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閻王

思思輕盈地梳攏秀髮——只這個小小的動作,卻也優美自然到令人心蕩——她皺著眉道:「喂,你直楞楞的老瞪著我看什麼?」黎莫野有些尷尬的打了個哈哈:「人間世上有許多無價的珍寶,或在其藝,或為其值,但不可否認的,美麗無瑕的女人更是一件上天的傑作,而造物者賦予她生命、靈氣、品質,再融合了完美的形態,就成為至善的珍品了——」思思瞋目道:「什麼鬼話,你竟把我比同一般物品……」黎莫野喟嘆的道:「所謂『溫泉水滑洗凝脂』,原來竟是這般情調,難怪前朝漢皇要意亂情迷,又是『芙蓉帳暖渡春宵』,又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了,他盡日猶看不足,換了別個男人,孫子才有看得足的辰光……」思思頓頓足,羞惱地道:「你別再瘋瘋癲癲的胡扯些閒篇——黎莫野,我算知道你了,你竟是個強盜!」笑笑,黎莫野道:「不要說得這麼難聽,何妨稱為『強人』?天底下有三百六十行,行裡行外,發財最快的就是這一行,不過散財最快的也是這一行,所以我們常常鬧窮,但窮得卻有骨氣,找財路也找得有道理,是所謂『盜亦有道』;這一行中,有其崇高的傳統,嚴肅的規律,以及不朽的美德,而且它也是一門極其深奧複雜的學術,從膽識、體魄的磨練,到武功、智慧的淬勵,再加以長久的經驗,血腥的陶冶,方才堪堪算是入門,待要熬到我這樣的『成就』,有許多人白了頭髮也不可及,更有許多人到了半途就轉向另一個人生了……」
吸了口氣,孫得寶咬牙切齒的道:「你……你不用在那裡賣狠使狂……你要跳得出我姊夫的手掌心,我……我他娘就跪下叫你聲爹!」黎莫野道:「當真?」這下孫得寶忍不住又痙攣了一下,臉色更見灰黃:「有本事,你儘管使……我看你能……上得了天?」搓搓手,黎莫野道:「上天入地是靠後的事了,老孫,眼下我得先借幾文盤纏。」心腔子一緊,孫得寶硬著頭皮道:「你……休想!」站起了身來,黎莫野嘻嘻笑道:「說是借,不過用詞好聽點而已,實際上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而且這一借就沒得還了,更明白的講,呃,『打劫』這個名詞你聽過沒有?」孫得寶猛一哆嗦,失聲道:「什麼?你是『老橫』(強盜)?」以右手大拇指朝胸口一點,黎莫野道:「不錯,而且還是這一行中頂兒尖兒的!」唇角抽搐著,汗水涔涔,孫得寶痛若地道:「娘的——這是什麼規矩?你要劫掠那裡不好下手?到處都有錢莊票號,殷商巨富……你卻端端衝著窯子來發財,這……還有天日麼?」
孫得寶捂著嘴,雙頰紫中透紅,浮腫的指痕一條疊著一條,痛得他滿眼暈黑,頭重如錘,他咿咿唔唔的直著舌頭,話都說不清了。黎莫野笑道:「我這個人有時候脾氣不大好。尤其在遇事不順我心意的辰光,脾氣就更不易控制了,剛才這幾下子,只是我開始不愉快的先兆,越往後,我越會忍不住動粗;老孫,你這小身體,三根筋吊著個脖子,兩枚卵蛋掐個鳥,可憐生的,只怕捱不起我三兩下手腳哪……」掙動著腦袋,孫得寶一邊吐著血水,含含混混的道:「好……好……你他娘這等心狠手辣法……我恁情叫你打死,也嚥不下這口鳥氣……」黎莫野咧著嘴道:「叫你拿出點硬氣來,老孫,你真一點也不含糊,馬上就擺給我看了,行,有種,是條漢子,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這種人物——不過,希望你有始有終才好!」
半晌——門簾子一掀,一個瘦臉削肩,膚色乾黃的人物閃了進來,那大茶壺躲在門邊,朝著黎莫野點了點頭:「孫爺,就是這位。」那人一擺手,大茶壺趕緊腳底抹了油;他衝著黎莫野齜出一口黃牙:「聽那狗頭說,兄台的嗜好與眾不同,想玩玩老於此道的韌皮貨,而且指定是業已久不聞腥的鴇子?」黎莫野笑嘻嘻的道:「不錯,我是有這個意思。」那人枯黃無肉的瘦臉上,浮現一抹不大友善的笑意:「委實對不住,我們這裡各式各樣的粉頭都有,什等新鮮花巧也不缺,所缺的就是兄台要的貨色!」黎莫野喝了口茶:「那,怎麼辦呢?」白多黑少的一對眼珠子翻了翻,那人皮笑肉不動的道:「我看,兄台還是別家院子試一試吧,我們地方小,侍候不了。」黎莫野笑道:「你的意思就是說,叫我走路了?」那人臉色一沉,道:「兩山一疊,朋友,你請出吧!」翹起二郎腿,黎莫野道:「大概你就是這爿窯子裡管事的那個小滑溜孫得寶了?」那人冷冷的道:「我是孫得寶。」黎莫野搖搖頭,道:「人家都叫你小滑溜,你怎麼一點卻不滑溜呢?我看你不但不滑溜,更且彆扭得緊哪。」
押著孫得寶,黎莫野也不管地下猶在躺著哼唧的幾位仁兄,更不理四處掩躲逃避的鶯鶯燕燕,在一片雞飛狗跳的混亂裡,他們來到樓上走道最靠裡的一個小間。孫得寶哆嗦著一雙手,打開一具沉厚壁櫃底下的抽屜,抽屜裡,是一疊疊的莊票,以及部份散碎金銀,尚有少許制錢。他訥訥地道:「本利都在這裡了……看你怎麼拿吧……」黎莫野微掀罩袍,從腰板帶上抽下一條早已備妥的薄韌羊皮口袋,連莊票加上散碎的金塊銀錠,一股腦抓進羊皮口袋裡,銅板制錢,他卻真的一文不取:「別他娘的哭喪一張臉給我看,老孫,你們開的這片人肉攤子,早就連本帶利滾了幾大滾不止。如今那還來的本鈿?淨是賺頭,而我少少借用幾文,不出幾天,你們便又撈回多多了……」
