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

事實就這樣的在眼前攤展著了!噩夢\不是麼?灰色的潮水,看上去也是中國人,眨眼之間,吞沒了北方一座一座的城鎮,這就是當年在鄉下借糧借草,高喊著:老鄉,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傢伙,如今他們卻像一群飢餓的狼群,一窩蜂的湧了上來,用俄造的七.九大盤機槍,歪脖子衝鋒槍和火箭砲來摧毀這座城。民兵、擔架和夫役不算在內,圍城的兵力超出三個縱隊;用這樣多的兵力對付械彈短缺的游雜部隊,除了搶地盤、殺無辜之外,還有什麼道理呢?總指揮說得不錯,人是一條命,佛是一爐香,人在世上活一天,就得爭一個「理」字,大不了家不回,幾畝老田不種了,掉了腦袋,也只是碗大的疤!
「韓公,」袁司令沉重的說:「您的詩蒼勁極了,心胸具見,烈烈悲風,這也可作咱們的自奠吧!」他說著,在火光裏翻弄他閃光的佩劍,也感觸的吟道:「北望狼煙憂國難,手把龍泉午夜看!」
「電話線路全炸斷了,我不放心,尊年到南門督戰去了,臨到這種時刻,還有什麼好分的?滿城的民眾都自動補上來,抓起槍殺犯匪了,我能坐在指揮部坐得安穩嗎?剛剛靖初一個人,墜城自炸犧牲掉,才把那一撥消滅,這一夜還長得很呢!」
陰雨過後,四鄉被動員來群眾,用各式文娛活動妝點了這座血戰多天的城市;殘垣斷壁上都塗上了標語口號,腰鼓舞打出瘋狂淫|靡的點子,街頭劇也在上演著,鑼鼓聲確也掀騰出一番怪異的變了天的味道。這是一陣怪風,把那些陰鬱的人們吹起來,在半虛空裏打轉,眼前的光景倒很迷目,有些激奮的意味,朝後該朝那兒落?就沒有人知道了!
「不,不要讓……我走,」縮在一邊的徐小柱兒居然開口說話了:「城守得住,大家才有活路,城破了,躲到那兒都一樣,被那些土匪拖出來用刀抹脖子,我可不幹。」
「管它那多!咱們從四鄉動員些人來,鑼鼓喧天的熱鬧它一陣,消消這股陰氣好了!」
「子礎,」總指揮說:「到這時刻,實在也沒有旁的話說了,我們的弟兄就是鐵打的,也禁不住長時猛火熬煉,這如今,各支隊剩下的人不到一半,槍火也極有限,咱們之所以還能撐下去,全憑一顆心和一口氣。看光景,城陷只是早晚的事,我們悲的不是自己,卻是蒼生受禍,滿城受屠的都是老百姓,這簡直不敢想啦!」
「總座,」參謀長肅然的說:「跟到您這樣的長官,我們就是死也死得安然,我去南門好了!」
「咱們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陽都不要緊,」總指揮說:「天總歸是要亮的。夜晚屬鬼,白天總是屬人,這些土匪鬼物,就是一時僥倖得逞,他們又能霸住中國多久呢?無論是生是死,我的想法絕不變的。」
烏鴉在他們頭頂上噪叫著,先說話的那個吐了一口唾沫。那邊吹了集合號。等著他們的,是下一座陌生的城。他們站起身來,把槍帶撂到肩膀上,麻麻木木的匯進一大片灰色潮水裏去。在一種魔異的鉗禁中,他們走向了他們早已確實預知的命運。
不過人究竟是肉做的,三天前,對方發動黃昏攻撲,長梯搭到城牆上,他站起身,用腳把長梯踹翻,使那一串已經攀在梯子上的爬城者,慘叫著落進河裏去。在同時,一顆子彈也打中了他的左肩,他蹲下身,一摸一掌血,哼都沒哼一聲,只破口罵了一句:
「休將心事訴人知,不遇梅花莫賦詩,試上西城望殘雪,東風已近向陽枝……。」那也許他在圍城之初,憑窗望梅時有感而作的。於今,他和他那群熱愛國家和鄉土的人,都已經歸入泥土了,大地正陷入嚴冬,東風雖會吹來,但離春來還有一段日子,人們必須忍耐這段荒冷和淒寒,像他們在日寇鐵蹄下所忍耐的那樣。
攻城的砲火很猛烈,多半是朝城裏盲射,使街道起了幾處大火,由於缺乏水源,無法灌救,只有眼睜睜的看著火勢蔓延。許多民眾張惶奔出火場,蜷縮在街上,被火燒得頭焦額爛的,發出悲切的叫號,紅紅綠綠的砲火的閃光,不時照亮地獄般的景象。總指揮奔近東門,遇上搬運彈藥的,問他們袁司令在那裏?
