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有很多方面比我們強,出去學學看看也是好的。」
織雲有個大舅,年輕時候留德學哲學的,據說他哲學並沒學明白,倒是花了外祖父不少白花花的大銀元,留學期間淨忙著泡洋妞了。回國近三十年,大舅對德國懷念不已,一談起來,就是德國的啤酒多好,煮酸菜和小白腸子多香,德國女人剛健婀娜兼而有之等等。大舅向來對他自己頭腦裏的「急智」十分傾倒,這時見外甥女要出國留學,「急智」便油然而生,認為去美國不如去德國。
「不要和我辯論,我說你有那麼好,就一定有。織雲,你到那麼遠的歐洲,媽又不能跟著你,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可要知道你的責任。你將來選擇對象,一定得是學理工,或是學醫的,博士頭銜是非有不可,也叫家裏人跟著光采光采。」余太太雖笑著,語氣卻是命令意味的。
說是這麼說,事實上因為住的是行裏宿舍,三十多坪的日式房屋不用付房錢,銀行中級職員的收入,比起一般公教人員來還是高出多多,眷區附近的人家,看來每家都過得優優裕裕。只有他們姓余的,這也捨不得買,那也捨不得買,連吃頓炸蝦仁都算大事,在眷區中,余家成了出名的「猶太」。直到余太太當眾宣佈:大女兒織雲要到西德自費留學,大家才齊聲拜倒,對這位母親的深謀遠慮,不得不投以欽敬的眼光。尤其是幾個也有女兒,而其貌又不是很「揚」的母親們,就酸溜溜的說了:
在香港上機是晚上九點,天氣那樣好,寒冷的晴空上閃著星輝,微風中送來料峭的清寒。她步入停機坪,只見在廣大機場的一角,孤單單的停著一架飛機,混身燈光閃灼,在無邊的夜色中,看來無比龐大而氣勢洶洶。工人們正在往上裝行李,忙著檢查、加油。那情景使她頓生退縮之心,不禁暗暗的問自己:「這個怪獸似的大機器,將要把我運到那裏去?」她幾乎忘了此行的唯一目的——留學。
「是啊!要不是希特勒那小子胡鬧,把德國鬧垮了,二次大戰之後,美國弄了一批德國科學家去,蘇聯也弄了一批科學家去的話,怕他們今天還都上不了月球呢!」大舅接著說。
臨走的前夕,余太太把織雲叫到房裏,她一進去,余太太就把門關上了。顯然有甚麼重要的話要跟她說。不願她父親與弟弟妹妹聽到。織雲望著母親嚴肅得近乎陰沉的臉,心裏有些不安,只靜等著她開口,余太太終於說了:
「這就是今天的社會跟以前的社會不同之處,大家機會均等,公平競爭,誰有本領、誰肯苦幹,誰就會賺大錢。現在白手起家的人多得很。」凌雲又在一旁多嘴。他的話向來中聽的不多,也難得引起父母的注意,照例的「自說自聽」。
「現在的銀行已經不是金飯碗了,不過是個鐵飯碗而已,打是打不破,可也頂多只能盛盛飯而已。」
織雲上大學沒幾天,她母親就三天兩頭的這麼嘮叨。最初她聽了相當反感,但後來自己也慢慢的覺得,同校的男同學中沒一個配得上她。當然其他大學的男學生也有很多追求她的,無奈她的思想裏早有了那麼一個若隱若現的輪廓:很瀟洒的外型,學富五車,有博士頭銜,在外國有高尚職業……等等。所以,追求織雲的人儘管多,她可從來沒真正的交過男朋友,頂多只跟著大伙兒一塊去郊遊、野餐、跳跳舞,在一起玩玩,要想進一步交往嗎?就別談。她被人目為「眼光太高」、驕傲。這種話她聽了倒也不頂在意,覺得自己有條件眼光高,也有條件驕傲。
一向自信的余織雲,從飛機一起飛就不那麼自信了。當機身快https://m.hetubook.com.com速的往上衝,到達高高雲天上的時候,她的一顆心也跟著升到半空中,搖搖盪盪,忐忑不安。她的不安並非害怕坐飛機,而是對自己的隻身遠行感到莫名的恐懼。但當她在香港換上直飛歐洲的「巨無霸」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一點小小的不安,實在是微不足道的。那時,她才感到從未有過的茫然、惶恐、迷惘和畏懼,彷彿正在走向一個詭秘而陌生的蠻荒世界。