思思惶然道:「捉住那人了嗎?」祁蘭亭卻又嘆了口氣:「那小子果然好功夫,厲害得很,饒是有嚴百忍、常蜀雲、曹世洵以及鄧滄、申清這樣的好手聚力圍殺,卻也被他突圍而去,這還不說,倘有六七個硬把子吃他擺平了。」不禁打了個冷顫,思思脫口問:「這人是誰?」重重一哼,祁蘭亭在門外道:「二閻王黎莫野。」驀地噎了一口氣,思思僵木的瞪著緊閉的門扉,這大熱天裡,她竟覺得全身泛寒。祁蘭亭忙問:「思思,思思,妳沒有什麼不妥吧?」閉閉眼,使自己平靜了一下,思思強笑道:「我很好,老爺,後來呢?」祁蘭亭在外面又道:「他們說姓黎的一路逃奔向我們這邊來,他們也沿途緊追不捨,誰知到了這附近姓黎的居然就不見了,因而他們特為此來見我,提醒我注意,並協助他們捉拿那小子……」思思急忙道:「老爺,這些人和你有交情嗎?」祁蘭亭道:「有的只是耳聞,有的也僅只數面之識,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思思又道:「那,姓黎的和你有仇嗎?」笑了一聲——是那種自負的笑聲——祁蘭亭道:「姓黎的想和我結仇,他還得多琢磨點!」
仍然坐在椅上的黎莫野半側過身來,好似沒有聽到或看到門內門外這些人的呻|吟輾轉,他朝剛爬起身來,驚得面色泛青透灰的孫得寶瞇起雙眼:「孫兄,老孫,你不要緊吧?」先前挨了黎莫野的一記「插手」在肚皮上,孫得寶幾幾乎就閉過氣去,他不知道黎莫野只是用了三成功力,否則,只怕早被那一記插手戳穿他的後脊樑了;孫得寶的肚腹間麻鈍加上翳窒,連喘口氣都m.hetubook.com.com艱滯得慌,他用雙手捂著壓著,額頭上汗珠滾滾,不時因為偶起的血氣翻湧,而牽扯得他連連扭歪了那張瘦臉。俯身湊近了些,黎莫野道:「甭這麼狗熊,老孫,拿出點硬氣來給我這賴漢看看!」呻|吟了一聲,孫得寶猶在充好漢:「娘的……陰溝裡翻了船……這遭吃你小子暗算了我孫某,沒得說……但你也休想囫圇著朝外走……」黎莫野笑道:「得了,我的兒,別真在那裡充啦;你這回走了眼,把你家活祖宗認成了三混子,不是自己找難看是什麼?老實說,你斤兩不夠,只是個替人跑腿的小把戲,所以我也不過份折騰你,若換了你那姊夫柴鬍子來,我要不給他片下半斤人肉,就算他八字生得巧!」
喝了口茶,黎莫野道:「你們這裡,是誰當家呀?」微微一怔,那位不解的道:「爺問這個,是——」笑笑,黎莫野道:「我向來有個愛好,喜歡同老婊子玩,因為老婊子功夫好,侍候客人夠細膩:尤其是當了鴇子的老婊子,由於久不涇此道,一旦玩起來越見風情,我說你這狗頭,如今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那大茶壺道:「這位爺,你可真叫有趣,放著那花不溜丟的大姑娘不起凡心,卻端端喜好那些人老珠黃的貨,敢情是與眾不同吶……」黎莫野道:「你懂個卵?這才夠味道!」那大茶壺道:「爺你有所不知,十家樂戶倒有八家是一幹過了氣的跳盤兒開的,她們年輕時幹這一行,待到年紀大了,人老珠黃,再也不是那等好光景了,方才拿出以前積攢下的幾個錢,或是買上三兩雛兒,或是押進若干貧家少女,就此重起爐灶,不同的是,她們從前自個兒上床,如今做了鴇兒攆人家上床而已,這等鴇兒,大多老得不能看啦,那有現賣的姑娘來得俏……」
當這人發覺了所處之地是個什麼風光,當他的視線與那女子相觸時,他也驀地傻住了,他忘了喘氣,忘了說話,剎時直了一雙眼。這時,那女子才驚覺到自己赤身露體的袒陳在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男人面前,她「嚀嚶」一聲,急忙把自己一|絲|不|掛的身子儘量朝水下面掩藏。那人也立時醒悟過來,他擺擺手,露出一口白牙,語聲在低柔中卻泛著一股攝人心魄的霸氣:「我說姑娘——或是少奶奶,妳可別叫嚷,我對妳並無惡意,這裡是澡堂子我事先不知道,否則我也不會楞著頭朝裡闖了,妳幫個忙,容我在此地避避風頭,麻煩一過,我馬上就走!」隱在水下的女子,只露出頸部以上在水面,她安手交叉掩在胸前,碧波浮晃裡,卻仍可隱約看見水下她那胴體的輪廓,她此刻是又驚又羞又怒,卻不敢叫喊,只惶急交加的輕聲道:「你——你是什麼人?竟敢闖來我沐浴的地方?你簡直膽大包天,不知死活,你還懂不懂一點禮教,知不知一點羞恥?你,你真可鄙!」
黎莫野有筆帳要找一個人結算結算。那個人是替他探路採盤的老搭檔,他們已合作過多次,這一遭,在實行全勝鏢局的買賣時,卻走了水。這件事的內容並沒有什麼蹊蹺,白癡也猜得出來紕漏是出在那裡——從頭到尾,只有黎莫野和他這位朋友在籌劃,如今半截腰洩了風聲,他自己不曾活膩了去向對方通風報信,剩下來的,除了另一位還會有誰?那位仁兄,名叫焦奇,道上的人都稱他「小蝙蝠」。不過眼前黎莫野暫時不能去找焦奇敘舊,他還有樁更重要的事急著辦,全勝鏢局的生意砸了,他得趕緊設法另闢財源——他有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師叔,整日價纏綿床笫,吃的喝的不說,光那筆醫藥開銷,也夠他張羅的,他雖說幹了這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一行,總不能樣樣去搶呀!他本身是吃的這碗飯,他業已過世的師父也是吃的這碗飯,自然,他這位半身不遂的老師叔在能蹦能跳的辰光亦是同樣的吃這碗飯,「家學淵源」,窮規矩便也訂立了不少,最重要的原則便在那條「盜亦有道」的精神上,因此,黎莫野下手的對象,總是挑了又挑,揀了又揀,必須做到得來於心能安,方可行動。
大吼一聲,黎莫野翻下臉來叱喝:「我啃你個妹子,你他娘是吃了熊心豹膽啦?竟敢頂撞起老子來?老子是買的,你們就是賣的,主顧還有錯了的道理?你再不去把那孫得寶叫了來,看老子不拆你這爿鳥院子才怪!」那大茶壺畏縮的退向門口,一疊聲的苦著臉道:「得,得,小的這就去請——」待那人匆忙掀開簾子去了,黎莫野暗裡朝自己扮了個鬼臉,然後,悠然自得的啜茶嗑瓜子,靜靜的等待起來。他要那管事的前來,目的只是要挾持對方指出銀櫃所茁,好讓他儘快撈上一票;他幹這種買賣久了,深知盲目的搜尋,乃是最為愚笨且不登大雅之堂的事,只有下三流的毛賊小綹才費這等功夫,他僅須拿住那關鍵人物,再開始收取金銀財寶便行,這個法子,多麼簡單明瞭?