「那我就去東門!」總指揮說:「這時候分開,也許是生離,也許就是死別,讓我們共同為國珍重吧!」
總指揮揮動手槍,朝殺喊聲最激烈的那段城牆奔過去。這一段城牆正是對方攻撲的焦點,他們組成黑衣刀隊,用長竹竿作為爬牆的工具,在十多挺輕機槍的火力掩護下,紛紛朝上爬。另一組人衝到城牆根,伏地挖牆,填進炸藥,企圖把城牆炸出一道缺口來。三支隊的守軍,忙著應付爬城的,就無法兼顧挖洞埋炸藥的了。
這時候,幾度負傷的和_圖_書唐隊長,艱難的爬到垛口,大喊一聲跳了下去,人還沒有落地,他就把一串套在手指上的手榴彈的拉火環拉了火,轟天塌地的一聲巨響之後,緊接著,對方還沒塞進洞去的炸藥也被引爆了,使那些爬竹竿攻城的人被炸得飛起來,落進護城河裏去,至於唐隊長本人,已經被炸得粉碎了。
下弦月穿過龜背形的厚雲,朝下梭滑著。綿長的螺角聲陰森怪異的,彷彿是一群鬼靈從古老的墓穴裏爬出來號哭。再沒有明天的那種哭法,不論聽在誰的耳裏,都夠悽慘的。事實上,圍城四十八天裏,對方發動過五次大規模的攻擊,斷橋上,護城河外的拒馬,鐵絲網和鹿角上,都已積滿了屍體,掛遍了殘肢和碎肉。他們已在奔跑和吶喊之後,永遠的失去了明天。
他順著城垛爬過去,城垛背後,躺著很多具還沒及移走的屍體,地面上都是一灘灘的血跡,在黝黯的月色裏看起來都是黑色;那些半凝固的黏液,染在他草綠的軍衣和拊地的手掌上。他幾乎沒有感覺到,這場鏖戰使人對於生和死、悲和慘失去了原有的感覺,生命算什麼呢?開花的砲彈一眨眼,四周就倒下一大片,穿金過鐵,找不到一具全屍。人命在這兒太不值錢啦,守在這城裏的主力,是江淮地區三個游擊支隊,兩個地方上臨時組織起來的保安團,外加投降受編的偽軍一個團,共計不超出七千人,總指揮說過,抗戰已經勝利了,我們只是代表政府受降,把解除武裝的鬼子送走,暫時維護這個地區的安定,最多三幾個月,等政府大軍一到,咱們要脫掉這身生滿蝨子的破軍裝,回家耕咱們那幾畝老地去了!……夢是很美的,在各支隊裏,軍裝都是當地出產的窄機土布,放在淤泥裏踩著染成的灰黃色,槍枝都是從家鄉揹出來的,雖然常和鬼子開火打仗,但沒有誰自認是個兵,長年露宿在草垛邊和林野裏,吃不飽,穿不暖,滿身生了蝨子,起了疥瘡,每打一場火,總要埋掉一些熟悉的臉孔,太多不是人的苦都和血吞嚥了,為的就是打走鬼子,早點回去牽牛拉耙,摟老婆抱孩子,一旦高高遠遠的夢就要變成真的,每個人都高興得落了淚。事實怎樣呢?
