的身子已經僵硬了不知何時、因何原因暴斃,特來稟報請示。
「如今是你賞我酒喝,我敢不喝嗎?」
何洛會淡淡地客套了一番,透過張奉先,道明來意,說是想來請教明朝錦衣衛處決犯人的方法。
「喳。」瓦克達應聲起立。
「還有,奴才聽說,替攝政王出主意的是剛林。」
三月初四,由輔政叔王豫親王多鐸為首,率同議政王大臣,三院大學士,吏部與刑部承政等人,傳集了鄭親王濟爾哈朗及原告會審。原告一共六個人,都是他的胞侄,除了屯齊及屯齊喀兄弟以外,還有濟爾哈朗三哥札薩克圖之子杜克納;幼弟費揚武的三個兒子,尚善、傅喇塔、努賽。
「我用這個打死他們。你們不要說我心狠,我捨不得我的兒子,讓他們跟我一起到陰間。」
「啊!」聖母皇太后又驚又喜,「他會反對攝政王當皇上嗎?」
「既然是對天盟誓,總得有個因由,我總不能無緣無故,平空表白,那算甚麼?」
到多爾袞舉杯待飲時,代善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臂說:「慢一點。你先說一說,我為甚麼敬你這杯酒?」
「那倒不用,只要你有把握就好。」
「是。」瓦克達站起身來,雙手捧杯,一飲而盡,照一照杯。
「我看,」麻喇姑冷冷地說了一句:「這把火已經在冒煙了。」
第二天晚上禮親王府設下盛饌;代善的子孫很多,輪番向多爾袞獻酒。多爾袞怕酒後失言,不敢多飲;等喝到半酣,代善作個手勢,他的子孫與所有護衛、家人,都悄悄地退了出去,明晃晃的巨燭,照出偌大的一座廳堂,空空落落地,讓人感到一種曲終人散的淒涼。
「也許,」蘇拜接口說道:「也許是醉死的。」
「那還用說。」
想來應該是恢復原狀,皇后仍舊是皇后,妃嬪仍舊是妃嬪,這樣一轉念,又一次加強了她要維持愛子皇位的決心——皇太后忽然一變而為「永福宮莊妃」,這件事太窩囊了。
多爾袞聽來不大入耳,便即說道:「二哥,有甚麼話,請實說吧!」
巴哈當然會意,跟著湯若望由側門進入小教堂,一直進入專為聖母皇太后休息而預備的小屋,湯若望掩上了門,派一名不通華語的教士,守住要道,不准任何人接近。
接著,阿濟格尼堪,何洛會與張奉先也都跪下祝禱,有的請罪求恕;有的陳明不得已之故。只有哈回子既不跪拜,亦未祝告,只拉一拉張奉先的衣服,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張老爺,你看像不像『加官』?」
「我死了呢?」
「既然他可以當你的父親;我不也可以當皇帝的父親嗎?」
「要等到那一天?」
「既然起過誓了,我還要說甚麼?」
「斬草要除根。」鞏阿岱說:「不都殺掉,養在那裡有甚麼用處?」
「好,好!」代善拊著多爾袞的背說:「你是太祖的好兒子;太宗的好兄弟;皇帝的好叔叔。我太高興了!」說完大笑,但忽然鼻子一皺,雙眼緊閉,嗚嗚咽咽的哭出聲來。
「你別管是誰的看法。」聖母皇太后催促著:「你只講禮親王為甚麼反對攝政王當皇上的原因好了。」
正談到這裏,聽得重重的腳步聲;是麻喇姑來回事,故意加重腳步,好讓他們知道有人來了。
「不敢說驗不出來,只好說,外行看不出來。」
「是啊!是皇帝,不是皇上。額娘。」皇帝問道:「這有甚麼不同嗎?」
「有二哥在,我也不敢。」
「看著我,不許你把眼光躲開!」聖母皇太后的聲音非常嚴厲。
「『格德法。』」
接下來便是皇帝引導,三跪九叩,北向拜天,答謝上蒼默佑,成此大功。然後皇帝復又升座,但侍立的除睿、豫兩王以外,還有大學士范文程及剛林。
「不是、不是!」哈回子搖著手說:「我從前在北鎮撫司當劊子手,三天兩頭『出紅差』,算不了一回事,我幹的這一行,就跟屠夫一樣,只不過殺的不是豬,是人;人不是我要殺的,所以白天殺了一大串,晚上仍舊睡得著。如今雖不幹這一行了,可是駱大人救過我的命,他要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今兒悶死的這個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想去打聽,我只是替駱大人辦差;冤有頭、債有主,他死了不服氣也不會找我。如果我受了老爺的賞,那就是為錢殺人,跟我幹的行當不相干,晚上我會害怕得睡不著覺。謝謝老爺,你把銀子收起來吧!」說完,爬下地來磕了個頭;站起來將手上的面具捏成一團,放在豪格身邊,拿起他的皮酒壺,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
「等甚麼?」
五年來兩雄相爭,豪格雖落下風,但仍有牽制多爾袞的作用;如今豪格不明不白地送了命,而且並未引起任何糾紛,然則,還有甚麼力量能阻止多爾袞登上覬覦已久的帝位?