黎莫野不耐的道:「少囉嗦,你們這迎春樓的主子可也是個鴇兒?」搖了搖頭,那大茶壺道:「我們逜裡可不是,爺,我們老闆乃是本地鼎鼎大名的『紅鬍子』柴三爺,他平時可不大來這裡,由三爺的內弟『小滑溜』孫得寶主事……」黎莫野皺著眉道:「原來是個雄貨,娘的,叫他來!」呆了一呆,那大茶壺吶吶的道:「爺,——莫非你還有那等『陽鮮』之癖?不過我們孫爺可不行哪……」一瞪眼,黎莫野道:「放屁,我是要叫你們主事的給我找個老鴇兒來!」大茶壺忙道:「爺,院裡形形色|色的娘兒多的是,要那一等有那一等,包合你老的脾胃,叫你不酥軟了捨不得出門,又何須去找些老鴇兒?」黎莫野冒火道:「咦?你這混帳是皮癢了是不是?淨在這裡聒噪個沒完?老子好什麼調調便玩什麼調調,用得著你來出些騷點子?去,快把你們老闆叫來,娘的,你找不著的你們老闆包能找著!」那大茶壺面有難色的道:「你老請息怒,不是小的不去請,實在是請了來孫爺他也效不上勞,嫖窯子一樣有規矩,那能進了這家卻去拉別家的姑娘?況且還是找個業已不賣的鴇兒……」
扯過頭來,思思的目光觸及黎莫野那似笑非笑的視線,不禁令她又羞又惱的道:「你,你這鬼,有什麼好得意的?」黎莫野手中的匕首早已收回去了——其實他亮出了這玩意來,目的全在一種恫嚇。他相當明白,某些不懂武功或是婦道之屬,大都不太畏懼於無形的技藝,雖然那些看不見的隱匿功能有更大的殺傷力,但這一類人毋寧相信利器的直覺脅迫,至少,他們知道那種閃閃生寒的東西,是可以濺血奪命的;這時,他搓搓手,笑道:「我在想,思思,祁老頭的癮頭不小,六十多歲的『祖』字輩老漢了,居然還有夜夜春宵的雅興及精力,但妳紅顏伴白髮,就未免太苦了點。」思思怒道:「黎莫野,你這個強盜、土匪、不懂禮教的草莽流寇,你再不走,就是非逼我叫嚷不可了!」黎莫野安詳的道:「我會走,思思,但尚得再待一會,妳沒聽到妳老公說的話?他們還在這附近廣事搜索於我?等風頭稍過一過,不用妳攆,我自己就上道。」思思恨恨的道:「和*圖*書黎莫野,你也得替我想想,如果萬一被人發現你躲在這裡,而我……我又是這個樣子,豈不是叫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黎莫野道:「我很小心,不會叫人看到,思思,妳的名節固然重要,我的老命又何嘗不重要?所以我們現在是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理該互助互益才對,此外,妳也用不著犯疑惑,我定力甚強,不似祁老怪那樣一見到妳這『美人出浴圖』便清氣下降,濁氣上升!」
思思不敢回頭看,只道:「老爺,那些人和我們既然沒有什麼深交,姓黎的又不曾開罪過老爺,這件事,沾上了總是麻煩,老爺,不管也罷……」外面沉默了俄頃,祁蘭亭方才笑道:「妳不用擔心,小乖乖,那姓黎的在我眼裡,還算不上什麼成氣候的角色,我只要——」打斷了他的話,思思搶著道:「不要嘛,老爺,人家不要你管這些閒事嘛,——」又起了呵呵的笑聲,祁蘭亭像在哄孩子:「好,好,心肝,我不管就是,但門戶內外可不能不小心檢點,免得被那小子摸了進來卻是有所不便;我已著葉子尊,甄鐵英、陸渭平他們加強巡視整座宅子,其他人也嚴為囑咐過了,那廝不來便罷,否則,我包叫他吃不了,兜著走!」思思慌張的道:「得了,老爺,我知道你行,別再嚇唬我啦,老爺,你請吧——」祁蘭亭的腔調突然有些曖昧起來——似正貼在門上說話:「我說寶貝,夜已這麼深了,妳叫我『請』到那裡去呀?」思思不由臊得恨不能一頭鑽進水裡去;她著急的道:「求求你,好老爺,今晚上別攪我,我……我身子有點不適,你到『那邊』去吧,或者『上樓』……」嘿嘿的笑得似狼嚎,祁蘭亭帶著那麼三分「心火上升」的味道說:「『那邊』前天晚上和我搞得不大愉快,『上樓』也不太方便,樓上的那位正在鬧病,小乖乖,今夜妳好歹委屈一下,陪陪我,我包管叫妳順坦——」
伸了個懶腰,黎莫野笑得頗為輕鬆自在:「不止是辱罵就算了,我的兒,總還得搭上點綴頭才行啊。」往後猛退一步,那孫得寶拉開架勢,厲聲吆喝:「你賣狂吧,我要能叫你走出迎春樓的大門,我他娘就跟你姓!」這時,簾外人影閃動,間或有刃器的寒光映晃,敢情護場子的一干角色都趕到了。黎莫野忙道:「我說孫兄,我其實並不想豁開來幹,一則影響你們的買賣,二則流血奪命的玩意多少有干天和,只要你能幫個小忙,高高手,我絕不黏纏,拍拍屁股就走——。」粗狂又暴烈的大笑一聲——孫得寶人生得瘦小枯乾,這一聲笑卻頗具音色——他斜吊起一雙眼,粗聲啞氣的道:「娘的個熊,我早就知道你只是塊狼心兔子膽的孬貨,硬充殼子裝好漢來的,踹場子踢門頭堪堪擺的就是個空架勢,憑你這付驢鳥像也配上檯盤耍那論斤兩的大爺?我姓孫的眼皮子下看多了狠角色,什等樣三頭六臂的人物也逃不開我這一梭溜,你岈,禿子頭頂的蝨卵——明擺明顯的九流青皮賴漢,卻楞想充人王,娘的,你說你不是活膩味了是什麼?」
