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還說了些什麼？」

荊軻從未想到過有此一問，閃避著反問道：「還有夏姒。你怎不問，在你們三個人之中，我喜歡誰？」

「妹妹從未這樣稱許過一個人。」太子夫人說。

「像我就是一個例子。我是為了維護秦王的正統，伸張大義。另外還有些是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打算。」樊於期冷笑道：「嬴政一心想求萬年不死之藥，殊不知他左右的寵臣，心目中已各有擁立的對象，一旦嬴政遭了天譴，屍骨未寒，鬩牆之禍必作。」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章華臺。荊軻叫執役的下人都退到臺下。然後問道：「太子，請為我設想，我該如何報答田光先生的高義和太子的隆恩？」

有了這句話，荊軻放心了，「當然，」他又向太子保證：「我知道掌握時機，總得在秦國軍隊大舉進攻以前，辦好這件大事。」

在精緻的客室中，太子丹為雙方通名引見，兩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禮。

「嬴政只是窮兵黷武，從不知信義為何物。所以即使行險僥倖，得以成功，匕首指胸，說什麼答應什麼，甚至即時頒發制命，或則撤兵，或則歸還各國失地，但請問太子，及至刺客退去，誰能保證嬴政毫不翻悔？」

「因為嬴政不是齊桓公。」荊軻接著解釋，「春秋之世，王室衰微，其力不足以維繫天下的安寧，諸侯之間，攻伐相尋，擾攘不安。於是齊桓公首先稱霸，尊王攘夷，禁抑篡弒，制裁兼並，以雄武之姿，行仁義之事，言必信，行必果，大小諸侯，心誠悅服。你想，嬴政是這樣的人嗎？」

「離鄉多年，印象淡薄了。便夢中也難得一見故鄉的情景。」

「毒藥！」昭媯失聲驚呼，雙眼睜得極大。

而琴弦恰在這時候斷了一根，琴聲一止。荊軻抽噎的哭聲，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蓋頭的羅巾，荊軻一見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聲，驚得目瞪口呆。什麼相貌極醜的女伶官？竟是絕色的美人，而且氣度高華，一看便知是極尊貴的身分。

而意想不到的富貴，卻還是逼人而來——他有了正式的官職，為燕王拜為上卿。這是燕國待遇客卿最高的祿位，當年燕昭王時代，樂毅由魏入燕，亦不過拜為亞卿。

愁容滿面的太子丹，好久好久才長嘆一聲：「唉！我悔之莫及。不如當初聽從鞠太傅的勸告，設法把樊將軍遣走。今天就不致於如此為難了。」

昭媯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大感緊張，心跳氣喘，一時無法聽清他的話，於是囁嚅著問道：「荊先生，你，你跟我說了什麼話來？」

忽然，琴聲中多了一種聲音，那是女伶官發聲在唱《貞女引》

「是！」荊軻答道：「我以禮自持，相信決不會惹得那位女伶官著惱。」

「請！」太子丹起身肅客，笑著問樊於期道：「猶有斗米之量否？」

太子丹被提醒了，說他們是「罕見難逢的一對」，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實，他們倒真是一對，只可惜荊軻——。

「那自然。」荊軻說：「我在燕國一天，你我相聚一天。等我要離開燕國，可就沒有辦法了，只好哭一場分手。」

這句話自是涵著深意，但誰也不知道樊於期曾否加以體味？只看他毫不遲疑地乾了荊軻所敬他的酒。

「為什麼呢？」

太子丹轉入內室，卻不見再出來。稍停，香風微度，一位身材極其苗條的女郎出現，頭上蓋一塊玄色羅巾，看不見她的面貌，然而雙手如玉，令荊軻無法想像這隻手是生在一個極醜陋的女人手上。

終於，她問了一句話：「荊先生，我跟季子倆，你到底喜歡誰？」

這一問，恰也是太子丹所感到關切的，所以也加了一句：「秦宮可曾發現過刺客？」

但是，他也聽說過，嬴政身不滿五尺，卻是智勇絕倫；萬一一刺不死，召集殿下執戟郎中救護，眾寡不敵，又當如何？

「何以見得？」

「絕非見外。」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我在想，入秦之計，不得其人，則無益而有害，因為不許不成，不成則必招致嬴政的報復，自速其禍。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無論成敗，恐無生還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慮，終於不忍的。照此看來，豈不是只好作罷了？」

「我聽得你大喊，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為什麼呢？都不怕冷麼？」

荊軻有話，實在不願出口，但事情到了這地步，不說卻又不可。躊躇了好半天，覺得說了話必須有效用，若無效用，不如始終不說的好。

荊軻接口說道，「『樂予接見』，則戒心盡泯，易於成事。所以，即使有叫嬴政不得不見的理由，我們也仍舊要使他此心嘉悅，欣然出殿。」

「太子看得極其透澈。那麼，我就是燕國派赴秦國修好的使者，燕國為示誠意，願獻督亢之地。可是這樣？」

「太子指的是誰？」

昭媯這下真個滿心舒暢了，柔順地依偎著荊軻，度過了一個溫馨的上午。

「『徐夫人的藥方』。」昭媯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又閉著眼喃喃複誦數遍，「記住了，『徐夫人的藥方』。一共六個字。」

於是，他想到了他的淚下如雨，不免失態，因而特意託太子丹代為向夷姞道歉。

「是！」荊軻倏然動容，替樊於期斟滿了酒，以極低沉的聲音說：「我為燕國向將軍敬致謝意。」

荊軻心中有著無數疑團，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復常態，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禮，「荊軻謁見公主，」

自然，他是明知故問，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來打動他，所以依然以誇張的語氣說，「曹沫出奇計，建大功，確是不世出的英雄。當年魯莊公與齊三戰而敗，獻地求和，與齊桓公會於柯邑，曹沫上盟壇，執匕首挾持齊桓公，結果，形禁勢格，齊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奪的魯國疆土，盡數歸還。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為。」

退回原來的席次，樊於期顯得神情愉快了些。酒的作用使他興奮，他談起他輔助嬴政的弟弟長安君，反抗嬴政的往事，他說嬴政與長安君的性格完全不同，這因為嬴政的父親——呂不韋是個極工心計的，陰謀家，嬴政沒有秦國王家的血統，所以他的稟賦跟長安君沒有一點相像。

