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特別目的他怎麼會有功夫跟我們混在一起。」靜慧說著,調皮的嘻嘻直笑。「余織雲,我以好朋友的身份,告訴你一句真心話,如果你並不想做老姑娘的話,找對象何紹祥是最好的人選。」
「這條路出去,再走一點就是湖。那裏有個邊門,出去搭車更近。」
「人家就不能出去玩玩,出去玩玩就一定有目的?」
「怎麼樣?你是不是在自作多情?」
第一個來的是青春偶像,已經來了三四次。他的特點是最喜歡背誦自己的家世:「家父留學英國,是香港的名醫,皮膚科專家,我將來就要繼承他。」他說要請她吃飯看電影,並找靜慧和楊文彥作陪。據他自己說,不出兩年就可拿到醫學博士的學位。
想到這些,她的心就輕鬆不起來。像她,沒有獎學金,一家人省吃儉用,供她一個人自費留學,母親來信口口聲聲說全家所有的力量都「投資」在她身上了,叫她別忘了自己的責任。言下之意,彷彿她一出國就變得三頭六臂,神通廣大了似的。
「你覺得冬天長嗎?今年的冬天算短呢!」江嘯風覷著眼看看滿天的陽光,又道:「今年的春天是來得早,記得去年這時候還在下雪呢!」
「卡圖教授在中國住過十多年,是以前的燕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中文能說能寫。那個日本教授,從九一八以後一直在東北教書。打完仗才離開中國。」
「是嗎?」織雲也仰起頭看看,光太亮,只好也覷著眼睛。她面頰泛著淡淡的粉紅色,那樣子真嬌憨極了。
「還笑啊!這就是留學生的悲劇,一個人的一生就這麼毀了。多悲慘。」
江嘯風倒是去了,還是那件黑色高領毛衣。他換季的唯一象徵,是草綠色的大夾克變成了米黃色的卡嘰布夾克,其它裝備和冬天時候完全一樣。
辦理郊遊登記是在「總幹事」楊文彥那裏。有天靜慧大驚小怪的來告訴她。
和圖書館遙遙相對的,是雄偉的法院大廈,門口三尊石頭彫像。織雲覺得奇怪,怎麼這三尊石像,看起來不像平常那麼冷峻莊嚴?倒像有點笑意似的呢!
來了幾個月,織雲對這裏中國同學的歷史也差不多全摸清了,當然都是靜慧告訴她的。舊年除夕她住在靜慧那裏,兩人幾乎聊了一夜。靜慧告訴她:謝晉昌最怕聽「博士」兩個字。那晚上李鳳翺和洪招男說相聲,人人都笑,唯有謝晉昌一直訕訕的拉長著臉,主要是因為李鳳翺的那句:「我老李的肚子就像我的博士論文一樣,越加油越前途無『亮』啊!」揭了他的瘡疤。
「還是有點聽天書的味道。」織雲嘆喟著說。
「我?——」江嘯風想起自己曾說過也正好要借書的話。「我無所謂,翻翻圖書目錄,如果發現有甚麼沒看的新書,就借來看看。」
靜慧勸她說:「青春偶像人很天真,家財萬貫,又是學醫的,交交朋友嘛!在一起吃吃玩玩有甚麼關係?在國外,把男女交往不要看得那麼嚴重。」
還有個傢伙,學經濟的,人長得很整齊,老是西裝筆挺,開輛跑車,一心一意就想請她坐車去兜風。
「不算多,很多課我都唸過,可以免修。不過像先秦史、戰國春秋思想、道教佛教這幾門課,還得上。」
「喔——」江嘯風把額前那綹頭髮朝後抿了一下,似乎整個人都快樂起來了。「喔。真謝謝你,到底有人認為我這樣做是對的了。你知道,他們——我是說差不多一切認識我的人,都認為我這樣做太不合潮流,也沒多少價值,甚至於有人說我走到歪路上去了。當然,我承認,如果我只想做個出名的音樂家,那就真走到歪路上來了。可是我不是的,我想創造我們自己的音樂,我要我們的人唱我們自己的歌,我們中國該有自己的歌你說是不是?」
