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掌上珊瑚憐不得」

魚氏為成祖所寵,死後為成祖苦思不釋,以事由賈呂而起,本就深為惱怒,偏偏當此時也,又死了一個寵妃;她姓王,蘇州人,與權妃同日所封,此時已晉位為貴妃。成祖晚年肝火極旺,太子、諸王、公主,見了他都會發抖,全賴王貴妃婉轉調護;成祖本想立她為后,不想一病而亡,成祖痛悼過甚,得了「失心風」,暴戾無復人理,想起魚呂一案,盡捕賈呂的侍婢來拷問,三木之下,胡言亂語,居然變成一件「弒逆」案,株連無數,盡皆誣服。有的「拼著一身剮,敢將昏君罵,」當面醜詆:「自家陽衰,人家才會去跟小太監睡覺,氣死你!」聽這一罵,成祖索性命畫工畫了一幅圖,作賈呂與小太監相抱之狀,說是欲令後世見其醜態。
「顧眉生到底是妾,怎麼也會得到誥封呢?」
靜靜地聽完蘇克薩哈的敘述,吳良輔問道:「攝政王的意思是,想把柳如是弄了來?」
「好!你過來。」
「馬鷂子」王輔臣專負保護董小宛之責。因為攝政王劫持民婦是很不體面的事,所以護送董小宛北上,就變成一件很難辦的秘密差使,難辦之處在雖有天字第一號的大來頭,卻不能亮出底牌來;一路上八旗的驕兵悍將很多,而載美同行,又最容易引起是非,倘或發生糾紛,秘密暴露,這趟差使就算辦砸了。
聽完吳良輔輾轉打聽到的,有關董小宛一切以後,蘇克薩哈問道:「人長得怎麼樣?」
「好!」巴哈點點頭說:「攝政王是最識得好歹的,照她這樣子,不怕讓人奪了寵去。」
「是。」董小宛涵蓄地問:「巴哈是不是皇上的親信?」
「不是四大名妓嗎?」巴哈問道:「還有兩個呢?」
為了這件事,三院、六部、八旗的重臣親貴之間,大起爭執。策畫此事的內國史院大學士剛林,主張在舊額錢糧以外,依照比例,另增新賦。但內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反對,說這就是「加派」,明朝因「加派」而亡國;而且順治元年十月詔告天下:「地畝錢糧,悉照前明會計錄,自順治元年五月朔起,為額徵解。凡加派遼餉、新餉、練餉、召買等項,俱行蠲免。」豈能失信於民?
為多爾袞選取宗室淑女,便遭遇到這樣的困難,最後選中了李愷胤之女;朝鮮王朝的宗室,仿照春秋戰國的制度,封之為「君」,李愷胤的稱號是「錦林君」,很窮,朝鮮人稱之為「貧宗」。因為如此,才願捨女,換取一筆賞賜,同時也獲得了一筆清朝所送的聘禮。
聖母皇太后大惑不解。據見過多爾袞的人說,他已經變了一個樣,滿面浮腫、臉赤唇紫,不時會暈眩;知醫而按過他脈息的人,私下傳來消息,其脈「雄壯浮大,三焦火動」,病入膏肓,隨時可死。何況十一月的天氣,幾於滴水成冰,關外大雪封山,那裏去覓獵物?
這年——順治七年三月,多爾袞忽然想籠絡此人,將他由二等子晉為三等侯,同時命剛林、祁充格向他暗示,不如由正黃旗改入正白旗,以期獲得重用。額爾克戴青率直拒絕;於是多爾袞找了一件案子,將他牽涉在內,部議處分,由三等侯復降為二等子。
「這一點大概最可取了。據說冒辟疆曾經大病過三次,都是董小宛衣不解帶,日夜照料,才能保住冒辟疆的性命。」
這是警告董小宛勿存任何輕生之念;而其實是不需要的,董小宛豈能慮不及此?她比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她不但不會輕生,還怕冒辟疆失去了她,可能會有甚麼過當的舉動,所以很小心地避免流露出任何足以使人覺得她留戀不捨的神色;儘半天一夜的工夫,從從容容地將她經手的家務,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後拜別兩老與大婦,神態自若地上了騾車;以致於有人疑心她,或者是羨慕劉三秀的奇遇,高高興興地當攝政王的王妃去了。
「從良了沒有?」
「咱們不談朝鮮了。」巴哈說道:「我倒很想見一見董小宛,看她到底長得是個甚麼樣子?」
「這麼說,晚一兩天也不要緊;咱們好好兒敘一敘。」蘇克薩哈問道:「京裡有甚麼新聞?」
果然,隔了不過三天,多爾袞便交代他隨蘇克薩哈到江南出差;一切聽蘇克薩哈指揮。
「叫元斗杓,官居工曹判書。」祁充格答說:「此刻在宮外待命。」
這一樁亙古所無的宮闈慘案,起於永樂八年秋天,初設「東廠」之時,直到下一年初夏,尚未結案。至四月初八,大雷雨中,發生火災,將營造了十五年之久,蓋成才三個月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燒得一片瓦爍;宮中都有喜色,以為成祖會心懼天變,停止誅戮,誰知他照殺不休。
「祁充格」,多爾袞冷冷地說:「你的差使辦得很好。」
車馬都預備好了,馬在門外、車子在門內大院子裏;董小宛不慌不忙地走到踏腳凳前,等顧媽來扶她上車時,突然摸一摸頭上說:「我的包頭帕子,忘了在屋子裏了。」
「太后宮裡來。」就這句話說壞了;門上進去通報以後,回出來說道:「十六爺,你請回吧!王爺說今兒身子不爽,請你改天來。」
「為了大毛,她死都肯的。」冒太太說,「難的是,這話不知道怎麼跟小宛開口?」
這在李淏是萬難辦到之事。因為朝鮮老王歿於順治六年六月,未滿一年。滿洲人父母之喪,二十七天釋服;朝鮮卻以箕封之國,禮義之邦,遵行中國古禮,對三年之喪看得極重,喪禮不盡情,不可為人,視作禽獸。李淏在重孝之中,如果親送義順公主出國成親,將為舉國所不滿。經使臣宛轉陳詞,多爾袞總算諒解了,但提出的另一個要求,同樣有事實上的困難。
「公主的十六名侍女,皆是處|子;不過有美有不美,請皇父攝政王海量包涵。」
「如皋離這裏八十里地,今天可以趕到;我派得力的人去,叫他明天中午趕回來。」
麟坪大君是李淏的胞弟李濬的封號;一樣也是三年之喪,李淏不能來,由李濬代替,同樣也會招致朝鮮國民對李氏王朝的反感。於是,又要大費口舌了。
相反地,多爾袞一行五月初出京時,莫不興高彩烈,由北京到山海關,只得九天的工夫;預計義順公主到達連山,還有十天的工夫,儘有餘裕的工夫,可以遊獵。這一帶山川盤錯,雄奇幽秀,兼而有之,其中第一名山為醫無閭山,是幽州的鎮山——黃帝方制九州,至舜重新規劃,增設并、幽、營三州,共十二州;夏有天下,復為九州,至周亦然,而增設的幽州,始終在內,西起永平,東至錦州西北的幽昧之地。醫無閭山為鎮山,就是舜之所封;此山掩抱六重,所以亦名六山,巖壑窈窕,峰巒迴合,種種奇勝,不可名言;但多爾袞卻無心領略,不時浮起在腦際的,只是想像中的儀態萬方的義順公主,偶爾也會想到宛轉承歡的「董姑娘」。
額爾克戴青膝行數步,跪在聖母皇太后身邊。
但現在他對正藍旗,是決定久假不歸了。多爾袞之決定在永平築城建宮,是在他神智比較清醒時,深思熟慮,逐漸形成的一個重大決定;因為他終於發現,即令他能突破自己內心的難局,不顧一切而廢立,但稱帝的時機,已經錯過了——這是說,不會像當年那樣容易,第一,威望已不如前;其次,多鐸既死,阿濟格越來越不成材,環顧親貴之中,誰堪為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樹敵太多,濟爾哈朗跟他固已結成不解之怨,尤其可慮的是,兩黃旗大臣眼看皇帝及將成年親政,必然會萌生為豪格報仇的日子快將來臨的念頭。這樣,他如果廢立稱帝,就一定會遭遇極大的反抗。
「董小宛。」