拜受了詔命，太子丹隨即又來道賀，荊軻開門見山地表示：「既已拜命受職，必當有所效力。我極願以燕國上卿的身分，出使列國，竭忠盡智，促成聯合拒秦的大業，報答知遇。」

「荊卿！」太子丹怯怯地問道：「你真的能體諒我的難處？」

「秦舞陽如何？」太子丹脫口相問。

「那麼。」昭媯又好奇，又困惑地問，「為何要我記住？就這麼記住嗎？還是在什麼時候要提醒你呢？」

荊軻心裏奇怪，太子丹難道真個茫然不省！誰說他心思細密？看來心思細密，也只是在瑣屑細微之處，「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實在不是大器。

荊軻越發注意了，緊接著又問：「萬一殿上生變，執戟郎中難道也不上殿去救護嗎？」

「說啊！」得理不讓人的昭媯，揚著臉問。

「只怕是你嫌我累贅！」

如果說不嫌她累贅，她更要跟著他走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他到秦國怎能帶了她去？無奈這話不便說破，只得付諸沉默。

一句話把夷姞說得發愣，「怎麼了？」她嗔怪地，「說話沒頭沒腦地。」

「然則嬴政自己一無所覺麼？」荊軻問。

「荊先生不必過謙。」那女伶官平靜地回答；聲如玉磬，異常悅耳。

「你做得對！」太子丹大為讚嘆：「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荊卿才能把你的用心體會得如此深刻。你們倆，可真是罕見難逢的一對。」

這叫昭媯難以回答，只好強詞奪理了，「問都問不得麼？」她窘笑著說。

「喔。」女伶官換了個話題：「我的琴，難得一動。幸遇高明，請作指點。」

這是趙國名將廉頗的典故。廉頗雖老，一頓飯還能盡米一斗，肉十斤，披甲上馬，猶可馳驅，樊於期知道太子丹激勵他的意思，但是他也像廉頗一樣，一為楚將，無功足錄，對於統馭他國的士卒，並無把握，所以始終不敢自己請命，為燕國領兵禦敵——而徒受太子丹的供養，不能建寸功以報，這也正是他日夜耿耿於心的一件事，因此聽得太子丹的話，雖知是無心的一句戲言，卻仍是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只是這層疑問，嬴政如果面質，恐怕百口莫辯。」

「荊卿！」

「不錯！」太子丹也點點頭說：「秦國暴虐不仁，民怨沸騰，就是靠嚴刑峻法來維持他的統治的。」

「噢！怪在什麼地方？就因為我要你記住徐夫人的藥方嗎？昭媯，」荊軻停了一下說：「我抱歉得很。我心裏有許多話不能跟你們說；所以你wｗw•heｔuｂook•ｃｏｍ•com們看來，我的行為有許多地方莫名其妙。其實，我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我亦希望有個很舒服的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布衣菜飯，一生不見兵革，讓我閉門課子，安靜度日。無奈，不容易有這種日子——我希望不久的將來，大家能過這種日子，但是，在我，是決不可能有的。」

「對了！」荊軻的話，說到了他心裏，太子丹說得痛快極了，「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他又憂慮地說：「你的話也有道理。萬一嬴政質問到此，該有個叫他滿意的答覆。」

在朝陽影裏睜開了眼，他覺得神清氣爽，十分暢快，再想到那個難題，幾乎念頭還未轉完，便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高興得一掀錦衾，大聲喊道：「妙極了！真太妙了！」

荊軻心想，這樣一問一答，以致於詞窮，難免會洩漏了機密，心生警惕，便採取了敷衍的態度：「你的話不錯，我要在燕國做一番大事，現在已經官拜上卿，太子又專門替我修了房子，我還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句話惹翻了太子丹，「什麼？」他咆哮著說：「婦人之見！」

「原來勘破生死，亦是一件無情之事。」荊軻不自覺地自語著。

「何以見得呢？」太子丹極注意地問。

「對！」太子丹擊膝稱許：「荊卿，你的見解，確是超人一等。」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荊軻索取有關燕國地域的圖籍。取來以後，一個人研究了好半天，從容收好，跟太子丹相向而坐，開始密商。

於是；等荊軻告辭離去，他立即趕回後宮，果然，夷姞還在，正跟太子夫人談得起勁。

「唉！煩心得很。」

「好的。我來安排日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不過，這女伶官生得極醜，脾氣怪僻得很，不願以真面目示人。這一層，得請你諒解。」

躊躇了一會，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麼說呢？」

冷眼旁觀的荊軻看在眼裏，心中一動，等入席以後，找個機會，問道，「請教樊將軍，暴秦滅韓破趙，窺燕之意，日漸明顯，為今之計，燕當如何？」

「既然要修好於秦國，卻又把秦王的死敵奉為上賓。太子，荊軻縱有蘇秦、張儀的辯才，亦不能解釋這個矛盾。」

「你不會喜歡夏姒的。」

荊軻點點頭答道，「太子早該想到的。」

太子丹卻自信舉薦無誤，看他遲疑不答，便又慫恿他說：「你何妨找秦舞陽來談一談？可用則用，不可用，我不勉強，完全聽從你的決定。」

但是，他不知道昭媯是存著怎樣的心思？他在她眼裏，究竟是怎麼樣一種人？這些，他都有興趣弄個清楚。於是他問：「昭媯，我走了以後，你會不會想念我？」

「第一，我得有個副使，作為助手。此人須氣壯力勇，深通劍術。看來不易物色。」

夷姞其實很想再談談荊軻，卻又怕她哥哥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所以不敢再多說了。坐了會，自覺不大對勁，便即告辭回宮。

太子丹看了荊軻一眼，荊軻聲色不動，又從容問道：「若是一國的使者，難道秦宮護衛也公然搜檢麼？」

夏姒明快，季子嬌憨，昭媯柔順，各有不同的韻致風味，但作為朝夕相處的伴侶來說，柔順的人多體貼；荊軻心醉已久，只以昭媯曾得太子丹的寵幸，不便過分親暱，但這時心境已變，生死置之度外，禮法無所拘束，因此一掀狐裘，把她裹在一起，一手攬著她的腰說：「你也穿得太少了！」

荊軻頷首微笑，慢條斯理地答道：「嬴政一向貪婪，近年志得意滿，尋常的女子玉帛，又看不上眼了。我再三思維，只有燕國的膏腴之地，如督亢這些地方，可以打動他的心。不知太子可捨得割棄？」

「其實，嬴政遲早不得善終，」樊於期又說：「不過，你們看著好了，他不死於外人之手，反會死在他自己的叛臣手裏。」

「是啊！」太子丹接口答道：「嬴政貪恣暴虐，不仁不義，必須刺殺，為天下除害。」

這話略帶些做作的神情，頗使荊軻不快，但就在這神情之中，也讓荊軻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願貿然揭破，所以又說：「荊軻披肝瀝膽，知無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見外之意？」