「他說:皇帝長高了。」
多爾袞領悟了,由於剛才自己所回答的話,引起原本不大放心他的代善的疑慮,因而有此逼他變相盟誓的舉措。事已如此,索性放漂亮些吧。
代善八子,此時居長的是第四子鎮國公瓦克達,聽得召喚,率領弟侄,復又回席,卻沒有人動箸,更沒有人敢出聲,一個個悚息注視,因為代善神色凝重,多爾袞的臉色更不好看。
母后皇太后也認為巴哈那個沒有說出口,為聖母皇太后所默喻的建議,請禮親王設法來打消攝政王奪取帝位,是很高明的一著。恰好禮親王代善的生日將到,便以為他祝嘏為名,迎入內廷賜宴,派巴哈去傳旨時,悄悄囑咐禮親王,屆期提前進宮,兩宮太后有機密大事相商。
「禮親王一子一孫,是為了保護皇上而犧牲的,所以不管甚麼人想奪大位,他都反對。」巴哈又說:「肅親王就是有謀逆的心思,所以他不明不白地死了,禮親王也不說話;攝政王可以不管別人怎麼樣,不能不顧忌禮親王的態度,如果攝政王真的要胡來,以禮親王的威望,號召八旗來打倒攝政王,那麻煩會有多大?」
最後哈回子上前,將紙與酒壺都交了給張奉先,然後從他手中揭起一張桑皮紙蒙在豪格臉上;同時,阿濟格尼堪與何洛會便撳住豪和*圖*書格的左右手;蘇拜年輕力壯,豪格的雙足由他控制。
「王爺請寬心。攝政王交代,請輔政叔王明天就召集王大臣會議,他說:肅親王平蜀是入關以後,第一大功,一定得把他放出來。王爺再請委屈兩三天。」
原來六原告揭發濟爾哈朗擅自變更車駕入關的序列,濟爾哈朗所主的鑲藍旗,原定在後啟行,一下子調到最前面,靠近御營;同時又將原歸豪格指揮的正藍旗,調到多鐸所主的鑲白旗之前。豪格其時被廢為庶人,他的妻子自然亦不再有福晉的身分,可是濟爾哈朗將她的車子,置於豫親王多鐸、英親王阿濟格的福晉之前。這一切說明了甚麼?因而牽出圖爾格等八人決定擁立肅王;以及濟爾哈朗亦表同意的內幕。
「冷僧機呢?」
接著,又說了些閒話,多爾袞跪安辭出。聖母皇太后摒絕左右,密陳多爾袞提出想用「皇父攝政王」尊號的要求,請示辦法。
「要看怎麼樣處決?是梟首、凌遲,還是腰斬?處決以前,有甚麼刑罰,不可一概而論。」
聖母皇太后胸懷一寬,長長地吁口氣說:「五年以來,我就是在等你這句話;二爺不肯嚥氣,也是等你這句話!你趕緊去告訴他,讓他高高興興歸西。」
「你呢?」
是母后皇太后睡醒起身,通知多爾袞晉見;見面行了禮,他開門見山地說:「有人奏請滿漢通婚,我讓禮部擬了個章程,來請四嫂的示。」
「怎麼不想?」巴哈答說:「不過,攝政王不能替自己找麻煩。」
其時參與奏凱典禮的八旗將士,已按照京師駐防的方位,分別進駐,黃幄之東是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四旗;黃幄之西是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四旗,徹夜馬嘶,時時驚醒了坐著打盹的皇帝。到得五更三點,只聽得螺角嗚嗚,接著啼聲雜沓,八旗開始擺隊。皇帝亦就不再睡了,整容更衣,飽餐一頓,等候行禮的時刻到來。