「媽,將來的際遇誰說得準。」織雲輕聲說。其實心裏也知道,一個甚麼名堂都不是的大白丁,絕對輪不到做她余織雲的對象。
「我的熱情、天真、富於幻想的弟弟!」
「老希就是希特勒嘛!」大舅說。
廖家的興起,使織雲的父母感嘆不已。
為了織雲出國,余太太真的實行了「十年計劃」。多年以來,全家人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花幾塊錢都要考慮半天,就這樣,積下了二十多萬臺幣。她用這筆錢買幢房子出租,兩年之後,把房子賣掉,連本帶利加起來再買幢大的,再出租、再賣、再買,就這樣不怕麻煩的折騰,她叫這為「滾雪球」。雪球是越滾越大,滾到最後,那個「雪球」是蓋在天母的一幢漂亮大房子,租給一家外國商人,每月租金就兩百美金。織雲出國的費用,就是靠余太太滾了十年雪球滾出來的。
大學時代,織雲有三個要好的「死黨」,其中陳玲玲是標準的「崇美派」,開口美國、閉口美國,言詞之間,如果去不成美國,她的一生就白活了似的。曾曼琳功課棒,聲言非出國混個女博士過過癮不可。一向安安靜靜的簡玉瑩則說,她母親身體不好,弟妹又小,不忍遠離家庭,也不做出國夢。
「織雲,你都二十二歲了,也會看得出一些媽媽的心事。你看,現在那家的孩子不出國?男的出去得了博士,賺大錢,過好生活,有的連父母都接去。女孩子倒不用費那麼大勁去唸書,可是一樣可以過好生活,一樣可以照顧家裏。像你,並不是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看著順眼,誰不誇你是個美人。你出國去,前途一定很好的。」余太太有把握的說。把織雲的手背重重的拍了兩下。
「媽,我知道。」織雲乖巧的說。她一向很順著媽媽的。
「如果天下人都這麼想的話,就誰也不用做事了。一個人的力量小,人多不就力量大了嗎?」
「我弄的是文學,德國的科學根底和我有甚麼關係?」織雲不以為然的反駁大舅。
「其實研究中國文學,不管到美國還是去歐洲,都不會比在中國更好。」一直在旁邊悶著頭看書的凌雲,忽然插嘴說。
「現在的人太崇洋,缺乏民族思想。」凌雲很憂慮的口氣。
「我自然有辦法,我有一支筆,這支筆可以寫,可以喚醒那些只為自己一個人窮忙的人。你也有一支筆,我們可以一起幹。」凌雲像煞有介事的。
「哎唷!我的好弟弟,憑我們那兩支破筆,就能把人喚醒啊!你想得多天真!」這回輪到織雲搖頭了。
離開的前幾天,她就沒好好休息過,上飛機之後,離別的情緒使她整個人陷在酸楚的激動中,而忘了身體和精神的疲乏。當別人都安安穩穩,靠在椅子上做好夢的時候,她一直精神亢奮得像隻不眠的夜貓子,腦子裏轉來轉去的,全是臺北機場上家人親友的面孔: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叮囑,弟弟妹妹的依依不捨,親戚朋友羨慕的眼光。這種送別的場面真是讓鐵石心腸的人也受不了,何況是她這個被大弟凌雲謔稱為「愛哭妹」的人,她被淚水浸得太久的眼眶,到現在還在發痛。想起凌雲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不免感到深深的悵惘,為甚麼人人都來送行,唯獨他不來呢?他們不是向來最投契的嗎?是了,一定他還在怪她,生她的氣,認為她不該出國。
「我的理論歸理論、行動歸行動、言行不能一致的姐姐!」
不過,余太太一向比她丈夫余煥章對女兒有信心,她認為女孩子唸書過得去就行了,重要的是「貌」。她常說:「誰會喜歡一個女學究,總是漂亮的女孩子才能讓人動心。」
「扭轉人們的思想?」織雲弄不清凌雲指的是甚麼!