就在此時來了個救星,就是錢牧齋。他因為收了有船有人又有錢的鄭成功做門生,動念想謀取登萊總督這個職位;登州在山東半島北端,隔海便是遼東半島南端的旅順,錢牧齋的想法是,倘能復起為登萊總督,有鄭成功的舟船可用,正好攻清軍無水師之短;雖說洪承疇松山大敗,祖大壽錦州不守,崇禎迫不得已有求和之意,但山海關還有吳三桂一支勁旅,如能由他指揮,配合鄭成功的部下,水陸夾擊,未始不能扭轉危局。
這些秘密,在明朝久已泯沒無聞,但多爾袞卻知道;他在征朝鮮時,曾聽人根據「李朝實錄」的記載,講給他聽過,那是太宗崇德年底的事,太宗親率外藩蒙古,諸王貝勒的勁卒,度鴨綠江,直逼朝鮮國都,朝鮮國王李倧遁至南漢山城,而將妻兒安頓在江華島,兵敗不屈,一味以乞和作緩兵之計,不道多爾袞奇兵突出,攻入江華島,將李倧的眷屬,送至大營,至此,李倧方始出降,因而論征朝鮮之功,以多爾袞為第一;而李倧由於多爾袞對他的妻兒,以禮相待,一直感激在心,所以有人建議他徵女朝鮮,多爾袞覺得索之無愧,欣然同意。
這一下難倒了王輔臣,不知甚麼叫「鎮」,更不知在江南有那幾鎮?只好老實答說:「請王爺派就是。」
「那,總得找個有名望的才好。」
「本來倒無所謂,反正她將來到了王府,必有朝太后的時候,遲早見得著。如今聽你這一說,明兒可真不能錯過機會。」
「是。奴才馬上去傳。」
錦林君之女由李淏封為「義順公主」,一面收養在宮中,鮮衣美食,教以宮廷禮節;一面上書清朝,請派使臣相親。多爾袞仍派祁充格為特使,相親之日,義順公主經過刻意修飾,盛粧出見;祁充格老眼昏花,回報多爾袞,說是「絕色女子。」多爾袞喜不可言,特頒令旨賜李淏,有「王女淑美」的字樣。
「了不得!咱們八旗女子,我就想不出有比這位董姑娘事理更清楚的。」
「這話是真是假。」
「只好從權了。」范文程說:「大妃從容捐軀,烈女之行;用烈字最允當。」
「王二哥,今天得要好好醉一醉。」
「那兒接到那兒算,反正脫不開這條由北到南的官道。」
建宮必先建城;城內不能沒有房屋;更不能沒有衙署官舍,這一來工程就浩大了,估計工費要二百六十萬兩銀子。款從何出?大費周章。
「對了,就是這句話。」
「想不想去逛一逛?」
此案株連甚廣,因為明末文人,通行結社,陳子龍、侯峒曾既是大名士,「社友」甚廣,互通聲氣,多多少少難脫同謀之嫌。冒辟疆亦是其中之一,他有個族人謀奪他家的產業,造作謠言,以為挾制,怨仇固結不解,所以冒辟疆不時須離家避禍;尤其是逢年過節,不易躲避,索性遠行。楊運升斷定他不會回家過年,是有前例m.hetubook.com.com可徵的。
「國王既不能來,不妨讓麟坪大君送親。」
巴哈自然不便盯著看;好在她是在亮處,他的眼力又好,一眼就攝取了她的全貌。但視線一避開,立刻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這樣腦袋轉過來,轉過去,直到顧媽將包頭青絹取了來,扶著董小宛上車,巴哈才爽然若失地轉臉來跟蘇克薩哈說話。
冒起宗再說一遍,冒太太才聽清楚;而冒大少奶奶已忍不住哭出聲來。
「甚麼!」,蘇克薩哈一愣,「你是說小姨接了姊夫?」
「原該如此。我帶了四十斤人蔘來,作為聘禮。」
董小宛全神貫注地聽完,平靜地問說:「蘇將軍,我在想將來見了王爺,他或許會問:『你在路上見了些甚麼人?』我說:『在德州,有位巴哈巴將軍要看我。』這當然是由兩位引見的。蘇將軍,你想,王爺心裏會怎麼想?」
轉念到此,倒抽一口冷氣:「聽天由命吧!」她閉上眼,眼角滲出兩滴晶瑩的淚珠。
「這——。」楊運升躊躇了。
猜想他是去找親信幕友,商量此事。蘇克薩哈目送他出了簽押房,方始說道:「輔臣,你倒好耐性;這趟來是甚麼差使,我一路上不跟你說,你倒不問。」
「性情呢?」
冒起宗懂此二字的言外之意,定定神說:「諸公請稍待,我告個罪,少陪片刻。」
「嗯、嗯!」蘇克薩哈沉吟著,「楊大哥,我是怕走漏了消息,變成開籠放鳥,我們白吃一趟辛苦是小事,王爺那裏交不了差,怎麼辦?」
等天色大明時,從窗戶中看到王輔臣,先站起身迎候,見面道了早安,王輔臣說道:「車套好了。董姑娘請吧!」
「你是說容貌?」吳良輔答說:「這不用問的。長得不美,還能成名妓嗎?而況,今年只有二十六歲,一朵花正是盛開的時候。」
「皇上對這件事怎麼說?」蘇克薩哈問。
「只可智取,不能用強;王爺的名聲很要緊。」
為多爾袞辦這樁差使的是,弘文院大學士祁充格。他以敕封李淏為朝鮮國王正使的身分,正式提出了「皇父攝政王」願娶朝鮮淑女的意願;其實這也就是命令。
聽巴哈談完這段新聞,蘇克薩哈亦記起一段往事,順治元年正月,多爾袞曾經在一次朝會中,公開宣示:「朝鮮國王因為我保全他的妻子兒女,常常私下給我送禮,先帝在日,我一定回奏明白,准我收我才收;現在是我輔政,誼無私交,不再受禮。」如此雖是李淏在位,但他承父之志,且曾由多爾袞的培養,當然亦會感恩圖報,只要提出要求,一定會選取絕色處|子進獻。董小宛若無勝人之處,自難得寵。
「她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吳良輔說:「不過不要緊。董小宛的名氣也很大,江南的京官,總有人知道她的底細,去打聽一下好了。」
「這,」董小宛微笑了一下,「我倒有個主意,蘇將軍看行不行?」
「年初一也不能辦;大年初一,家家要討個吉利。」
「甚麼?」
這話提醒了王輔臣,想一想似乎不大妥當,「董姑娘,你的心真細,你這一說,我也覺得不大對勁。」他略一沉吟後問道:「要不要我把蘇爺請來,董姑娘,請你當面問他?」
「不錯。」巴哈又問:「那位福晉,用冊寶封為敬孝忠恭正宮元妃,你知道不知道?」
蘇克薩哈回京以後,在與何洛會見面以前,先去看巴哈;由巴哈透過麻喇姑的聯絡,跟吳良輔一起商量,當然這是請吳良輔設謀。
「呃,」蘇克薩哈問:「那個人是誰?」
「你不能自己去一趟嗎?」
「叫他進來。」
「好!一言為定。」
「我想,總不會交給鄭親王吧?」
聽得這話,王輔臣才發覺自己問得多餘;料想亦在風塵之中,當即鄭重許諾:「如果兩三個月之內,我能再到江南,一定將口信帶到;否則我先派人把東西送去。」
「怎麼變成正宮了呢?那不是奇事嗎!」
「你說,誰?」
「你是頭一回到江南吧?」
「秋白,」麻喇姑說:「吳良輔拿給我看過,雪白,像頂上等的鹽巴;是在童便裏面熬出來的,自然也是壯陽藥。」
「既然是皇上的親信,攝政王怎麼能派?莫非他就沒有想到皇上會不便?」
反抗的主力,是兩黃旗加上濟爾哈朗的鑲藍旗;正紅旗的旗主滿達海,雖為他一手所培植,但禮親王代善的子孫眾多,而家規甚嚴,可預料得到的是,至少會要求滿達海保持中立,甚至加入勤王的陣營,維護代善當年殺子來平息內亂的苦心。
「是。」董小宛說:「王將軍倘能跟冒公子見面,請他娶我的妹妹。」
「今天臘月二十七了。」楊運升問:「年內總不能辦這件事了吧?」
明末流寇四起,關塞蕭條,攜帶現銀不便,可用人蔘代替貨貝;入清依然,四十斤人蔘,值銀千兩,聘禮不算過菲,但人家是否肯受;就很難說了。
冒起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說了句:「天下不是大定了嗎?」
「我甚麼都還不清楚,回頭聽楊大老爺打聽回來再說。不過,我覺得這件事不能在年內辦。」
一個趕緊也跪了下來,兩人抱頭痛哭;兩老亦是垂淚不止。
於是,王輔臣悄悄將她的話,說了給蘇克薩哈聽;「不錯啊!」這一個也被提醒了,「是有點不大對勁;不過我還想不透澈。走!咱們看她去。」
「朝鮮的使臣呢?」多爾袞問:「叫甚麼名字?」
這是第一次有此請求;董小宛便問:「這位巴哈是甚麼人?」