黎莫野慢條斯理的道:「抽你們這些吃人肉的烏龜|頭一點成頭,乃是最最適當的事;供人糟蹋洩慾的是那干妓|女,出賣青春靈肉的也是那干妓|女,你們只是坐地分肥,層層剝削,到手的全是不勞而獲的昧心錢,而你們吃人,老子便吃你們,這也算是一種合理的相對報償吧,否則,你們活不下去,我又靠誰活?」孫得寶是又氣又驚又恐。他掙扎著叫:「我他娘硬是不吃這一套……打劫打到柴三爺的生意上來了!我們一天到晚還不知道要去搶誰,居然自家先遭搶,黑吃黑,有這個道理麼?」笑著,黎莫野的右手揮摑如電——只是略一閃動,十六記大耳光已打得孫得寶前俯後仰,左歪右擺,血糊糊的三顆牙齒和著細碎的肉靡往外亂噴!
盛夏的時令,雖說這已是起更的辰光了,卻仍然有股子揮拂不去的燥熱,而顯然,她要盡興的在浴池中浸潤一會。牆壁頂端支起來的窗隙中,突然被一陣急風拂得輕響,與風聲一起的,還有一條人影,幾乎在窗框的響動聲才起,那人已落了下來——正巧坐在軟綿綿的那張狹長臥椅上。浴池中的女人在微微一怔裡,回頭盼視,這一看,卻驚得她猛的僵窒在那裡,睜著眼,半張著菱瓣似的豐潤小嘴,陡然間連呼叫都忘了。那是個男人,結實壯健的一個男人,三十出頭的樣子,皮膚黝黑得發亮,略圓的面龐上,生著一雙斜飛的濃眉,灼亮的大眼,挺拔的鼻準,嘴唇顯得有些憨淳意味的稍厚,但卻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穿著一襲純黑的夜行衣,頭上紮著頭巾,一件黑色罩袍搭在肩上,但模樣卻透出幾分狼狽——額頭上浮起一塊瘀腫,夜行衣上破裂了好幾處,破裂的地方全沁著血跡,頭臉上還沾著灰沙,而他正喘著氣。
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白,然而,這位少婦似也體悟出對方之言不僅是虛聲恫嚇而已,真個鬧了開來,姑莫論對方會採取何種劇烈手段,光是自己袒身以陳的這等風光,怕就再也見不得人了……那人語調溫柔的又道:「少奶奶,其實我對妳毫無侵犯之心,更不想傷害妳,我們無怨無仇,我犯不上拉妳墊背,不過妳也得多少替我想想,我還打算活下去,可不甘被那些灰孫子分剮了……」女人的面容有若嚴霜,她冷銳的道:「不要稱呼我『少奶奶』!」那人笑嘻嘻的道:「人總得有個稱謂是不是?譬如說我叫黎莫野,妳叫我黎大哥也行,老黎也可以,或者直呼我莫野更見熱絡,妳不准我稱妳『少奶奶』,至少得告訴我另一個代表妳的符號吧?」那女的冷冰冰的道:「無此必要!」黎莫野道:「讓我猜猜妳叫什麼名字——桂枝?鳳嬌?美玉?貞姑?還是招弟?」女人沒好氣的別過臉去,連回答嘟不回答,黎莫野正待再說什麼,浴間的門外,已突然傳來一陣低促的腳步聲,緊跟著是急切的拍門聲:「思思,思思,妳還沒洗好麼?」
黎莫野提高了嗓門,道:「好,大家乾脆一點,別磨蹭,我這就開始侍候你啦——呃,這兩排肋骨,卻是先敲那一根呢?好吧,就打左邊來,男左女右不是?老孫,你且先憋上一口氣,咬咬牙就過去了……」突然,孫得寶雙手亂舞,發了狂般嚎叫:「住手,住手,住手哇……你要什麼,我都給你,通通都給你……」黎莫野笑哈哈地抹著嘴道:「真給還是假給?如果你委實捨不得,我說老孫,免了也罷,我夾磨你成一條好漢,拍拍屁股就走——不過,回頭想想,錢又不是你自己家裡帶出來的,犯得上麼?」又朝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孫得寶嘴不關風的呻|吟著:「你也甭再損我……錢,我拿給你……只要你走得出頭城埠……」黎莫野道:「我說老孫,敢情你劃下的圈子越來越大了,方才說不要我走出迎春樓,如今又扯遠到不讓我走出頭城埠,老孫,你多成全,我拿了金銀財寶,包不走出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地面也就是了。」