飛機輕微的顛簸了一陣,像似動盪的搖籃。織雲也真倦了,「我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投資在你身上了。」「想辦法把你弟弟妹妹弄到外國去。」……這些思想像外面天空上不著邊際的雲霧,纏得她頭昏腦脹。終於,她沉沉的睡著了。
按大舅的說法,德國就是世界上頂了不起的國家。弄得織雲跟她父母都拿不定主意,到底該去那裏?正好那時候她在雜誌上讀到一篇文章,說:「現在到美國已經是太平常的事,已引不起我們的激動,歐洲才是我們應該去探索的……」這就更加強了她來歐的意志。正好織雲小學時代的好友、藝專畢業的廖靜慧,在德國的慕尼黑學鋼琴。靜慧出國兩年了,她們常常通信,關於有意赴德深造的事,織雲也跟靜慧提了。靜慧回信極力主張她來德國,說是申請學校的事可以幫忙,獎學金目前申請不到,但來了之後可以想辦法。織雲也想通了,以她弄的這門中文,就是去美國也不會有獎學金,德國學費便宜,只要有生活費就好了,整個說起來,到德國比美國省錢——她不能不想到錢的問題,以家裏的環境,供一個留學生,不是容易的事。
她朝左轉了兩次,又朝右翻了兩次,可就是睡不著,不但睡不著,一些事反而更清晰了。
「美麗的女孩子要驕傲」,余太太一再灌輸織雲這個思想。告訴她:「你可不能跟任何一個男同學談甚麼戀愛。論學問,他們不過跟你差不多,論別的,更談不到,甚麼基礎都沒有。對一個男人來說,算得是沒出息。如果你唸了這麼多書,長得這麼一副模樣,將來就嫁給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我真會失望得眼睛也要哭瞎了。」
「織雲,你怎麼學會跟媽媽頂嘴了?以後少跟廖靜慧在一起。媽媽的話你要聽。」母親命令的說。
雖說出國這回事是織雲夢想已久的,卻也沒敢指望真能成行。家裏的情況她知道,父親不過是銀行裏的中級職員,六口之家,就靠那點固定的薪水,母親總用牢騷的口氣說:
「當然知道。媽媽為我好,希望我有好前途。」
「我告訴你,選擇對象,最重要的是他的事業基礎,事業好,經濟自然也會有基礎。」余太太不管織雲的話,繼續說她的:「像貌是頂不重要的,甚麼文才呀!瀟洒呀!全是比肥皂泡還沒有用的東西,可別戀愛戀昏了頭。」她說著就頓住了,怔怔的出了一會神,才幽幽的說:「如果我當初不是戀愛戀昏了頭,何至於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
「唉!這個世界可真是無奇不有了,一個裝罐頭的工人,真就能白手興家,發達成這個樣子。」她父親余煥章嘆著氣說。
織雲聽得有點不耐,特別是聽母親把父親形容得那麼不堪,心中更是反感。但因為明天就要走了,不願反駁母親,就垂著頭不做聲。余太太還在往下說:
「這話怎麼講!」她更不懂了。
「這話很對。不過只說對了一部份。」余太太抓住織雲一隻手,放在膝蓋上,用另隻手輕輕的撫摸著。過了一會,才道:
「你要知道,織雲和_圖_書,你的使命可不輕,我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投資在你身上了,你出去以後,總得想辦法把你弟弟妹妹也要弄到國外去。唉!你大弟真嘔死人,他甚麼不好唸,偏唸國文,一家出了兩個啃古書的,在這個年頭,也要算是奇蹟了。你把凌雲想法弄出去,叫他從頭來,改唸電腦管理之類的。征雲那孩子倒讓我省心,數學、物理、化學、英文,樣樣好,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你妹妹伴雲……」