「你要去那裏?」
「我在笑嗎?」織雲摸摸自己的臉頰。「我一點也不覺得,我說過的,聽得很有趣。」
「中國通,怎麼個通法?」
「怎麼連女人也喝得下那麼大一杯啤酒呢?」織雲望著一個正端了大杯子往嘴裏灌啤酒的老太太。忍不住想笑。
江嘯風點點頭,解釋道:
她到英國領事館對面的文具店買了紙,正要出門,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輕輕驚叫一聲,連忙用中文道歉。織雲幾乎呆住了,她沒料到會在這裏遇到江嘯風。
「因為江嘯風和湯保羅的太太是師範學校的同學。」
「你們還要唸日文?」
江嘯風這樣的一個人,是她的家庭和她本身的理智全不能接受的,可是她竟然無法控制的常常想起他,和*圖*書想看到他,如果在預期的時間沒遇到,她會很失望,會整天悶悶不樂。她曾試著去想靜慧告訴她的,那些「知識嫁粧」和「木匠盒子」的話,使自己恨他,從心裏鏟除他,但都不成功。這是她私心裏見不得人的秘密,纏得她好苦,在鄉愁與學業的壓迫下,又給她增加了一項沉重的負擔。織雲原想不再鑽牛角尖的,誰知鑽進去就不容易出來。她邊走邊想,已經到了藝術學院對面的愛美凌路。
江嘯風的話把織雲逗笑了。
「老謝真可憐,文才那麼好的一個人,他的那個甚麼鬼女朋友非叫他改行不可,真害死了他。現在他就在中國飯館裏打雜,看樣子書是一輩子也唸不出來了。」
「你等等,我們一起走。」他說著就急忙去買紙。
「你覺得奇怪,是吧!我就是喜歡自然。我還到鄉下度過假,幫農人採過幾天葡萄呢!」江嘯風胸無城府的笑著。又道:「我在小鄉鎮裏長大,是個鄉下人。」
雪在融化,有雪的地方變成了積水,沿著慕尼黑城緩緩長流的依莎河,寧靜的河水轉為狂怒的急流。沉睡了一冬的樹,發出小小的新芽,每家院子的草地上,都冒出幾個雪鈴鐺花的蓓蕾。
何紹祥吞吞吐吐的,說想邀她一同出去吃飯,她婉拒了,推說:「功課太多,沒空出去。」他也沒說別的,只是有點臉紅,故意做出不在乎的表情,兩眼不時的打量天花板。他談了一會才走的,談的多半是他實驗室裏的事,她聽得味同嚼蠟,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不看手錶。何紹祥臨走的時候,客氣的說:「還要來拜望余小姐。」
「你要借甚麼書?」江嘯風上前一步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那是——喔!余織雲,你想,我們中國有多少年的歷史,多大的土地,經過多少內憂外患?我們是一個甚麼樣經歷苦難、能忍耐、能背負命運的民族?我們的歌,要從山裏、森林裏、泥土裏、傳統的文化裏、中國人民歷經苦難的靈魂裏發掘。我們的歌,一定是雄壯、自然、能表現我們深遠的民族性的——」看到織雲那張美麗的臉,笑得像一朵綻開的鮮花般,江嘯風的眼光就不自覺的停在那上面。他吞吞吐吐的道:「余織雲,你在笑我嗎?我太狂了,是不是?」
幾個月的苦讀德文,日日夜夜為入學考試擔著的心,都放下了,如今的余織雲已經是慕尼黑大學的正式學生。但由於德國與中國的學制不同,她也像大多數的中國留學生那樣,只被承認兩年成績。在歐洲大陸上,德語系統國家的學位向來拖得長,她問過幾個國內來的同學,有的已來了五六年,而博士頭銜還遙遙無期。她預料自己要唸出那個學位來,至少也得七八年。天知道,七八年是多長的時間!