王輔臣本想說:只願追隨攝政王左右;但就在話要出口之際,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即改口答說:「王爺要派輔臣到江南,輔臣不敢不去。」
「那位巴將軍無非想看一看我,是個甚麼樣子?那也容易。明兒,咱們晚一點動身,上車的時候,我在車前站一站,他不就看到我了嗎?」
經過幾次召見巴哈,終於明白了事實真相,出獵其名,移軍其實,多爾袞已在永平一帶,圈了大批民房,以便移駐他的兩旗;甚至於可能是三旗的勁卒。
據巴哈說,小皇帝對多爾袞殺他兄長,因為大家都說這是大義滅親,所以他倒還不大恨;但對這件事,由於一直讀的孔孟之書,很講究倫常禮法,認為侮辱死者太甚,內心非常不平,一旦親政而又真的能掌握實權,一定會替豪格報復。
門上對他極熟,稱之為「十六爺」,信口問道:「從那兒來呀?」
事隔三年,有個朝鮮宮女,也姓呂,她是商賈之女,同伴稱之為「賈呂」,此女亦有寵,想跟呂婕妤認同宗,而呂婕妤看不起她,以此嫌隙,「賈呂」告密;成祖震怒,將呂婕妤宮中的太監、宮女共一百餘人,盡皆處死,呂婕妤的死狀極慘;據成祖自己對朝鮮使臣說的是:「烙鐵烙一個月,殺了。」
「這不去管它。」蘇克薩哈追問:「還有一個叫甚麼?」
王輔臣選中狼山,別具深心,但決不能實說;他很機警,面不改色地編了個理由:「回王爺的話,狼山鎮在南通州,離揚州比較近;輔臣喜歡揚州。」
「那當然。」
「怎麼不是?」冒起宗嘆口氣說:「唉,庶人無罪,懷璧其罪。」
「董姑娘,」王輔臣問說:「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是不是合適?」
「是的。」
「聽說過。」
到了離京師兩日路程的固安縣,蘇克薩哈先單騎進京去見何洛會,報告任務已經達成;這天晚上,董小宛派顧媽將王輔臣請了去,交給他一個布包,很坦率地告訴他,封裹在其中的是一捲青絲、兩雙弓鞋。
「楊大老爺是說冒辟疆?」王輔臣問。
多爾袞的這個舉動,震撼朝野。因為除非母以子貴,大妃決無追尊為后,入祔太廟之理;所以此舉可視之為多爾袞稱帝的先聲。
「屬國公主,得配天朝皇父,真正大喜之事。」元斗杓緊接著又說:「義順公主旅途多勞,未免憔悴,請皇父攝政王寬以時日,體氣日充,自然容貌日美。」
「啊,啊!這好。」蘇克薩哈由衷地說:「董姑娘,你真能體諒人,想得面面俱到。準定這麼辦吧!多謝、多謝!」說完,蘇克薩哈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又說:「董姑娘,你歇著吧!我不打攪了。」
於是匆匆握別,蘇克薩哈騰身上馬,趕上了車隊;這天宿在南皮,旅店中遇到京中來人談起,才知道十天以前的二月初四,為大行皇太后上尊謚為「孝端正敬仁懿莊敏輔天協聖文皇后」;定於二月廿六袝葬盛京昭陵,攝政王將奉母后皇太后及皇帝駕臨盛京,恭行葬禮。
「謝謝。」董小宛沉吟了一會問:「王將軍打算怎麼樣把這包東西送到如皋?總不會自己送去吧?」
「令妹在那裏?」
「能。」
「這也罷了!」多爾袞對明安達禮說:「王輔臣的事,你給辦一辦。」
「說得是。等我交差回京,一定要好好兒勸他。」
做清朝的官?人人能做,就是冒家父子不能做,不然豈不是變成出賣董小宛了?同樣的道理,作為聘禮的那四十斤人蔘,冒起宗亦堅持不受。這不需要說明原因,蘇克薩哈自能意會;不過這一來他起了一層顧慮,不能不預為之計。
連山在山海關外,寧遠以北,錦州以西,所以亦稱錦西;多爾袞選定此處,作為迎接朝鮮義順公主成親之地,因為這是一次「國婚」——祁充格與剛林獻議,「國婚」表示為了兩國和好而締此婚姻,猶如「連」接兩「山」,勢益雄偉。這樣的說法,可以沖淡好色之名;因而為多爾袞欣然嘉納。
「都說王爺大仁大義,從古所沒有的。」
「嘿!」巴哈雙眉一揚,「你要打聽新聞,那可多了囉。攝政王福晉故世,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回家過年嗎?」
「京裏來了個人,是蘇爺的好朋友,名叫巴哈,慕董姑娘的名、想見一見你。」
「誰會奪她的寵?」
「好!」蘇克薩哈對巴哈說:「我可以去看何洛會了。」
「是。」
「不是為大毛的事吧?」冒太太哆嗦著問;大毛是冒辟疆的小名。
「沒有。」
「這個色兒的?」聖母皇太后稍微想一想,便即明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驚喜地說:「額爾克戴青,不是他的外甥嗎?」
「馬鷂子,」多爾袞說:「你先跟我到連山;回來到永平修城。願意不願意替我辛苦兩年。」
「不,謝謝王爺。」王輔臣回答:「輔臣情願到狼山鎮。」和_圖_書
這回再到董小宛那裏,王輔臣採取了警戒措施;好在那跨院只有一條通路,他派人守住,如果有人接近,能攔則攔;不能攔便須出聲,好讓他有所防備。
過了山東郯城紅花埠,進入江蘇地界,南下渡運河,經淮安到高郵,折往東南到了泰州,此地是江北極富庶之地;知州是個漢軍,名叫楊運升,蘇克薩哈與他是舊識,所以一到便投知州衙門。
「既然如此,不妨就在這上頭作文章。」王輔臣說:「冒家犧牲了一個姨太太,保全了他家的長子,就算心不甘,也只能認了。」
原來她曾聽人談過,劉三秀入豫親王府以後,改了旗裝,料想自己亦將如此。旗下婦女梳的髮髻,名為「燕尾」,以平整為美,不需要太長的頭髮,不妨剪下一部分;裙下雙鉤,當然要解除束縛,逐漸放大,弓鞋亦穿不著了,因而包成一包,託他設法帶給冒辟疆。
「這很難得了吧?下面還有。」蘇克薩哈又說:「烤衣服的時候,我當然也要動手,一不小心把襪套燒了一個洞,她說:『我帶得有針線,替你補一補』。我不好意思,說是『不必補,丟了就算了。』她說:『皮馬靴不|穿襪套,把腳後跟都磨破了』。我說『不要緊』,到了第二天一早動身,她叫她帶來的一個老媽子,給我送來一雙新襪套,穿上去不大不小,正好一腳,據說那是她拿一件布衫,花了半夜功夫改出來的。巴二哥,你說吧,你服不服她?」
永平府北倚長城,南臨大海,東控榆關,西阻灤河,進可窺燕,退足自保。最妙的是,兩白一藍,處於後方,中原如有叛亂,大可先遣兩黃兩紅與鑲藍旗去打頭陣,削弱那五旗的實力,自然就增強了自己的地位。
「多謝王將軍。」董小宛加重了語氣說:「我識得輕重,裏面沒有半個字。」
「哼!」巴哈冷笑一聲,「現在是拿他莫奈何;將來你看吧,總有一天會算這筆帳。」
餐桌是一張俗名「百靈台」的獨腳圓桌,坐在下方的主人,為了蘇克薩哈的聲音甚低,所以將椅子拉向蘇克薩哈那一面;王輔臣聽不清蘇克薩哈的聲音,但看得清楊運升的臉色,驚訝而凝重,顯然是在談一件不太輕鬆,甚至可以說是很為難的事。
五月二十一日那天,終於盼到了義順公主;由朝鮮京城到連山一千九百里路,恰好走了一個月。初抵連山時,由祁充格帶著多爾袞的一班親信出郊迎接;義順公主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特備的賓館,看到芳容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裏在說:朝鮮國王有麻煩了。
兩旗是兩白旗,除了他自己的正白旗以外;鑲白旗原屬豫親王多鐸所有,去世以後,名義上由他的長子,襲王爵的多尼為鑲白旗旗主,實際上卻歸多爾袞掌握。至於另外一旗,則是正藍旗。
巴哈沉吟了一會說:「請你帶個信給鰲拜,我那大兒子不大聽話,請他替我好好管教。」
「你跟你舅舅去說,找個甚麼理由,請我到他府裡去吃飯。」
事情成了僵局。冒起宗倒是休致回家了;科場不利,也無妨捲土重來,可是三千多兩銀子在那裡?