「我跟著大夥兒到東到西五六年了吧?」徐承松說:「長年跟鬼子兵糾纏,一直沒挨近家根,小柱子他爹當中央的保長,被土匪用亂刀砍殺了,撂在亂葬坑餵狗,這小子,是他留下的獨種一條根。去年冬天,嫂子紅著眼把他領的來,要我央告高司令,把他留在隊上,讓我好就近照顧他,於情於理,我能不盡力嗎?」
梁震午噓了口氣,不再言語了,他跟隨隊長五六年,最摸得清他的牛脾氣,沒有一次開火他不是硬挺到底。有一回日軍掃蕩,他帶著十八枝槍,藏在蘆塘裏打伏擊,把一個中隊的日軍打得人仰馬翻。一火打完撤下來,中途又遇上另一批日軍,輕機槍打得像淌水,隊長腰上捱了兩顆子彈,從後面進,前面出,他捧住一截迸出來的腸子硬塞回自己肚裏去,一口氣跑了八里地。整個游擊區都轟傳過這件事,說他比得上唐朝盤腸大戰的羅通。
殘月更見消瘦一些,黑裏的槍聲如沸,夾著嘈亂難分的殺喊,他們走出掩體時,流彈在他們身邊銳嘯著。
「不成!」對方搖頭說:「他把匣槍指著人,誰想挪動他,他就要斃誰!」
「我曉得。」那個不住的點頭說:「您看,我已經不再發抖啦!」
「沒人會拗著你,隊長!」分隊附潘朝和說:「我們只是替你裹傷。」
一撥連一撥的攻城未能得逞,槍砲聲略略稀疏,遠近的殺喊也低沉下來。
「你早先在家幹什麼?」
「難得你有這種想法,小柱子。」分隊長說:「既然要拚,就得把槍抓緊,這可不是大年夜放炮仗。」
「有什麼道理好講呢?」高司令紅著眼說:「理被狗吃掉了!拿老毛子和鬼子的砲彈撕咱們弟兄的身體,還說是為人民,咱們誰不是牽牛拉耙出身的人?究竟誰才算是『人民』啊?」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臺北市
他轉臉朝城外望過去,滿天壓著灰霾霾的雲,少數圮塌的民房背後,曠野荒寂又蕭條,天和地交映的光景,又陰暗又慘愁,這座城能撐多久,誰也不知道,但他和守在城上的人都有同樣的想法,那就是熬光為止,若說活著向那些土匪低頭,辦不到!
「你幹多久了?」
正因這個猛漢犧牲了自己,把岌岌可危的情況又穩了下來。袁司令在火光裏奔來迎接總指揮,他一身也都是血漬。
在一道橫寫著的「慶祝解放軍偉大的勝利!」標語下的牆角,有兩個穿灰軍裝的https://m.hetubook.com•com傢伙躺坐著,兩人輪流吸著一枝揉皺了的煙捲。
用石灰粉捂到流血的傷口上,把傷口燒得嗞嗞響,聽在一夥弟兄的耳朵裏,要比槍子兒打個透心涼更加難受,但唐隊長這個垂危的硬漢居然挺過去,半晌之後,又能眨眼了。
「你知道,抗戰前我是高農的校長,學蠶絲的,不是為打鬼子,我怎會拉槍聚眾打游擊?歷史上,有許多圍城的故事,有張巡許遠守睢陽,有袁崇煥守錦州城,守得住要有守得住的條件,咱們匆匆忙忙拉進城,糧草械彈都缺乏,而對方立意屠殺,非把咱們置諸死地不可,咱們死了無所謂,城裏沒來得及逃出的百姓可太慘了……無論如何,我已打定主意,城在,我在,城亡,我亡,我們是讀書人,講的是真理和氣節,雖沒有文文山那種功業,也該有文文山那種心志,土匪能夠屠城,卻屠不了咱們的精神,電話既然搖不通,咱們只有分別上城督戰了!」