隔著門,祁蘭亭的語氣轉為慎重:「剛剛門上李二虎進來傳報,說胘天刀嚴百忍、飛龍常蜀雲、月弧流星曹世洵、三目神通鄧滄、龍鬚拂等人率同銅山三和-圖-書義、白馬雙英,以及全勝鏢局總鏢頭火獅子郝彪以下十二名鏢師求見——」思思心裡著急,趕緊道:「得了,我的老爺,你又是龍,又是虎的唸了這一大串人名,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嗎?」祁蘭亭回答道:「這就說到了,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一方之鼎,睥睨之雄,皆乃拔尖的狠角色,他們突來見我,原來一面是照江湖規矩向我招呼,一面是請我幫忙他們擒拿一個人——」思思忐忑地問:「他們求你捉誰呀?老爺。」祁蘭亭大聲道:「那廝也是黑道上的一個難纏人物,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笑裡藏刀,非但行事凶殘,手段冷酷,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活煞星、劊子手,就在今天傍晚時分,他伏在前面青牛崗獨自截襲全勝鏢局所押的一票紅貨,直搞得全勝鏢局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思思恐懼的望了那邊的黎莫野一眼,不安的道:「他——得手了嗎?」外面的祁蘭亭嘿嘿的大聲笑道:「所謂上得山多終遇虎,那小子可正應了這句話啦,在他計劃動手打劫全勝鏢局的這趟買賣之前,不慎走漏了風聲,早叫全勝鏢局得了消息去,全勝鏢局的總鏢頭火獅子郝彪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人家在道上亦乃擺得開的人物;郝彪得信之後,立時暗裡準備,廣邀幫手,在行鏢之前,業已明暗佈下了人馬一路隨護。那小子懵然不察,照舊下手,便道進郝彪的圈套裡嘍——」
粉紅緞底上繡著湖水綠的鴛鴦圖,而上頭兩側與齊中左右的絲帶子也是那種扭股的雙蕊——這是一件小巧緊窄又風光綺麗無限的肚兜。現在,這件肚兜正從那羊脂凍玉似的窈窕身段上解下,由一隻纖細白|嫩,五指尖尖的玉手拈著丟向一邊。八角形的這個全以雪白大理石砌造的池子,約有丈許方圓,兩尺深淺,八角的每一隅,都鑲著一個髹金的,咧開大嘴朝著池內的大獅頭,而池子週沿的石緣上雕鏤著凸出的花紋,池中心,有一具略同微曲人臂狀的乳白色木質擱攀物具;這個池子,當然不是用來泅泳的,它實際是一個沐浴的所在,只是,比一般情況下的澡堂高明華麗上不少。池中的水是翠綠得泛藍的,清澈透明,一望到底。水由那些座髹金獅頭的大嘴中汨汨流出,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水溫呢?大概也是不冷不熱的吧?脫下肚兜的女人,便在碧波浮漾裡享受恁般溫馨又恬悎的樂趣;細碎的水花濺潑到她滑若凝脂般的肌膚上,又散珠落玉般滾回池中,這樣的滋味,該有著一種下意識的,由遐思而幻想成的滿足吧?譬如輕輕地撫摸,柔柔的擁抱一類……
思思咬咬牙,只得央求著:「老爺,真的,我身子不適,上下會軟綿綿的,心口處又犯嘔,好老爺,我知道你疼我,讓我好好歇上陣子吧——」祁蘭亭似乎十分失望的道:「小乖乖,這,這不是煞我風景嗎?妳能不能——」思思柔柔的,但卻堅決的道:「老爺,你莫生氣,我的確是須要獨個兒休息一宵……」外頭傳來一聲煩惱又無奈的吁氣聲,祁蘭亭無精打采的道:「好吧,我就不攪妳了,思思,妳早些安歇,別睡得太遲,夜裡醒著點,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的話,馬上拉繩叫人——」思思趕緊道:「我知道,老爺。」祁蘭亭像是又猶豫了一下,方才道:「你們女人家也真麻煩,洗個澡要洗上半天,我還想等著看看妳哩,——」思思忙道:「老爺,你請回吧,我知道你那毛病,你若見到我……我這付樣子,要肯老實才怪,求求你,老爺,別作賤我了——」於是,祁蘭亭只好在叮嚀了幾句之後,拖著步子走開,聽那蹭蹭挨挨的步履聲,不由令人想見他現在的形態,只怕是那般捨不得,一步一回首吧?
思思窘迫加上焦急,卻毫無辦法,她悻然道:「好,就算你狠,但你總得讓我起來,不能老叫我躲在水裡——」一伸手,黎莫野道:「請自便,這是妳的權利。」睜大了那雙足可溶人骨血的美麗鳳眼,思思怒沖沖的道:「你不迴避,莫非就叫我在你那兩隻賊眼的瞪視下站起來?」「哦」了一聲,黎莫野拱拱手,抱歉的道:「我一時忘記了,非禮原該莫規,包涵包涵。」說著,他站起來轉身面牆,荏他轉身的時候,思思可以看見他交叉插在腰後的兩樣傢伙——一件是一桿粗若兒臂,通體金光燦閃的菱頭無纓短槍,一件是併合起來,比一般尺寸少上半截的純鋼三節棍。暗裡倒吸了一口寒氣,她先前還以為黎莫野全身只有那一把匕首呢!
