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鬍子

柴進氣咻咻的道:「你莫非怕我賴帳?姓黎的,我惹不起你,我寒了你,便是當褲子賣家產,我也會湊出這筆錢來給你,一分一毫也少不了你!」搖搖頭,黎莫野道:「我談交易,講究的是實數對現,穩紮牢靠,空口白話,恕不領受,尤其眼下的這樁交易,稍有不妥,便會夜長夢多,難以把持,這種風險我不會冒,三節,我們就在此地做個清結吧。」柴進怒道:「娘的,我這趟來,原是指望收拾你,動刀動槍的陣仗,我莫不成還會隨身帶著個金櫃?現在你就要,我又如何拿得出這大筆錢?」黎莫野的樣子十分通達,他點著頭道:「這話倒也不無道理,那麼,三爺你的意思是怎麼個交割法呢?」柴進道:「你得給我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你到我家裡來取便是了。」吃吃一笑,黎莫野道:「這個法子,不大妥。」柴進大聲道:「有什麼不妥?你怕我坑你還是騙你?」
瞪大一雙牛眼,柴進氣得口不擇言的吼叫:「黎莫野,你這個黑心黑肝的東西,你如膽敢加害我沙兄弟,莫非就不怕我前往七門山君處控訴你的罪行,揭發你的惡毒?」黎莫野又太息著道:「或許你會——就算我也容你有此機會,但你們將極難再找到我,而祁蘭亭性烈如火,急躁暴戾,他不耐等待,更不俱有太多的理性,當他找不著我出氣的時候,他那一腔怨恨便會發洩到你們身上,是你們間接害死了沙翔,是你們通通活著回去卻單單賣了沙翔的性命,我可能再傳揚點風聲出去,譬喻說你重利忘義,不肯替沙翔承擔贖命之財,說你隔岸觀火,袖手不管沙翔替你拚搏至死等等,到了那時,柴老三,我們不妨看看,是誰先倒霉?」口沫橫飛,柴進伸著脖子狂叫:「含血噴人,一派胡言,你簡直是顛倒是非,瞎攪混纏——」
柴進立時忍不住咆哮了起來:「答應了你的敲詐勒索,你居然還要扣我的人?黎莫野,天下的老橫都似你這等的霸道法麼?莫非江湖上就沒有公理,綠林中便沒了曲直?真正是欺人太甚,得寸進尺啊!」黎莫野道:「柴老三,你就息口氣吧,江湖公理,綠林曲直,不是衝著你這等貨色來斷論的,你他娘開窯子設賭檔,販煙土賣人肉,若要談規矩,你第一個就應該遭譴受罰,卻還以為那是你的護身符?」柴進吼叫著道:「我開窯子設賭檔,販煙土賣人肉,莫非你就是十全大聖人?娘的個皮,我幹這等營生,也還投得有血本下去,說起來亦是將本求利,光景也是個生意,你呢?你他娘兩肩荷一口,赤手空拳,端的是橫搶硬奪,強取強要,不折不扣的土匪、棒老二,江洋大盜加上黑心黑肝,我們兩若待一比,姓黎的,我至少要較你高尚三分!」
柴進氣忿的道:「既叫你霸王硬上弓的劫了財,我便乾脆大方到底,算是奉送,你猶不領情?黑吃黑,道犯道,天下有這個道理麼?」黎莫野厲聲道:「少給老子來這一套,過去的就不必再說了,只是目前,咱們的帳便要清結一下。」柴進吸了口涼氣,不安地道:「我們業已栽了跟頭,躺下一地,人也去了,盤(臉)也捨了,這尚不夠?你,你還有什麼帳要結?」嘿嘿冷笑,黎莫野道:「人命帳!」猛的一哆嗦,柴進臉上變色:「人命帳?我幾曾欠過你人命帳來?」重重一哼,黎莫野道:「凡事總是相對的,有來有往才是道理,你們為了這幾文小錢,頂著火毒日頭,巴巴追了來要取我性命,現任取不了我的命,你們的命反而捏在我的手裡,換句話說,我乃是以命所易,豈能這般便宜了各位?」