「尚無寸功足錄，不敢當公主的嘉獎。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紓貴，親操法曲，真是畢生難忘的幸事。」

太子丹默然。

太子丹的聲音驚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還該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過如此安排，實在叫我不安得很。」

「總有一點分別吧？」

「說老實話，你跟季子我都喜歡。」

一陣急促細碎的腳步聲，接著房門開啟，探進一個頭來，是昭媯。

荊軻看得出來，這是太子丹的真心話，心裏十分感動，同時也更堅定了他的入秦奮然一擊的意志。不過，太子丹這種婦人之仁，實在也不足取，所以他不肯贊以一詞，只說：「太子請回吧！容我細細思考。」

「慚愧得很。」太子丹低頭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無善策。想來唯有得一智慮絕俗的人，隨機應變而已。」

荊軻不知太子丹與樊於期親近到如何程度？便試探著問道：「我與太子所談的種種，樊將軍亦有所聞否？」

「是啊！這一點我很明白。」太子丹皺著眉說，「這得好好研究一下。」

多少天來積在心頭的壓力，都在昭媯的軟語嬌笑中消失了，夜靜更深，只覺此心湛明輕快，想起入秦的大事，思路特別敏銳，半夜的功夫，一切都策劃停當了。

然後，假定秦王嬴政會欣然接見，他自然要看一看這燕國膏腴之地的地圖。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取出地圖，交給蓋聶拿著，他拉住地圖的前端，身子慢慢往後退，地圖慢慢展開，同時，為嬴政一一指點。這時，嬴政的全部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地圖上，他的手指上。到地圖將盡時，蓋聶抽出匕首，他便拋掉地圖，一把抓住嬴政的手，蓋聶以匕首指胸，一刺便死，大事畢矣！

聽太子丹這樣措詞，荊軻便真的不想見樊於期，也是說不出口的。何況他本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理由，所以立即答道：「樊將軍在我仰慕已久，極願結識。」

「獻藝之說不敢當。極願領教。」荊軻欣然答說。

而蓋聶在何處呢？身為游俠，行蹤不定，況且又是機密大事，不便公然訪求，只有等宋意來了以後，託他去祕密尋訪。也許很順利，一找便著，也許踏破鐵鞋，終無覓處。如果真的找不到，看來只有用秦舞陽，然而秦舞陽似乎只具血氣之勇，遇到大場面會不會怯場？卻還待考驗。

「好，好！」太子丹指著章華臺說，「到你那裏去吧！」

這是考驗荊軻。他覺得她的琴藝確是不凡，但不說兩句內行話，在她聽來是泛泛的恭維，可能會覺得不足與言，就此歇手；為了想再聽她奏一曲，他不敢隨便回答。

「是。」太子丹點頭答道：「我即刻派人去辦。請問，還有什麼吩咐？」

他是個極深沉的人，心中惱怒，臉上卻看不出來，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而已。但太子丹與他相處已有多日，深知就這神情，便是大為不悅的表示，而且他也是一向肯去深體人情的人，將心比心，覺得荊軻的為他設謀，真是到了不避嫌疑，甘冒不韙的程度，如此忠誠，卻討個大大的沒趣，豈但太不公平，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從此難望他出盡全力來助他報仇雪恥，這一層關係可是太重大了。抽絲剝繭地想到盡頭，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浹背，惶恐之中，口不擇言，只是伏地頓首，喃喃請罪：「荊卿，荊卿！恕某無狀，寸心左右為難，更無人知。如果荊卿你亦不能體諒，我，我自己就覺得太委屈了！」

「喔。」荊軻問道：「看來太子也很體恤你們的？」

「太子這個人，無情得很。」

「還有嘛——。」荊軻沉吟了。他把跟太子丹所談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發覺事情並不簡單，在他的構想中，入秦行刺，欲求成功，有三個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一個是樊於期的首級，沒有它，嬴政決不能相信燕國有修好的誠意，因而也決不會延見燕國的使者。樊於期的首級是入咸陽宮的進身之階，沒有它，一切無從談起，但是，如何才能割下樊於期的首級呢？實在是一大難題。

「來日方長，何必亟亟？」太子丹閃避不答。

到了飯後，太子丹又派人來請了。先請荊軻寫了給孟蒼的信，立即打發專人送往榆次。辦完了這件正事，太子丹鄭重其事地把他帶入一座花木抹疏，靠近後宮，極其幽靜的別院ｈttｐs://ｍ.ｈeｔuｂoｏｋ.ｃｏｍ.cｏｍ；屋中已燃起一爐清心滌慮的沉榆香，還有一張形制古樸的七弦琴，端端正正地放在當地，琴上覆著一方錦袱，琴後擺著一方極工細的篾蓆。

荊軻咳嗽一聲，略微示意。樊於期抬眼看了看，離席而起，傴僂著笨重的身軀，直趨荊軻席前，替他斟滿了酒，俯身說道：「荊卿，請盡此爵，樊某有微衷奉陳。」

荊軻並不推辭，道聲「不敢」，舉爵一飲而盡。

「請指教。」

這回答在荊軻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問，「入秦之計，想來太子深思熟慮，早有腹案。可能見示？」

「我！」荊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楚王好細腰，宮人皆餓死』，為了顯得身段苗條，冷也顧不得了，唉，何苦？」

「你說不願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託為女伶官。我還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說是脾氣怪僻要當心。深怕他偶不檢點，惹惱了你，結果，你出其不意地來了那麼一手，倒像我故意騙人家似的。你說，你不是耍我？」

「是的。我只是過慮。你請坐，我去招呼她。」

這是多麼得意的事，青史標名，勛業千古，大丈夫正該如此。這樣想著，荊軻滿心愉悅地笑了。

因此，他先聲明一句，作為試探，「如果我是太子，自然會下決斷。這個決斷，言出必行，關係重大，只恐太子不能聽從，何必饒舌？」

太子丹不願冷落了局面；盡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閒適的樂事，娓娓而談，談累了。又邀荊軻到後苑中去散步。

其實就不問，他也知道她一片眷注的深情。他對兒女私情，一向是自我抑制著的，但此時忽然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就算放縱，也放縱不到那裏去，何苦在心中緊守著一道樊籬？