孫得寶縮在一邊,又是肉痛,又是惱恨的道:「你連口袋都準備好了?這……這完全是存心預謀嘛……」把裝得鼓鼓的羊皮口袋往腰上一掖,黎莫野齜牙笑道:「預謀倒談不上,當然有關對象的選擇事先得多少琢磨琢磨,至於這條羊皮口袋,乃是我隨身不離的吃飯傢伙,遍地皆黃金,總得有件趁手的玩意來裝盛,你說可是?」孫得寶氣憤的道:「強盜土匪,偏是說得光頭淨面,活神活現……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些錢財乃是我甘心孝敬你的吶……」黎莫野道:「我是強盜土匪,你們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我好歹也是靠本事,憑力氣吃飯,你們卻端賴著女人褲襠下的腥穢沾葷嚼穀,兩相一比,差遠了去啦;老孫,你就往寬處想,這筆錢,權當是你欠我的吧……」孫得寶跺著腳叫:「連認識都不認識,我,我什麼時候欠你的?」笑了笑,黎莫野走向窗口:「就當是上輩子欠的吧,我是專討來世債的!」
哼了哼,思思道:「聽你這樣說,倒不似打家劫舍,落草為寇,反像舉子會試那般的嚴謹方正,堂而皇之了!」黎莫野道:「行行都有它形成的原因以及神聖理想,思思,這也無可厚非。」思思道:「謬論!」黎莫野一笑道:「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些話妳自然聽不進去,可是,有一點妳要明白,如果妳認為妳那老公比我高尚到什麼程度,卻也是樁荒謬的事!」掙紅了臉,思思憤然道:「至少他現在和你不一樣!」點點頭,黎莫野道:「待我到他那樣的年紀,或者更早一點,我也和現在不會一樣了。」思思悻悻的道:「這話要被他聽了去,他會生啖了你!」黎莫野皮笑肉不笑地道:「祁老怪說過,我要和他結仇,得多琢磨,不錯,但他若待同我架樑,恐怕也少不得會斟酌再三!」思思咬牙道:「你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二閻王!」
嗯,那是一個蒼勁又剛烈的大嗓門,叫人一聽,就知道拍門的這一位年歲業已不小了,而且,由聲辨人,必也是一位威猛霸氣的粗線條人物。叫思思的小娘子悚慄又驚慌的望向門口,又急急轉頭注視黎莫野——剛好,她可以看見黎莫野從軟靴的靴筒裡拔|出|來的那柄匕首,寒光熠熠的匕首。黎莫野衝著她齜牙一笑,壓著聲音道:「該怎麼回答,思思,妳心裡有數,可別把事情弄砸了,妳固然不想死,我也一樣。」思思怨恨的瞪了黎莫野一眼,無可奈何的撥動著水花,她「入戲」的情緒卻極快:「是老爺?人家還想再泡一會兒嘛,天氣這麼熱,一身汗膩,煩死人了……」外面的人,不消說,正是武林中顯赫一時的黑道巨擘七門山君祁蘭亭。先是傳進來一陣窩心的呵呵笑聲,祁https://www•hetubook.com•com蘭亭似是被思思這嗲媚的腔調給弄酥了:「不急不急,我的小乖乖,心肝肉,我只是來問問妳還有多久才洗好?另外有件事情也令我不放心,順便進來知會妳一聲——」思思柔柔膩膩,帶著迷人的鼻音道:「見鬼了,人家好端端的泡在水裡,你又有什麼事不放心的嘛?怕我被人拐跑啦?」祁蘭亭的笑聲令人連想到他那副尊範的肉麻:「小乖乖,我當然知道妳捨不得雖開我,妳對我是這樣的情深義重法,就算再世的潘安吧,也拐妳不走哪……」不由得臉蛋飛霞,思思忙道:「別扯了,老爺,你方才說有件事要知會我,是件麼事呀?」
那人笑吃吃的道:「別激動,我又不是故意的,所謂不知者不罪,妳何苦生這份閒氣?再說,狗急跳牆,人急上樑,我他娘是被逼急了,只要有地方鑽,那還管得到這是閻王殿抑是溫柔鄉?」那女人氣恨的道:「不論你有什麼理由,若叫我們老爺知道了,他不剝你的皮才怪!」對方聳聳肩,道:「你們老爺是何許人呀?居然這麼個霸道法?」那女人咬著牙道:「別以為你也是武林中人,我們老爺的道行可比你要強多了,他就是七門山君祁蘭亭!」吹了聲口哨,那人「嘖」了兩聲:「乖乖,原來這座宅第是這老怪物的,難怪如此豪華瑰麗,像是人間仙府哩……」水裡的那一位憂心如焚,迫急地道:「喂,你快走吧,我答應你不把這件事向老爺提起,但你必須即刻離開——」搖搖頭,這人道:「妳好歹包涵則個,我不是不走,實在是走不了,他們正在這附近大肆搜索我的蹤跡,若是一旦被那干王八羔子圈上了,就不用妳家老爺來剝我的皮,他們便會代勞啦!」氣得在池水中一跺腳,而這個動作使得水波分蕩,她的身子便極快的展露出更多的部份。那人吸了一口氣。這美艷的小娘子把一張俏臉全漲紅了——宛若桃花般的嬌媚,別有風韻——她憤怒的道:「就算你不走,也不須老把眼睛對著我。」「啊」了一聲,那人歉意的道:「對不住,對不住,秀色當前,我是情不自禁……」那女人恨聲道:「見你的大頭鬼!」
吃吃笑了,黎莫野道:「妳老公把我渲染得過份了,思思,我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惡形惡狀。」思思冷凜的道:「思思,思思,思思有你叫的?不嫌肉麻?」黎莫野不以為忤的道:「不叫思思,莫不成也像祁老怪那樣心肝寶貝小乖乖的胡喊一通?我說思思,那才肉麻吧?」氣極了,思思跺著腳:「你——」黎莫野懶懶的一抱拳,道:「祝妳今晚有場美夢,思思,或者——小乖乖,後會有期了!」不待思思再有表示,他已倒弓著身體飛向窗口,就那麼準確,那麼俐落,眨眼間失去蹤影。