柴進十分痛苦的道:「我們靠後還得活下去哪,黎老弟,你可知道我日常的花費有多大?又有多少苦哈哈依著我過日子?生活艱難啊,處處都需錢,那一方面也不能不應付,再說,這筆銀兩只是我主動給你的補貼,你也不好在數目上太過強持吧?」冷冷一笑,黎莫野道:「主動給我的補貼?笑話,這乃是你們的買命錢,柴老三,你懂不憧?買命錢,一千兩銀子能買得到什麼命?」柴進喘著氣道:「那麼,你待要多少?」伸手一點數,黎莫野道:「按人頭收錢,你自己便須付一千兩,你舅子八百兩,其餘人算便宜一點,每人五百兩,總共是七千三百兩銀子——沙翔不算茌內!」差一點嘔出口血來,柴進呼天搶地的叫:「我的皇天,七千三百兩銀子?黎莫野,你刨開我的祖墳也湊不齊這多啊,你這不是叫搶,不是叫逼,是任剝皮吸髓了哇!」黎莫野大馬金刀的道:「做買賣就得兩廂情願,勉強不來,你不肯付這個價錢,老子也不希罕硬要,得,十來顆人頭且先剁下來算完!」
念然轉身離開,柴進一步一瘸的吼道:「我們走!」歪在地下的小滑溜孫得寶,這時忍不住拉開嗓子乾嚎了起來:「姊夫,姊夫啊,你可得快點轉回哪,沙爺和我的兩條命,全攢在姊夫你的手心裡,姓黎的心狠手辣,他可是說得出做得到,姊夫啊,你千萬顧惜著我這小舅子,不看別的,多少也得看在我姊姊陪你睡了這些年的份上……」剛剛吃力坐在馬背上的柴進,一聽得孫得寶這陣子嚎叫,幾幾乎又氣得一個跟頭栽下馬來,他猛的凸出那對眼珠子,暴喝如雷:「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於是,十餘騎揚起塵頭,疾速馳離,望著滾蕩的沙霧,黎莫野提高聲音叫:「三爺好走,記著共是一萬三千三百兩銀子,可別有了差短呀……」
柴進努力抑制著自己過於激盪的情緒,挫著牙道:「你委實歹毒得不帶一星半點的人味……黎莫野,你總也要留條路讓我活下去,不能把事情做得這麼絕,你想想,我又到那裡去湊偌大一筆數目的銀子給你?」扛在左肩的三節棍輕輕搔動著頭側,黎莫野不緊不慢地道:「這是你的事,柴老三。」悶吼一聲,柴進又衝動起來:「姓黎的,你一步緊似一步的勒索我,一著狠似一著的脅迫我,是你開的價,你強持的條件,你所玩的花樣,是你整得我束手無策,走投無路,到了這步田地,居然還說只是我的事!娘的個皮,你要真是體諒我,抬抬手,鬆鬆嘴,便也就皆大歡喜,天下大平了!」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做我們這行營生的,最忌諱討價還價,又不是到地攤子上買破爛,那有這多的囉嗦?只要我們看中了,一待明豁開來,便得通通齊全,涓滴不漏,柴老三,我對你卻客氣三分,不但減壓價碼,又少收本利,這還不夠溧亮麼?你要再是哭窮喊冤,推三阻四,那就不必再談下去,把姓沙的放下來,大家落個乾淨俐落!」
沙翔往下撲擊,掌勢洩地,捲如風飆,黎莫野腳步倏挫,金槍上揚,半弧的虹彩中噴濺著點點星粒,硬是逼得沙翔往上拔起。純鋼的三節棍「呼」聲抖起一個弧環,四周的人們驚叫紛紛逃竄,金光吞吐飛旋,六條大漢便連跌帶撞的滾成一團,個個都是左大腿根部挨了一槍。柴進壯起膽子,一對金瓜鎚奮力猛揮,黎莫野瞇起一雙眼,右腕顫頓,兩點金星激彈立射,磕震得雙鎚向左右分蕩,於是,三節棍斜起,兜腰一記,把柴進狠狠打了個大馬爬。鬼叫著,三位仁兄又不要命的撲了上來,黎莫野身形偏走,讓那幾件兵刃只在他身邊分許的距離擦過,金光疾閃,如此整齊劃一的點倒了那一雙半——三個人的左大腿根部鮮血標濺,槍進槍出,位置深淺好像早就量妥了一般。
