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五個會員互望著,其中一個咳嗽了一聲,道:「史保先生,問題不在於……我該怎麼說才好呢?非人協會的會員……之中,要是有一株樹——」
當他揮著手說「算了吧」之際,他的神情,有一種異樣的沮喪,而且,從他望著各人的眼神之中,人人可以感到他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你們不了解植物,不論我怎麼說,你們根本不了解植物!
史保點頭道:「是的。」
端納先生也用中國話說,事實上,他說的是上海話,他顯然對這則記載感到極大興趣。
端納先生咳嗽了一下,對於史保先生的話,他並沒有作進一步的回答,只是道:「關於這一點——」
那會員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史保先生,我的意思,只不過是——」
史保笑而不答,笑得很神秘,自滿。
史保自己,在敘述的過程之中,簡直是處在一種沉醉的狀態之中,他所講的話,在其他的會員聽來,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
史保忙道:「不,不,事實上,連我自己也感到有點突兀,你的提議很好,不過,我還有一個提議,希望各位能夠接受。」
范先生又道:「你是想推薦那株大樹,加入非人協會?」
其餘各會員都不出聲,真的,如果史保能夠和那株大樹互相交談,他能獲得些什麼?那株大樹,在地球上生存了超過一萬年,沒有任何生物,可以比它活得更久,它可以告訴史保,在這一萬年之中,地球上,它所生活的環境的變遷,這是人類從來也未曾有過的經歷。
史保笑了起來,道:「是的——」他改用中國語,道:「是『子不語』,袁枚所著的,他所記載的那株大樹是楠樹,在貴州,有人要去砍伐它,它的『神』乞免,說另有三株較小的,其中兩株性格比較柔順,可以受砍,另外一株,性格十分倔強——各位注意,樹而有性格,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最早記載。結果,三株樹都被砍了下來,但是在運輸途中,性格倔強的那一株沉下了江中,『萬夫絏之不起』,連被砍了下來後仍然有寧死不屈的氣概。」
范先生催促道:「快說,別賣關子了。」
當人人都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大客廳中,變得格外沉寂,當史保的敘述,告一段落之際,好久,都沒有人出聲,史和圖書保喝了一口酒,一個接一個,望著每一個人。
端納先生的支吾,令得史保勃然大怒,他陡地脹紅了臉,大聲道:「端納先生,你對我的敘述表示懷疑?你們都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史保望了端納半晌,才說道:「好,你說吧。」
范先生道:「史保先生,你的用意是——」
「非人協會」的大廳中,一片沉寂。
每個人都點著頭,史保道:「到三年以後,或者,需要更長的時間,總之,到了我和那株大樹,能夠互相交談的時候,我們的年會,可不可以破例一次,到那株大樹附近去舉行?」
史保先生背的,是聊齋中第九卷中的一則,「橘樹」:「陝西劉公,為興化令。有道士來獻盆樹,視之,則小橘,細栽如指,擯弗受。劉有幼|女,時六七歲,適值初度,道士云:有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壽耳,乃受之。女一見不勝愛悅,置諸閨閣,朝夕護之,唯恐傷。劉任將滿,橘盈把矣。是年初結實,簡裝將行以橘重贅,謀棄去,女抱樹嬌啼,家人誆之曰:暫去,且將復來。女信之,涕始止。」
各人都感嘆了一會,總管走了進來,端納先生揚起了雙手,道:「各位,明天我要推薦一位奇人入會,我想,他明天會到這裏了。」
史保道:「范先生的知識真廣,這種記載,的確很多,最具體的一則,是講述一個女孩和一株橘樹之間感情的極其動人的故事。記載這則故事的是一位清朝的山東人,蒲留仙先生,記載在他的名著『聊齋誌異』之中。」
史保在說了一個「好」字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沒有什麼好說的,我見到了這株大樹,這一定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株古樹,我推測它存在於世,已經超過了一萬年,試想一想,一萬年,人類有紀錄的歷史,只不過是它的一半。」
各人望著端納先生,並沒有人發出什麼問題,因為明天就可以知道究竟了。
