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夠了,夠了。總是這套理論。」織雲打斷了江嘯風的話,氣惱得無法控制的道:「請問,你保證你回去就一定有用嗎?中國人那麼多,就非我們不可嗎?我就不平,為甚麼同樣是人,同樣是留學生,人家就可以為自己打算,就可以過得那麼好,偏偏我們就不可以!你看陳玲玲、青春偶像和蘇菲亞,都怎麼樣在生活?連靜慧和楊文彥都開出了一家餐館,定下來了。只有我們不能,我們整天就為了回去留下的問題在吵,好像只有你江嘯風一個人才愛國,別人全不愛。別人往外跑還來不及,你在國外有機會留下來可偏要回去……」
江嘯風已從對街走過來。
「織雲。」江嘯風迎上來,注視著她,眼光是深沉的。
「識雲,我請求你跟我一同回去。」他像在祈求。
織雲只是傷心的哭泣,頭也不抬。江嘯風咬咬嘴唇,又繼續說下去:
「為甚麼那麼古怪的看著我?」織雲也迷惘的看著江嘯風。
「是的,你的熱心很應該,很對,可是只對那些人。對我就一點熱心一點犧牲也不肯。」織雲越說越氣,最後就變成了悲憤的抗議。「對你來說,我的吸引力還不及那些不相干的人,你替他們去創造甚麼『我們的歌』,可是全不顧及我——」
「我勸你還是明天趕快回去吧!不要再做夢,我再明白的告訴你一遍,我現在不會跟你回去,將來也不會去找你。」
經過一家街邊上的露天咖啡館,兩人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了。織雲從嬉皮袋裏掏出香煙來,劃根火柴點上,就吸起來。把靜慧的兩隻眼睛驚得溜圓。
「織雲,我真的不能留在國外,自從我們決定不回國之後,我就覺得自己像死了一半,過得一點都不愉快。」
織雲還是不做聲,還在盯著那棵樹,眼光裏盛著滿滿的失望,臉上掛著嚴霜。江嘯風定定的凝視了她一會,就過來握住她的雙手。
「抽上煙了,甚麼時候學會的?」
「哈!我忘了告訴你,我們真開始賺錢了,上個月淨賺了四千六百馬克……」一提起餐館,靜慧的精神就來了,足足形容了半小時。
「是的,我要回國了。這個決定對我是這麼難,好幾天來,我猶猶疑疑,拿不定主意。最後我還是決心回去。」江嘯風肯定的說。眼光始終沒離開織雲的臉。
「好了,別說了。」江嘯風打斷織雲的話。「既然你這麼瞧不起創造『我們的歌』這件事,認為這足以讓你羞得縮頭縮腦,也就沒甚麼好談的了。我也明白你是不會和我一同回去了。不過,我還是說那句話,你有天會去找我——」
「我不要,我才不會去找你。」織雲按住皮包,無奈江嘯風力氣比她大得多,到底硬塞進去了。他一手按住她的皮包,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臉,嚴重的道:
「你別做夢,我不會跟你回去。我說過的,要留在國外。」
織雲拂去他的手,轉過身道:
「哦——」織雲玩味著後面這句話。
連著兩個星期天,織雲都在「苦讀」中度過的。這個星期天,她又做了一大篇讀書計畫,預備從早到晚的「苦讀」,以避免想起江嘯風。她似乎每一分鐘都在等待他、想著他、怨恨他,覺得他好狠、好冷酷。她鞭策自己要忘了他,要適應沒有他的日子,要叫他知道,沒有他她也照樣活得很好。她氣自己的不爭氣,因為沒有他的日子顯得死氣沉沉,等待更足以令人崩潰,令人發瘋,過得一點都不好。但是他不來找她,她也永遠不會去找他。想起江嘯風居然買了兩張飛機票,她就越發氣他的荒唐,認為他天和圖書真得不像那麼大一個人。
「你會去找我的,我知道你一定會的。」江嘯風固執的說。
「楊文彥基於甚麼理由不回去呢?」織雲慢慢的吸著煙。
「你?——要回去?」織雲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明天?——」織雲呆住了,頓時覺得天崩地裂,她的心悲哀得要凍結了。剎那之後,所有的震動和悲切就變成了極度的失望和憤恨。「好極了,你的決定太偉大了。你明天走就明天走,今天還來找我做甚麼?你把我當成了甚麼人?你——」她恨極了,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罵他。「你這個自私狂妄的傢伙,你——為甚麼我會愛上你?我真恨我自己,我更恨你,我……」織雲語無倫次的,說著就哽住了,雙手把臉一摀,嗚咽起來。