「你這次要發表的是中國音樂?」織雲想起那次在鋼琴室外聽到的曲子。
「算我輸,這位科學家,真不知心裏打的甚麼鬼主意。」
「他為甚麼不回去?」她好奇的問。
園裏是一片無垠的綠,綠的樹、綠的草坪、綠色的椅子上坐著黛綠年華的人。在不遠處的大草坪中間,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蒙著夾克伏在地上睡覺。
靜慧當然也說了警報老生和天才兒童,據她說:警報老生嗓子是大,可是音色不太美,唱起歌來缺乏韻味。而天才兒童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為十一歲出國,基礎打得好。他不單有獎學金,還有個有錢的德國乾爹,乾爹送了一把上好的小提琴給他,有時還接濟錢,逢年過節總邀他去住。
「真是春天了,這太陽多好!」江嘯風又讚美天氣。
「嗯。是啊!我要拿出來的是『祖國在呼喚』組曲,由八個曲子合起來。海爾教授並不十分贊成,認為西方人不容易接受,會影響我的前途。可是我覺得有這樣把作品拿出來的機會不容易,我要利用這機會叫他們對中國的音樂有點概念。」他說著比個手勢,牽牽嘴角笑起來。「反正我這一生都要弄中國音樂,不管結果如何!」
「嗯。很好,好暖和。」織雲瞇著眼看看正當空的太陽。
織雲隨著江嘯風往湖邊的小道走去,進入一叢小樹林。
最後,織雲終於借了書,厚厚實實的三大本,把個嬉皮袋塞得彷彿隨時有爆炸的可能。她正要把嬉皮袋往肩上揹,江嘯風就一把接過來,說:「我替你拿吧!這重得很。」織雲也沒推辭,只對他笑笑,兩人就出了圖書館。
「去過英國公園嗎?」江嘯風問。
「聽廖靜慧說你要舉行作品發表會?」織雲不經意的問和_圖_書
關於何紹祥,她也分析過。他的「條件」,當然是最上乘的。但想到他那冷漠的態度,那眼鏡片後面,有「仙翁」光芒的眼珠,那刮得油光水滑的臉,適可而止式含蓄的笑容,她就所有的情調都化為烏有,更堅定了不接受他的決心。
「唔。」江嘯風的眼光始終沒移開,就那麼停在織雲臉上,當他覺察到自己的態度時,便不安的笑了。「我也真是,怎麼一下子說了這麼多呢?」他看看手錶,又看看陽光已經退盡的天色,說:「天也不早了,我看你一個人走不太好,我送你回去吧!」
「為甚麼偏偏要江嘯風轉交?」她鄭重的問。
「嗯,是必修課!」織雲言下掩不住得意。心想:你以為在外國唸中文系就容易嗎?「你借甚麼書?」她問。
那天,他還是那樣子,額前盪浪著一綹頭髮,一張比詩人更「詩意」的面孔,一笑起來,露出一點側面的虎牙,笑容彷彿有點憂鬱。不過那天他笑得不多,自始至終很沉默。走路時一個人在後面,休息時也一個人坐在大石頭上,用根樹枝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亂畫。垂著頭,也垂著眼瞼,跟除夕聯歡會那次彷彿是兩個人。他好像有意在逃避她,但每當她和別人說話,他就停止了在地上亂畫,她直覺的感到,他在用心的聽,他的眼光也在跟著她。
兩人說著走著,已轉到寬闊的露帝維西大街上,過了勝利門幾步路,就看到圖書館的紅色大樓。
他們走上靠左手邊的林蔭小道。路上有好幾對年輕的情侶,手牽著手,或相擁相抱的走在前面。織雲想:「我怎麼真就跟他到這裏來散步了呢?如果給中國同學知道,可不是以為我在和他談戀愛嗎?」這麼一想,她的腳步就停住了。江嘯風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道:
「這也算是慕尼黑的奇景之一了。」江嘯風也忍不住笑。「慕尼黑的人認為喝啤酒就是最大的享受,不分男女,全能灌幾杯下去。在十月狂歡節的時候,你等著瞧吧!滿街都是醉鬼。」
她心裏明白得很,這個書不定那年才會唸出來,就是唸出來,以一個弄中國文學的,又有甚麼出路?她又不是像何紹祥之流的特殊人物,也不會驚人到使學校留下她教東方語文。而且,一個大學畢過業的女孩子,如果「熬」個七八年,不是就入了三十大關嗎?唉!想起這些事真讓人發愁,還是少躦牛角尖吧!