「織雲,你知道不?為了你出國,媽媽計畫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心?」余太太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面色疲憊。
「你是唸國文的,出去做甚麼?如果要深造,在國內不是更好得多!你看外國人還到我們這裏來唸中文呢!你倒出去跟外國人研究漢學,不是滑稽嗎?」凌雲說了好幾遍這樣的話。他就是那麼不合時宜,年紀輕輕,看法可老成之至,比老一輩的人還保守。在今天,還有人不認為到外國走一趟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只有他,動不動就「本位文化」,開口閉口的「民族精神」,一個長得那麼挺拔英俊,穿牛仔褲大毛衣,看來十分「現代」的年輕人,言行倒像個穿長袍的老夫子。他們姐弟兩個,儘管想法不全相同,談還是談得來的,原因是兩個人都喜愛文學,好談人生、思想。別的姐姐跟弟弟相差兩三歲難免不吵架,而他們就從來沒吵過。兩人自小就親熱的玩在一起,當別的同樣年紀的孩子,玩官兵捉強盜、跳房子,看連環圖畫,或做太保太妹的時候,他們姐弟已經在一起「討論」文學了。他們都看過無數的中外小說,不怕談起來沒資料,後來年紀長了些,談論的範圍也更多更廣了。古文、唐詩宋詞、紅樓水滸,從托爾斯泰、羅曼羅蘭到湯瑪士曼,從歌德、尼采、到卡繆和沙特的作品,以及無數的中外文學名著,全是兩個人「亂蓋」的好題材。他們一直那麼親近,彼此瞭解,如果說是有過甚麼芥蒂,就是她出國這回事。凌雲不贊成她出國,織雲不是不知道,但不贊成到拒絕去機場送行,倒是她不曾料到的。這件事像一個堅硬的疙瘩,堵在她的心上,使她本來就不輕鬆的心,越發的沉重了。
「出去也不見得非要釣甚麼金龜婿。不過我們織雲這孩子向來聽話,也肯唸書。追求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都不搭理。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怎麼樣也得送她出去深造。」余太太傲然的說。
「就算你說得不錯,可是你又有甚麼辦法?」織雲笑起來。
織雲不敢違拗母親,真的不再帶廖靜慧來家裏玩了,但上下學的時候,她還是悄悄的跟靜慧一起走。很多事,就是那麼難以預料,靜慧的父親忽然動了念頭要種洋菇。「現在工商業起飛了,洋鬼子們喜歡吃洋菇,要大量出口,我不做那個工了,我要改行種洋菇。」靜慧曾這樣學著她父親的口吻說。
機艙裏光很暗,乘客全在熟睡中,輕微的鼻鼾聲,夾雜著隆隆的馬達聲,震動著重濁沉悶的空氣。織雲蓋著毛毯,躺得蠻舒服。本來她坐在中間的位子上,侷侷促促,一點也睡不著。到了曼谷,左右兩邊的客人都下去了,沒有來新的客人。她就把扶手拿開,使三隻椅子變成一張「臥鋪」,伸展開身子躺下來,預備好好的睡一會。
「滿好!」余太太冷笑兩聲。「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嫁個胸無大志的男人。你看你爸爸,就是下下圍棋,喝兩杯酒,唸唸甚麼酸不溜嘰的詩詞,哼兩句京戲,上上班。一點不積極,所以他升不上去嘛!做到這個歲數,才混到個襄理。人家比他後進銀行的,都做到副理了。唉!總而言之,女人和*圖*書頂重要的就是嫁個好丈夫,別的全是白扯。」
「你知道我為甚麼拼了命也要送你出去嗎?」余太太的眼睛望著她。