「你總說想回去,倒是真的還是假的?」織雲認真的問。
「你有甚麼決定?」織雲定定的注視著他。
「第一他想發財,第二他說在國外有安全感。」
「不,大江,我不會去找你。我會永遠記得你,不忘記你,可是不會去找你。大江……」織雲的眼淚如洶湧的春江之水,無法遏抑的流。「大江,也許我們根本不該相愛的……」
「織雲,我就愛你的誠實。」江嘯風動情的說。他深深的吻她,吻了那麼久,他的眼淚洒在她的臉上。「織雲,回去找我,我等你,我永遠等你——」
這一帶的好幾幢大樓都是辦公室的房子,平常人來人往的很熱鬧,一到週末的晚上或星期天,就變得冷冷清清。以前因為趕著造地道車、修路、造房子,把路面挖得亂七八糟,又常有土耳其工人在這附近蹓躂。織雲從不敢一個人晚上出來。現在奧運會期近,一切工程都完成了,路面又寬又美觀,做工的土耳其工人也不復出現了,織雲就常在傍晚時候到這條街上來寄信。
「……」織雲把眼光投在一株樹上。
下了課,她故意搶先第一個走出來,以避免誰拖住她講話。她這幾天就是不愛理人,連晚上英格跟她聊天都不耐煩。
「我早說過,博士學位對我並不需要。而且你不是已經明白的告訴我了嗎?就算學位唸出來,你也不跟我回去。」
「織雲——」江嘯風捧起織雲的臉,輕輕的吻她。「這些天你過得一點都不樂,是不是?」他溫和的在她臉上尋視著。
自那個下雨的晚上江嘯風送她回去之後,已經整整五天了,都沒有再見到他的面。其實最近兩個月來,他們常常是兩三天見上一面,早就不像以前那樣終日膩在一起了,可是五天沒見面的紀錄還沒有過,好管閑事的人猜測著他們之間是否有了第三者?然而誰是那個第三者呢?他們也說不出。
「可是我永遠不會有那點勇氣,我較弱。大江,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力量抵抗潮流——」織雲又流起淚來。
「我說你會就會。織雲,你自己都不瞭解自己,你不是陳玲玲那種現實的人,也不是靜慧那種隨遇而安的人,更不是蘇菲亞劉那種沒思想的人。你有思想、重感情、也知道甚麼是價值。你不是一個真能放得下、能忘記『根』的那種人,做一輩子外國人,你會和我一樣的不快樂。所以我知道你有天會回去找我,或者……織雲,我去改票,我們還是過兩天一同回去。」江嘯風熱切的等著織雲回答,上去摟住她。織雲用力的摔開江嘯風,冷笑著道:
「織雲,你只是缺少一點勇氣。」他還想說服她。
「織雲——」這聲音她永遠不會弄錯,是江嘯風。
「……」織雲還是沒有表情的盯著那棵樹。
「……」織和-圖-書雲只顧吸煙,兩隻眼睛不經意的掃著路上來往行人。「你和楊文彥怎麼就配得那麼好,想的做的都一致。」
「我已經耽誤了太多的時間,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所以我考慮了又考慮,決心一個人先回去。織雲,你知道支持我這樣做最主要的力量是甚麼?是你。因為我知道,你會回去找我——」
「織雲,你缺的只是一點勇氣,其實你真回去了,你父母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
和往常一樣,少男少女在湖邊划小船,野鴨子和大天鵝在戲水,只是他們常坐的紅色長椅子,被一個老太婆給佔了,他們沒地方坐,就到那個隱秘的「荷蘭人」林裏。正是夕陽下山的時候,西邊天上一片彩霞,林裏卻幽暗像似薄暮,只從枝梢的縫隙裏透進幾朵細碎的光影。
「織雲,你有天會後悔。」
「你的學位不預備唸下去了?」織雲冷冷的問。
「織雲——」江嘯風牽起織雲一隻手,祈求般的道:「織雲,別這個樣子。」
「織雲——」他又叫。站在她身旁,雙手扶著她的肩膀。
連著兩個星期,江嘯風都不來找織雲,兩個人各過各的,各走各的。同學們盛傳著他們鬧翻了,都在研究誰是那個「第三者」。靜慧也聽到了這回事,這天特別來找織雲。
「織雲,我要走了,就是明天。」江嘯風無力的說出來。
這次織雲有反應了。她像一條魚似的,一下子閃脫了江嘯風,用冷漠譏諷的眼光掃著他。
「你會的,你一定會的。」江嘯風也不示弱,把一本票和織雲還給他那枚戒指掏出來,往織雲的皮包裏塞。