這「賈呂」天生是個禍胎,八年之後,又自她身上,興起一大慘劇,這回死了兩千八百人之多,事起於賈呂與另一個同為成祖所寵的宮女魚氏,一起愛上了一個小太監;成祖頗有所知,但因寵愛魚氏之故,遲遲無所動作,而呂魚二人,內心恐懼,相繼自縊。
「喔,」巴哈有些不大相信,「有這麼大的魔力!到底好在甚麼地方呢?」
「聽說姓冒的只有如皋一家。這冒辟疆有個姨太太叫董小宛,跟平西王的陳圓圓一樣,都是江南無人不知的名妓;咱們這回來,就是要把董小宛弄了去給王爺。」
「朝鮮的義順公主,年輕貌美,這個月就要送來了。」王輔臣說:「聽說王爺一等孝端太后下了葬,打算把權柄交出來,空出身子好好兒享一享艷福。」
「如今有個機會,而且是替王爺去辦事。你去不去?」
恩格德爾隸屬正黃旗,數次率蒙古兵從征,雖敗而皆免罪,歿於太宗崇德元年。他的職位是三等總兵官,滿洲話稱為昂邦章京;以後職位變為爵位,三等昂邦章京便是「三等子」,由他的小兒子額爾克戴青承襲。
顧媽一走,董小宛仍舊站在車前;眼角瞟處,發現蘇克薩哈與一個五十來歲,長得很魁梧的軍官,站在櫃房簷前,心知那人就是巴哈。為了讓他看得清楚,她將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略略朝東,讓晨曦照在她臉上。
「冒?」王輔臣說:「我連這個姓都是第一回聽說。」
「也不見得會交給英親王。」
「喔,」蘇克薩哈問說:「為甚麼?」
辭出來找到巴哈,將經過情形,細細一說;巴哈這回真服氣了。
「怎麼不去?只要王爺交代下來,我馬上就走。」
正在談著,楊運升去而復回,一入座便說:「機會倒是一個機會,姓冒的到揚州去了。」
這些看法,傳入後宮,孝莊太后深以為然。於是永平築城之議,成為定局,加派錢糧,及於直隸、山西、浙江、山東、江南、河南、湖廣、江西、陝西九省,最多的是江南,應徵五十九萬五千餘兩;最少的是湖廣,不足十萬,此外二、三十萬不等,總數二百五十萬。此外官民人等有急公好義,自願捐助者,聽其自便;當然,捐助之人,酌量恩敘,為有錢而想做官的,開一道方便之門。
聽明安達禮講述明白,多爾袞說:「我派你到蘇松鎮。」
最可慮的,還是在如皋動身之前,楊運升所作的警告。他說:「江南可絕不是北方。北五省久受流寇的荼毒,對咱們大清兵入關,把李自成、張獻忠的部下,剿的剿,攆的攆,大家才能安居樂業,對我們當然是歡迎的。」
「董姑娘,你請放心。你說國法不外乎人情,我替你捎這點東西到冒家,亦是如此,王爺知道了,也不會怪我。不過,董姑娘,我只能替你捎東西,不能替你捎信。」
「他知道。」
扈爾漢的胞弟薩穆什喀,便是羅什的父親。由於薩穆什喀在太祖即位後,被任為鑲白旗副都統,所以羅什於兩白旗都有很深的淵源;此人雖無赫赫戰功,但長於謀略,心計很深,極受多爾袞的寵信,居然以世職騎都尉而得任須王公才有資格派充的「內大臣」;不過他這個內大臣並不在「御前行走」,而是多爾袞不離左右的侍從。
「你就不要掉書袋了!乾脆說吧。」
「祁充格!」他說:「賜宴使臣,派你作陪,盡我大國之禮。」
但是,這些都還不是主要的障礙,難以克服的困難是,董小宛有三千多銀子的債務,冒辟疆無力為她清償。但董小宛不管,賴在他船上不肯走,好不容易將他勸向蘇州,到得深秋,董小宛派人來催問消息,說她不肯脫卸分手時所穿的那件紗衫,如果冒辟疆不願娶她,她寧願凍死。
「這就是了。」王輔臣又說:「不過,我可以替董姑娘捎個口信。」
「我是想讓你到『花花世界』過幾年舒服日子,再回來跟著我吃苦。」多爾袞問說:「你想當甚麼官?」
「好吧!」蘇克薩哈慨然答說:「我替你帶這個口信。不過,他那種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的脾氣不改,你也要勸勸他。」
「崇禎十七年,北五省的老百姓,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為了征餉、隨田賦加派、橫征暴歛、慘無人道,誰有田誰倒楣。田地荒得太多、太久,以致兩次大旱,又有蝗蟲;草根樹皮吃光了,只好吃人,年輕婦女跟小孩反綁雙手,推到市面上去賣,名為『菜人』,你想想,這樣的朝廷,能叫老百姓愛戴嗎?所以在北方除了少數讀書人以外,老百姓腦子裡壓根兒就沒有『反清復明』這四個字。江南就不同了,繁華富庶,總想著在明朝過的是好日子;加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簡直把咱們大清兵恨透了。如今大軍鎮壓,公然造反雖不容易,可是要跟你搗個亂、出出你的醜,那可是輕而易舉的事。再說,董小宛是多大的名氣?又聽說是攝政王的人;你想是多大的樹,招多大的風?」
一句接一句,問得蘇克薩哈招架不住,只好說實話了,「是這樣的。」巴哈出京的原因,讓他和盤托出了。
原來義順公主並不美。當初祁充格去相親時所見到的虛飾的美麗,為旅途之勞;鄉思之憂,一掃而空;面黃肌瘦,雙眼失神,看不出一點點公主的氣質。
朝鮮與清朝通婚,在太宗崇德二年立有先例,須具兩個條件,一個是要宗室中的淑女,也就是處|子,這個身分上的條件,是可以公開提出的;另一個條件,不便明言,只可意會,便是要美。但朝鮮對公開的條件,奉行不渝;默喻的條件,就只好做到那裏算那裏,因為宗室有女如花,得父母寵愛,自然不願她遠適異國;即令是國王亦無法強制。
「還有甚麼新聞沒有?」
「不錯,不錯!」蘇克薩哈不等她話說完,便搶著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來回絕了他。」
麻喇姑的話是有來由的,多爾袞為他內心的難局所困,一方面是萬乘之尊的強烈誘惑;而另一方面是太宗的培植之德、孝端太后的養育之恩、聖母皇太后的雨露之情、禮親王的推讓之義,以及自己幾次明示於天下,絕不稱帝之大信,紛至沓來地湧現於心頭,壓抑著他的那分強烈的誘惑,不管他如何掙扎,就是無法突破他自己積漸而圍在方寸四周的藩籬,加以縱酒縱慾,精神恍惚;久而久之,變成喜怒無常,神智昏瞀,不知道那一天會失心瘋?