「多謝太子關懷。」荊軻笑道：「其實我的心境，倒是從來沒有這麼順適過。」

「那麼，」荊軻又問：「詔令如何傳達給執戟郎中呢？」

「荊軻亦如樊將軍一樣，只有一片血誠，上報太子。實在不敢當樊將軍的過獎，只是既有同仇敵愾之心，一切的一切，還請支持。」

他想不到她已存下了這樣的主意，便說：「我的行蹤不定，你跟著我會受苦。」

「是我妹妹自己的意思。她不知聽誰說了，知道你希望聽一聽她的琴，自告奮勇，說是你為燕國如此出力，應當讓你如願。不過，她不願意以真面目相見，叫我假託為女伶官。但是——」太子丹困惑地笑著，「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變初衷，揭去了那塊蓋頭的羅巾？」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聲埋怨她丈夫說：「對妹妹說話，措詞這麼不檢點！」

「只怕徐夫人已封爐洗手，不肯重開冶爐。還得另有準備。」

「樊某日夜所思者，只是如何圖報太子？只恨身如廢物，一籌莫展。因此，任何人凡能有助於燕，有助於太子的，等於為樊某代盡報答之義，即是我的恩人。荊卿，我對足下感謝不盡，欣喜不盡，凡有為燕而可供驅策之處，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請足下記取此言。」

「我不是那種人。」荊軻把她一把攬入懷中，吻著她說：「我已說過，我在燕國一天，我們相聚一天，決不會冷落了你。」

因此，奢侈如王侯的日子，在他竟同歲月的虛耗，高敞華麗的章華臺，在他等於一座愁城。中心的鬱悶，無處可以宣洩，唯有遁入醉鄉。可是每當大醉醒來，卻更增內心的不安。這樣日復一日地被豢養著，與行屍走肉無異，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都要痛哭流涕。

「體恤倒是體恤，不過——」

「荊先生確是妹妹的知音。」太子夫人也讚嘆著說。

「說晚上設宴請你。有位客要為你引見。」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荊軻非行此策之人。」

「那何消說得？」樊於期又滿引一爵，「請再盡此。樊某有一句肺腑之言，奉陳左右。」

荊軻不答。他默默地期待著，期待太子丹自己省悟。而太子丹方寸已亂，只哀懇似地追問著：「荊卿，荊卿！你倒是說呀！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什麼？」荊軻茫然地，「沒有什麼呀！」

「太子可還記得鞠太傅的話？」

「好極了。請隨我來。」

忽然，他感到雙肩一重，回頭看去，昭媯正拿著一件狐裘替他披在身上，同時說道：「晚來風急，請到裏面來吧！」

那女伶官輕輕移動腳步，接著盈盈下拜，卻未說話。荊軻伏身答禮，致謝說道：「荊軻今日得聞妙奏，深感榮幸。只恐草野下愚，不能領略深微奧妙之處。」

於是，他很吃力地說道：「太子知道的，秦國購樊將軍的首級，金千斤，邑萬家。不拿樊將軍的首級去見嬴政，如何見得燕國修好的誠意？」

把匕首捲入督亢的地圖中，是他原定的計劃。此時重新細想，覺得仍舊是個極好的辦法。不過計劃要作一個修正，那地圖匣應該封得極其嚴密，而且要由燕王親自拜送，表示鄭重。這樣，秦國上下，便不會疑心到此，同時封固嚴密，晝夜守護，裝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秦國的密諜，本事再大，也無法發現其中的祕密。

「但有一層疑問。這層疑問不解，獻督亢之地不足以表示燕國的誠意。」

「全要仰仗高明。」

「是，待我引路。」

「我想你也必願結識其人的。今晚就我們三人，別無外客。你可以聽他談談秦國的情形。」

於是，他欣然舉爵，怡然入口。樊於期不知他何以高興，而太子丹是明白的——實際上，他的欣悅，猶過於荊軻。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後低著頭，輕聲說道：「燕國上下，感激不盡。」

荊軻苦笑了。

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長長地透了口氣，閉目不語。

話未說完，太子丹顏色大變，「這，這怕不行！」他囁嚅著說：「樊將軍窮愁來歸，我怎忍以一己之私，做此不仁不義之事？」

樊於期陪飲了一爵，將雙手平放在膝頭，徐徐說道：「樊某託庇於太子之下，與燕國共存亡，同休戚。現在燕國喜得大賢，拜足下為上卿，必有嘉猷良謨，措燕國於盤石之安，該當一賀。」

「怎麼了，怎麼了？」她略有些慌張地問。

「喔。」太子丹尊重他的意思，不再多說，只問：「第二呢？」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顯的，若能劫持嬴政，如曹沫之於齊桓公，則嬴政性命在呼吸之間，一定也是俯首聽命，可以予取予求。但是，荊軻並不以為然。

「噢！」荊軻極注意地問：「侍衛呢？」

「荊卿！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太子大不以為然，「我早說過，你要把你我看作一個人，不管什麼話，出於你口，入於我耳，決無第三個人知道，你不該再有任何顧忌。」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太子丹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浮起了極其欣悅的笑容，但是，也不免帶著困惑不解的神氣——他覺得荊軻為人，確是太深沉難測了。

「那麼，是為了什麼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毒藥。」

「不必忙在一時。我另有辦法。」

「是的。」

「樊將軍是條血性漢子，我久已想替你們兩位介紹見面。」太子丹又說，「只以他不喜接見賓客，我怕說出口來，萬一見拒，豈非屈辱了你？難得他自己示意，說希望見你一面，這真是惺惺相惜了。荊卿，你不會叫他，叫我失望吧！」

「我說你穿得太少了。」

「有話說出來！」荊軻看著她說，「我不喜歡這樣子吞吞吐吐地。」

「嗯，嗯。」荊軻沉吟著說：「看來今天還無法深談。」

「這有話可辯。」荊軻答道：「思親情切，出於無奈，自有可原。而況我奉使秦國的使命之一，正是為此請罪，嬴政能肯接見，便表示對此事已釋前嫌，決不會當面再提，就算提到，我亦有話可答，不足為慮。」

夷姞不即回答，臉色漸漸轉為嚴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學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

「噢！」荊軻欣喜地說，「已安排好了。」

「原來如此！」荊軻深深點頭，覺得與樊於期談話，極有用處，但他不願再多問什麼，只表示了極感興趣的神情，鼓勵樊於期再說下去。

「是，是！」太子丹不暇細思，只惶恐地答道：「一切都憑荊卿作主。」

「正好相反。荊卿！」太子丹站住了腳，看著荊軻，欲語不語好半晌，終於說了他心裏的話，「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現在我才覓得獨一無二的上上之選。不過，荊卿，」語風一轉，忽又無端撇開，「我想這件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只好作罷了。」

荊軻默然。心裏覺得非常不是味道，明知太子丹不免婦人之仁，決無魄力出此壯士斷腕的決裂手腕，不如不說，偏又忍不住說了出來，倒顯得自己不仁不義似地，這是從何說起？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謝我。」