天從人願的是禮親王代善,死得其時。多爾袞依照母后皇太后的叮囑,去探望代善時,只告訴他一定遵守誓言,決不會做皇帝;卻不曾吐露他有稱「皇父」的計畫;計畫是在這年冬至祀天時,配合祭典,昭告昊天上帝,布告天下,但耽心到時候讓代善知道了,說不定還要大費一番口舌,稱號原為自娛,搞得兄弟之間不愉快,那就沒意思了。
「格格,」麻喇姑很快地看出來了,悄悄問說:「是甚麼心事?」
於是,由永和宮的侍女,引入西暖閣,麻喇姑守在走廊上,阻人接近,讓他們可以暢開來說私話。
多爾袞顧慮得是,老年人不宜傷感;更何況代善那晚上不是激動,而是震動,塵封在心扉深處的不愉快的回憶,都被震得顯露了——當太祖起兵時,滿洲共有四大部落,烏拉、哈達、葉赫、輝發,稱為「扈倫四部」;又稱「海西四部」。太祖力戰經營,萬曆二十七年,首滅哈達;三十五年滅輝發,但到征烏拉時,卻很不順手,關鍵是在太祖的胞弟舒爾哈齊,與烏拉的酋長布占泰雙重姻婭,暗中掣肘,於是萬曆三十九年,太祖殺了胞弟;代善的同母長兄褚英,亦因諫勸太祖勿叛明,勿殺弟而失父之歡,四年之後,亦即萬曆四十三年乙卯閏八月為太祖所手刃,於是群臣勸進,第二年丙辰,太祖終於建號,自稱「天命皇帝」。
「范先生」是對范文程的尊稱,巴哈答說:「范先生是太宗皇帝的忠臣。」
「光說不行。」代善停了一下說:「我要你對天盟誓,決不會篡位。」
「會。」巴哈信心十足:「一定會。」
此言一發,除了錫翰,舉座驚愕,相顧不能出聲。
等領侍衛內大臣引導皇帝升座,在攝政王多爾袞及輔政叔王多鐸左右侍立之下,台上台下分成東西兩班的親貴重臣、文武百官,由鴻臚寺官員鳴贊著行了禮,接著贊禮官員高唱:「靖遠大將軍肅親王凱旋奏捷!」
「二爺的病勢怎麼樣?」聖母皇太后問;「二爺」自然是指代善。
「你光是不理他們,你可沒有明明白白說一句:我絕不會當皇上。你要說了這一句,誰再敢勸你?誰要勸你,誰就是謀反。」
此言一出,大學士范文程、洪承疇皆俯首無語;於是吏部尚書陳名夏開口了。
三天的期限,轉眼將到,豪格越發顯得焦躁不安;一早就找阿濟格尼堪與蘇拜,直到傍晚時分,方始找到。
「不!我是為太祖太宗,為大清江山敬你的酒。」
皇帝想了一下答道:「我想說:大哥,辛苦了——。」
阿濟格尼堪與蘇拜,深知豪格的性情,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頓時將臉都嚇黃了。
「對!就這麼答覆他。」多爾袞很滿意地退了出去。
於是皇帝在領侍衛內大臣的照料之下,進膳歸寢。到了半夜裏被喚醒,帶著惺忪的倦眼,移駐位於晾鷹台後的「黃幄」——一座黃色的大帳篷,準備天亮行禮。
「總有原因吧?」
聖母皇太后知道,他是顧慮著此事關係重大,深怕禍從口出;想了一下對站在一旁的麻喇姑跟福子說:「你們都先出去,守在那裏,不准有人靠近屋子。」
「喔,」聖母皇太后興味盎然地:「你倒講個道理我聽聽。」
「有我姑姑在,你說這話天打雷劈。」
這套說法在代善大感意外,覺得他是無中生有,編得很離譜的謊話,因而問道:「你說誰生了誤會,想取而代之。」
接下來便是她跟母后皇太后的地位了。母以子貴,兒子當了皇帝,她才成為太后,兒子已非萬乘之尊,她當然也就失去了太后的資格;那時候是怎麼一種身分?
