卮言稗說《大故事》

這種地方讀來很解氣,簡直如臨其境,就像在讀他的小說;然而又眼見得小說家高陽多少有些按捺不住,要推開歷史敘述者高陽,自己登場了。這正是為謹嚴的史學家孟森所早已警告過的。如果說前引文勉強還算得孟森所說「加甚」而不是「將無作有」,一旦高陽寫到興頭上,又是人物對話,又是心理活動,就超出歷史所能容忍的限度,純然是小說筆法了。說來這在中國乃是古已有之,《左傳》、《史記》皆不無此弊,真真假假,莫知究竟。然而歷史是歷史,小說是小說,二者不能混淆;古人不明此理,今人當有覺悟。此所以《大故事》雖冠以「大」字,到底還是「故事」也。不過話說回來,人家原本寫的「卮言稗說」,要是讀時處處當真,責任恐怕不在高陽,倒在我們了。
高陽文筆雄健,學識滿腹,這是兩大強項;所以他寫「卮https://www•hetubook.com•com言稗說」,端的揮灑自如,引人入勝。前面談到行文多跑野馬,其實也可視為作者才學過人的表現,文脈並不因此而渙散,照樣兒浩浩蕩蕩,席捲向前。他是能放能收,敢放敢收,一概駕馭得住。換個人恐怕未必能就著這麼多話頭去跑野馬,就算偶爾跑一趟,自家兒文章先已亂了套了。高陽這書寫得不甚認真,全憑多年積蓄那點兒底子,可他忽然認起真來,特別有股精氣神兒。譬如《紫禁城搜秘》,其中承襲前輩史學家孟森《香妃考實》中的論斷,以所謂「香妃」即容妃,有人與之爭辯,他所寫的答對文章,最可見其風采。而且高陽畢竟是高陽,就算認真也不失恣意放縱之態,自有一份兒特別的自信。偶爾鄭重其事一席話,又足以讓我們瞭解他認真而不甚認真的底https://www.hetubook.com.com線所在:
可以說《大故事》中所言,凡有價值有意思之處,總不違背前輩的這一指點。不過若單單剩下不認真了,也就沒價值沒意思了。這于行文間時而見之,恐怕趕上作者思緒奔湧,無暇為此分心罷。當然還有另一方面,正是該為胡適所「呵責」者也。如孟森嘗作《董小宛考》,駁斥世傳順治之董鄂妃即董小宛一說甚為有力;高陽顯然不願捨棄這段「傳奇」,所寫《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收入《高陽說詩》),實在牽強附會之至。《科場弊案知多少》裡也講「為順治封為皇貴妃的董小宛」,以下一通描述,都是些沒影子的話。所以我們總不免要留一點兒神。
「大約三十年前,我作了一個考證,請胡適之先生看;適之先生以微帶呵責的語氣說:『這種考據做不得的。』我明白他的意思,『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膽的假設』必須有一個『有可能』的前提,如果根本無此可能,先存成見於胸中,則『求證』必不能『小心』,經不起駁斥,豈非枉拋心力,自討苦吃!」
「在『演戲』時,由張福先用手勢或眼色打暗號,光緒便故意在第二匙以後,又去舀第三匙,只聽得為首的老太監,大喝一聲:『撤!』
《大故事》是高陽的一部消遣之作。這話說得好像不大講理,高陽的小說我們不也是讀來消遣的麼。我是說這是「高陽的」消遣之作。他的小說我只在十幾年前讀過一部《乾隆韻事》,僅憑記憶也敢斷言他寫這書不像寫小說那麼用心。《大故事》列在「新世紀萬有文庫」,書前的「本書說明」對撰寫出版過程未予介紹,但是通讀一過,就知道當初多半是為報紙雜誌寫的,而且隨刊隨寫,作者未必成竹在胸耳。下筆常常興之所至,借題發揮,譬如《天下第一和*圖*書家》講到楊廷和,就扯出其子楊慎,進而說到「我讀《升庵集》的感想」;又如講到雍正「其時適在病中」,就說及他怎麼給被他害死的胞兄封神,都與正文無甚干係。有些短章如《萬園之園話圓明》、《明十三陵漫談》則近乎應酬。至於像《天下第一家》這樣的長篇,雖然分量較重,但由英國王室、穆罕默德、日本皇室和孔子這所謂「四大世家」說起,已可看出作者何其隨意了。高陽自謂所作「近乎『卮言稗說』」,誠哉斯言。我們如此說法,不是存心加以貶損;是給下面要說的話定個調子。人家不很當真的東西,論者若是太過嚴肅地對待,不免將為明眼人所竊笑了。
止庵
「這一聲裡外皆聞,慈禧將筷子一停,皇帝持匙發愣,皇后垂眉斂手,張福嚇得打哆嗦,趕緊將這樣菜撤了下去。『撤』與『斥』同樣,和_圖_書等於慈禧受了申斥;清朝帝后視『家法』為神聖不可侵犯,所以慈禧也不敢改這個規矩,表示以身作則受家法。」
這裡談到孟森,他在《董小宛考》中有番話說,很是精闢:「凡作小說,劈空結撰可也,倒亂史事,殊傷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澤,或並穿插其間,世間亦自有此一體。然不應將無作有,以流言掩實事,止可以其事本屬離奇,而用文筆加甚之,不得節外生枝,純用指鹿為馬方法,對歷史上肆無忌憚,毀記載之信用。」也就是說有個限度,作者必須把持得住。孟森自己也說過「願作一較有興趣之文」,但他所謂「有趣」全在於事件本身,而不是作者要一味寫得有趣。我們讀高陽文字,總佩服其瀟灑傳神,例如《紫禁城搜秘》講到慈禧進膳,「到得相當時候,就要上演一齣由張福連帶導演,演員包括『四大金剛』、皇帝、皇后、甚至慈禧自己在內的『執行家法』的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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