他們併肩在石板砌的人行道上走了一會,轉入一條小街,就進了英國公園。門口是個露天小酒館,座上人不少,其中有幾個一看就知道是學生,每人面前都擺了一杯大得驚人的啤酒,但卻不去喝它,只垂著頭看書,或伏在桌上寫甚麼。有一些頭髮都白了的年老男女,面前也擺著大啤酒杯子,他們正用癡呆的眼光注視著這對年輕的中國人。
江嘯風的態度使她的自信心動搖,甚至懷疑自己並不是能使大多數異性傾心的淑女。她想不出自己有甚麼缺點,竟使江嘯風一點也不願意接近她,彷彿還在躲著她,她猜想多半因為除夕晚上何紹祥送她回去,惹得江嘯風誤會了她與何紹祥之間的關係。如果他真如此想的話,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她當然也不能為此去跟他解釋。有時她寬慰自己說:「他愛怎麼想都好,這也算不得甚麼重要事。」
「想家?——」江嘯風望著遠遠的湖景,眼光中又若隱若現的露出那種特有的憂鬱。「我總覺得國家像一個人的母親,離開了不可能不想的。」
「星期四下午只有一點到兩點有堂課。我來買點抄筆記的紙。」織雲也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靜慧下結論說:「怪不得天才兒童叫林福星,他是個真正的『福星』,這裏沒有人比他更幸運。」
歐洲的學校就是這樣子,一幢一幢又老又舊的房子,零零散散的分佈在幾條街上,沒有校園,沒有點綴這些年輕生命的花草樹木。與她想像中的歐洲高等學府,差了十萬八千里。初來時她對這一切感到失望,由於自身的處境,甚至感到絕望。但現在不同了,跟著春天的到來,她心上的冰雪也漸漸融化,漸漸開朗。
「喔——」織雲不好說甚麼,因為研究中文並不需要那麼深的德文程度。
「甚麼是『華麗、樸素、又健康』?」
織雲把她不時被微風掀動的頭髮往後撫了兩下,微笑著道:
「我買寫譜子的紙。」江嘯風注視著織雲。她光潔的面孔,長長的黑髮,肥肥大大的毛衣,穿著牛仔布長褲的腿,站著的姿態,那洒脫自若的神和_圖_書情,眼光中透出的靈秀和慧黠,都使他如沐浴在春天的陽光裏。
「去圖書館借兩本參考書。」織雲說。心想,他真的一點也不想接近我,他又要走了。但是江嘯風卻說:
靜慧喘了口大氣,道:
「不,一點也不無聊,我聽得很有趣。」她真的聽得很感興趣,而且還有問題:「依你說,我們中國就沒有自己的音樂嗎?」
「你很愛看書嗎?」織雲彷彿對這問題很有興趣。
她覺得江嘯風這個人相當古怪,在除夕晚會上,兩人談得那麼好,他解釋開了誤會,她也原諒了他,後來他還提議送她和靜慧回去。他曾用那樣深沉的眼光凝視過她,在目光交會的剎那,她感到兩人之間靈犀相通的一點,這感覺使她全心震動,在這以前,她從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會產生這麼奇妙的關聯。
「英國公園就在前面,近得很。」江嘯風用沒有提嬉皮袋的那隻手往斜前方指一指。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完了。
「在這時候有功夫坐酒館的,不是學生就是老人,上班的人不會有空閑來。」江嘯風說。
「這座中國塔,據說建材是從中國運來的,連設計也是中國人!誰知道,說不定是噱頭。不過對於像我們這種離鄉背井的中國人來說,看看它,就像看到了一點中國,也能解點鄉愁。」
「至少現在是沒有。市面上的流行歌曲,軟趴趴的,毫無性格,根本就不能算是音樂,更不是中國的音樂,至於平劇和地方戲,又太狹窄,和實際生活脫節,不容易被接受,也普遍不起來。我們要的是民歌,人人都能唱的歌曲。能表現我們民族精神的。」
「那是老謝對他女朋友的形容,因為她叫華素健。」靜慧說。
「回去?一事無成,出來空跑一趟,有甚麼面目去見江東父老?再說那個『華麗、樸素、又健康』早就跟別人結婚了,他回去也沒指望了。」
織雲心裏暗暗驚訝他眼光的銳利。