一個多月的北上途中,董小宛每天都有跟王輔臣見面的機會,有時立談數語;有時從容長談。董小宛看出他是個血性男兒,同情她的遭遇;但此人忠於職守,公私分明,如果託他甚麼事,只要不違背他的職司,他會盡力辦到。
「一點不假。」吳良輔說:「因為我託人跟冒辟疆最好的一個朋友打聽過,一提起董小宛的德性,讚不絕口;冒辟疆病得人事不知,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連冒辟疆的父母、兄弟、大太太都顧自己逃命去了,只有董小宛守在他旁邊。」
王輔臣上街去了,等他回店,一見巴哈,也是熟人,很親熱地寒暄了一陣;到得他們談話告一段落,蘇克薩哈指著巴哈輕聲說道:「他想見一見董姑娘,你看怎麼樣?」
正藍旗自太宗天聰九年,便無旗主;已擁有兩黃旗https://m.hetubook.com.com的太宗,有意併吞這一旗,但因八旗制度,為太祖親自策定,神聖不可侵犯,如果八旗變七旗,有違祖制,眾心不服,足以招至分崩離析之禍,所以不敢公然取消正藍旗的番號,只在兩黃旗中分別增設額外的「固山額真」——都統,各掌正藍旗的一半軍力。
「不會。」
額爾克戴青無奈,只得據實回奏。防範如此嚴密,可見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多爾袞監視之下。聖母皇太后心想,照此看來,自己的一言一行,亦逃不過多爾袞的耳目。
「自然是鄭親王。」麻喇姑毫不遲疑地答說。
「朝鮮的十六個黃花閨女害了他!人不中用,只有服藥;御藥房那些壯陽的藥,都找遍了。聽說還服了紅丸跟秋白。」
額爾克戴青一直充任御前侍衛,但碌碌無能,所以投閒置散,職位始終如故;爵位亦僅由三等子升為二等子而已。
「鄭親王班師,攝政王派我來迎接。」
當然,經過膏沐修飾,送入行宮洞房時,當然與剛下車時不同,但也好得有限。第二天一早,隨行的王公大臣入行宮賀喜時,只見多爾袞是一張「一笑黃河清」的臉,都嚇得不敢開口了。
多爾袞覺得這話也有點道理,臉色就比先前來的緩和了。
這是不必董小宛提的,冒起宗也能想得到的。當然,蘇克薩哈不能出一張筆據;但他有句話說得非常透澈:「那全在董姑娘;見了王爺,她怎麼說,王爺怎麼聽。別說保府上平安,就是你們爺兒倆想做官,也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但在表面上,多爾袞不肯承認有併吞的意圖,他以「兩黃旗的大臣、侍衛,多信實可靠,足以保護皇帝;不過我攝政後,側目於我的人很多,出京不能不靠正藍旗警衛。等皇帝親政後,我會把正藍旗交出來」的說法,作為暫時接管正藍旗的藉口。
她口中的「他」,是指鑲藍旗主濟爾哈朗:他有個姊姊,早在天命二年,由太祖主婚,許配蒙古喀爾喀巴約特部的酋長恩格德爾,此人是蒙古各部落中,最先向太祖輸誠的,早在太祖稱帝之前的十年,便奉表上尊號曰「神武皇帝。」到天命九年,更率所部、歸順清朝;太祖跟他告天結盟,仿照明朝「丹書鐵券」的制度,特賜敕書:「非叛逆,他罪皆得免。」
很快的打聽清楚了。董小宛嫁的是當年「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此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陳圓圓曾跟他有過嫁娶之約,不意陳圓圓為周皇親派人所劫,以致好事不諧。及至董小宛遇見冒辟疆,一見傾心,非嫁他不可,但冒辟疆拒之於千里之外,那倒不是他絕情,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話是這麼說,心裏總不免悵惘;倒不是因為好缺落空,而是不能親自將董小宛的口信帶到,只能選派一位極靠得住的小校,將董小宛的那個包裹,專程送到如皋冒家。
接下來便是擬諡。皇后的尊諡,初上為十二字,第一字照例用「孝」,第二字最要緊,須能概括一生行誼;或者表彰懿行淑德。多爾袞曾有指示,大妃殉節這一點,一定要表揚;這便成了一個難題。
「是。」王輔臣答應著,他也有好些消息可以告訴蘇克薩哈;其中之一是多爾袞徵女朝鮮,已有結果。
「這得問她自己。」王輔臣答說:「我許了她的,若有人要見,先得她願意。」
「他是皇上的侍衛;聽說也是太后的親信。」
旅店向來是一過午夜,便有響動,大呼小叫、騾鳴馬嘶,越來越熱鬧;趕路的旅客都走了,復歸寂靜。董小宛北上,亦是日日如此;唯獨這一天例外,直到破曉方始起身,漱洗早食,換好了衣服,也理好了隨身行李,靜靜地坐著等。
「王爺只叫我一切聽蘇爺的吩咐;你不告訴我一定有你蘇爺的道理,我不必多問。」
「輔臣不識字,只能帶兵。」
「至少讓人家高高興興過個年。」
與議者都以為是,此字一定,下面的就好辦了,第十字用天;第十二字用聖,是有規定的,擬定的尊諡是:「孝烈恭敏獻哲仁和贊天儷聖武皇后。」恭製神牌,擇定吉期,入祔太廟。
畫龍點睛,一語破的;又彷彿晴天一個霹靂,使得蘇克薩哈心頭一震,臉色都變了。
「你如果覺得該這麼辦,就這麼辦好了。」
「既然是皇上的侍衛,又是太后的親信,怎麼出京來了呢?」董小宛緊接著又說:「王將軍,你別誤會我喜歡打聽閒事。我無所謂,你讓我見誰都可以;不過一路來我都沒有見過外人,這是頭一回,不免有人注意,也許你們應該想一想,讓他見了我以後,旁人會怎麼說?如果對你們兩位沒有好處,我想還是不見的好。」
「應該是。」
蘇克薩哈與楊運升都深以為然。於是順治七年正月初二,蘇克薩哈與王輔臣,在楊運升陪同之下,抵達如皋,先與縣官說明來意;派了人陪他們到水繪園;請見主人冒起宗,屏人密談,開門見山地提出條件,以董小宛換取冒辟疆的安全,何去何從,任令自擇。
原來擬諡有規定的字眼,詳載於一部名為「鴻稱通用」的書中,這部書分上中下三冊,上冊又分上中下三編;列后尊諡在「上冊之下」這一編中,一共五十個字,逐字推敲,就沒有一個字合用的。
原來順治四年,江蘇破獲一件反清復明的「謀逆」案,主其事者是蘇松一帶的大名士,松江的陳子龍與嘉定的侯峒曾、侯懸瀞父子。本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事可隱可顯,可大可小;由於侯家父子用了反間計,在「奸細」的行囊中,搜得一道由在舟山群島的「監國」魯王所頒的敕諭,招撫大學士洪承疇,江蘇巡撫土國寶,這一來土國寶不能不據實奏聞,以便洗刷嫌疑,因而興起大獄,牽連到錢牧齋,跟他的一名僕人綑縛在一起,解送江寧就鞫。錢牧齋的兒子名叫孫愛,懦弱無用,坐視無策;虧得柳如是趕到江寧,多方活動,錢牧齋方得獲釋,因而賦詩有「痛哭臨江無孝子,毀家急難有賢妻」之句。
「那是因為明朝把黃河以北,搞得一塌糊塗之故。」攝政王問:「你願意不願意到江南做官?」
這些計畫是有柳如是參預的,錢牧齋有此雄圖,一半亦是想將柳如是造成為梁紅玉第二。但他是因科場案削職回籍的廢員,倘謀復起,內不可無顯貴舉薦;外不可無清議支持。好在鄭成功從事半海盜式的海上貿易,錢多得很,可以讓他黃金結客,一逞豪舉;而況他跟董小宛原有一段香火因緣,所以一葉扁舟,飄然而至蘇州,召集董小宛的債主,只半天的工夫,為董小宛收回了盈尺的借據,然後另雇一船,派人將董小宛送至南通以北,揚州以東的如皋水繪園,成全了才子佳人的好事。
「輔臣在。」跪在地上的王輔臣挺直了腰答應。
一見歡然,及至引見了王輔臣,聽說他是馬鷂子,頓時臉上浮現了驚喜交集的神色,「久聞大名,幸會,幸會。」楊運升問道:「行幾?」
「心煩是一回事,差使又是一回事。」王輔臣問:「蘇爺跟楊大老爺就是談這樁差使。」
