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傅宏烈戴罪赴京師.周培公仗義救弱女

「原先也不相識,」傅宏烈說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貶到潮州,我們相處一年。此人是很有肝膽的。我們又都和吳六一要好,吳六一調任廣東總督後,薦圖海坐了九門提督,兼管步軍統領衙門,才回京沒有多少日子……」說罷又嘆一口氣道:「可惜,六一兄,一到廣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於落到這般下梢。」
周培公看了半日,揣度不出其中奧妙,便問身旁一個老翁:「老人家,這些婦道人家不要命地擠什麼?」
傅宏烈嘆息一聲,勉強笑道:「路上怕你擔驚,一直沒有相告,別看我坐著杭州將軍的大官船,這麼闊綽,其實我是刑部鎖拿的犯官,入京領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鐵鎖鎯鐺的,再帶上一個你,像什麼?」
「他們在摸福氣。」老人似笑不笑地說道,「誰能一連摸到七個銅釘,全家終年平安……」
周培公不禁一笑:那涼涼的、圓潤的大銅釘帽居然有這麼大的法力!他還不知道。這些婦道人家在為自己父母、丈夫和子女祈福時,有著一種出人意料的堅韌精神。被擠出來的哭歸哭、罵歸罵,不摸到七個、她們絕不肯離開這個地方。有的婦女索性赤了腳,把孩子放下,請人照看,挽髮捋袖地又擠了進去。周培公不禁好笑地說道:「皇上的大門就是這麼神!其實也用不著這麼擠呀!只要大家挨個兒來,天不黑就可摸完的。」
這船上共四名乘客,潮州知府傅宏烈帶著兩位滿口京話的筆帖式,另一個是年輕的舉人。這人兩道八字眉分得很開,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正翹著二郎腿從艙窗中饒有興致地瞧著外面碼頭上的雪景。他穿得相當單薄,只一件打了補丁的藍粗布夾袍,也沒戴帽子,和對面顯得多少有點疲倦和衰老的傅宏烈比起來,看上去精神得多。
天威難測,凶多吉少,傅宏烈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一時間,艙裡變得沉寂下來,外邊雪落在艙板上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驚之餘,已經冷靜下來,閃著幽幽的目光沉思半晌,問道:「圖海與大人是故交知己?」
傅宏烈轉臉看看坐在一旁的兩個筆帖式,也都是神色黯然,便苦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包碎銀,大約十兩的樣子,輕輕推到周培公面前,說道:「培公,下舟我們就不便同行了。這點銀子實在拿不出手,不過你還是帶上,聊做補缺……」
周培公想再問,忽然人群亂成一團,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哭罵著揪扯住一個中年婦人從人群裡連撕帶打地擠了出來。那中年婦女一邊躲閃,一邊嘻嘻笑著,含含糊糊地說道:「這又何必呢?免得了碰著擠著了一點?」旁邊的婦女們見是這麼一回事,有的便來相勸。不料那姑娘乘那人不備,猛地竄上去,一把扯去那婦人頭上蒙的蔥綠巾,高聲喊道:「你姑奶奶阿瑣今兒個豁出去了,叫大家看看你這下流胚!」
傅宏烈幾天來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雖然談鋒極健,卻從不肯妄言。他對吳三桂、耿精忠和尚可喜三藩的割據勢態、軍事經和_圖_書濟情形的了解,都有很獨到的見地。看來,他說這話並不像單單為了安撫自己,遂笑道:「培公這話又是出語驚人!」
「兄弟,」傅宏烈一路聽周培公不遺餘力地攻擊吳三桂,早已識他是知己,見周培公氣得發呆,便笑道:「一路聽你高談闊論,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國家正在用人之時,萬不要自棄。本想給你寫封薦書,只是我眼下處境,不但無益,還怕招禍,兄弟你好自為之。」
一時間,圍得水洩不通的人群騷動起來。二十多個豪奴大打出手,在人們中間橫衝直撞。人們被擠得絆倒了一片,慘叫呼號響成一鍋粥。周培公腰部遭了幾記重拳,眼中金花亂舞,踉蹌一步跌倒在地下。十幾個長隨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地狠踢猛打。