「咱們連著攻破五六座城,以這一座攻得最慘,」矮胖的司令員說:「如今它是一座死城,連雞貓狗鼠都見不著了!我要把姓韓的和他手下的幾個支隊長的屍首找出來,剝了皮吊在城頭上!不這麼做消不了我的氣!」
「來吧,夥計!兩眼一閉腿一伸,你們那套把戲可再也玩不成了!難道閻王爺那邊的馬虎湯,你們也要搶著分嗎?它奶奶個人熊,要來就結夥上路吧!」
一切的驚恐、激憤、悲痛都已在日夜不歇的鏖戰中逐漸消失了;感覺是遲鈍和麻木的,由於過度的疲倦和飢餓的關係,使人連口都懶得開,只是端著槍靠在城堞背後,當對方攻撲時,憑著本能的直感,瞄準放射。沒有誰在槍砲的襲鳴聲裏想過勇敢不勇敢之類的問題,一切全靠著一絲原始的信念和機械的本能——端著槍去對敵,總比放下槍受屠要理直氣壯,人畢竟不是牲畜。
匆匆揮揮手,他們便各帶著衛士分開了。
「小兄弟,你該明白,守在這城裏的,我們也都是老百姓呀!早先為了打鬼子,保家鄉,拖著槍枝出來的。咱們可沒殺過自己人,誰忍得下這個心朝你頭上補一槍來著?!」高司令啞著嗓子說:「害你的不是咱們,全是舉著槍站在你們背後的那些畜生!」
「這有什麼辦法呢?中央大軍還在千里之外,咱們抗日六七年,生裏,死裏,血裏,火裏苦熬苦忍,最後反而被土匪當成眼中釘。咱們打鬼子的時刻,他們種鴉片,繳民槍,縮著頭躲在咱們背後。這如今得到老毛子的接濟,倒打一耙,那還有是非黑白?只能說它是魔劫吧!」總指揮歎口氣說:「快近年根了,他們裹脅四鄉百姓來堵咱們的槍口,這不是魔劫是什麼?!」
砲擊之後,緊接著又是一場黃昏攻撲,徐承松俘獲一個受傷的,那小傢伙腿上拴了一條被砍斷了的長繩。
他這樣說著,在泛出血沫的嘴角,露出一絲無人覺察的、淒然的笑容。一切空話都不必說了,有什麼大不了呢?站在地上或是埋進土裏都不枉做人一場。對方的攻擊號不是又吹響了嗎?他用一隻還能動彈的手,打開腰邊手榴彈的蓋子,把拉火環套在手指上。
「我真搞不懂,這些老頑固是什麼樣的腦筋?咱們聚眾圍城,鐵桶樣的箍住他們,一層一層的厚達三十華里,他們無論是堅守和突圍,全都毫無希望了,他們偏偏不肯扔槍,拚死硬撐到最後,天底下竟有這等人?!」
「繩子拴在腿上幹啥用?」分隊長問那年輕的俘虜說:「這不是累贅嗎?」
沒有人忍心補那受傷的俘虜一槍,但他也只多挨了一個時辰。臨嚥氣時,他兩眼斜睨著城牆上滴血的土地,嘴裏喃喃不清的叫喚了一串名字,估量著全是他想念的親人。然後,他的頭軟軟垂到一邊,嘴角溢出一縷黏黏的血絲,就那樣去了。在全面的攻撲中,雙方死傷的人數很多很多,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一個種田的年輕漢子,偏偏遇上這樣一場噩夢。高司令親自捏合了他的眼皮。
守南門的高支隊,熬火熬得比袁支隊更艱苦,南門外地勢開闊,又沒有河流屏障,對方結集了一個縱隊的兵力,輪翻打人海戰,瘋狂朝上猛壓,守城的支隊只有兩挺從鬼子那邊擄獲的重機槍,八挺陳舊的輕機槍,以這點兒自動火器防守幾達八華里的正面,處處都顯得很單薄。總指揮官顧慮到這一點,特別把械彈廠自行車製出來的四挺輕機槍撥交給高支隊使用,這些槍枝的鋼質太差,每打出三兩梭子彈就要休息,不然準會炸膛。