「你到那裏去找那麼多人呢?怎麼找法呢?」她對凌雲的富於幻想實在服了他。
這句話引起了織雲大大的震驚。她把手從余太太的手裏抽出來,抬起眼睛研究著她母親:「媽,難道你不滿意我們的生活嗎?你跟爸爸不是滿好的嗎?」
廖靜慧的父親種洋菇就像種鈔票一樣,沒有幾年,就發財發得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脫下藍布褲褂,換上了西裝,打起領帶。廖靜慧媽媽的米粉攤子當然不用擺了。她也穿上了款式新穎的洋裝,原來拖著木板鞋的腳上是嶄亮的皮鞋,磨得起了老繭的手上戴著好幾個光閃閃的戒指。接著,廖家蓋起了大樓房,買了新家具,其中包括一架「史坦維克」牌子的大鋼琴,不久,廖靜慧藝專音樂科畢業,就風風光光的出國做留學生去了。
想到出國要用錢,織雲就無法不連帶著想起靜慧的情況。她們同學的時候,靜慧的母親在巷口擺了賣米粉的小攤子,她父親在一家製食品罐頭的工廠做工人,家庭環境窘得很,學校有甚麼要出錢的事靜慧都不參加。那時母親總說她:「你怎麼總跟那個廖靜慧在一起呢?交朋友也得是一個等級呀!她媽媽整天拖雙木板鞋,背後揹個孩子,在巷口賣米粉,你總跟她在一起,可算是怎麼回事呢?」
「媽,我並不如媽想的那麼好。」織雲已感到不太自在。
「是啊!是啊。余太太真是好母親,更有深謀遠見,怪不得會生出織雲這樣好的女兒來。」眾人齊聲讚美。
織雲當然是屬於出國派的,出國的目的到底是甚麼?她自己也弄不清;說是為了出來求學深造嘛,她不太敢說那個大話,凌雲給她澆的冷水:「弄國文的反而跑到外國去深造,不是滑稽嗎?」言猶在耳,她並沒忘記。說是憑自己大學畢業的資格,出人的容貌,出去物色一個「夠條件」的對象嗎?又像太現實了,她也不願意承認。也許正因為缺少明確的目標罷!真坐上出國的飛機,茫然與不安,反倒沖淡了喜悅。
「賣米粉有甚麼不好?廖靜慧媽媽煮的米粉味道好極了。」她不平的說。靜慧的媽媽好幾次下米粉給她吃。
織雲的腦子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完全不能控制了。
雖然被凌雲取笑,織雲也無法打消出國的意念。畢業之後,眼看著陳玲玲和曾曼琳先後赴美,她怎麼能不動心?她們那一樣比自己強?「為甚麼她們有那樣的好機會,我倒沒有?」織雲不服氣的想。當然,她也要去美國。美國有的是學人、專家、博士、教授一類的人物,像她這樣「條件」優越的女孩子,如果去了那裏,會是甚麼樣的局面?她父母每天也在催:「出國、出國。」
因為凌雲以一個男子漢的身份,竟唸的也是中國文學系,雖然是以第一志願考上了臺大,也無法在家中被重視。人微言輕,他的這句話,除了使他姐姐織雲小小的震動了一下之外,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等於白說。依凌雲自己的形容是:「譬如放了一個不響的屁」。
「在一九三九年之前,世界上百分之四十的諾貝爾獎金都是德國人包辦。德國人的頭腦和幹勁多厲害呀!原子分裂、火箭,那一樣不是德國人發明的?要不是老希那小子胡鬧的話,怕德國不把全世界都吞了——」
「弄文學,就更不能去美國。美國一共才有多少年歷史啊?膚淺得很,人民連一點樣子都沒有,整天就知道嚼口香糖,連警察都嚼個不停,就差他們那歪臉總統尼克森沒嚼了。簡直不像話。」一向講和*圖*書求紳士儀態的大舅,一邊重重的吸著煙斗,一邊搖著他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搖了一陣,他又道:「美國的文化背景,怎麼能跟歐洲比?研究文學,當然得去歐洲。」