「旗人嘛,全他娘的一路貨,漢人算倒了血霉!」龔榮遇悶聲答道,說著,一腳將一塊石頭踢出老遠,半晌又道,「馬鷂子腳踏兩條船,吃著朝廷的,看著吳三桂的。我瞧吳三桂也不是個正經東西,我在那帶兵不容易啊!——我們就住在吳三桂大公子吳應熊府裡,跟我到那裡去住吧?」
「誰在放肆?」那漢子歪著脖子搜尋了一番,相了相周培公,一步一步逼將過來,獰笑著道,「你他媽是哪條褲襠裡的貨色?你知道她是誰?爺又是誰?」
傅宏烈聽著,覺得很有道理,頻頻點頭,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說道:「不過,聖上下詔鎖拿我的諭旨說得很清楚:讓刑部大理寺從重議處。事情未必就那麼簡便吧!前漢主張撤藩的晁錯,不也被……」
「王提督在陝西被莫洛總督和瓦爾格將軍擠得存身不住,進京想請旨調防到內地來……」
「觀君相貌、量君才學、聆君言談皆不愧為國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用心太死,用情過痴,謹防要吃朋友的虧。」
「幾日來大人經常讚譽汪士榮,我只恨無緣相見,豈敢多疑?」周培公爽朗地一笑,說道,「君子處世之道,在於守中而不務外。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今日一別,相見無期。古人一飯之恩,尚且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進,必定報答大恩!就此分手了!傅公保重,保重!」說罷,身子一躬便鑽出了船艙,飄然上岸。傅宏烈忙不迭奔出艙來,口中呼喚著:「培公,培公先生……帶上這銀子……」
「住手!」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雷鳴般的一聲大吼,「都他娘的住手!」這一聲大得嚇人,震得這幫惡奴都住了手,轉臉看時,是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軍官,擠過紛紛逃竄的人群,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劉一貴問道:「你他娘的,憑什麼欺侮人?」一個長隨見劉一貴使眼色,冷不防從後頭竄上來,劈掌便打。那軍官好像背後生著眼睛,一把擒住了,反手一擰提在懷裡,「呸」地照臉一口唾沫,輕輕一送,那長隨像彈丸一樣衝了出去,竟接連又撞倒了兩個!劉一貴見勢不妙,呼哨一聲,惡和圖書奴們嚎叫著狼奔豬突倉皇逃去。
平南王是廣東的尚可喜,靖南王是福建的耿精忠。召見三藩,怎麼只有兩王入京?周培公不由想起了傅宏烈,心裡格登一下。忙問道:「平西王沒有來?」
周培公站在碼頭邊的纜石柱旁,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頭上,鑽進脖子裡;狂風將夾袍下襬撩起老高,卻不見他有瑟縮畏寒之態。見傅宏烈和筆帖式追出艙來,只拱手說道:「大人請回,二位請回,再會罷!」說完,便踏雪漫步而去。
傅宏烈眼看著周培公消失在雪光中,才悵然入艙,對押解他的兩個筆帖式說道:「請上刑具,我們也上路吧!」
「國家歲入三千七百萬兩銀子,」周培公調頭一哂,不屑地說道,「吳三桂獨自拿去九百萬,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萬——不算別的賬,僅此一條,假如是你家奴才,你能不能容他?」說罷,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一氣飲乾,向傅宏烈道,「傅公,幾日同舟,真是三生有幸。您的道德文章,培公已經深悉。今日別離,我有一言進諫,不知可肯見納?」傅宏烈忙拱手道:「請講!」
軍官楞了一下,詫異地看了看周培公,剎那間也認了出來,張著雙手撲過來,雙手抱住周培公就地旋了一圈:「是我那書呆子培弟呀!你怎麼會在這裡?十年,整整十年沒見了呀!」這個豪放的漢子又跳又笑,眼淚在眶中打著轉兒流了出來。
周培公從地下爬起來,見那軍官正開心地哈哈大笑,忽然眼睛一亮,驚喜地叫道:「大哥,是你!」
他懷裡還揣著一封信,是在山東講學的伍次友寫給左都御史明珠的薦書,聽說這個收信人已經升遷為吏部尚書。這封薦書有沒有用處、有多大用處,周培公並沒有好生想過。他想,淮陰侯韓信當年歸漢,懷裡也揣著張良的薦書,直到漢高祖拜他為將時才拿出來,那才是丈夫自建功自立業的氣概呢!因此,周培公並沒有怎樣重視伍次友鄭重交給他的這封書信。
人們一下子呆了,原來是個漢子!