「可是心靜不下來怎麼辦?」
多爾袞愕然:「二哥你怎麼這麼說。」
這是預先安排好的一齣把戲;豪格「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為多爾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下獄。
「二哥,」多爾袞低著頭說:「碩託跟阿達禮的死,我心裏一直不安,我虧欠他們的,我會補報。」
這個機會很不容易,母后皇太后已經對她有過暗示,十一歲的皇帝已在「發身」,懂得男女間事了,行跡應該有所顧忌;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多爾袞怕與三十六歲的聖母皇太后單獨相處,因為「椒寢」不待「夢回」,便已雲收雨散,這對他的自尊心,是個無法忍受的打擊。
「奴才,」巴哈結結巴巴地,「奴才不敢瞎說。」
「你還記得二十年前!」聖母皇太后的眼圈紅紅地,「你逼得我母子都沒有路走了。你不肯跟二爺說這句話,你就有說話不算話的打算。」
多鐸已從多爾袞處獲得暗示,他擔心的是留有謀殺的痕跡,因而釘緊了問:「好好兒的。怎麼一下子死了呢?莫非是中風?」
「有沒有甚麼指甲發青的情形?」
「他不肯總也有個說法,還不至於當面鑼、對面鼓,敢說個『不』字。反正,不管他怎麼說,我軟哄硬逼,非要他盟誓不可。」
「他敢?」
聖母皇太后沒有說實話。皇帝與皇上,這一字之錯的稱呼,有很大的不同,除了兩位太后及攝政王多爾袞、禮親王代善以外,其他所有的親貴,包括前後兩輔政叔王濟爾哈朗與多鐸在內,都用「皇上」的尊稱。如今豪格卻改了稱呼,這便意味著他打算改變自己的身分,是奪位自立呢;還是想備位輔政?
首先是十一歲的皇帝,必得退位;很可能是退居東宮。從古以來,都是太子變皇帝,當過皇帝忽然變成太子,不知道有過這種例子沒有?小皇帝是不是願意?不過,就算不願意,總還可以安撫得下來。
「不光是說,是巴不得攝政王早早坐了皇位,他們好加官晉爵。」
「我說太上皇是譬喻的意思。」
「我竟不知道。」聖母皇太后問道:「外面怎麼說?是不是說攝政王要當皇上?」
十一月初五,皇帝頒一道誓戒:「惟爾群臣,其蠲乃心,齊乃志,各揚其戒。敢或不共,國有常刑,欽哉勿怠!」到了十一月初七,徹下齋戒牌及銅人,送入齋宮;皇帝亦命駕出宮,至正陽門外南郊,通稱「天壇」的圜丘齋宿,第二天五鼓,升壇行禮,祝告以太祖武皇帝配天,並追尊太祖以上,高、曾、祖、父四世,都稱皇帝;接下來還有太廟致祭,上玉冊玉寶的大典,前後歷時五天,方始告成。
多爾袞自承疏忽,聖母皇太后乘機說道:「以後遇到這些事,最好大家先商量商量。」多爾袞也答應了。
「不!」有人抗聲說道:「決沒有這種道理!肅王有罪,他的子孫沒有罪;何況肅王的兒子,不就是先帝的孫子嗎?殺了他們,怎麼對得起先帝?」
從晾鷹台西面台階引上台的,一共是三個人,領頭的肅親王豪格以外,還有廣略貝勒褚英的第三子,貝子尼堪;禮親王代善的第七子,貝子滿達海,都是于腮滿面,一身風塵,眼中充滿了欣悅與迷惘,一跪見帝,引入班次。
「你別管。」
「小弟,『舉頭三尺有神明』;太祖、太宗在上。」
「二大爺,」母后皇太后問道:「如果他不肯呢?」
於是多爾袞將禮部所擬滿漢官員士庶婚禮,約略奏明,大致以男家為主,如滿洲女子嫁與漢人,從漢人風俗;反之亦然。至於滿洲官員、八旗兵丁之女,欲嫁漢人,應先報部,因為戶部陝西清吏司之下,設有八旗俸餉處,掌管八旗「丁檔」;以及三年一選秀女的「排單」,必須名字不在排單之內,或選過不合格的,方准遣嫁。