「一個多月。」那個說:「幹部逼人參軍,發一枝舊槍,四個手榴彈。中午給我們吃一頓飽飯,叫攻城和圖書飯。我們這一隊中籤,才拉上來就打光啦!」
那些屍體以不同的姿勢,相枕狼藉的在幽黯的月色中攤展成一種惡夢般的風景。而城牆背後,攤展著同樣的風景:一場漫天的大火剛剛熄掉,街頭排列著幾十具從火穴裏拖出來的平民,全身都是焦黑色,潑了水之後還在冒著煙。大部分的房舍和街面都被砲彈襲擊過,盡是坑坑洞洞,像被老鼠啃剩的糕餅。即使是近冬的季節,翻滾的勁風也吹不走瘟臭的屍氣。
總指揮官坐在掩體裏,幾處電話線全斷了,怎麼搖全搖不通,他只能憑藉經驗,從四面槍砲聲密集的程度,來判斷那方面戰況最烈,最為吃緊。幾天日夜鏖戰,使他把控制在手邊的預備兵力全補充上去了,但情況未見絲毫寬鬆,指揮部裏的參謀人員都很焦灼,總指揮本人卻很泰然,他和參謀長聊天說:
「荒唐個什麼勁兒?!爬過去替唐隊長裹傷!」
「種田。」那個呻|吟著:「如今什麼都完了。請你們補我一槍吧,這種活罪,是人都受不了啦!」
高支隊裏的一名槍兵徐小柱子,原就被夥伴們嘲蔑,說他是老鼠膽子,當對方首次攻城的時刻,那種瘋狂的陣仗把他嚇壞了,打了幾天幾夜的牙顫,連槍都抓不穩,令人以為他是發了瘧疾,分隊長並沒怪他,卻把介紹他來的徐承松罵了一頓:
分隊長憔悴乾澀的臉上,露出一絲悲切的笑容,他不忍再看這個農家的孩子的身影,六七年在陷區裏捱過的苦日子,使他發育不良,看上來像一隻精瘦的病雞,兩眼呆滯無神,臉色黃蒼蒼的,站起來還不及槍高,讓他冒著槍火守城,也實在無可奈何,他說得不錯,城破了,任誰都沒有活路了!
「你也帶彩啦?子礎!」總指揮說。
梁震午爬過去。月亮快落下去了,幽光照在唐隊長的身上,他模糊的看得見對方歪著身子,背靠在城垛上,一臉一身都是血,身下還汪著一大灘。很明顯的,他受的不是槍傷,而是土製手榴彈炸的傷;一邊的肩膀上,軍衣被撕裂了,垂掛下來,肩胛的傷口深得露出斷骨來,另一塊彈片削掉了他的半隻腳,前面的腰眼還有幾處較小的傷口,這樣的傷,根本無法去裹了。
總指揮的屍體被找出來了,有人從他貼身的衣袋裏,搜著一張箋紙,紙上寫了一首用手指蘸著鮮血寫成的五言詩,詩上寫著:
他們的遺骸雖被糟蹋洩忿,但這首血寫的詩卻被留了下來。城破後不久,天起風訊,落了夾雪的寒雨,各處的屍骸雖被拖去一坑掩埋了,但殘磚瓦礫之間,那些血漬仍然存留著。劫後的風景是荒淒的,飢餓的烏鴉從四鄉飛來,落在被火燒焦的電桿木上,哇哇的嘈叫著,一股盪不盡的血腥氣味,刺|激著牠們的肚腸。歪斜的拒馬,破損的沙包,一切在戰鬥中應用的物體都成了陳跡。空場附近,幾棵被炸斷了的樹木,主榦還直立著,好像是一排白慘慘的狼牙。在城市的東街,有些古舊的房舍被砲火轟塌,斜斜的相對吻在一起,一面的飛檐和斗拱,插穿了古式的雕花木欄,多年來,人們辛苦經營的居室,詩意的生活嚮往,都被戰火摧毀,不會再重回了!在一處小而幽靜的院落一角,有一株寒梅倖免於砲火,正在寒雨洗濯中茁出一些新的苞芽!