「聽著,織雲,我回去等你。如果你愛上別人,結了婚,我就希望你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如果萬一不那麼理想呢!那怕你生了幾個孩子,或是變成了老太婆,只要你改變了心意,願意回去找我,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我都張開雙手來迎接你。織雲,我人很呆板,說了要做的,就非做不可,所以我不得不回去。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愛你的心有絲毫改變。織雲,記著,我等你,永遠等你——」
「創造我們中國自己的音樂,是我這一生唯一想做的事,我真的不能放棄。如果放棄了,我就等於白做了一場人,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也永遠不會快樂。」江嘯風繼續解釋。眉頭緊緊的蹙著,額前盪浪著那綹頭髮。
「回國是那麼可怕的一回事嗎?」江嘯風又是滿臉悽苦。
「沒病為甚麼五天不見你的影子?」織雲不悅的收了笑容。
織雲突然把手從臉上拿下來,輕蔑的看著江嘯風。臉上淚痕猶在,但已又罩上一抹諷刺的笑。
「絕對不會。你不要自我陶醉。」織雲氣極的說。
「一定不會。」織雲傲慢的仰仰頭。
織雲本能的站住了,想逕自走進去,不理睬他。上次鬧了彆扭,他沒來道歉,連著三個星期不見人影,給了她多少折磨?她無論如何不能就輕易原諒他。
「織雲,織雲——」江嘯風趕快追上去拉住織雲。她又像條魚似的掙脫了。連奔帶走的就出了「荷蘭人」樹林,江嘯風跟了出去,又叫了兩聲「織雲」,引起很多人的注意,都朝這邊看。於是江嘯風便不再叫,只呆呆的站在林邊,望著織雲越走越遠的背影,待她拐了彎,他才慢悠悠的往前走。太陽差不多已經落盡了,天空上還留了一抹紅雲。江嘯風看看手裏那枚窄窄的白金戒指,就把它塞進了褲袋。
「織雲,別哭——」江嘯風不勝凄苦的叫。「你誤會了我。織雲,因為你總不肯回去,我想你現在好不容易得到獎學金,怎麼肯和_圖_書輕易的放棄?如果你想在外國多待兩年,我不該那麼固執的非拖著你一起回去不可。可是我是必得現在回去了。織雲,你看到的,我在這裏一點都不快樂,就是有一天我在國外成了大名,我們結了婚,有了房子車子金錢,我也還是同樣的不快樂。放棄了想做的事,我就注定了一生一世過不好,不管我得到的是別人看來多有價值的東西。」
午飯之後織雲繼續弄筆記,看參考書。窗子是打開的,陽光和鳥鳴一起湧進來,她把眼光從書本上調到窗外,被蔚藍色的遠天和碧綠的濃蔭吸引住了視線,發了一陣子愣,才又把注意力回到書上。好不容易拖過了一天,傍晚時候,她草草的寫了封家信,然後就拿著小錢包,到附近的街口上去投寄。那裏新裝了賣郵票的機器和投郵的信箱。
「你——你簡直見鬼!」織雲一下子打掉他的手,轉身就往回去的路上跑。江嘯風鐵柱一般的手臂,一下子就攔住了她。
心一煩,她就掏出香煙來吸,一天可以吸去半盒。以前她總覺得女人抽煙的樣子最難看,顯得俗氣。現在她就做這自認難看又俗氣的事。她也氣自己、討厭自己、恨自己。
「哦?稀客!怎麼今天突然出現了?」織雲有意挖苦。也仔細的打量著江嘯風,這才看出他面色很憔悴,神情很焦灼。「你怎麼了?看著那麼特別,病了嗎?」
江嘯風定定的望著織雲,並沒有像每次那樣,一進林裏就吻她。
她嘴裏嚼著硬硬的牛肉,心裏就在後悔,為甚麼沒答應英格到茵夢湖去玩?英格今天一早和醫院的兩個同事開車到茵夢湖去玩,曾約她一同去。英格知道她和江嘯風鬧了彆扭,有意叫她去散散心,她以要看書的理由拒絕了。事實上不去的主要原因是沒心情,再就是,她潛意識的等江嘯風,就怕他來找的時候她不在。
織雲不再鬧脾氣了,就讓他牽著,去的方向又是英國公園。
「甚麼也沒搞,你們生意怎麼樣?」
她猶疑著,不知該走進去,還是該回頭。
織雲一樣樣按照計畫做,早飯之後先唸日文,然後整理筆記,搬出打字機劈劈拍拍的打了一陣,好容易捱到了午飯時候——星期天的中午是有午飯的,但只有頂沒去處的人才會星期天在宿舍吃午飯,特別是在這麼好的太陽天。
「為什麼不是真的?我為甚麼在這裏做個二等人、不回去做頭等人?我又想家。」靜慧正了正顏色。
「不,大江,你走吧!我不能跟你回去。」織雲在他的懷抱裏軟化了。