原來龔芝麓的原配童氏,人也賢慧,曾經說過:「我得過前朝的誥封,新朝的誥封給顧太太好了。」這便有心存明室的意味在內,吳良輔不便實說,含含糊糊的答道:「大概是龔芝麓拿她當正室,禮部的官兒信以為真了。」
「嗯,嗯,這話不錯。」蘇克薩哈又問:「那末,你說甚麼時候辦呢?」
「為甚麼?」
「招呼是一定要打的,可也不能早打。」蘇克薩哈說:「我看明兒個咱們一起到如皋,見了那裏的縣太爺,馬上就動手,來它一個迅雷不及掩耳。楊大哥你看呢?」
這是極大的一個工程,徵用民伕以外,更需動用軍工;有人向多爾袞進言,說動用軍工築城,不比打仗,一戰而勝,功勞立見,升遷獎賞,接續而至,士卒樂於效命;土木之事是胼手胝足的苦差使,往往士氣不振,須有一個善於調變,而又能與士卒同甘苦,為眾心服的人來管工地。要找這樣一個人,非王輔臣莫屬。
董小宛卻是匕鬯不驚,渾如無事,「當然,」她說:「我可以不說這回事。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這人來人往的大店裏,不必隔牆有耳,亦會有人見到;萬一傳到耳朵裏,再來問我,那就比我早說了實話更糟。」
「唉,」聖母皇太后嘆口氣:「他簡直是在找死。」
這件事發生在泰安道中,過大汶口時,適逢大雨,衣履盡濕,下了店生火烤衣服,是由董小宛一手料理。
「死倒也罷了,就怕他發瘋!」
蘇克薩哈略想一想說:「我只談一件事好了。」
這使得聖母皇太后又添了一重心事,「你跟巴哈說,讓他跟蘇克薩哈多聯絡;如果看樣子不對了,得早早想法子。」聖母皇太后停了一下問:「你看王爺裏頭,誰是靠得住的?」
這對立的兩派之間,另有一些老謀深算的重臣,以洪承疇為首,在私下調和,他們認為皇帝早熟,書也讀得很好,「親政」的日子很近了;如果多爾袞還在京城,無形中有一片強大的影響力量籠罩著,皇帝便無法乾綱獨振,所以不如疏離為妙。
「喜從何來?」
語出有因,聖母皇太后急急問說:「怎麼啦?」
徵女朝鮮一事,由來甚久,元朝後宮就有朝鮮女子;明太祖的磧妃,即為元朝宮女,磧妃生皇四子朱棣,封為燕王,便是後來的成祖。因為如此,明成祖對朝鮮女子,特具好感;同時又能照料他特殊的飲食習慣,所以自永樂六至二十年,數次徵女朝鮮;第一次所徵五女,內有一個姓權,封為賢妃。「明宮詞」中有一首專詠權妃:「玉琯攜來玉殿吹,天生麗質自高驪;無端北狩蛾眉死,風雨荒城葬盛姬。」其下有註:「成祖妃權氏,朝鮮人,永樂七年朝鮮貢女充掖庭,妃隨眾女至,上見妃色白而質復穠粹,問其技,出所攜玉琯吹之,窈窕多遠音,上大悅,驟拔妃出眾女上。」權妃是在永樂八年,死於山東臨城;葬於嶧縣,後三年興起恐怖無比的大獄,原來權妃死於謀殺。
「打算把權柄交出來?」蘇克薩哈很注意地問:「交給誰?」
「嘿!」麻喇姑一副卑夷不屑的神情。「他呀,本事沒有,還自以為覺得了不起,老想當議政王。格格,我說一句在這裏,將來不出事,還則罷了,一出事,第一個要防備的,就是十二爺。」
「這可又是一件新聞m.hetubook.com.com了。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說明朝要朝鮮進獻公主,太宗亦跟朝鮮要過一個絕色女子;攝政王心又動了,派人到朝鮮要人去了。」
幾番周折,終於定局;義順公主在女醫、乳姆;及侍女十六人陪侍之下,定於四月二十二日由元斗杓護送起程。這一天李淏親臨京城西郊送行,生離宛如死別,義順公主及其侍女的親族,哭聲震天;觀者無不慘然。
「一個是顧眉生。」吳良輔說:「錢牧齋不能惹,龔芝麓也一樣,他到底是朝廷的命官;顧眉生得過誥封的。」
這句話頗使來客受窘,天下已經大定,何以還有這種亂世才有的,強奪民婦的行為?想想亦真可慚愧,但惱羞可以成怒,一怒便不覺得澀口;蘇克薩哈冷笑一聲說道:「本來倒是可以大定了,可惜還有人想造反。」他將眼一瞪,「造反!冒老先生,你懂這兩個字嗎?」
「格格,你要沉住氣,好好想。」麻喇姑說:「你是皇太后,不能召見兩黃旗的大臣;更不能說心裡的話。只有在各位王爺中間,找個能商量大事的。可是,誰又是能跟十四爺較個短長的呢?」
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感傷,冒大少奶奶越發淚流不止,叫得一聲:「妹妹!」哽噎著說不下去了;只見她雙膝一屈,跪倒在董小宛面前。
「我想過。國法不外乎人情,我跟了冒公子九年,從此侯門如海,不但一生一世見不到,而且連當面說一聲『保重』的機會都沒有,留這麼一點東西給他,並不為過;即便王爺知道了,一定亦會諒解。不過,王將軍,我深怕於你不便;所以,你如果回絕了我,我心裏對你絕不會存半點芥蒂。」
有一天,蘇克薩哈邀他吃火鍋;酒到半酣,蘇克薩哈問道:「輔臣,你去過江南沒有?」
這便等於畫出一條道兒來了,弄來的人,不但脾氣要好;而且還不能有麻煩。蘇克薩哈心想,這顧慮不錯,「強搶民婦」不是甚麼好事,且不說江南新定,需要懷柔安撫,就攝政王的威望,亦不能不顧。
這提醒了多爾袞,公主不美有侍女;侍女之中這個不美有那個。轉念到此,興致又來了。
「好!我叫人去說。」
「這冒辟疆是躲禍去的。」
「王爺說:這一陣子,人很不舒服,上朝都不上。十六爺,」門上低聲說道:「你不用再來了,王爺絕不會見你。」
此人籍隸蒙古正白旗,十分能幹,從容答道:「江南兩提督,分轄四鎮——。」
永平府在山海關以西,一州五縣,跨灤河兩岸,河西灤州,州南一百二十里,一灣清水,名為大定淀,金世宗大定二十年,巡幸到此,因為地名與年號相同,而且定淀音近,叫起來很拗口,因此改名長春淀,原來建有一座石城行宮,亦改名長春行宮。
因為多爾袞覺得北京建都已久,地污水鹹,春秋冬三季倒還罷了,一到夏天,溽暑難耐,想另建一座夏宮;選中的地點是永平府。
多爾袞又要出獵了。
「日子晚個兩三天,倒無所謂。」蘇克薩哈說:「怎麼下手,可得好好兒琢磨。」
「皇上的侍衛很多,不會沒有人用。」
「是!」
終於還是董小宛先收淚,「這樣也好,一了百了。」她說:「不過要請老爺好好跟他們辦個交涉,他們從此不能再跟大少爺為難了。」
於是內三院在剛林主持之下,召集會議。已獲授意的祁充格首先發言,主張比照孝慈武皇后的成例辦理;剛林附議,一樁於禮無據的僭越之事,就此片言而定。
蘇克薩哈點點頭說:「你的話不錯。不過,鄭親王很謹慎,很見機,不會爭權;英親王可說不定了。這件事,咱們倒得好好兒留意。」
元斗杓倒是朝鮮的忠臣,早就知道這趟差使吃力不討好,已經抱了「豁出去」的心情,準備接受任何責備,所以上得殿來,倒是氣定神閒,抹一抹衣袖,揚塵舞蹈地行了兩跪六叩的大禮,口中說道:「屬國小臣元斗杓,恭請天朝皇父攝政王萬福金安,叩賀大喜。」
「何必呢?」巴哈勸道:「且不說你們是親戚,看在太后跟皇上的分上,也應該和好;不然,怎麼替宮裏辦事。」
「知道。」蘇克薩哈答說:「那不是年裡的事嗎?」
「那末,你這會兒就去問一問。」
「十二爺」是指英親王阿濟格,聖母皇太后後來又拿同樣的話問巴哈;他的回答跟麻喇姑一樣,這讓聖母皇太后打定了主意,不論多爾袞是像明光宗那樣暴死也好,或者真的如麻喇姑所說的瘋了也好,記住可倚靠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要防備的是英親王阿濟格。
「不行!」吳良輔一口否定,「秦淮四大名妓,李香君、柳如是都不是肯隨人擺布的人。而且錢牧齋在江南的勢力很大,不能惹他。」
「是啊!你有甚麼意見?」