「鄭王的侄子,齊了心告他;聽說十四爺已經下令,傳齊了人對質。」
「是的。」
「王爺,王爺!」豪格雖已削爵,但阿濟格尼堪對他仍用尊稱,「你千萬別存這種心思,攝政王遲早會放你的。」
對這個稱呼頗有陌生新奇之感的多爾袞,不自覺地用很自然的聲音回答:「二哥,你有甚麼話,儘管交代。」
召見的懿旨是小皇帝宣示的;https://m.hetubook.com.com巴哈問道:「聖母皇太后有甚麼事要辦,交下來就是;不知道召見奴才是為了甚麼?請皇上明示。」
「原來是鬧家務。」聖母皇太后比較放心了。
順治五年二月肅親王豪格奏捷班師。攝政王多爾袞事先有令旨:一分禮節,照順治二年豫親王平江南凱旋回京的成例辦理。
「是。」巴哈退後兩步說道:「皇太后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告退。」
「小的不敢領,老爺不必破費了。」
「是。」
「你大哥跟你說了些甚麼?」
「照奴才看,攝政王的那種心思,總要把它打消了才好。如今趁禮親王還在,兩位皇太后別錯過機會。」
「是。」巴哈問道:「奴才打聽到了,怎麼跟皇太后來回奏?」
「錦衣衛的監獄就叫鎮撫司。先只有南鎮撫司,明朝永樂年間添設北鎮撫司,專管欽命要犯。哈回子大概是北鎮撫司的牢頭禁子;本朝把北鎮撫司改為鑾儀衛,哈回子留在那裏當了一名蘇拉,所以駱大人說他『如今不幹這個了。』」
「肅親王辛苦了。」皇帝臨時改了說詞,預先想好的幾句話改為一句:「好好歇著。」
這部書題名「刑具圖說」。駱養性只翻開處決的那一部分,前面無甚足奇,是普通斬決所用的刀,大小不同,共有五柄;柄端鑄一個鬼頭,所以俗稱「鬼頭刀」。後面就不同了,奇形怪狀,有的像鈎;有的像鋸。用途隨形而異,挖目、剝皮、抽筋、腰斬、摘心;這些很困難的刑罰,都要用到特殊設計的刀,當然,更須有經過特殊訓練的劊子手。
冬至是「三大節」之一,照定制舉行「大朝儀」,這年因為太祖武皇帝配享圜丘,皇帝在太和殿的大朝儀受賀以後,特為賜宴王公大臣。宴後頒詔:「叔父攝政王治安天下,有大勳勞宜增加殊禮,以崇功德;王妃、世子應得封號,著內閣部院大臣會議具奏。」
這就到了奏捷的時刻,捷表是早就為豪格預備好了的,在頭一天送到良鄉讓豪格看過,交給尼堪收執。此時贊禮官唱禮唱到此一程序,只見豪格出班,朝上下跪,尼堪將捷表捧交范文程,與滿達海並排跪在豪格身後;范文程便展開捷報,跪獻皇帝,不過略略展示一下,隨手又捧交跪著的剛林,他舉表過頂,仰臉讀表,先滿語,後漢文。
代善管多爾袞叫「小弟」,多鐸是「么弟」,但多年來一直是用官稱,因為相會時總是有好些人在旁邊,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所以也就用不上這個多爾袞兒時的稱呼了。
「父子為五倫之一,這個父字似乎不可假借。」
當然,他不免興奮緊張,身子有些發抖,但如到了自覺無法控制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他跟麻喇姑的一段對話。
多爾袞不作聲。顯然地,他是覺得駁不倒她的話,不如沉默。
「二哥,二哥。你別激動!」多爾袞安慰他說:「身子要緊。」
「嗯,」聖母皇太后問:「何洛會呢?」