「算了!」分隊長說:「我這分隊不少他這個人,你丟一套便衣給他,要他爬下城牆,自行安頓好了;他不會放槍,留他在這兒搪子彈,何必呢?」
「下一回,你我都在內。」另一個說:「不是屁股朝天,就是躺著曬╳,勝利不勝利,跟咱們有啥相干?!」
「咱們究竟解放了誰?」一個悶聲的說:「這座城裏,連老民百姓在內,上萬人全熬光了,咱們死掉的,至少再加一倍。……一場火解放了兩三萬人,真不敢想哩!」
他爬過去,隔著三四個城垛,就聽見隊長啞裂了的嗓子在低吼:
在總指揮部火後的廢屋裏,倒下的花窗格扇壓著一冊大都燒成灰的詩鈔,其中有一條殘留的箋紙,上面留著總指揮親筆寫的感懷詩,寫的是:
總指揮聽到這消息,半晌沒說話。袁司令眼裏要冒出火來,他知道,尊年和韓公是總角之交,兩人一起進墊,北洋時期,他們嚮往革命,一度登輪浮海,想進黃埔,半路上被北洋軍截獲,押回來審問,一起坐過大牢。黃埔雖沒進得成,保家愛國的心胸卻是一樣熾烈,尊年拉游擊,把田產家當全變賣了買槍械,救家鄉救了半生,卻死在土匪手上。土匪口口聲聲為人民,尊年這種人,難道算不得中國第一等的人民嗎?總指揮說得不錯,這是魔劫!
「月照孤城夜,重圍苦戰時,睢陽甘折齒,信國數偏奇,死去原無憾,生還未可期,寄語魂斷處,莫遣世人知!」m.hetubook.com.com
黑夜裏的風撕咬著城堞,發出尖亢的號叫。而夜,又被螺角的嗚嗚煮沸了;使守城的人感覺到被圍困的迫力,像木桶上的鐵箍,連一滴水都漏不出去。
「怎麼?隊長又受傷了?」梁震午說:「我看,我還是把他揹下去,找間民房讓他躺著吧,他這該是第三次掛彩啦!」
在那種辰光,人連靜下來思想的工夫都很難得,攻城的螺角和號聲又吹響了。這回在白天,攻城的傢伙又換了花樣,他們不知從那兒調來俄造火箭砲和一些重型迫砲,集中轟擊城樓和建在城垛後的角堡,準備先把那些防禦工事徹底轟毀掉,然後再攻。
守軍除了少數幾門輕型迫砲外,根本沒有相當的重火器壓制對方,只有挨轟的分兒,看著城樓被轟塌,角堡和地堡一座座的被轟毀而無能為力,只能咬牙咒罵。這已經不是戰爭,而是一場屠殺,有人從火光四射的碉堡喊叫著奔出來,等到倒在地上,人已變成焦黑的屍身。這樣轟轟嘩嘩的轟擊持續了兩個時辰,南門的防禦工事有一半以上都被摧毀了,但負傷的高司令還率著餘眾堅守在城上。
裹了傷,他仍然沒退下去;打到入夜,機槍手老湯中彈死了,破碎的頭臚歪垂在槍柄上,唐隊長過去推開他,接過那挺機槍打掃射,才扼阻住最後一批衝過橋的傢伙,但一顆迫砲的彈片又嵌進了他的大腿,使他在同一天裏兩度負傷。
「我不講,你們也會明白,」高司令對弟兄們說:「等到子彈耗光,咱們也就沒戲唱了。」
先進城的一隊人忙著翻動七橫八豎的屍體,他們要找的是支隊司令高天朋。另一隊越過血街和火場,去夾攻仍在頑抗的東門。矮肥的司令員對這座死戰固守的城池帶著極大的恨意,他踩在一個屍首上下令:
「報告總指揮,袁司令早已帶著衛士班上城去了!對方搭了十幾處長梯爬城,吃緊得很。」
「唐靖邦這傢伙,算是咱們三支隊的第一猛將!」連頭髮花白的袁司令也豎起大拇指,當眾誇讚過他。
單是在南門城垛那一線上,重傷被補槍的就有七十多個,沒有一個呻|吟求饒的。城西的總指揮部,一個勤務隊死守住一座四方形的磚屋,仍然撐了一夜;直至子彈打光,他們才縱火自焚。其餘的各處,守軍殘眾分退至民屋裏,只要聚起三五枝槍,他們就打下去。光為掃清這些人,又花了三四天的時間。