抱著傷腿的孫得寶,忽然福至心靈地大聲叫嚷道:「姊夫,我有個法子,或許姓黎的願意打打商量——」柴進怒聲道:「你有個法子?你有個鳥的法子,紕漏就是從你身上出的,你還敢給我出什麼餿點子?」一步一步用手撐著把自己拖到柴進身邊,孫得寶湊上嘴巴,在柴進耳邊咕噥了好一陣子,柴進先是瞪眼咬牙,隨著又頻頻搖頭,最後,終於沮喪地道:「罷,罷,便依了你,這卻好似在割我身上的肉啊……」孫得寶也苦著臉道:「就算是割肉吧,姊夫,也強似丟了老命,姓黎的心黑手辣,殺人當宰雞,咱們和他玩狠的實在划不來,他可是說得出做得到,如今咱們豁上這一筆,遲早也撈得回來,姊夫,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柴進心痛地道:「這就不啻是在燒我這塊老『柴』啦!」
柴進乾笑著道:「我可是說的實情,黎老弟,人要生活,總不能不算計點,如果你不願減價呢,也行,我小舅子及那三個護場師父我照你開的數目把人領走,剩下的幾位,你,呃,就隨意處置吧,怨只怨他們學藝不精,霉運當頭……」黎莫野搖頭道:「柴老三,你員是錢比天大,絕情絕義,絕子絕孫,人家替你出力流血,居然連五百兩銀子的贖命錢也搭不上,你說說看你還有一點心肝沒有?」柴進的表情頗為令人同情:「不是我捨不得,而是我付不起,再說,老弟你也太狠了點,價碼開得奇高,有心無力之下,他們能怨得了我麼?」黎莫野冷冷的道:「你是說他們便怨得上我了?我又含糊個鳥?」雙手亂揮,柴進忙道:「老弟你別誤會,眼www.hetubook.com.com下我這不是仍在為他們盡力?只要你慈悲些許,我說什麼也得替他們扛一扛——」
黎莫野平淡的道:「說吧,你待還價若干?」柴進嘆口氣,又咬咬牙道:「我便豁上了——一個人替他們承擔一百兩銀子的贖命錢!」黎莫野忽道:「我成全妳到底吧,這些小角色的贖命錢我是一文也不要了,通通免費奉送性命一條,叫他們挾著尾巴滾蛋!」大喜過望,柴進道:「黎老弟,此話當真?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可不能做戲耍啊!」黎莫野道:「我他娘吃撐了?沒事拿著你戲耍?他們幾個小角色該攤的份子,我說不要,就一定不會要了!」連連抱拳,柴進滿口恭維:「謝謝,謝謝,黎老弟,這邊廂我先代他們向你作揖啦,我就說呢,你黎老弟名震武林,技蓋江湖,見得廣,經得多,又怎麼會同這些小兔崽子計較?果然不錯,豪俠風範,硬是寬宏大度,令人心折!」閒閒的,黎莫野道:「就這麼敲定了吧?」柴進立道:「當然,當然,當然就這麼說定!」
心腔子一陣收縮,沙翔不禁冷汗涔涔,硬著頭皮道:「黎莫野,不管你是如何歹毒,如何狠酷,要想我沙翔低頭認輸,是夢也休想,今天那怕是血濺三步,屍橫就地,但得一口氣在,我也要與你周旋到底!」黎莫野道:「嗯,好!又是一條硬漢,沙老兄,我可千祈你得硬到最後別洩了氣,那才叫是真本事!」沙翔憤怒的道:「黎莫野,你簡直目中無物,欺人太甚,我沙翔也是亮字號,擺門面的角色,你要是把我當做初出道的孫兒來耍弄,就算你瞎了那雙眼!」黎莫野慢斯理地道:「原來,我也敬你是一號人物,再三開脫,加意勸導於你,希望你莫淌進這灣混水,豈知你他娘敬酒不吃,偏吃罰酒,對我的一番善意不予理會,楞要充殼子,擺威風,如今你人王當不成,落得個灰頭土臉,卻反指我不抬舉你,我說沙老兄,祁蘭亭的門下,竟就端出你這等犯賤的材料?」