關於織雲的「貌」,無論是她母親,還是她自己,以及一切認識她的人,全有百分之百的認同:余織雲是美麗的。在臺北的女學生群中,她是名人。走在校園裏,男同學們會遠遠的投過來傾慕的注視,而女同學們羨慕的眼光,更是她所熟習的。
當余太太把她和這些太太們的談話說給織雲聽的時候,織雲搭不上話也笑不出來,只覺得有點訕訕的。聽這些談話的內容,彷彿她余織雲就長了一張漂亮面孔,現在就靠這張面孔出去釣「金龜」去了。她不但不覺得那是讚美,倒反而有種受辱的感覺。難道她只有好看的外表嗎?她們竟不知道她「才女」的雅號,真是令人遺憾。
「可不是,人家廖靜慧就那麼輕輕鬆鬆的留學去了。我們織雲要出國居然一家人都得跟著省吃儉用,還得來個『十年計劃』。」余太太也不平的說。
考大學時,織雲依父母的意思,第一志願填的是臺大外文系。但放榜時,卻被取到第四志願的某文理學院國文系。這當然使她父母不免躭心,唯恐她弄這老古董的玩藝,學校的名字又不夠響亮,會影響到未來的出國。
「用我的筆去找,在整個中國人裏找。」凌雲義正詞嚴。
「姐,將來我們一起辦雜誌,寫文章,扭轉人們的思想。」凌雲曾鄭重其事的這麼說。
織雲在唸高中的時候,就在校刊上寫過詩和散文之類的東西,上大學之後,不但是校刊的編輯,還偶爾往報章雜誌投稿,這使她在同學間格外被敬重,博得了「才女」的小小虛名。大弟凌雲對她的這點才能尤其重視。
「喔喔——希特勒呀!」聽的人都恍然大悟。
織雲一向是聽話的孩子,唸書雖不算很用功,但從來不離大格,高中唸的是好學校,考上的大學也不錯,唯一使父母失望的是,她長於文史,拙於數理,沒辦法投考他們希望她念的理學院。
「余太太,像你們織雲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到了外國,得釣一個甚麼樣的金龜婿呢?你就等著當老太太吧!」
「你看,現在不分男女老少,人人要往外國跑,尤其是美國,好像不去就不夠時髦,甚至於不去就不像中國人似的。其實美國是美國,我們是我們。我們中國人全跑到美國去算甚麼?這現象太不正常了。」凌雲大搖其頭。
「誰是老希?」織雲忍不住打斷大舅的話。因為大舅談到「老希」的時候,口氣太親熱了,使她無法不驚異,這個一輩子糊裏糊塗過日子的大舅,居然交過如此不凡的德國朋友,不凡到如果他不胡鬧,德國就要吞掉全世界!
「如果目的只是學學看看倒也罷了,我覺得不是的。我認為連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為了甚麼?這是缺乏民族思想,是生活沒有大目標。」凌雲從小就牛脾氣,這時又露出很「牛」的表情。
從上中學開始,余太太就不停的叮囑織雲:「好好用功啊!非考上個好高中不可。唸好高中,才能考上好大學。唸好大學,才有資格出國。」
織雲翻騰了一陣,還是睡不著。她一咬牙,索性就坐起來。朝窗外望望,滿眼是如煙如霧,灰漫漫浮騰騰的雲,機翼上的小電燈,紅得像燃燒的火炭,在幽暗的雲霧間,不停的眨眼睛。除了那幾星閃爍的殷紅,甚麼也看不見。讓人恍然如置身於茫茫無垠的太空,彷彿再飛一百年也到不了頭。這個感覺使織雲很不舒服,怔怔的呆望了一陣,她終於扭轉身來,發誓再也不往外看了,她重新躺下來,決心非睡上它一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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