何洛會與哈回子側耳靜聽,後面屋子裏的鼾聲,隱約可聞;「請你問他,」何洛會向張奉先說:「是不是現在就動手?」
巴哈想了一下說:「這是奴才的看法——。」
這種視如家人的親切,比加官晉爵更使人覺得受恩深重;巴哈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那一碟點心,高舉在頂,然後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低著頭說道:「奴才在皇太后面前起誓,粉身碎骨也要保護皇上。」
「小弟!」
張奉先據實照譯。駱養性拿他的話,體味了一會,已知何洛會的用意,「我舉薦一個人。」他說:「鑾儀衛有個蘇拉,姓哈,是個回子。你們找他好了。」
「他跟你說甚麼?」
「不會是為了這個。」聖母皇太后說:「六十六歲的人,兒孫滿堂;如漢人所說的,福壽全歸,還有甚麼看不開,捨不得的?必是心裏有委屈,有放不下心的事。」
「自然是怎麼樣能當上皇上。」
「我沒有說不應該,不過也得看一看辦得到辦不到?譬如說:他要求發三個月的恩餉,戶部籌不出那麼多款子;皇帝倒是答應他了,那不是自己找麻煩嗎?」
話說得太質直了,多爾袞有些受不了,「二哥,」他皺著眉說:「你怎麼用到篡位這兩個字,大清天下莫非不是我打下來的?」
聖母皇太后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但要等機會——等她能跟多爾袞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本來就一直記在心裏。」
哈回子的動作極快,紙剛蒙到豪格臉上,一手便已取來酒壺,含了一口燒刀子,像裁縫使熨斗以前,先須噀水似地,「鋪、鋪」地接連幾下,一陣陣極細的酒霧,濕遍了桑皮紙;紙在豪格臉上便很服貼了。
「怎麼,他倒到攝政王那面去了?」
「好!我實說。我聽說你想當皇上。」
「喔,」皇帝問說:「他會提甚麼要求呢?」
代善沒有接他的話,離開座位,一伸手說:「給我酒!」
「你是說會有人反對他當皇上?」
他是子末丑初到的,除了張奉先以外,還帶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便是哈回子。蘇拜與阿濟格尼堪,並未問他姓名;也沒有透露自己的身分,一切聽何洛會指揮。
「是外國話『父』的意思。教父就叫『格德法』。」
「十四爺,請過去吧!」
「那我就放心了。」聖母皇太后欣然點頭,「至於祁充格,他只能給攝政王跑跑腿,辦不了大事。不過,你還是得替我留意,多打聽打聽。」
「沒有錯。」駱養性又說:「他如今不幹這個了,不過你們提我的名字好了,他一定肯幫忙。」
「喔,」皇帝省悟了,「我想說:肅親王辛苦了。張獻忠殺人如麻,惡貫滿盈,讓你把他除掉了,你不但為國家建了大功,也是為百姓除了害,大家一定敬重你,佩服你。十四叔,你看這樣說行不行?」
「肅親王已經到良鄉了。」多爾袞問道:「明天的禮節,皇帝演練純熟了沒有?」
頭一天問的都是瑣瑣碎碎的家務,諸如濟爾哈朗的兒子避痘,乘努賽到福建打仗時,將他的院子隔斷,改為廁所,以致臭氣薰天;濟爾哈朗的護衛祁他奈,喝醉了酒,要跟傅喇塔動武之類,及至到了第三天,問到順治元年八月,奉迎皇帝入關進京時,情勢急轉直下了。