祁充格打了個寒噤,俯首無語;眾人面面相覷,也沒有一個人能想到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多爾袞,打開僵局。
「甚麼時候?」
「新科的翰林方玄成。」吳良輔說:「他們是兩代的交情,逃難亦在一起;他的話絕不假。」
「喔,」董小宛從容問道:「皇上的侍衛,攝政王能派嗎?」
蘇克薩哈滿口應承照辦,而且始終守著他的承諾。如今跟巴哈說了經過,不算違反第一點,因為巴哈原是參預其事的;但第二點要見董小宛,就必得問王輔臣了。
「冒老先生,」他說:「請你告訴董姑娘,別做出甚麼糊塗事來,害了我們事小;害了府上事大。」
在山東與直隸交界之處,有名水陸大碼頭的德州,蘇克薩哈意外地遇見了巴哈。
「你出京幹嘛?」
「萬萬想不到的事,他們要,要,」冒起宗非常吃力地說:「要小宛。」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攝政王妃既已封為「正宮元妃」,何以攝政王生母大妃倒沒有尊號呢?提醒了多爾袞,毫不遲疑地面諭內三院的大學士,追尊大妃為「皇后」,預備典禮。
蘇克薩哈面有難色,好一會兒才說:「好!我來找馬鷂子。」
「咦?」多爾袞詫異:「蘇是蘇州,松是松江,那才是花花世界,你怎麼倒不願意呢?」
再看自己這方面,兩白旗之外,鑲紅旗由於阿濟格的統馭無方,大部分已歸於代善長子克勤郡王岳託所有,岳託早死,其子衍禧郡王羅洛渾,亦在從豪格西征時,陣亡於四川;現在是由羅洛渾的長子羅科鐸襲爵。既是代善的曾孫,而且岳託受太宗殊恩,受封為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那末,羅科鐸的態度,往好的方面看,亦只是不介入而已。
多爾袞點點頭;喊一聲:「馬鷂子!」
「是!」和碩巽親王班次最尊,到這時候才敢代表大家申賀:「王爺大喜!」
但就在此議初起時,李倧病歿;朝鮮的政情一變,不過仍在清朝控制之下。當崇德初年,李倧事窮力蹙而投降時,將其長次二子李𣷪(左水上山下主)、李淏送至瀋陽作為質子,以後數次伐明,照例向朝鮮徵兵、徵糧。多爾袞大破李自成,長驅而入北京時,李氏兄弟,皆在軍中;以此從龍入關的忠忱,多爾袞在順治元年十月,准李倧的長子,亦是世子李𣷪(左水上山下主)歸國,同時核減歲貢;元旦、冬至、萬壽本應另進慶賀貢物,亦以道遠不便,准許隨同正貢附送,對朝鮮是相當優惠體恤的。
小姨指的是豪格的妻子;姊夫是多爾袞,這生死冤家的兩叔侄,本是嫡親的連襟,多爾袞在死了妻子以後,納豪格之妻為福晉的箇中原因說法不一。有的說,做姊姊的猶如手足情深,遺言希望多爾袞娶她的妹妹,以便有個照應;有的說,是出於肅親王福晉的自薦,而目的是在因此得以庇護豪格諸子,這是往好的方面說;往壞處去說,就很不堪了,有的說,多爾袞至今對豪格餘憾未釋,有意奪妻以辱;有的就乾脆說他好色而已。
太祖起兵,開疆拓土,除了「四大貝勒」的子弟兵以外,股肱所寄有五大臣,為首的是額亦都,其次為費英東,都隸屬於鑲黃旗,第三何和禮隸正紅旗;第四費揚古,隸鑲藍旗;最後便是扈爾漢,他是太祖的養子,隸正白旗。
「那可說不定,也許會再有出差江南的機會;如果沒有這個機會,我會派極妥當的人送去。」
聖母皇太后點點頭又問:「十二爺這個人,你看怎麼樣?」
「我該走那一條?」她由心中的自語,而發為對麻喇姑的徵詢。
他是要跟家人去商量,但拜年的賓客很多,只有在冬天所不到的水閣中,將太太及大少奶奶找了來密談。
原來鄭親王濟爾哈朗在順治五年九月,奉派為定遠大將軍,率師下湖廣,任務為征討明朝永曆帝所派的總督何騰蛟,以及李自成的餘孽。一年多以來,轉戰兩湖,深入貴州黎平,先後克六十餘城,攝政王多爾袞雖不願他回京,但出征大致有期限,軍務既已告一段落;而且他年已五十五歲,不讓他班師的話,實在說不出口,而親貴領兵還朝,照例派侍衛迎勞;至於這個差使落到了巴哈頭上,是因為有人在多爾袞面前進讒,說他有離間皇帝與多爾袞之間感情的傾向。因此,多爾袞趁機派他出京,藉以疏遠他與皇帝的關係。
「也只有一個人。」麻喇姑指著一個「成化窯」的青花大盤說:「這個色兒的。」
「是。」額爾克戴青停了一下,不見太后有下文,便問:「就是這句話?」
「還有。」巴哈忽然問道:「那個董小宛長得怎麼樣?」
「太太別為難!」董小宛突然現身,她關上房門說道:「既然無法挽回,我也只好認命了。」
「自然在江南。」
於是王輔臣磕頭謝了恩,當多爾袞復向蘇克薩哈問話時,他不自覺地在腦中浮起了董小宛的影子——。
「只怕他未見得能等到那個時候。」
說完,他順手拎起一隻皮箱,首先往外走;接著是她的女傭顧媽捧著鏡箱等物,跟在後面;殿後的董小宛將捏在手中的、一塊包頭的青絹,往桌上一丟,方始出門。
不久,多爾袞奉車駕回京;一連三天不曾上朝,第四天召見蘇克薩哈與王輔臣,神情非常愉快。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聽了一定會心煩。」
「牽惹是免不了的。無論如何,這件事得跟那裏的縣官先打了招呼,才能下手。」楊運升想了一下說:「蘇爺,等我先派人去接了頭,再來商量步驟好不好?」
「紅丸」這味藥,聖母皇太后知道,可是,「秋白是甚麼呢?」聖母皇太后問。
「這趟辛苦你們了。」他問:「江南和圖書的情形怎麼樣?」
從另一方面看,多爾袞功在社稷,花兩、三百萬銀子,為他造一座城,權當「采邑」,讓他舒舒服服地享受後半輩子的福,以示酬庸,亦並不算過分。
這是說北方對清兵有好感;相對地對明朝則並無好感,楊運升也有一番說詞。
既然如此,就不必多問。隨蘇克薩哈帶了十幾個人,策騎南下;時逢隆冬,滴水成冰,路上非常辛苦,但有王輔臣同行,再苦亦能忍受,因為他待人懇摯熱心,不論投宿打尖,他都先要照料了同伴,才顧到自己。對於蘇克薩哈,視作長官,不僅唯命是從,而且任勞任怨,神色怡然。
「那真是花花世界。輔臣從沒有想到天下有那麼好的地方。」
董小宛是被安頓在這家旅店中,最隱密的一個小跨院。一路來,她都是如此,一進了自己屋子,若非必要,步門不出;甚至連窗戶前面都不站。王輔臣求見時,她正在看書,站起來招呼過了,隨即問說:「王將軍,有事嗎?」她對王輔臣與蘇克薩哈都稱「將軍」。
「在那?」
「喔,」蘇克薩哈問道:「你預備到那兒去接呢?」
蘇克薩哈不敢說實話,「江南很安靖。」他說:「提到王爺,都讚不絕口。」
「真正的美人是沒法兒形容的。」他說:「能形容得了的,不算真正的美人。」
「喔,我去拿。」
「那,皇上不是沒有人用了嗎?」
「是、是,董姑娘請說。」
總兵所駐之地稱為「鎮」。鎮是鎮守之意,所以必是水陸險要之地;江南四鎮,首推蘇松,兼轄水師,其餘三鎮置於南北官道樞紐的徐州;江防要地的南通州狼山,與自海入江之處的崇明島。
「好!」多爾袞沉吟了一會說:「你當提督,資格還差一點兒;我派你到江南去當總兵。你想到那一鎮?」
額爾克戴青大失所望,但不死心,第二天又去了。這回所得的答覆,更為不妙。
協助多爾袞設計這套策略的,是他嫡系正白旗中的兩員大將,一個叫博爾輝,姓他他拉氏,久任正白旗護軍統領;一個叫羅什,姓佟佳氏,此人雖只是一名世襲的騎都尉,但來歷不小,他的伯父扈爾漢,是太祖創業時的「五大臣」之一。
憂心忡忡的聖母皇太后向麻喇姑說:「日子快了!只怕永平的城造好,就是他當皇上的時候。」
「我想倒是年內好,家家忙著自己過年,管不到人家的事,倒免了許多牽惹。」
及至沖人繼位,多爾袞攝政,想將正藍旗併入兩白旗,而欲合先分,首須將正藍旗從兩黃旗中脫離出來,因而原為兩黃旗附庸的正藍旗,復又成為獨立的番號,此旗掌權的「固山額真」,亦由正黃旗的譚泰變為鑲白旗的何洛會。