「大人,這只是想當然。」周培公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沉吟著說道:「日前我們閒談,大人言及皇上近日下詔令三藩入京覲見,以學生看,和大人的事連在一起,便有了文章。」
「不要放掉他,問問他叫什麼?」周培公的血一下子全湧到臉上,脖子上的青筋繃起老高。
「不不不,」周培公連連搖手笑道,「你已經是客,夠別扭的了,再帶了我去,像什麼?我天性疏懶,不耐煩和吳大公子這樣人打交道。」
「王提督?」周培公問道,「是不是綽號叫馬鷂子的那個?」
「千古艱難唯一死——鄧漢儀可謂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當局者迷呀!你在廣州已經判了死罪,還怎麼個『從重』處置?鎖拿進京,顯然是皇上為了救你,保不定大人還要升官吶!」
周培公聽了,眼珠一轉,突然一笑,俯下身對傅宏烈說道:「不聞李青蓮詩乎?『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我和圖書料皇上聖明,必不肯輕戮賢良,大人此行,看來是有驚無傷!」
「我聽說莫洛居官很清廉,」周培公沉思著問道,「怎麼這麼不容人?」他摸摸腰部,那裡還在隱隱作疼。
「娘如今怎麼樣?身子骨兒還好?」聽了周培公講述這些年的遭遇,這個粗眉大漢低垂下眼皮,神色黯然地問道。「娘還好。」周培公和龔榮遇並著肩漫無目的地走著,低聲答道。「就是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說到這裡,周培公停住了腳步,瞪著眼帶著怒氣問道:「你已是四品大員了,為什麼不回去看娘,這算孝子麼?」龔榮遇低頭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半晌才道:「先在廣西,又到雲南,再調陝西,安定不下來呀!」
周培公摸了摸荷包,那是他離開荊門前夜,龔嬤嬤在燈下一針一線替他做出來的,做工並不好,他卻當作寶貝一樣。裡邊還有兩枚羅漢錢和三十幾個「康熙」銅子兒,省吃儉用也僅夠三天度日。可是此時離三月春闈還有五六十天,這段日子怎麼過呢?思量多時,周培公決定找一座廟撞齋吃,便打聽住進了近郊的法華寺。
「真的?」周培公大吃一驚,因為雖同船八日,壓根就沒聽傅宏烈有半句話涉及此事,兩個筆帖式在他面前也是畢恭畢敬。他還以為這個學問淵博的中年知府是入京升遷的呢!略一遲疑,周培公才回過神來,急問道:「為什麼呢?」
中舉之後,見龔嬤嬤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周培公便不想再考了。他揣著詩文投謁當地有名的碩儒、士紳,到省拜會藩台、臬司的達人貴官,想謀一個差使。無奈他既無名師推薦,自己平日名聲也甚平常,人家面兒上倒是熱乎,心裡卻瞧不起。這事被龔嬤嬤知道後,老太太竟捶床大怒:「你竟是越大越不成器!為你讀書上進,你大哥榮遇出去當兵,受的是什麼罪?怎麼你出去浪蕩十年,掙了個舉人就想扒窩兒?俗話說,學成文武藝,賣給帝王家,你卻賣給我這樣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沒出息!我要的是敕封誥命——你到京城向皇上給我討來!」如今真地見了這巍巍皇闕,周培公如何能按捺自己的激動心情?