在他侃侃而談之下，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

事情逼到這地步，不能不有個明白的表示。荊軻心想，重重恩義的束縛，什麼君子用行舍藏，合則留，不合則去的話，都談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許，而太子丹又認定了咸陽之行，關係如此重大，那麼事出無奈，只有走上這條路了。

「是的，六個字：『徐夫人的藥方』，我也記住了。」

「是的。我體諒得到。」荊軻不由衷地回答：「樊將軍以為太子可以庇護他，才來投奔太子，結果反要拿他的首級去獻給他的仇人，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荊軻心裏有數了，但是他並無成見，平靜地答道：「他是時勢英雄。」

「是的。」太子丹在門口接話：「是我的幼妹夷姞。」

「這有什麼捨不得？而且，這不過是釣金鼇的玉餌；大事一成，督亢仍為燕國所有，大事不成，燕國尚且不保，遑論督亢區區之地。」

「請教！」

這一問在樊於期甚難回答，因為他從無此種經驗，想了想答道：「那總不外乎告訴近臣由近臣下殿傳達。」

「第二，我得有把好匕首。」

在荊軻眼中，樊於期是可憐的——他予人的感覺，就像一頭既老且病的白額虎一樣，那高大的身軀，虯結的黃鬚和他的獅鼻海口，依稀還可以想見他當年叱吒風雲的雄姿，但是，他的鬆弛的皮膚，遲鈍的動作，特別是那一雙憂鬱而疲倦的眼睛，說明了他的英雄歲月，離他已經非常遙遠了。

這話越發令人不解，「然則何以說是女伶官呢？」他問。

儘管荊軻拒絕了太子丹的要求，而太子丹對他的尊敬恩禮，始終不衰，甚至比以前為優隆。荊軻不願以小人之心去猜測太子丹，是為了想造成「情不可卻」的形勢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籠絡手段，但是，在辭謝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時，他的心情卻確是愈來愈沉重，常常中宵不能入夢，輾轉反側地在思量，不知怎樣才能報答太子丹而又確對扶燕滅秦的大業，有所貢獻。

「是的。」樊於期極肯定地答道：「秦法嚴峻，無絲毫通融的餘地。」

荊軻一楞。他完全沒有考慮過秦舞陽，此時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建議，似乎可用。但對秦舞陽究無深刻的了解，所以一時委決不下。

這一說，昭媯又覺得人生充滿了樂趣和希望，但總還是有些不放心，幽幽地說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過些日子再也想不起人家來了。」

「你請稍坐。」太子丹又囑咐道：「別忘了我的話，那女伶官脾氣極其怪僻，萬一有失禮之處，請看我的薄面，勿與計較。」

「你睡得好沉！」昭媯一面服侍他盥沐，一面告訴他說：「太子來過兩遍，聽說你還睡著，不讓我喚醒你。」

「喔！」太子丹極詫異地問道：「是那一位？」

「不是回衛國是那裏呢？」昭媯試探著問道：「太子待你這麼好，大家都說你會在我們燕國做一番大事。你沒有理由到別的地方去。」

「太子且莫謬獎。我要請教，如何才能使嬴政對燕國的使者另眼相看？」

太子丹細想一想她的話，恍然意會，「啊！」他大聲說道，「原來你遇見知音了！」

「『懷忠見疑，何貪生兮？』貞女乃千金之體，又是剛烈之性，一語見疑，不意遽爾輕生，唉，真是叫人遺恨無窮！」

這一下，荊軻沉默了。

只是，他也像荊軻一樣，不明白夷姞的態度，何以突然變化？他在想，經過今天的一場聚會，以後荊軻和夷姞少不得還有晤談的機會，而這位嬌貴的公主，脾氣極其難惹，他必須先弄清楚了她的態度，預先告訴了荊軻——就像他在夷姞操琴以前，說那位「女伶官」相貌醜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樣。

「對了。不久以後，有一位徐夫人從榆次來，你提醒我，注意她的藥方。」

拜罷起身，相互寒暄。兩人都想細看一看對方，因而都是一面說著些久已仰慕的客氣話，一面卻很不客氣地平視著對方，從上到下，毫無顧忌地打量著。

「樊將軍，莫如此說！」太子丹趕緊舉酒相敬，「舉世滔滔，只有你我深知寸心的隱痛，樊將軍，我總算比你的境遇好得多——府上一家老小，盡屬無辜，而都為嬴政所害。這無情無義、狗彘不食的獨夫！」太子丹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我要叫普天下大快人心。你看著——。」他嚥一口唾沫，把要說的話，很吃力地忍住了。

「太子！」荊軻以肅穆的神色，低沉的聲音又說：「強敵壓境，時不我待！請早定大計。」

這番話在太子丹聽來，自然是相當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荊軻如此感動，夷姞的態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圓滿，因而格外覺得高興。

「這慢慢再想，我一定會想得出辦法。太子放心。」

於是酣然入夢，直到日中方醒。

太子丹卻越說越興奮：「方今天下不寧，都出於嬴政獨夫的貪殘陰鷙，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觀。至少秦國會發生內亂——嬴政的長子扶蘇，為人謹厚，若能繼位，辦交涉也容易些。荊卿，說實在的，你的所謂下策，以我看來，乃是上策。」

夷姞以公主會見大臣的禮節還了禮，矜持地微笑道：「荊先生為燕國宣勞，感謝之至。」

羅巾微頗，彷彿是點頭稱許的樣子，接著，那女伶官平靜地說：「容我再向荊先生請教。」

就那麼容易嗎？他細想了一遍，確是那樣容易。匕首藏在地圖匣中，是個再好不過的辦法，順理成章，絲毫沒有漏洞。

第三便是那把用來行刺的匕首，要極精巧，便於隱藏，又要極鋒利，一刺便死。求精巧，求鋒利都還容易，要精巧而又鋒利，卻須千淬百煉，不是短期間所能完工的。

「那一位？」

「這自然不致於。不過他國的使者被安置在候館，其中執役的人，皆為秦宮廷特派，使者的一舉一動，皆在嚴密監察之中。至於行李的被祕密檢查，更不消說得。」

有了這句話，太子丹也放心了。所以這一席談話的結果，彼此都算是相當滿意的，於是話題轉入輕鬆的一面，當談到高漸離的筑時，太子丹彷彿突然想起了一件極有趣的事，微現詭祕的笑容，興奮地向荊軻說：「我聽說你極好音律，有個人希望你能賞識。」