「織雲,這是你的話嗎?」江嘯風冷冷的打斷了織雲。「我們的想法差得太遠了。你就這麼不瞭解我嗎?你不知道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並不想去和別人比嗎?人家往國外跑,是他們的事。我要回去是我的事。我要和自己的人在一起,要站在屬於自己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好也罷,壞也罷,我不在乎。我不要做個特出的中國人,我要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我本來是屬於那些人的。要苦要樂,我都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如果我的目標只是追求個人的榮華,那真是我靈魂的墮落。」
「如果沒有甚麼事的話,你就請回吧?我要進去了。」
「織雲,織雲。」江嘯風煩惱已極,不知用多大的力量壓制住要爆發的憤怒,但他故意把聲音放得溫柔到極點。「織雲,如果我不肯為你犧牲的話,我會留到今天嗎?想想看,我們都說過甚麼?不是說你作詞,我作曲,一同創造『我們的歌』嗎?難道那只是說著玩的嗎?織雲——」
「我不是沒來找過你,我來hetubook•com.com了好多次。總是走了一半就強迫自己回去了。織雲,我這些天比你更難過。」江嘯風頹喪的說。
「誰知道,也許就因為我們都平凡,都胸無大志的關係吧!」靜慧說著自己就笑了。喝了一口杯子裏的可口可樂,又道:「其實我們也不見得意見總是一致,譬如說,我認為唸完了書不如回去,他就願意留在外國開餐館。我就依他,我想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好。」
「為甚麼要反對?難道我出來學學鋼琴就被開除國籍了嗎?也許我的父母教育受得很少的關係吧!一般人的虛榮心和慾望他們沒有。我爸爸總說:我們有今天,實在該知足了,想想在日據時代過的甚麼樣生活?受甚麼樣的壓迫。我爸爸媽媽常跟我們講起日本人橫暴不講理的情形,聽了真可怕。所以他很珍惜今天的情況,總叫我們別忘了自己的國家。」靜慧坦然的說。
「你這種心理就要不得,我是那裏人有甚麼分別?反正都是中國人。我八歲到臺灣,吃那裏的糧食,呼吸那裏的空氣,在那裏長大。那裏是我一生住得最長的地方,那裏是我自己的國土,我就屬於那裏,我熱心有甚麼不對?」江嘯風面色鐵青,火氣開始往上升。
「因為我有難題,從來沒有過的難題。」
「我可沒這麼時髦。」靜慧說。德國的男女學生至少有一半是吸香煙的,算是流行的時髦玩藝。「余織雲,你和大江鬧翻啦?」
織雲匆匆的穿過甬道,把嬉皮袋往肩上一背,就用小跑的步子奔下樓梯,一出大門,她就看到站在石柱下面的江嘯風。他的出現,使她有些意外的驚喜。
她把信丟在郵筒裏,散著步慢慢往回走。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的經過。暮色越來越濃,天角上一輪又白又圓的月亮,正在冉冉上升。街燈也亮了,空氣裏飄浮著初夏的溫柔,一點小風,吹得人怪嫞嬾的。
「你買了票我也不回去。」她頭一仰,輕蔑的說。
「和論文也有關。」
陰了那麼久的天,終於又放晴了。太陽一出來,就進入初夏的暖季。人們都換了裝束,愛美的女同學已經裸|露著手臂,赤腳穿著露孔的高跟涼鞋,做盛夏的打扮了。
「不要再說了。」織雲低了聲音叫,把手上的戒指拿下來,重重的放在江嘯風的手心上,轉身就往樹林外面走。
餐廳裏果然只有三五人。依著歐洲習俗,禮拜天中午總要吃得講究些,所以今天盤子裏有一塊厚厚的煎牛肉,用刀一切,就露出裏面紅殷殷的血色。出國兩年半,到今天她還吃不慣這種大菜,只把四週煎熟的部份切下來吃了,中間留下。
「如果你真回去,你父母不反對嗎?」織雲試探的。
「為甚麼你走一半要強迫自己回去?因為存心要『整』我?」織雲不悅的問。
「織雲——」江嘯風沉吟了一下,道:「織雲,我要回去了。」
他們只專心走路,一句話也不說。走了好久,才到公園的湖邊。湖水閃著黑亮的幽光,沒有人划船,野鴨子和天鵝也躲起來了,只有草叢中的小蟲唧唧鳴叫。
「這還用學?」織雲重重的吸了一口,嗆得幾乎咳嗽。「你要不要也來一支?」她把香煙盒子舉到靜慧眼前。
「織雲,真的,我們一同回去,我票都買好了,你看。」江嘯風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兩本飛機票。織雲一看,更生氣了。