「是嘛,往年就是這樣。」一位老人一旁搭腔道,「不過,今年不同了,一會兒平南王爺和靖南王爺要從這裡入宮覲見,一戒嚴就摸不成了。」
「嘻!」那漢子做了個怪相,扭臉對幾個圍著瞧熱鬧的人道,「這個窮小子,他想管我的事,哼,我乃堂堂理親王府的總管劉一貴。你管得著爺的事嗎?她欠了爺三十串,爺還要弄進府裡好好兒摸摸呢——來!架起這個臭娘兒,走!」話猶未完,周培公早揮起手掌,一記耳光摑了過去。劉一貴臉上落下五個紫紅的指印,頓時臌脹起來。幾個理親王府的長隨見管家挨揍,「嗷」地一聲嚎叫著齊撲過來,圍著周培公拳腳|交加。站在一旁的阿瑣嚇怔了,周培公一邊和這些人周旋,一邊對著阿瑣喊道:「還不快走?」劉一貴摀著臉吼道:「老子這裡幾十號人,能叫她走了?打!和-圖-書
「嗯。就是馬鷂子王輔臣。」
「為什麼?」周培公驚訝地問道。
「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個筆帖式見周培公說得如此篤定,有些不服氣,忍不住問道。
周培公十指捏得山響,冷笑一聲說道,「不管你是什麼樣的貨色,這樣的行徑,不抵個畜牲!」
傅宏烈一怔,一時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忙問:「為什麼呢?」周培公道:「你請旨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吳三桂何從得知?」傅宏烈聽了半晌沒吱聲,搖搖頭道:「雖說是密折,也有四五個人知道,只有一個汪士榮雖在平西王麾下任職,可他卻是我的八拜之交,難道……」
「你這次到京做什麼?」周培公問道。
其時正是正月元宵佳節期間。康熙八年山左山右秋季大熟,又廢止了圈地,實行了更名田。一等公遏必隆從蕪湖、蘇、杭漕運北京數萬擔糧食,歷來鬧春荒的直隸、山東,今春斗米只須三錢銀子。物價平準、天下無事,北京過節晝夜金吾不禁,百姓高興,正月花燈竟足足鬧了七天。法華寺住的十幾個舉人和因漕運不通沒有返回江南的鹽商日日輪流作東,花天酒地,吆五喝六,把個清淨佛地翻成了酒肉道場。周培公耐不得這般俗氣逼人,見外頭雪霽放晴,便不再寫詩作畫,決定到街頭觀覽一下京華風物。
周培公隨著人流推動,來到了正陽門,不禁被這裡的熱鬧看呆了:幾百名婦女,個個擠得披頭散髮,眼淚汪汪。有的擠掉了鞋子,有的到中途被頂了出來,一窩蜂兒去摸正陽門上的大銅釘。被擠出來的婦女們,有的怨天尤人,有的眉開眼笑,孩子們有的哭,有的鬧,有的攀著媽媽的脖子叫著「回家」。
「這是真的。」一個筆帖式說道,「我們兩個都是刑部衙門的人,奉了部文鎖拿傅大人入京問罪。傅大人上折奏請朝廷撤去三藩,得罪了平西王吳三桂,被平南王府拿了,本來要在廣州就地處決的,朝廷卻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議處。這官船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圖海將軍特意關照杭州將軍妥為護送的……」
這位軍官正是周培公的奶哥龔榮遇,從軍十年,在平涼已當上了城門領。兩個光屁股時就在一塊的哥兒倆竟在此不期而遇。
周培公沿途賣字卜卦,直到正月十四才來到京師,遠遠瞭見灰暗高大的帝京堞雉矗立在荒寂無人的雪原上,他的心不禁激動得噗噗直跳。這個破落世家子弟,雖然才二十五歲,已是歷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人了。他的父母在順治七年那場可怕的瘟疫流行中相繼去世,家產田宅被本家族叔侵占一空,只有祖上傳下的三大架書存了下來。見周家族人兀自不能容這個孤兒,奶媽龔嬤嬤便將培公接了家去,卻讓兒子去當兵吃糧,省吃儉用地供他讀書。周培公天分甚高,到十五歲上,什麼亢倉子、韓非子、管子、墨子、老子、鬼谷子……二十四子集並《太公陰符》、《奇門遁甲》、《孫子兵法》及各類經史之書就讀了個飽。龔嬤嬤見他如此出息,索性把自己紡績攢積下來的錢兌了和圖書銀子,供他出去遊學。斷斷續續在外十年,到康熙八年,應考府試、鄉試連戰皆捷,此時龔嬤嬤頭髮已是雪白了。