黎莫野笑吟吟的道:「閻王老子是老大,我就是老二!」呆了呆,孫得寶喃喃地重複人家的話:「閻王老子是老大……我就是老二……老二……」猛的,他打了個寒噤,模樣像才吞下一顆火栗子——齜牙咧嘴,凸出了一雙小眼珠:「二……二閻王?你,你是二閻王黎莫野?」哈哈一笑,黎莫野道:「難得你心思靈巧,一猜就著;我說老孫,姓黎的這廂告辭啦,他日你發財得寶,咱們哥倆再湊合湊合!」窗戶掀起,黎莫野的身形就似輕煙一抹,略微晃閃,即已蹤影杳然。孫得寶傻鳥一樣楞了半天,才突然跳了起來,氣急敗壞的衝出門去,一邊往樓下跑,一面直著喉嚨乾嚎:「搶劫啊,我們被江洋大盜黎莫野抄了底啦……」
外頭似是微微僵窒了一剎,方始又有四名漢子圍攏進來,他們倒相當小心,不像他們的同伴那樣粗狂;先由一個人用手中單刀挑起門簾,另一個執著手叉子護緊面部,伸出頭來往內窺探——黎莫野招招手,道:「夥計們,屋裡看坐。」那兩位大大吃驚之下不免有些發楞,他們另兩個同夥卻已沉不住氣,同時一聲斷喝,像兩條牯牛似地衝向屋內。雪亮的一柄朴刀與尖銳的一把三角鑽,分左右猛刺黎莫野的頭臉,他以非常優雅從容的動作,用足以讓對方看得清楚的過程伸出兩手,就好像他原本便捏住那柄朴刀的鋒面與三角鑽的鑽桿一樣,恰到好處的分以左右手的食中二指拑了個又牢又穩。於是,那兩位在驚駭之下奮力抽動傢伙,但那裡移動得了分毫?在他們瞬息間的感覺裡,就彷彿自家的兵刃是壓在一座石山下了。當然他們的感覺只有瞬息的空間,因為黎莫野沒有那大的閒心同他們比賽力氣;他衝著這兩位露齒微笑,也只是下面一陣淡淡的風向上拂起,兩條漢子已狂號著滾繡球似的跌摔出簾外。尚未進屋的那一雙則頓時嚇破了膽,真正不約而同,兩個人拔腿就跑,而當他們的身體一半越過門邊,另一半尚未消失之際,門內兩點烏星猝閃,透肉打入他們腳踝裡,硬是將這兩條牛高馬大的漢子撞得齊齊翻轉,滾在一團。打翻這兩個的,不是什麼犀利暗器,僅是兩片薄薄的瓜子皮而已。
她是個相當年輕的女人,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二三歲,膚色之美,身段之佳,自不在話下,而她的一張面容,更是有著出奇的嬌,眩目的艷,眼波盈盈的鳳目流盼裡,便更容易令人想到一股火熱的,窒息般的壓力,她的美,不止是俗凡的那等秀麗,她更帶著一種妖氣,一種無形的,勾魂攝魄般的妖氣。浴池四周的地面上,鋪設著厚而軟的條花棉毯,靠牆的一邊,是一張狹長鏤花並襯著銀色暗紋軟墊的臥椅,牆頭頂上有兩扇支起窗框的玉棉衹糊格子窗,浴池的另一端,便是深簾重幕似的白色紗幔了。這年輕女人在戲水浮波之間,眉宇神韻是那等的幽閒安適,風姿嫣然,顯露出一個真正成熟少婦的嫵媚與誘惑,卻不似閨中少女般的生澀與羞怯;澄碧的水花濺漾,尤見成熟的是她那玲瓏剔透,凸凹分明的曲線……
現在,他來到「頭城埠」這個地方,而且很快的已選定了目標——當地生意最好的一家妓院「迎春樓」;搶個把專門剝削那些操皮肉生涯的神女的老鴇或烏龜|頭之流,總該不傷大雅吧!迎春樓真是「迎春」,春光無限,春意盎然,鶯鶯燕燕,肥瘦俱陳,黎莫野昂然而入,在幾個「大茶壺」的脅肩諂笑裡被讓進了樓下一間充滿低俗脂粉香氣的小房內。那個臉上生著淡白麻子的大茶壺,在斟過茶,捧上幾小碟瓜果之後,湊上前來,嘻開一張臭嘴賊笑著:「呃,這位爺,可有老相好的麼?」黎莫野嗑著五香瓜子,一邊隨意的朝地下吐著皮屑,一邊閒閒的道:「第一次來到你們這爿鳥院子,那來老相好?」那一位嘿嘿陪笑道:「原來爺是初來乍到呀?不愁,讓小的替你老挑一個怎麼樣?南方佳麗,北地胭脂,胖的賽過楊玉環,瘦的直比趙飛燕,要那閨女狀的有閨女狀的,要那婊子樣的有婊子樣的,端莊嫻淑的有風味,騷|浪淫|盪的夠勁頭,或是床功,或是媚術,爺好那一種就有那一種,怎麼著?」
一股寒氣順看背脊朝上升,孫得寶恐懼的嘶喊:「你,你還想幹什麼?」黎莫野道:「老子不要錢了,只衝著你這麼一條好漢,這錢也不能要了,但錢可以不要,我卻犯了拗性——非得稱量稱量你到底有種到什麼地步才行!」踉和-圖-書蹌往後倒退,孫得寶驚悸的叫:「你不能趕盡殺絕呀……我業已撐持不住啦,人已被你打成了這樣,你還待下毒手?江湖是你這般混的?簡直沒有天理了啊……」黎莫野笑道:「那麼,銀子便交出來,老孫,如果你猶待咬牙往下撐,我可以告訴你,下一步,我會一根根敲漸你的肋骨,再來,砸扁你雙手雙腳的全部指頭,接著,嗯,就挑出你那兩隻眼球吧,你若能直熬到底,行,我一分不取,轉身就走,更會到處宣揚你孫得寶是怎樣的一條硬漢!」若是到了那等光景,硬漢是硬漢了,自己這一輩子也就「磨盤掉進雞窩裡——砸了蛋」啦,啥也沒有,啥也成空,縱然是硬漢吧,又管個鳥用?孫得寶不由連連打著寒噤,渾身起了疙瘩,好不容易硬提起來的一口氣,剎時洩了個精光。
嘿嘿一笑,孫得寶道:「滑溜不滑溜,得看人來,朋友,你莫非不是來尋樂子,而是成心來找碴的吧!」黎莫野吐出兩片瓜子屑,笑了起來:「你可真叫聰明,我的兒。」孫得寶臉色一變,隨即又惡狠狠的道:「朋友,找碴找上了迎春樓,是你招子不亮,八字生卯了時辰,這裡是什麼地方,那一個的靠山,你可曾打聽清楚?我不妨明著告訴你,你只要敢在這裡惹出一點半點的是非,你豎著進來,就包管橫著出去!」黎莫野模樣顯得十分有趣的道:「乖乖,你們這塊地場是開窯子的不是?經你這麼一說,倒好似刑部的大堂啦,恁般個威風法兒?我卻不知道,開窯子還得有靠山,老孫,你說說看,頂著迎春樓滿頭葷腥的那位後堂老闆是那個老王八?」怪叫一聲,孫得寶吼了起來:「不開眼的潑皮貨,你他娘是活得不耐煩了啊?在頭城埠這一畝三分地裡,居然想攪我們的場合,辱罵鼎鼎大名的柴三爺?」