史保道:「這則故事,我也可以背得出來,當然,我必須用中國話來背,請原諒,我的中國話,帶有安徽口音。」
各人都道:「不要緊,我們聽得懂。」
阿尼密不怎麼開口,可是他一開口,他的話,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史保的臉色漸漸由紅而變得和圖書
異樣的青白,他終於道:「好。」
各人都移動了一下身子,史保自己這樣說了,使得大客廳中的氣氛,又輕鬆了許多。
史保吁了一口氣,神情十分滿足地坐了下來,搓著手,道:「事實上,對於植物感情的尊重,中國人是世界之最,只不過中國人喜歡將一切事情神化,蒙上神秘的色彩而已。」
史保欠了欠身子,和他開始敘述時一樣,他的神態,略現忸怩,可是他卻是很堅決而且認真的,他道:「是的,這就是我的推薦,而且,我帶來了它的一片葉子——」史保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片如手掌大小,邊緣有著鋸齒的樹葉來,放在几上,樹葉是蒼翠的,看來如同才在樹上摘下來一樣。
端納先生道:「你快背下去。」
史保爽朗地笑了起來,道:「是的,各位請想想,我既然知道有這樣的記載,怎麼肯放過這個機會?我到過興化縣,那是一個好地方,中國人有一句話:『到了揚州不想家,到了興化心開放』來形容它,我找到了已闢改成了一條巷子的舊令署,不過那株橘樹,早已經枯死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枯樹頭,的確相當粗大,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橘樹。」
史保的話,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應,這可能是由於每個人對於中國人和植物感情的關係這件事,沒有太大的研究之故,但是每個人都是用心地聽著。
大客廳中又沉默了片刻,那個身材結實的會員道:「史保先生,話不是那麼說,要是你說的那株大樹,真有特殊的地方,我們是可以接納它入會的。」
范先生等五個會員互望著,端納首先道:「我同意。」其餘各人也紛紛道:「同意。」
史保先生望著那位會員,道:「端納先生,它會從二百哩外,將我召到它的身邊,那還不夠特殊麼?」
端納道:「任何一塊巖石,都存在了幾億年。」
史保越說越興奮,也不由自主地喘著氣。
范先生點著頭,顯然他是知道那則故事的,但是其餘各人,不免有疑惑的情|色。
史保的這一段話,倒引起不少反應,范先生首先道:「是的,很多這樣的傳說,而且,還有記載著一株大樹和一家人的榮枯關係。」
史保搖頭道:「范先生,你太武斷了。」
史保又道:「一株大樹,加和-圖-書入非人協會,這無論如何,實在是史無前例的事,我想——算了吧。」
范先生道:「有十圍?」
范先生看到了史保的臉色,他忙向那會員作了一個手勢,搶著道:「史保先生,你的敘述,好像還沒有結束,你只是講到了你發現了這株大樹,以後的情形呢?」
史保道:「中國人的記載,總是十分籠統的,所謂『圍』,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一個人的雙臂合抱,叫一圍,又一種說法,是說雙手,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所得的距離,是一圍,我比較同意後一個說法,因為不但是樹,中國傳記載中的英雄好漢也往往有『腰粗十圍』的,那似乎更不可想像了,是不?」
史保停了一停,才又道:「又恐為大力者負之而去,立視家人,移栽墀下,乃行。女歸受莊氏聘,莊丙戌登進士,釋褐為興化令,夫人大喜,竊意十餘年橘不復存,及至,實則樹已十圍,實纍纍以千計,間之故役,皆云:劉公去後,橘甚茂而不實,此其初結也。更奇之。莊任三年,繁實不改,第四年憔悴無少華。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端納吸了一口氣,道:「我相信你的話,不過,三年很快就過去,我的意思是——」端納先生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史保站了起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提議,將大樹入會一事,暫時擱置,等到三年之後,我學會了大樹的語言,然後再作決定?」
可是,為什麼從來也沒有人去想一想,植物也有感覺?從來也沒有人想到,植物是生物的一種,而且長久以來,是生命的主宰,植物可以沒有動物而生活,而動物沒有植物,就無法生活下去了,從來也沒有人顧及植物的感覺,更別說去研究它們了!