此時,沙翔是再也憋不住了,他掙扎著,嗓音沙啞的喊:「三哥……你也甭管我了,跟頭是兄弟自己栽的,這條命便認了亦罷……三哥……你們走,你們儘管走……姓黎的超渡了我,我們當家的也斷不會讓他逍遙……」一段話聽在柴進耳中,卻如刺錐心,大大的不是滋味,他急忙道:「兄弟,兄弟,你千萬莫想岔了,為了你,休說萬把兩銀子,就算叫我傾家蕩產,我若皺一皺眉頭,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可要搞明白,這黎莫野又貪又狠,給他鼻子蹬上臉,要不將他那價碼往下殺,我們楞吃他當做肉頭,可就冤大啦!」沙翔陰著一張臉,生澀的道:「我看算了吧,三哥,我怎能如此連累你?你的苦楚我不是不知道……況且,像這樣活出命去,也沒有什麼光彩,淨不如二十年後再換成一條好漢……」柴進怪叫道:「這是什麼話?兄弟,你要是有了什麼長短,叫我怎生見人?又如何往下活去?咱們連心連命,說什麼也拴在一處,斷不能讓你受分毫委曲!」
臉上的顏色是一片灰白,兩頰的肌肉也在不住的抽搐,柴進打著冷顫,駭懼的道:「我給……我給……就是了……」黎莫野冷峭的道:「屬蠟燭的不是?不點就不亮,早說了這句話,省得多少麻煩!」像是又想起了什麼,柴進畏畏縮縮的道:「不過,這其中還有點問題……」黎莫野怒道:「你少給老子掉花槍,還有什麼問題?」朝前爬行了幾步,柴進的形態頗為尷尬,他壓低嗓門,訕訕的道:「是這樣的,黎老弟,我帶來的那十來個人裡,有三個不錯是我的護場師父,其餘的只是一干小角色,幫忙跑腿打雜的貨;那三個護場師父,身價是值上五百兩,但剩下那些,卻值不了這許多,所以,呃,你好歹折個價才對……」聞言之下,黎莫野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瞪著眼道:「難怪你生意做得恁大,又聚下一筆不小的家財來,柴老三,敢情你是靠著這等精打細算才成的氣候,真正他娘的一把大錢鎖,刻薄透頂!」
沙翔飛身猛挺,掌沿豎立,狠砍狠斬,身形隨著掌勢迴旋,連串環結,勁力削銳至極——現在,沙翔才體認出是真要拚命了!黎莫野倏忽左右,瞬息上下,反手九十九槍宛如九十九道流光洩閃,沙翔翻騰躲挪,而黎莫野的三節棍又陡然居中探劈下來。雙掌下按,沙翔斜掠上拔,去勢異常疾速,但黎莫野並沒有追擊的意思,金槍回映,腿根見彩,又三位朋友跌做一堆,包括了孫得寶。氣定神閒的挺立不動,黎莫野金槍拄地,純鋼三節棍垂搭在肩,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的瞅著正在丈許之外狼狽飛落的沙翔。踉蹌兩步,沙翔飛快轉身,仍是雙掌當胸,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這一靜一動之間,可就分出高下強弱來了;黎莫野淡淡的道:「別緊張,沙老兄,且等你歇一口氣,咱們倆再湊合著親熱親熱。」