「請入席！」東宮舍人來稟報。

「好。我不說。」

「是——，」，荊軻恍然意會：「是公主？」

「這是太子的輕率，不可恕也！」

「是！我在靜心傾聽。」

「想來一宵未睡？」太子丹一見他便不勝關切地說，「起居千萬珍攝。凡事盡可從容籌議，不必過於勞心。」

「那麼是什麼疑問呢？」

太子丹聽著樊於期詬辱嬴政，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但是荊軻並不感到興趣，他所感到興趣的是秦國宮廷中的一切。

「秦宮未曾發現過刺客。」樊於期答道：「那裏護衛極嚴，凡進秦宮，必加搜檢，兇器帶不進去，如何行刺？」

太子丹一楞，這話好難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閃避：「荊卿，我無從設想。」

「請問太子，將令我以何種身分入秦？」他問。

荊軻很滿意他的答語，「太子得暇否？」他說明來意，「昨夜曾細作籌劃，有數事急須奉陳。」

樊於期頹然垂手，低頭答道：「樊某窮愁潦倒，百無一用，不敢與謀大計。一息尚存，所不能釋懷者，只是不知何以報答太子的深恩大義？」

一面走，一面仍舊談話，話題卻換過了，談論的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

「你這話，太子也說過。可是，說歸說，大家還是不肯多穿衣服。」

「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太子丹搖搖頭說：「你我所談，隻字未洩。」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荊軻笑著回答。

說完，一轉身翩然而去。荊軻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頭來，夷姞已走得無影無蹤，只覺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夾雜了她的衣香，荊軻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見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卻身在何處。

「我沒有比較過。」荊軻顧而言他：「昭媯，你為什麼問這話？」

「我的意思，請太子備一份重禮，把徐夫人的弟子孟蒼也去請來。萬一徐夫人不肯親自出手，請她指點孟蒼，鑄成利器，這想來決不會推卻的。」

「我想，嬴政的接見使者，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不得不見；一種是樂予接見。先說不得不見，大國的使者，於禮不得不見；或者有兩國利害一致的大事，須由使者陳告和-圖-書，其勢亦不得不見。」

終於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一諾，太子丹撲翻在地，頓首相謝，等抬起頭來，只見他滿臉皆淚，嗚咽不止。

「原來如此！」荊軻頗有意外之感，「照此說來，就這下策，也還要從頭策劃。」

「我為荊先生操一曲《貞女引》。」

「自然，自然。生得醜的女子，脾氣怪僻的居多；不管她怎麼樣，我都尊重她的。」

「是的。這一點我很明白。」太子丹點點頭說：「要想一個理由，必定得讓嬴政見你。」

荊軻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吃完午飯，下了章華臺，直到東宮，請見太子丹。

「荊先生離鄉背井，已有幾年？」那女伶官又問。

「你放心！不是我要服毒。」荊軻笑笑不再多說了。

「國破家亡，那裏是衛國？」荊軻苦笑著說。

果然猜中了。荊軻心裏異常憤慨，但表面上卻是沉著冷靜的，「太子！」他說：「生非我惜，死非我懼，這話，我不說想來你也明白。」

「還談不到此。」荊軻提出警告，「此事非同小可，必得計出萬全，準備得愈充分愈好。」

於是，他細細想了一遍，很小心地說道：「我實在不懂什麼。只覺得蒼勁高古，閉目聽去，不似出於纖纖玉手，便這指法，在鬚眉之中，亦是極難得的高手。」

「怎不冷？」昭媯又說：「只是穿多了行動不便，而且臃腫難看。」

太子丹自然明了他的心思，自覺失言，大為悔恨，但亦不便解釋，只是對樊於期越發恭敬，藉以表示自己仰慕的誠意。

荊軻又笑了：「我心目中有個人，他本心不願，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

「決斷？」太子丹驚惶失措地問道，「作何決斷？」

「聽說太子召宴，還有貴客要見我，不知是何許人？」

「你不必道歉。也許她正覺得得意，她的琴藝，能把你感動得這個樣子。」

「鞠太傅近日多病，在寓休養，不問政事。以前幾乎朝夕過從，談到的大事極多，不知你指的是那一件？」

荊軻不敢再答話了，心想這女伶官的口氣好自大，身在東宮，便一無顧忌地批評太子，倒是她自己太輕率了。

「你好啊，把我耍了個夠！」太子丹戲謔地說。

顯然的，話中有話，荊軻不能不問個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

「然則便只有朝『樂予接見』四個字上去下功夫了。」

然後呢？他繼續往下想。

「浪跡天涯，少說也有二十年了。」

太子丹心裏在想，荊軻雖未明白表示，而聽他的語氣，已願意親任其事——這一點關係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於是，他說：「改天我再來請教。一切入秦的步驟細節，盡情從容籌劃，至於入秦的人選，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來研究。」

不回答是不禮貌的，荊軻直抒感觸：「由你的歌，叫我想起了田先生。」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在內。夷姞的真面目由隱藏而主動揭露，雖不明原因，但無論如何是一種對他有了好感的結果——意會到此，荊軻頓時浮起無限的感激，不過這一份感激之忱，他覺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於表露的。

這表示承認了昭媯的看法是對的。他是不得已而藉此逃避，昭媯卻大為傷心，她曾受太子的憐愛恩寵，自以為可免於老死深宮，形單影隻的淒涼歲月，卻想不到太子丹又遣她來服侍荊軻，按照宮裏的規矩，除非她能跟了荊軻一起去，否則，等他搬出東宮，她就不可能重新親近太子了。因此，她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荊軻身上，而結果卻是失望了。

「追悔無益。請太子拿決斷出來！」

「是的，是的。」太子丹急忙答道，「請吩咐，該如何準備，我好叫人去辦。」

這番話聽來有些語無倫次，而荊軻卻完全了解他的本心。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無保留，忠厚而庸儒，有大志而無大才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掏出來擺在他面前了。他相信太子丹在別人面前——包括鞠太傅在內，都不會如此，而獨獨對他不惜以肺腑相見，甚至出以「不能體諒」的怨懟之詞，正見得太子丹早就以為他是唯一相知，而可以倚賴信任的人。這樣看來，他覺得自己對太子丹的用心還不夠真，體諒還不夠深，實在是愧對太子丹披肝瀝膽的一番血誠了。

「由嬴政自己口傳詔令呢？」

「那麼，我命人去找秦舞陽來。」

因此，找到一個空隙，他問樊於期：「天下之人，莫不欲得嬴政而甘心，他就不怕有人行刺嗎？」

一陣感慨過後，重新歸入正題，荊軻不得不明明白白地道破：「嬴政痛恨一個人，如太子之痛恨嬴政，必欲得而甘心……」

「他自己並不知道。不過此人生性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連他的寵臣蒙嘉在內，所以秦宮朝會，群臣寸鐵不准帶上殿去。」