「好吧。」周培公雙手將銀子輕輕推回,黑漆一樣的目光深情地盯著傅宏烈,說道:「我們就要分手。八天來的傾心交談,周某永世難忘。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不過這銀子我不能要,你吃著官司,比我更要錢用……」傅宏烈聽著,心裡一陣難過,眼圈不禁有些發紅,只低聲道:「恐怕未必用得著了……」
當下二人親親熱熱說了半天話,又一同到聚仙樓吃了一頓飯,龔榮遇又拿了五十兩一張的銀票給周培公,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相約於王輔臣回陝前再聚一次。
見傅宏烈和兩個筆帖式對視,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客大欺店,朝廷豈能容他們胡為!道理我們已經探討明白,天下只有一個,不容二主並立,天心、民心、國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說著,舒展地仰了一下身子,好像他並不是一個一文莫名的窮舉人,而是一個國家重臣廷對奏議,「從來朝廷撤藩,有三種辦法,或如高祖遊雲夢,車前力士擒韓信;或如漢平七國之亂,明詔硬撤,不惜一戰;或如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筵桌上一席話,天大的事化為烏有——現在朝廷既召三王同時入京,看來是要用這種辦法的了。」
年輕舉人名叫周培公,字昌,荊門人,因入京會試,沒了盤纏,在德州賣字,被下船散步的傅宏烈邀上船帶到了天津。八天來的水路同行,兩個人天上地下、經史子集、文韜武略無所不談,已成了忘年交。周培公聽了舟子的話,見傅宏烈鎖著眉頭不言語,便笑道:「這有什麼犯難的,陸路便陸路,古人風雪騎驢過劍門,我們津門古道策馬而行,不也挺有詩意?」
走出廟院,外面景致果然熱鬧。西苑和潭柘寺的高蹺、龍燈、獅子、旱船、河蚌、鶴鷸……叮叮哐哐地敲著鑼鼓,都擁到前門和琉璃廠一帶,什麼跳喇嘛、大頭人、打莽式、走彩繩的,還有扮演著戲文裡的各種人物,一隊隊吹吹打打招搖過市。人流摩肩接踵、擠擠擁擁,夾著唱秧歌的、跳鮑老的、賣粉團的吆喝聲,孩子們驚嘆歡呼的喊叫聲,被擠倒了的咒罵聲、哭聲、哄笑聲和噼哩啪啦的鞭炮聲,匯成一片,攪在一起。平日不出門的婦女也耐不得寂寞,七大姑八大姨的相約出門來瞧熱鬧兒。不過她們的心思比男人細密得多,有的到城隍廟捐香火錢祈祐降福,有的到觀音庵求子,有的到琉璃廠小販們那裡花幾個銅子兒買上幾顆金鰲玉蝀石獅子牙——一種蠟製的獸牙——投進附近專設的炭火盆中看著它們燒化,據說這能確保她全家終年不患牙疼。
中午時分,一艘官船迎著凜冽的朔風,在漫天大雪中緩慢地駛入天津碼頭。一個船工渾身是雪,掀開厚重的棉簾進艙稟告,天津到朝陽門一帶水路封冰,大家只好棄舟陸行入京了。
「這就不知道了,」老人搖頭道,「聽說是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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