果然,出了林蔭小道,織雲感到眼前突然一亮。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大草原,一群孩子在放風箏,另一群在追來追去的亂跑,還有幾個在練騎腳踏車。母親們坐在長木椅上打毛線,不時的俯下臉去看嬰兒車裏睡著的小寶寶。湖已經遠遠在望,幾個小紅點在水面上移動,那顏色在一片綠中,看來新鮮極了。草原的兩邊全是樹林,滿鼻子都是植物的清香味。織雲深深的呼了一口氣,讚歎的說:
「還好,現在已經習慣了。我就是不喜歡這裏的冬天,太長了,也太冷了。」織雲想起那個大雪天,在教室外面聽到他彈琴的那一幕。
「我也要去借書,我們正好同路。你現在上課情形怎麼樣?」語氣頗關切的。
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竟非常渴望見到他。為了能與他在甬道上不期而遇,她總在江嘯風去上課那天,找點理由在學校多盤桓一刻。她也曾問過自己,遇到他又怎麼樣?目的何在?她完全答不出。
「不行,明知永遠不會跟他交上『朋友』,為甚麼要去接近他?」
「教先秦史和戰國春秋思想的教授是荷蘭人,有名的中國通卡圖。講道教佛教的是日本教授,也算是中國通。」織雲慢條斯理的說。
「別忙著回去,隨便走走。」江嘯風說。正好有路過的汽車停在斑馬線前面,他把織雲輕輕一推,兩人就過了馬路。
「哦!原來如此。這就叫中國通。」江嘯風牽著嘴角笑笑,轉移了話題。「喜歡這裏嗎?住得慣嗎?」
「你是鄉下人嗎?真看不出。」織雲笑著說。
「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完全胡說。人家何紹祥才沒那個意思。」她雖這麼說,心裏卻很明白,何紹祥是為她而來。前個星期天,何紹祥突然到宿舍來「拜訪」她,送了一打粉紅色的玫瑰,花是真鮮艷好看,可惜她沒有那麼大的花瓶,只好養在洗臉池裏,還是英格找了個裝牛奶的玻璃瓶,才把那些花供養在桌上了。
織雲靜靜的聽著他,看著他,感覺到他說話時候的激動。他那兩隻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深沉,充滿感情,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優美光彩。她終於看出了,他的眼睛之所以顯得和別人那麼不一樣,只因為那裏面有「音樂」,他是一個真正的音樂家,不僅如那位教授形容的:「腦子裏有音樂」,他的眼神裏,整個人全有「音樂」,不單有音樂,還有太多要為音樂奉獻的熱情。她定定的看著他,心裏感歎道:「這是一個甚麼樣的狂人啊!」
「慕尼黑的十月狂歡節世界出名,到時候各國遊客都會來,全城旅館找不https://m.hetubook•com•com到一個空位子,滿街都是啤酒和煮酸菜的味道。」
靜慧說到湯保羅,說他搬家連地址都不告訴他太太,他太太沒辦法,就把信寄給江嘯風轉交。
到了這裏,才知道是個工業城,郊區風景優美。那天兩輛大型巴士坐得滿滿的,多半是學生,也有幾家老一輩的華僑。一路上又說又唱又叫,笑聲不絕,她和靜慧在一起,好幾個人借故來找靜慧講話,連帶著跟她也弄熟了,而這以後,就來找她了。
據聞他家有三個大工廠,所以他外號叫小老板。她長了這麼大也沒坐私家車兜過風,但還是沒去開那個洋葷。
「我認為你這條路走得很對,你會成功。」織雲肯定的說。她想起那次聽到他彈奏的中國樂曲所給她的感動。
「你?——」江嘯風站住了。「你真的這麼以為?」他定定的注視著織雲,聲音中掩不住喜悅。
「這裏還有中國塔?」織雲奇怪得睜大了她微微上翹的大眼睛。
織雲不知該怎麼回答,她覺得江嘯風跟誰都不一樣,有點神秘,也有點怪。
「十月狂歡節?」織雲又覺得新奇。
「來買東西嗎?下午沒課?」江嘯風微笑著。
織雲想不到中國學生的活動這麼多,舊年除夕以後,跟著就是復活節郊遊野餐,目的地是附近的紐侖堡。這地名她在國內就聽過,原因是看過一部叫「紐侖堡大審」的電影,內容全是審訊戰犯。
「江嘯風是唸師範學校的?」
「那該是甚麼樣的歌呢?」織雲忍不住問。
「沒有。只聽說過。」
織雲心想:這個人大概很合媽媽的條件吧!她不是一再說找對象一定要是醫生或理工博士嗎?不是說面孔好看沒有用嗎?青春偶像是未來的醫學博士,除了長一堆青春痕之外,面孔還是眉清目楚的,應該是考慮終身大事或談戀愛的理想人物嘍!