「那是個什麼藥方？」

然後，她在那方細篾蓆上坐了下來，頭上雖有羅巾遮蓋，但舉止動作，皆有法度。等素手撥弦，荊軻立即感到不同凡響。

「樊將軍。」

昭媯沒有再問下去，管自己去替他收拾寢具，但是，她一面鋪衾疊被，一面不住骨碌碌地轉著眼珠，似乎有什麼心事在想。

「荊先生，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奇怪。」昭媯終於說了。

「再據史冊記載，當時齊魯的柯邑之盟，曹沫以匕首劫齊桓公，齊桓公不得已應允，盡還所侵魯地。曹沫見目的已達，投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改，辭令如故，其時齊桓公震怒之下，準備食言背約，幸得智仲進諫，說是不可貪小利以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齊桓公方始覺悟，如果背信毀約，便不足以成為霸主，此所失者大，於是仍踐前言。此中有信義兩字，作為約束，曹沫深明於此，才出此奇計。這關鍵所在，太子須得深思。」

「那當然也可以。」樊於期說，「不過殿宇深廣，怕要極大的聲音，才能讓殿前的人聽到。」

太子丹略微想了想，笑道，「荊卿，你莫考我了！想來籌思已熟，就請直說了吧！」

「是的，是的。」荊軻喃喃地應聲，心神飛越，彷彿已到了咸陽宮——他的想像極其尖銳靈敏，設想著未來的情況，覺得這是嬴政做法自斃，只要徐夫人的匕首出手，他是必死無疑的了。

「荊卿！」太子丹很謹慎地問道，「有一個人，不知你對他的感想如何？我想，你或者不以為然。」

「你會到那裏去呢？回到衛國？」

「恕我率直！」荊軻徐徐答道：「太子，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曹沫的功績，決不能見於今日。」

「不但要讓嬴政見我，而且必得接席傾談；否則，他在殿上，我在殿下，怎得機會下手？」

「那好辦。等徐夫人一到，不愁無好匕首。」

「喔。」昭媯說：「都是這樣的。」

是樊於期！荊軻心裏有些躊躇，不知要不要相見？

因話答話，前後貫串了來看，竟是當作荊軻已慨然應允，不惜捐軀，入秦行刺，特意致謝的語氣。荊軻不以為那是他以退為進，玩弄手段，只當他誤解了他的意思，可是，這誤解卻真個難以分辯。

「是！」太子丹站了起來，一步一回首地下了章華臺。

「何以見得？」

「尋常使者，不易得見嬴政。」

聽他那極有把握的語氣，太子丹真的放心了；撇開樊於期，往下談到嬴政接見荊軻以後的情形。

「執戟的郎中皆在殿下，非奉詔不得上殿。」

「荊先生！」昭媯喊了一聲，欲語不語地。

荊軻陡然記起，那是衛國有名的樂工師曹的遺曲。曲中充滿了衛國的風味，因而荊軻思鄉之心，為琴聲鼓動得如醉如狂，自覺二十年的飄泊，國破家亡，老親棄養；縱然富貴，亦不過境花水月，轉眼消逝，歸於無用，思歸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滅無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許為堅強的荊軻，一曲未罷，淚下如雨。

這一句話又把荊軻問住了，他歉意地笑道，「你又要說我這個人很奇怪了！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符後語。是不是？」

「是不是？」昭媯冷笑道：「男人都是這樣，到處希望有個有姿色的女子相伴，卻又最好不受羈絆。相處厭了，拍拍腿就走，到新的地方，另換新人，可是這樣？」

「請問太子，曹沫建何大功？」

荊軻心想，這是個重大關節，此一關節不打通，一切的計劃都無法進行，說不得只好直言道破了。

「是田光先生麼？」女伶官以首肯的語氣又說：「把田光先生擬為貞女，倒亦未嘗不可。請問荊先生，你的感慨是什麼？」

其次，他對自己的劍術沒有把握，一刺不中，全功盡棄，個人的生死，固不足論hetubook.com.com，可慮的是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將以傾國之力，撻伐燕國，作為報復，變成自速其禍。所以，他必得有個在劍術上極靠得住的助手——這在他心目中已有人了：蓋聶。

「下里巴人，叫荊先生見笑。」夷姞站起來說：「請寬坐，恕我失陪。」

於是，他說：「太子！請易地密談。」

荊軻覺得這話也不錯，點點頭答道：「我心目中有個人，目前不在此地，如果秦舞陽可用，倒是省事多了。」

太子丹報以憂鬱的一眼，沒有說什麼。

「實在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制。」荊軻由衷地說：「都道公主的琴藝，燕國第一。在我來說，浪跡半生，還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

「可以這麼說。」夷姞眼觀鼻，鼻觀心地解釋，「荊先生自言，二十年飄泊天涯，對故鄉的一切，印象已極淡薄。我要試一試他對音律的修養，特意操一曲衛國樂工師曹的遺作《思鄉引》，想不到他對我的琴曲，竟能領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淚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見，倒顯得我不誠了。」

因此，這一夕宴會，賓主盡歡。酒闌人散，樊於期宿在東宮，荊軻回到章華臺，夜深人靜，燈下獨坐，把入秦的大計，又細細籌劃了一遍，想來想去，一切的條件，都合乎理想，唯有對自己的用劍，一點信心都沒有。這樣想著，他盼望重見蓋聶的心，愈益迫切，而要訪蓋聶的蹤跡，又必得依靠宋意，算算日子，宋意應該來了。他預計著宋意在年內趕到，一過了年立即去尋訪蓋聶，這總得兩三個月的功夫，那時徐夫人的匕首也該鑄成了。如果一切順利，明年春暖花開動身，初夏時分，便有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生——這件大事，將影響列國的安危，重新造成列國之間的均勢，那時史官會大書一筆，「燕王喜二十八年，夏，遣使者衛人荊軻入咸陽，刺秦王政於宮，死之。秦國大亂，列國危而復安。」

一聽最後那句話，夷姞頓時把臉放了下來，凜然不可侵犯似地。

「荊先生，何故長嘆？」

「是我父王宮中的一位女伶官。鼓得極好的琴，我曾跟她談起你，她願意為你獻藝。」

「怎麼？」

「這用不著爭論的。如果你喜歡夏姒，你也說好了。不過，要說老實話。」

原來如此。荊軻心想，這是太子丹不願留意女色的緣故，未見得就是無情的證據。這話跟昭媯說不明白，而且也不便細說。不過經此一來，他對昭媯的顧忌卻是大大地減少了，姿意調笑，十分放縱——然而也止於調笑而已。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咸陽，不能讓別人去嗎？」