攻占這座城市的人,也許被這裏那股陰森死氣驚懾住了,從表面上看,他們打了一次最凶最狠的殲滅戰,不但殲滅全部守軍,連留在城裏的民眾也一無倖免,這可以使他們的文宣隊在殘牆上用石灰汁寫下徹底勝利的標語,但在這城市裏灑下的血滴,積鬱的屍氣,一塊殘磚和一片碎瓦,都顯示出一種不屈,這感覺,使他們的幾個司令員和高級指揮員也陰鬱起來。
「韓公,您是這座孤城裏的首戎,打得越激烈,越要有人統攬全局,您要倒下去,誰來號令啊……您放心,我會把這一夜撐過去的,即使是死,也死在您前頭!」
「是啊!」副司令說:「一粒子彈碰上你我,也都是這個樣子,有口氣在,只有跟那些王八操的拚到底,雲多了,也該落場大雨,用咱們的命洗洗人心吧!」
「不要動我。就是死,我也要挺在這兒死!……城破了,大夥全沒命,我在乎帶著傷多活那三天兩日?!人死也要死得像個人樣,臨到這種辰光,你們還想不通嗎?」
兩人歪靠在殘月映照的土壕裏,正談著話,電話鈴響起來,這表示被炸斷的線路又接通了。電話是南門搖來的,南門的攻勢猛烈,城牆被炸開,幸好用重機槍火流鎖住,民眾正在疊沙包修補,最不幸的消息是參謀長許尊年頭部中彈,當場陣亡了。
「尊年先走了,」總指揮的白髮在寒風裏飛舞著,啞聲的說:「為國,為家,為我們生死的情誼,我倒想吟一首祭奠他的詩。」接著,他用沉愴的聲音,緩緩吟誦說:「赤焰方張作首戎,荒城浴血盡孤忠,橫摧壯士一腔血,化出長空萬丈虹!……遺憾未能生殺賊,癡心還望鬼為雄,忠貞已足傳千古,誰謂浮名總是空。」
「隊長,我是梁震午,」他湊近血泊裏的傷者說:「你的傷已經沒法子裹了!要是不想法子止住血,撐不久的,人究竟不是鐵打的啊!」
「城外遍地躺著的都是!」一個指著說:「大夥都掉進噩夢裏去了。」
這一場無比慘烈的總攻,又延續了三天三夜,當攻城的隊伍湧進南門的時刻,城上除了少數重傷不能動的,已經全部戰死。徐承松被炸得缺肢斷腿,徐小柱子胸口開了個血窟窿,叔姪和_圖_書倆的屍體相枕在一起。城牆下的一座水塘裏,也飄浮著許多具投水民眾的浮屍。陰雲籠罩下的城,看上去是整個死了,大火的殘燼沒熄,仍然冒著黑色的濃煙,大批的灰色潮水湧進來,城是破了,但各個據點仍傳出激烈的槍聲。
「對方又發動總攻了。」參謀長聽了聽說:「今夜恐怕是個大關口,咱們各友隊傷亡累累,人槍火力都很單薄,恐怕撐持不久啦!」
「抓把石灰來,捂在我的傷口上。」對方咬著牙說:「先把血給止住,我能多熬一個時辰也是好的……天快放亮了,我這半條命還能擋它一陣!」
「龜孫!又來了嗎?」他睜開熬紅的眼說。
硬攻硬撲行不通了,他們就挖地道,地道挖成曲折的「之」字形,前頭豎著繩牀架,架上蒙了好幾牀打濕了水的棉被,作為防彈的掩護,以便他們朝前推進。高司令對付他們的方法,還是利用巨竹彈射出手榴彈,以弧線降落到坑道裏去爆炸,使對方每天都得用牛車載運遺屍。
無論生命有多頑強,讓一個重傷流血的人硬在城牆上苦熬三天三夜,那種滋味是可以想像的。城裏早已斷了糧,總指揮下令集中所有的家禽家畜,宰殺了充飢,城裏被困的平民好幾千人,沒有幾天,業已把能吃的吃光,只有靠抓野鼠,殺馱馬來維持了!甭說負傷的人,就是身強力壯的漢子,硬餓也被餓軟,一聽說唐隊長第三次掛彩,粱震午心就涼啦。