織雲無異議,他們在黃昏中向前走去。
「春天了,該去郊外看看,這附近風景不錯。」他說。
織雲查圖書目錄,江嘯風幫她一起查,兩個人翻來翻去的弄了半天,要借的書翻過去了也沒覺察出來。因為兩個頭挨得太近了。兩顆心都有點緊張。
也許因為湖景太美了,在走向那裏的一大段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甚麼。走近了,織雲才看清,那些遠看著像小紅點的東西,原來是些小橡皮船,上面坐著一對對的年輕戀人,他們腳上踏著彈簧輪子,讓船在湖上東飄西盪的走,嘴上卻在竊竊私語。成群的野鴨子和天鵝繞著小船邊游來游去。湖水真綠,綠得透明。
她擱下那些折磨人的煩惱,揹好肩上的「嬉皮袋」——是用花花綠綠碎皮子縫成的口袋,這裏的學生們頂流行用的,幾乎不論男女每個人肩上都揹一個,裏面裝著書籍和筆記本。她腳步有節奏的往前走,保持著美好的姿勢。海蘭娜余在學生群中不是籍籍無名的人物,她總不忘一個漂亮女學生該有的儀態。
「我得去搭車了,快四點了呢!」織雲看看手錶。
「是春天了。陽光多好。」走出文具店時,江嘯風說。
「真美。原來慕尼黑是這麼好玩的地方啊!」
「江嘯風在門口等湯保羅,就是要把他太太的信交給他。」靜慧說。
「別急,慢慢來。中國學生都有過聽天書的階段。尤其是你們唸文法的,用的文字深,語文能力要更強才行。像學理工,或是像我這種弄音樂的,主要是『技術』,文字到能理解的程度就行了。」
「是啊!這幾個月我就在忙這件事。這個演奏會並不對外,是在學校裏舉行,不過音樂界有關的人都要來。當然,他們並不認識我是誰,他們來是因為海爾教授出面邀請的關係。」江嘯風說。談起音樂,他的話彷彿多得說不完。「現在都流行弄新音樂,海爾教授總說我該在新音樂上下功夫。不過,我一直想弄的是中國音樂。」他說著自己笑了。「誰知道,希望這個音樂會不會失敗。」
織雲從大學的灰色大樓出來,匆匆的往藝術學院方向走去。她想買一點抄筆記的紙,幾家大的文具店都在藝術學院附近那條街上。
「我走過好些國家,剛出來時候到奧國,後來到美國,到南美,也到過非洲,後來回到歐洲,英國、法國、西班牙、義大利、瑞士我全去過,最後又回到奧國,在那裏唸完了音樂大學。走了這麼多地方之後,我有一點認識,那就是:不管那個國家的音樂,都有它自己的民族色彩,譬如說:西班牙的歌,熱情奔放,很能代表他們的民族性,讓人一聽就知道那是來自西班牙。南美的文化從西班牙來,hetubook.com.com也有很相近的情調。像法國的民歌,最重要的是歌詞,每一首歌詞都是詩,都在敘述一個故事,可以說把法蘭西民族的浪漫氣質全表現出來了。瑞士國家不大,可是也有自己音樂的特色,國家太平無事,唱出的聲音也是太平的。你聽過阿爾卑斯山上的山歌嗎?那裏山上的人全唱,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是山裏的人嘛!幾百年來就唱那樣的歌,他們就要永遠的唱下去。奧國的古典音樂,義大利的歌劇,都是他們民族文化的一種,德國人也喜歡唱民歌,他們的民歌鄉村氣味重極了。英國和俄國的民歌,都有傳統的民族性做支柱,俄國歌裏那種深沉、憂鬱,是別人想學也學不像的,為甚麼?就因為那種感情是長在俄羅斯民族精神裏面的,你不屬於那個民族,你就產生不出那樣的感情。你聽過匈牙利音樂嗎?那種節奏、氣氛,熱烈得近乎瘋狂——」江嘯風忽然警覺的住了口,訕訕的笑著道:「我這人是怎麼搞的,一說就一個人說了這麼多,盡是『獨白』,你聽得一定很無聊吧?」