水聲細碎的響動著,又傳來輕促的呼吸聲,窸窣的穿套聲,而幽香四溢,綺麗無限,黎莫野舐舐嘴唇,心裡在想:真個一嗅餘香死也甜!他正在暇思著,這會兒,那美嬌娘該出水了,嗯,在擦拭身上的水珠吧?套上肚兜了麼?舉手投足,玲瓏綽約,那體態,那風韻,那情調,乖乖,幸虧是他!突然,思思在說話:「喂,把那件擱在椅邊扶手上的紗衣丟給我!」黎莫野目光掃視,這才發覺臥椅的扶手邊整整齊齊的摺疊著一件紗衣——他一直未曾注意,還以為也是這張紅木雕花的豪華臥椅上某樣裝飾呢。將紗衣倒拋回去,片刻後,思思才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好啦!」黎莫野緩緩回過身來,頓覺眼前一亮,純白的紗衣罩著那樣一個窈窕卻又豐潤的身子,若隱若現的雲紗之間,是那種脂玉般的光潔,凝雪般的晶瑩,而骨肉勻婷,凹凸分明,更襯著那有如桃花似的一抹絳紅,她的長髮披肩,烏黑柔亮,有若潟下一片流瀑,眉目如畫,容光湛然,美艷嬈麗到令人不敢正視!又舐舐嘴唇,黎莫野喃喃的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女?」
黎莫野攤攤手,道:「說真的,老孫,我只想借幾文盤纏……」呵呵怪笑著,孫得寶微昂著一張臉道:「我就曉得錯不了,娘的皮,這不來啦?伸手要小錢的三混子角兒!」雙眼暴睜,他又狠辣的道:「江湖一把傘,遮我也遮你,這話對,爺們在道上混,吃的是碗交情飯,得要南北各路的道上同源維護包涵,朋友們若有什麼急難,只要我們辦得到,多多少少也不會叫朋友失望,但卻不是像你這樣強索橫討,氣焰凌人;娘的,你在唬弄不成之後再來軟求,業已挽不回你鑄下的大錯啦!」黎莫野笑道:「如此說來,老孫,你待整治我不成?」孫得寶凶神惡煞般道:「不給你一頓生清吃,你不知道迎春樓乃是個吸人骨血的盤絲泂,還當是賑貧濟難的善堂了!」黎莫野安閒地道:「那麼,錢也不借啦?」孫得寶大叫:「我借你娘的個頭!」黎莫野又啜了口茶,道:「好吧,老子恁情豁上這條命,也得玩玩這座盤絲洞,看看是你們吸得了我的骨血,還是老子能抖得你們鳥蛋精光!」
孫得寶的來勢也算相當迅速,他身形倏晃,一個箭步搶上黎莫野左側,雙掌圈合互擊,底下卻飛起一腳踹向對方腰眼!連眼皮子也沒撩一下,黎莫野只是左掌橫插又回——稍稍超越在孫得寶的拳腳攻勢之前——於是,這位小滑溜突然「唷」的一聲,捂著肚皮弓著背,重重撞上後面的盆景架,一片唏哩嘩啦聲裡,他業已灰頭土臉的坐倒在地。簾外立時響起幾聲叱喝,三條大漢手執刀棒,有如一陣風般捲撲進來,黎莫野穩坐不動,只等對方衝至桌前,他才笑哈哈的張口噴出一蓬黃晶晶的茶水,那三位仁兄卻似每人當頭挨上一把鐵沙子,丟刀棄棒,尖呼怪嚎著手捂腦袋撞跌成一堆。
孫得寶忽然搶前一步,急吼吼的道:「慢著!」半轉身,黎莫野笑道:「怎麼著?又想充好漢啦?」趕忙往後縮了縮,孫得寶一張瘦臉漲得有如豬肝:「娘的,錢已吃你搶了個精光,人也被你揍成了這般模樣,你,總不能屁也不放一聲,就這麼悶著頭上路吧?」黎莫野笑道:「你的意思,叫我怎麼樣呢?莫非侍候上你一段『十八摸』,讓你心頭舒坦舒坦一下?」孫得寶直著脖頸嚷嚷:「人道立不改姓,坐不改名,你難道就沒有個名姓留下來?我姊夫若問起我這檔子倒霉的事,我至少也得把你的萬兒說清楚呀,你這麼一溜走,那黑鍋豈不全就扣在我的頭上啦?一個弄不巧,我姊夫疑心是我監守自盜都說不定……」黎莫野點頭道:「有點道理,俗語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咱們哥倆交情不錯,我怎忍心叫你揹這口黑鍋?」氣恨得猛咬牙,孫得寶嘴裡的傷口一扯痛,才想起牙齒業已掉了好幾顆,咬都咬不牢了;他嗚嗚的悶著聲叫:「我的祖宗,你就別扯淡了,你他娘到底是誰呀你?」
勉強挪開目光,那人更舒適地移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一邊搖晃,一邊閒閒的找話說:「聽妳口氣,好像祁蘭亭那老怪物和妳——呸!有一腿?」小娘子火了,尖銳的道:「污言穢語,什麼有一腿沒一腿的?你嘴巴放乾淨點,祁蘭亭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丈夫!」那人的眼角斜睨了一下,又急忙移開:「老天爺,祁蘭亭約莫六十出頭了吧?妳才多大?至多二十啷噹歲吧?這老怪物竟是妳的丈夫?」女人重重的道:「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那人似是十分惋惜的道:「那麼,妳是他的第幾房?總不會是元配夫人吧?」女人怒道:「我沒有告訴你的必要!」感喟的吁了口氣,那人道:「說得好聽點,是白髮紅顏,一樹梨花壓海棠,說得難聽點呢,就是他娘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真叫人不平,祁蘭亭仗著有錢有勢,便這般糟蹋人家的青春,唉,他這把年歲,足可當妳的祖父啦…」小娘子氣苦的提高了聲音:「你再要胡言亂語,我就叫了——」那人不慌不忙的道:「少奶奶,若是妳要叫,就不算聰明人了,我可以告訴妳,我的身手相當之快,快到超逾妳想像的程度,因此,我能夠在妳呼叫之前便封了妳的嘴,或令妳『香消玉殞』,即使退一萬步說,妳這一叫叫來了人,眼下的光景像什麼呢?我難堪倒也罷了,妳這副美麗的臉盤朝那裡擱呀?」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