「織雲,想想看,我們留在這裏有甚麼意義?你看到的,湯保羅為甚麼會自殺?只因為他對自己沒信心,不能肯定自己的價值,看不起自己。我們全看不起湯保羅,其實我們也同樣的對自己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信心,祇不過比他略好一點而已。織雲,我們回去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事,不比留在這裏有意義得多嗎?——」
「真的,織雲,去找我。再不就叫我去改票,我們一同回去。」他把她緊緊的擁在懷裏。
「織雲,如果我留下來,我們未來的生活一點都不會幸福,我會一輩子被自責的心情壓迫。織雲,我再說一遍,請你瞭解我,我追求的不是一般人認為有價值的名利,我追求的是自己的理想,而我的理想是只有在自己的國家才能實現的。織雲,我不能不回去。」他低切的說,也許說得太急促,顯得有點微微的喘。
織雲掙脫江嘯風的手,江嘯風偏又握住她,握得那麼緊,那隻手在他掌中動彈不得。她這才抬起眼睛去看他,在沉沉的暮色中,他輪廓清晰的臉,像一具表情深沉悲戚的塑像。他閃動的目光中有「音樂」——痛苦的音樂。
江嘯風接過織雲的嬉皮袋,用一個手指勾在肩膀上,另隻手牽起織雲,像以前一樣的,往英國公園的方向走去。他們沒有說甚麼話,就走到湖邊上。
「就這個樣了!談不到有甚麼了不起的好。」織雲滿不在乎的掠了一下她的長頭髮,和靜慧一同走出來。
「你怎麼來了?」織雲走出教室,看到靜慧等在甬道上,感到很意外。但也笑不出,問的呆呆板板的。
織雲原是屬於愛美的,但近來她心情奇壞,沒有精神打扮,還是那條在宿舍裏打粗穿的牛仔褲,上面一件鬆鬆垮垮的肥襯衫。
「還說呢!你壞透了,連著這麼久不來找我——」織雲委屈的流著眼淚。
「對極了,這就是你,天真,富於幻想。」織雲美麗的嘴唇微微翹著,掛著譏誚。「說句老實話,你又不是臺灣本省人,要你這麼熱心做甚麼?人家真正土生土長的人還沒這麼愛臺灣呢!」
「我從不生病的。」江嘯風故作輕鬆的咧嘴笑笑,邊上那兩顆雪白的虎牙又隱隱若現。
「因為……因為——」江嘯凰彷彿有甚麼話難以出口,但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鼓著勇氣說出來。「因為我怕看到你,會動搖我的決定。」
織雲滿心落寞,拖著慢吞吞的步子,走向宿舍那幢又灰又老的房子。正要走進去,就被後面一個聲音叫住。
「你跟大江到底在搞些甚麼?」
「唔——關於論文的?」織雲無法不關心了。
天又是出奇的好,暖得就像盛夏。靜慧說要請織雲坐咖啡館。
「不管可怕不可怕,反正是不可能。」織雲斬釘截鐵一般。
「我已經耽擱了好多時間,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江嘯風低垂著頭,踟躇片刻,又道:「我的父母都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去世的,這讓我特別感到人的生命有限,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在人世多久?活著的每一分鐘都很寶貴,都該利用。我已經二十七八歲了,還沒真正去做我想做的事。這讓我一想起來就著急,就氣悶。織雲,請你瞭解我,我沒有辦法像很多人那樣,只為自己的切身利益打算。」
「我為甚麼要讓他們接受這個事實?為甚麼別人的女兒出了國都表現得那麼有面子,偏偏我就縮頭縮腦的回去創造『我們的歌』?——」
「我會回去找你?大江,你未免太富於幻想、太自信了。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你這一走,我們就一刀兩斷,我永遠不想再聽到你、看到你,更不會去找你。」她打斷了江嘯風的話,狠狠的道。
「我不會,我不會——」織雲忿忿的叫。
「織雲,織雲……你在說甚麼——」江嘯風泣不可抑的說。
「來看看你嘛!怎麼樣?近來好不好?」靜慧笑咪|咪的打量著織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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