那會員還沒有講究,史保已經揮了揮手,他的神情,也恢復了正常,他道:「事實上,你不用解釋什麼,連我自己,也表示懷疑,我一開始的時候就說過,我要推薦的,甚至不是一個人。」
范先生笑了起來。道:「怎麼?你不見得曾經看到過這樣一株橘樹吧?」
范先生忙道:「我還記得,也是清朝的一位袁先生,在他的『孔夫子不說』那一本書中,也有一則記載,是提及一株大樹的。」
出乎眾人的意料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史保先生竟然沒有發脾氣,只是微微地笑著,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話,問題就是,樹和巖石不同,我已經說及過,大樹會發出各種聲響,那就是大樹的語言,我還沒有說完的是,在我發現了那株大樹之後,足足有十天,我未曾離開那株大樹三呎的距離,若不是要趕來參加年會,我還會一直停留在那株大樹的身邊,而且我已經決定,年會之後,我立即回去。」
范先生,表示同意,端納先生道:「太有趣了,我要好好地看看中國的筆記小說。」
非人協會的會員,有著各方面的才能,當范先生談及都連加農的事情之際,或者當阿尼密先生闡釋「靈魂」之際,其餘的人,或多或少,對他人所講的事,有一定的認識。可是對於史保先生的敘述,他們卻完全沒有認識。他們一面聽,一面心中不禁有點慚愧,真的,植物在地球上生存了這麼多年,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毫無疑問是以植物的形式,首先出現的。
范先生首先開口,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他想說的話,很難說得出口,他想了一想,才道:「史保先生,你在一開始的時候,曾經說要推薦一個會員?」
史保背完了這段記載之後,大客廳中,沉靜了好一會,史保才道:「這則記載之中,最值得注意之處,是橘樹似乎有預知的能力,當它知道莊夫人又要與它分別,它就開始憔悴起來,這種預知的能力,是不是植物獨有的一種能力呢?我相信在若干年之後,我一定可以有初步的答案了。」
在史保敘述他在巴西原始森林中的遭遇,講到他在森林中,被森林中的樹木催眠,在夜間移動,以及後來他領悟到植物的目的,要他向西走,終於在一個看來從來也未曾有人到過的山谷之中,發現了一株極大的大樹之際,所有的人都不出聲,聚精會神地聽著。
史保道:「你們一定已經猜到了,我在那十天之中,已經在大樹發出的聲音之中,尋到一定的規律,也就是說,我已經掌握到了大樹語言的初步規律,我有十足的信心,至多三年,我就可以通曉它的語言了,你們想想看,那時候,我能獲得什麼?」
史保震動了一下,然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心平氣和地道:「是的,但是巖石沒有生命,這株大hetubook.com.com樹,卻是有生命的。」
端納道:「是的,你不需要生氣,因為一株樹——加入非人協會,無論如何,總是極大的例外,就算是海烈根先生在世,也一定會作詳細考慮的。」
端納道:「我們既無法了解這種生命的真實意義,有生命和沒有生命又有什麼分別?」
其餘各人雖然沒有出聲,但是有的點著頭,有的在神色上,也完全表示同意了端納先生的意見。在這個時候,端納先生以為史保一定又要發脾氣了,可是他既然有這樣的意見,就算史保要發脾氣,他還是一樣要說出來的。
阿尼密一直是不出聲的,這時,他說了一句話,道:「請你將以後的經過講了再說。」
那會員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每個會員,要推薦一個新的會員加入,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當然也很少有被拒絕的情形出現,甚至連懷疑被推薦者是否有資格入會,都是一件很尷尬的事。
史保先生背到這裏,停了一停,仍然用帶著濃重安徽口音的中國話說道:「請各位都注意這一段,這位小姑娘和那株橘樹之間的感情,是何等真摯動人,任何人如果能對植物付出這樣的感情,植物一定會知道的,再進一步,就可以使人和植物之間,有感情的溝通。」
端納先生站了起來,道:「史保先生,如果你答應不生氣的話,我想說一句話,是關於存在年代的。」
那會員的話還未曾說完,史保的臉色已變得極難看。
各人都吁了一口氣,范先生道:「真是極動人的記載,不過,蒲先生好像誇張了一點,就算經過了十幾年,橘樹也不會長到『十圍』那樣粗的。」
而如今,除了史保之外,其餘的五個會員顯然對於一株大樹,是不是能夠成為「非人協會」的會員,這一點,表示懷疑,只不過旁人沒有講出來,而那會員最先表示了他心中所想的事而已。
端納先生站了起來,道:「那真是我以前從來也未曾想到過的事,從今以後,我也要注意這些。」
史保繼續道:「中國人對於植物,尤其是對於年代久遠的植物,都有著一份尊重的心理,他們認為,每一株古樹,都有一個『神』,樹神,就是樹的靈魂,樹神能以人的形態,和人在夢中相會,與人交談,這種傳說和記載,在中國的筆記小說之中,十分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