守在東門城垛上的梁震午,竟然虛虛盪盪的盹著了一忽兒,有人搖醒他,他一翻身,就把槍枝放在垛口上。
「操傷沒牙的老奶奶的,總算開了彩啦!」
「一點擦傷。」袁司令說:「韓公,您用不著親自上城來的,這兒有我挺著呢!」
以不足兩千的一個支隊,力抗上萬的攻城者,仗打得不能說不漂亮;但夜以繼日苦熬的結果,守軍的傷亡也夠慘重了;人員的損耗還有民眾自動的上來補充,彈藥的消耗卻是填補不了的;高司令不得不下令:非等對方逼近城牆,不得隨意開槍,對少數架起長梯爬城的,用磚瓦石塊、用石灰和單刀解決他們,盡量的節省子彈。
「上面說,死了好拖回去,」對方說:「不死跑不掉,……後面有槍口逼著,要我們爬城。」
「你這個叔叔是怎麼做的?你姪兒是不是塊料,你該知道?把這種奶娃子硬塞到隊裏來,不是坑人嗎?!」
「殺光他們,一個活口都不用留了!」
到了生死一溜煙的辰光,心怎麼還會透涼呢?連梁震午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他對唐隊長這樣的關心?也許越到生死交關的時刻,越顯出人的感情吧!連著負傷兩次,死守在城頭上不退,這條鐵錚錚的漢子,使全隊的人都勇敢起來,寧死都不灰心。
「剝掉他的衣裳埋掉他,」他說:「讓他死得像個種田的,可憐他原本就是種田的。嗨,人像一片雲——每天有每天的雲,明天的雲不再是今天的雲,他的苦已經過去了。」
「不要誰替誰難過。」他說:「各人爬回去守住各人的地方。早走晚走,大家都在一條路上!」
更有些話,梗在每個的心裏,誰都不願說也不必去說,被困在一座沒有援軍的孤城裏,子彈總會打光的,在那個時刻沒來到之前,凡是有一口氣的,都願意端平槍枝打下去,死也不讓對方先攻破南門。
高司令深知這些自動火器,如果固定配置,絕無法發揮高度的殲敵效果,因此,他把兩挺重機槍控制起來,讓它們使用在對方主要的攻擊重點上,俗說就是攔頭打。在白天,對方的隊伍集結和活動,逃不出居高臨下的守軍的監視,幾次硬攻硬撲都吃了大虧。後來他們改在夜間攻城,冀圖迷亂守軍。但高司令想出一個方法,那便是用巨大的竹竿,彈射出飽浸桐油的棉球,那些燃著了的棉球被彈射到半空,當成照明彈,他們攻城的主力指向那一段城牆也就一目了然了!內環的移動總此外環的移動迅速,使對方一逼上來就遇上替他們點卯的重機槍的火流。
「其實,他們除了人多火力足,並沒有什麼大不了!」袁司令說:「前些日子,攻城枉死的,都是被他們脅迫的民眾,他們用那些無辜的人來耗費咱們的彈藥,真是慘得讓人心裏滴血。」
「看光景,土匪今夜是傾巢而出了,砲彈打得像潑水一樣,我實在不能下城牆了!」總指揮說:「在那兒死都是死,多一個人守城,總是好的。」
「其實,在北地各省區,土匪趁著這青黃不接的時刻,業已屠殺了大小幾十座城鎮,牆上的血漬像無數紅梅花,連老弱婦孺都不能倖免。」袁司令說:「這四十多天圍城,咱們不是泡在血裏過的麼?……我相信普天之下,活著的人都該睜開眼,看看土匪這種狠毒面孔,我們雖死,卻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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