「像那些人一樣,伏在地上睡覺?」織雲轉過頭望著江嘯風。
但是,天知道,她就是一輩子沒電影看沒飯吃也不會跟他出去。多俗氣,一開口就是錢,甚麼我父親有三輛汽車啦!我們在半山區的別墅有二十四間房啦!聽得她真起膩。
「你看到嗎?套句詩人的話說:『慕尼黑的春天』,是屬於年輕人的。」江嘯風說著,在地上檢了粒小石子投在湖裏,水面上立刻起了一陣漣漪,把野鴨子和天鵝也驚散了。他看看手錶,說:「快五點了呢!你那邊晚了不好走,我送你去搭車吧!」
結果那天何紹祥並沒去,她就有話問靜慧了:
「如果往那邊走,遠著呢!怕走一天也走不完。我們到湖邊去看看吧!那中國塔,今天是來不及看了。」
她聽了忍不住笑。靜慧怪她道:
「奇怪吧!何紹祥也登記了。我看太上真的動情了,他是冲著你去的。」
「太愛看了,如果世界上突然一本書也沒了,我想我怕很不容易活下去。」
「他師範音樂科畢業,做了三年小學老師,因為成績好,保送師大。可是他那時候正舉行了一個作品發表會,被去聽演奏會的一個奧國音樂教授欣賞得不得了。那個教授回國後就給他想辦法去奧國,他當然就不去師大,情願進維也納音樂大學嘍!別人學作曲多半要學七八年,江嘯風可五年就畢業了,而且是成績最好的,據說他在和聲、對位、賦格方面有特殊的天份,在新音樂作曲方面表現尤其好。反正江嘯風不是我這種音樂家就得了。」靜慧一說就是一大篇。
「誰教這些課?中國教授嗎?」江嘯風頗好奇的口氣。
街邊上專做學生生意的咖啡館,早把桌椅擺在外面了。座上全是年輕人,有的面前擺杯啤酒,有的是杯咖啡。看書的、悶頭抄筆記的、口銜香煙瞪著眼睛發楞的、閉目晒太陽的,全有。有對情侶,兩人背靠著背,手捧筆記本子,一答一問。織雲看著這些人,嗅到慕尼黑春天的氣息,覺得春天與青春對這些無憂的人,才是最可愛的。
「我也像那樣過。」江嘯風指指草坪那邊。
原來謝晉昌在國內唸的是歷史,畢業後本想在國內研究所繼續深造,他對清史有興趣,很想在這一門上下功夫。但他的女朋友非要他出國不可,不但出國還叫他改行從頭來起,唸個有出路的科系,在國外立住腳好接她出來。謝晉昌完全依他女朋友的意思,到了德國就改唸數學,從一年級讀起,可是他在入學後第一個考試——「前期考試」就失敗了。依規定,一次失敗還可以來第二次。但如果第二次再失敗,就勒令退學。謝晉昌因為第一次失敗,變得膽寒而神經質,再沒勇氣參加第二次的考試,就一年年的拖下來,變成了個「學混子」。靜慧說:
她以為他會設法接近她,像別人一樣捧著她、追求她。但她完全計算錯了,他並沒那樣做。她曾幾次在學校的甬道裏碰到江嘯風,他只跟她和善的點點頭,露齒笑一笑,就走過去了,只有一次和她談了一陣,他說他來旁聽一門有關樂理的課,也聽「美學」,說是都為了作曲的需要,他說話的語氣很誠懇,聲音很平和,一點也不像青春偶像他們,虛張聲勢,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光榮史背出來,好叫人知道他是多麼不平凡。
「為甚麼我不是真的這麼以為呢?」織雲俏皮的反問。
「你也想家嗎?」
「要借兩本日文參考書。」
「課多嗎?」江嘯風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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