蘇克薩哈面有難色。原來鰲拜是巴哈的堂兄,與蘇克薩哈為姻親,但一向不和,極少往還;巴哈很顧大體,覺得蘇克薩哈與鰲拜雖然都效忠皇帝,理當和衷共濟,因而特意找這麼一個藉口,想為他們拉攏,進而修好。蘇克薩哈明白他的用意,需要考慮,所以遲疑不答。
一聽這話,王輔臣好半晌作聲不得;原以為當了攝政王的侍衛,由匪而官,棄暗投明,不想仍舊幹的是流寇的勾當。
「是。」
「聽說過一個叫冒辟疆的沒有?」
謀殺權妃的是同為朝鮮所進的女子呂婕妤,其時皇后駕崩,成祖命賢妃權式攝行六宮事,呂婕妤不服管教,當面頂撞權妃說:「有子孫的皇后也死了,妳又管得幾個月,這等無禮。」然後用砒霜研成末子,下在胡桃茶中,毒殺了權妃。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麼不想去?不過,」王輔臣說:「沒有機會;就有機會,王爺也未見得肯放我去。」
額爾克戴青答說:「奴才別無長處,就是嘴緊。」
「你覺得江南怎麼樣?」
「董姑娘,你問巴哈為甚麼出京?他是攝政王派出來去迎接班師的鄭親王的。」
「你別哭!」冒起宗說:「事情是決無法挽回的了,來頭太大,跟奉了旨一樣。就不知道小宛肯不肯?」
「虧得她腦筋清楚,又這麼謹慎小心。不然攝政王一起疑心,非壞大事不可!」蘇克薩哈拍一拍額角「好險!好險!」
蘇克薩哈笑道:「看了半天,就落這麼一句廢話。」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可要走了。有甚麼口信要我帶的?」
「行二。」
這樣考慮下來,即使吞併了正藍旗,到一旦決裂,以兵戎相見時,亦未見得能操勝算。多爾袞想來想去,認為只有一個辦法,可立於不敗之地,便是將自己的實力,保存在安全之處,於是,永平被看中了。
大同終於克復了。孤城被圍,糧盡一定會生變,姜瓖的一個部將楊震威,賣主求榮,殺了姜瓖與他的弟弟姜琳,開城投降;但多爾袞所重視的不是楊震威,而是馬鷂子王輔臣,拔之為隨身的侍衛。班師回京,馬鷂子成了風頭人物,所到之處,人人爭識;八旗將官,都願訂交,更不在話下。
「這話很難說。」蘇克薩哈沉吟了一會,「南邊的女人會保養,就算長得不是太出色,看上去總覺得比咱們的格格、福晉要耐看些,這且不言;至於這董小宛,根本不能拿相貌來論。我這麼說吧,頭一天不覺得甚麼;第二天看看還不壞;第三天就越看越想看;再下去可不得了,一天不見就怪想她的。」
這一來增加了朝鮮國王李淏的難題。多爾袞向朝鮮使臣說:「嫁女兒應該有主婚人。既然是國婚,義順公主應該由你們國王親自送來。」
到了第二年春天,復又遣李淏回國;未幾李𣷪(左水上山下主)病故,李淏被封為世子。李倧既薨,賜謐「莊穆」;多爾袞遣官賫敕,冊封李淏為朝鮮國王,同時表達了徵女朝鮮的意願。
這就證明了此人是忠誠可靠的,他雖庸碌無用,但傳宣諭言,還不致僨事;聖母皇太后便將他找了來說:「我有個差使交給你,是決不能告訴人的;連你媳婦那兒都得瞞住。」
楊運升沉吟了好一會答說:「我先去打聽打聽冒家的情形再說。兩位寬飲,我去去就來。」
這是崇禎十五年初夏的事。其時冒辟疆的父親冒起宗,本在湖北當按察副使,奉調到湖南寶慶,那裡是官兵征剿流寇,戰火正熾之處,冒起宗調到那裡,幾乎等於送死;世間那有老父方有性命之憂,而兒子還將納寵的道理。同時冒辟疆的功名也不得意,鄉試榜發,只中副車,等於落第,心緒異常惡劣。
「你們,」多爾袞手指著王公大臣說:「好好兒喝酒去。」
額爾克戴青辭出宮後,隨即跨馬到西城鄭親王府求見。濟爾哈朗自班師回京後,韜光養晦,不但深居簡出,而且不見賓客,因此像額爾克戴青這種嫡親外甥上門,亦須先行通報。
這就是王輔臣捨蘇常而取狼山的原故;南通到如皋,百里之遙,朝發夕至,他心裏在想,不但董小宛的口信必可帶到,而且以總兵的身分,有足夠的力量就近照應冒家,亦是補過之道。
王輔臣當然唯命是從,而且向董小宛表明了他的任務。董小宛非常合作,跟王輔臣談了些「不見可欲,其心不亂」的道理,願意儘可能隱藏自己的行蹤。王輔臣大有領悟,因而向蘇克薩哈提出兩點要求:第一是,不能透露董小宛的姓名;第二是,任何人想見董小宛,都必須先經他同意。王輔臣是這樣說的:「蘇爺,你很愛朋友,而你的好朋友又多;一路上少不得有人盡地主之誼,一喝喝高興了,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把董姑娘的名字說了出去,當然就想看一看。那一來,風聲越傳越大,就會出事。」
「王爺別問了!王爺怎麼說,輔臣怎麼幹,湯裏來,火裏去,輔臣都不在乎的。」
多爾袞倒是有意酬謝他的劫美之勞;恰好兵部尚書明安達禮也在,便即問說:「江南有幾鎮?」
「今天二月十四;廿六下葬,只有十二天了。」蘇克薩哈對王輔臣說:「京城到盛京要走半個月;攝政王早就動身了,咱們不必急,慢慢兒走好了。」
「還有奇的呢,」巴哈說道:「肅親王福晉成了攝政王福晉了。」
當然,巴哈所看到的,與打聽到的,只是一個凶險的表面現象;因而越發引起聖母皇太后的驚疑不安。她覺得他們母子已面臨著必須有所抉擇的一個「三岔口」,前面兩條路,一條是聽天由命、隨人擺佈,走到那裏算那裏;一條是通過布滿著不可測的危機的,艱險崎嶇的小路而進入康莊大道。
「吳公公,」蘇克薩哈照明朝的習慣,稱太監為「公公」;他反問一句:「你看呢?」
蘇克薩哈深以為然,因此跟王輔臣商議,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逢關過卡,要打交道,都歸蘇克薩哈;保護董小宛則由王輔臣負全責。
朝鮮的原意,打算派宗室,封號為嶺陽君的李儇為義順公主「護行使」;李儇憚於此行,以父病為由,堅決辭謝,結果改派了官位相當於清朝工部尚書的工曹判書元斗杓護送。不過另外有一個協議,等過了李倧去世周年的「小祥」祭禮以後,由麟坪大君以特使的身分,到北京來謝恩——預期多爾袞在成親之後,將會頒賜珍物,自然要派遣謝恩使。
王輔臣所獲得的消息,正確無誤;就在他們到京的那一天,由盛京頒到一件攝政王的令旨:「各部事務有不須入奏者,付和碩巽親王、端重親王、敬謹親王辦理。」這三個人之中,巽親王滿達海可算「新貴」,他是代善的第七子,承襲了他父親的王爵,不過由「禮」親王改號為「巽」親王;端重親王博洛是饒餘親王阿巴泰的第三子,原有平江南的極大戰功,但受多爾袞重用,卻是近年的事;敬謹親王尼堪是廣略貝勒褚英的第三子,曾從豪格西征,斬張獻忠於西充為一大戰功,又為破大同叛將姜瓖的主將,因而亦得多爾袞的寵信。
心裏打算得滿好,那知三天以後,事情就有了變化;多爾袞把他找了去,歉仄地說:「馬鷂子,你江南去不成了;因為……。」
行宮早廢,風景如昔,多爾袞最欣賞那裏的泉水,甘美異常;附近又有一池溫泉,亦與他的風濕症有益,所以決定將他的夏宮建在此處。
「喔,老百姓怎麼說?」
「不是我不告訴你,這不是甚麼辦成了能教人高興的事,所以我不跟你說,免得你聽了心煩。如今可不能不告訴你了。十年前,南京秦淮河鼎鼎大名的『四公子』你知道不知道?」
擺上酒來,王輔臣不敢多喝,一則是怕酒醉失態;再則是因為蘇克薩哈的神態有異,聽他跟主人的談話,大概可望知他藏之心中已久、在路上一直想問而始終未問的疑團打破,所以顧不得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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