太子丹的大計，是早已定了的——入秦行刺。荊軻明明知道，裝做不知，逼緊著問；太子丹卻甚難回答；只好又宕了開去：「目下已經入臘，且安閒度歲。索性過了年再從長計議。」

「轉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走？」昭媯極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平靜地垂著眼說，「我跟了你去。」

「喔。」荊軻定一定神說：「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來，昭媯，你替我記住一句話，省得我忘了，你記住：『徐夫人的藥方』。記住了沒有？」

「啊！」這下太子丹終於從蔽境中跳出來了：「你是指樊將軍？」

「嬴政多疑，其實往往無中生有；只要善辯，片言可解。此所以非荊卿你來應付不可。」

決不容許一刺不死！荊軻斷然決然地對自己說，可是，匕首在蓋聶手裏，任何人遇到那樣的情況都會緊張，因而生偏差，一刺而未刺中要害，絕非不可能之事。要如何才能一刺必死呢？荊軻把這個念頭，一直帶到夢裏。

「喔——。」太子丹極注意地問，「可是說我潛逃回國的舊事？」

荊軻長長地舒了口氣，倚闌遠眺，心裏空落落地，只覺得天地空曠，觸目所及，萬事萬物，都與自己毫無關聯了。

顯然的，荊軻的恭維是搔著了癢處。但另奏一曲，她卻未曾說明出處；素手輕揮，那清清冷冷的聲音，入耳好熟，荊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聽過？只憑琴聲的指引，彷彿看到了竹籬雞犬，鄰舍相呼，然後懷著無限孺慕的心情，拜見了白髮雙親。

「燕國拜足下為上卿，此是眾目昭彰之事，自然瞞不過秦國。我想，請你為燕國的使者，報聘入秦。」

「是的，是的。我真是愚昧得很！」太子丹緊皺雙眉，不住拿手輕捶前額，不知是在自責，還是為了樊於期成為入秦大計的障礙而感到憂煩。

驟然一聲，人琴俱杳，荊軻心中激起無限感慨，不自覺地發為嘆息。

這樣一位人物，什麼是他的最好的歸宿？荊軻不斷地在想，卻始終找不出一個自己可以認為滿意的答覆。

昭媯遲疑了一下，仰臉看著荊軻，輕聲說道：「荊先生，我有句話，你可千萬別跟太子說。」

於是那女伶官端然靜坐，先伸出一雙玉筍般的手；慢慢撫一遍琴弦，這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先熟悉一下弦柱的位置。然後，錚然一聲，一串如松風流泉般的清響，流轉在那精室之中，荊軻閉眼靜聽，彷彿置身在深山幽谷裏，飄然、恬然，一切塵世間的擾擾攘攘都自心頭消失了。

「曹沫。」

「兒時歌哭嬉遊之地，可想念麼？」

發覺了自己的錯誤，連帶便想到了他自己該有的做法，太子丹不是個有決斷的人，所以須要有大決斷的事，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既然他信任如此之專，就不妨獨斷獨行，只要達成他的志願，不負所託，即是無愧於心——事實上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負所託，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進行，只怕弄到頭來，反倒一事無成。就這一念之間，荊軻的做法完全變了，他一把拉起太子丹，安慰他說：「太子不必自苦。我們從長計議，樊將軍的事，暫且不談。」

「喔！」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謂之時勢英雄？」

但越是志得意滿，他越謹慎小心。一再在心裏告訴自己：好好一件事，不要在細節上疏忽了，弄得全功盡棄。於是他盡量在自己的計劃中挑毛病，同時再一次回憶樊於期的話。樊於期說過，各國的使者被安置在秦國的候館中時，行李都會被祕密搜檢。這樣看來，那把匕首的隱藏，是一絕大的難題。藏在地圖匣中，是否妥當呢？

這叫荊軻無法再往下說了。默然端坐，久久不語。

一言未畢，東宮的從人來報，說樊於期到了。太子丹自然離席相迎，荊軻為了尊老敬賢，也跟在太子丹身後，一起出室迎接。

「荊卿！」太子丹喘著大口大口的氣，顯得極其吃力地說：「我心裏實在為難到了極點。我有所奉求時，唯恐你不肯俯從，現在，蒙你如此深仁大義，慨然見許，我倒實在又不忍你去冒險了。」

總之，這三個條件，雖非可遇而不可求，卻得好好擺功夫下去，強求不得。因此，他說，「太子，還有句話，我必得聲明在先，自今而往，此身已非我有，隨時可死。只是為了報答知遇，期於大事有濟，並非存下必死之心，便可了事，事緩則圓，太子不可心急！」

荊軻卻是多天來的鬱悶，在他自己所說的一個「我」字中，完全解消了。他了解太子丹感激涕零的心情，而且也知道泛泛的勸解，既無用處，也無必要，所以只端然默坐，靜待太子丹自收涕淚。

「燕國的使者，嬴政無不見之理。」太子丹說：「就秦國而論，別無大國。而且燕秦兩國，已成敵對，利害休戚，根本相反，那裏來的一致？」

昭媯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用毫無表情的聲音答道：「你自然不會知道的。有些姊妹們，伺候過太子，事情一過，他馬下就把人丟開了。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得。」

想到宮中淒清的長夜，每每聽得青春消逝，人老珠黃的宮女，一聲聲長吁短嘆的情景，昭媯簡直心悸了。她不甘於隨人擺佈，認為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纏住荊軻，因此又說：「荊先生，太子替你修的房子快完工了，搬去的時候，你可別忘了，把我也帶去。」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僅僅為了報答太子丹，事情好辦，太子丹對嬴政有著嚙心刺骨的私怨，必要置之死地而後快。至於嬴政一死，對於燕國有何好處？那是其次的考慮。但是他覺得不能單單報答太子丹，他還要報答田光，而田光的唯一志願是要燕國強盛。就算單單報答太子丹，也不能僅為他去修私怨；士可以為知己者死，但國士待我，國士報之，所報答者並非一死可以了事。太子丹是燕國儲君，不是一介黎庶，他認清了這身分的差別，便覺得僅僅為太子丹去報復私怨，是不夠的。無奈，太子丹自己不作這樣的想法，這叫荊軻真是洩氣到了極處。

這話使得荊軻深為詫異，「何以見得？」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