剛林姓瓜爾佳氏,深通漢文;順治三年、四年連主會試,在太宗崇德元年便已充任內國史院大學士,與范文程並為文臣之首,而且爵位比范文程高,所以成為首輔。他是多爾袞的親信,聖母皇太后是知道的,但只以為攝政王與大學士,為了軍國大計,當然需要緊密合作,但沒有想到他會擁立多爾袞。
「那是中了毒。絕不會的。誰有那麼大的膽子?」
「為了,」巴哈向窗外看了一下,「一則是他跟肅王向來不和;二則是討攝政王的好。」
「我沒有想到。」多爾袞把頭低了下去。
定議覆奏,自然准如所請,上諭規定:「凡詔疏皆書之。」這一來,就表面上看,安撫了多爾袞,似乎大局已定,深宮中卻引起了更多的疑慮;疑慮之起,是一班太監竊竊私語,傳入麻喇姑耳中,密奏聖母皇太后,認為確是很深刻的見解,不可漠視。
「不用說,我今天一口氣不來,你明天就會篡位。那時候,我的一子一孫就算白死了!」
「只要看不出來就行了。」蘇拜掏出十兩一錠銀子,伸手一遞:「辛苦你了。這錠銀子送你買酒喝。」
多爾袞約了第二天來吃晚飯。等勒克德渾一走,召集親信會議,多以為禮親王衰病侵尋,自覺不久人世,必有後事交代。
「你替我敬十四叔一杯酒。」
「你胡說!」代善使勁拍桌,「太祖皇帝創的基業,你說這話,簡直忤逆不孝。你以為進關是你的功勞,呸!沒有一片石那一陣怪風,李自成會垮?你就會貪天之功!」
「我看,十四爺,他是在等你一句話。」
當然,為了防備意外,多爾袞要派人看守。這個人很難找,因為一方面固然要靠得住;但另一方面又必須是跟豪格相熟,且從無嫌隙的人。結果,細心挑選出兩個人,一個叫阿濟格尼堪,姓他他拉氏,他的父親達音布,是太祖的偏裨之將,作戰極勇,因而陣亡。阿濟格尼堪亦頗有戰功,「揚州十日」便是他當主將。此人隸屬多爾袞的正白旗、新升都統,但因多次隸屬豪格,所以派他去看守,不致於招惹反感。
「這話有影兒,可並不是像二哥說的那樣子。有人勸我,說皇帝年紀太小,難免有像豪格那樣的人,會生誤會,以為可以取而代之,倒不如我先當幾年,等皇帝成年了,再交還給他。這樣子可以讓有些人死了心。」
話中還有牢騷,但看得出來,釋放有期,脾氣已不是那麼暴躁了,「王爺這話,比罵我還厲害。」蘇拜說道:「說實話,我們也巴不得王爺早早回府,好交了這個我們萬分不願,可又不能不伺候的差使。」
聖母堂之西,本來是明朝天啟初年,東林黨人所建的首善書院;及至副都御史楊漣參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黨禍大作、善類一空,有個屬於閹黨的御史倪文煥,奏請毀除首善書院,以致「至聖先師」的木主,亦棄置於路旁。但房屋未毀,以後信奉天主教的禮部尚書徐光啟,奏准重修「大統曆」,即以書院為曆局。
從深宮到八旗營房,都在悄悄談這件事。當然也有人向攝政王左右去打聽;攝政王的親信很多,有的比較慎重,不願深談,有的卻興致勃勃地反過來問來人:你看攝政王應該甚麼時候接位?
「喔,我明白了。」皇帝點點頭說:「肅親王如果提出甚麼要求,我就跟他說:你寫奏摺來。」
「你聽!」蘇拜手往後一指。
這一問在多爾袞估計之中,所以並不驚異,只平靜地問:「這話,二哥是聽誰說的?」
為此,聖母皇太后心裏像拴了個疙瘩,亙在胸前,一想起來就不舒服。
「好,這可是你說的!」代善大聲喊到:「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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