悶不吭聲,沙翔掌形暴現,一掌由上往下扣擊,一掌反拋向敵人右側——非常古怪而且不合掌勢路數的招法,卻在招出的剎那間,湧出一股上下交合的無形旋流,發出那種刺耳的激盪音響——「噗嚕!」……黎莫野拄地的金槍猛撐,人已一個倒翻躍起七尺,沙翔雙掌又倏然自兩側往中圈合,圈合的同時掌心外翻,一聲霹靂震動,罡力漩形,巨杵般搗撞而去。連串的翻滾,就像是已經不受任何重力及阻力的拘束,黎莫野凌空飛旋,隨著沙翔那猛烈又神異的一擊朝外彈轉——他總是在這股強大力道的前端,彷彿是一團並不承力的棉絮,只是跟著勁道的衝激而飄舞一樣。在不及人們眨眼的一剎那,黎莫野凌空翻滾的身形猝向下撲,金槍沾地,大迴旋,三節棍有如黑龍舒捲,橫掃而去。沙翔仍不出聲,打橫拔空,雙掌方錯,黎莫野的金槍已閃電般封住了他出招的路子。驀然吐氣,沙翔微往下沉,掌勢不及再出,三節棍已由橫掃猝往上揚——像是一條筆直昂首的烏蛇,一下子點在這位大總管的腰眼上,但聞「吭」的一聲悶哼,沙翔已倒翻著摔倒於地。
黎莫野伸出右手拇指朝涼茶攤子倒指,皮笑肉不動的道:「你們要是叫日頭烤暈了腦袋,那邊廂先灌上幾碗涼茶,清清心火,由老子請客付錢給這位賣茶的老丈,卻犯不上唬大唬二,在這裡朝著人家發威,是好樣的,衝我來!」孫得寶瞋目吼叫道:「姓黎的,你不用逞能賣狠,我們正是衝著你來的,你以為你逃得掉?你打劫打到我們頭上,算你招子不亮,任憑你上天下海,我們也要追著你擺你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黎莫野道:「小滑溜,別窮吆喝,老子那一十六記大耳光,你還嫌打不夠重?那付龜孫子相一眨眼你就忘啦?這辰光,居然人模人樣起來,我呸,數數你嘴裡還剩幾顆狗牙,再放膽充好漢不遲!」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黎莫野這一來是又打了孫得寶的臉,又揭了孫得寶的短,孫得寶再是皮厚,也有些面上頂不住,他立時暴跳如雷,紅著一雙鼠眼尖叫:「你這殺千刀的雜種,你他娘把我作賤夠了,今天我孫得寶便是拚上這條命,也得拉上你墊棺材,你他娘的你——」
黎莫野冒火道:「什麼叫『搶』?我是向你借了三千來兩銀子!」連連點頭,柴進道:「好,好,就算你是借了我的三十多兩銀子,這三千來兩銀子,我,我便贈送於你,表示一點心意,不再向你討還了。」黎莫野道:「這就是你所謂的交道?」柴進咧著嘴道:「正是,黎老弟,可沒有虧待你吧?」忽然仰天大笑起來,黎莫野捂著肚皮,是一副簡直滑天下之大稽的樣子:「我說老柴,柴三爺,柴大老闆,你這是在唱的那一齣戲?那三千兩銀子,經過一番辛苦,業包進了我的口袋,你尚打算我還?棒老二的底帳幾時有朝外吐的道理?我看你這順水人情做得也太不夠高明了!」柴進悻悻的道:「可是這總是我的錢!」「呸」了一聲,黎莫野神色倏寒,他惡狠狠的道:「你的錢?你叫叫看它會不會答應?上面又刻著你柴府的記號了?他奶奶的,錢在誰的腰包裡才算是誰的,你可知道,我為了賺這幾個錢,又是擔了多少風險,耗了多大力氣?我這廂正嫌不夠,你居然還存著挖出來的念頭!柴三爺,你是連邊也別想沾啦!」
連連點頭,黎莫野道:「好一位仁義大哥,柴老三,可別只把這仁義二字掛在嘴皮子上,口惠而實不至;你要不使你的兄弟受委屈,簡單得很,銀子拿來,他馬上就同你們各位一樣恢復自由之身,海闊天空,任憑來去,而且,尚可重整旗鼓,廣邀人手,找我報這一箭之仇!」猛一橫心,柴進大吼道:「我便豁上了——姓黎的,那怕回去賣老婆,捨兒子,這一萬兩我也給你,好叫你拿去替你自己修墳!」哈哈大笑,黎莫野不以為忤的道:「難得三爺你還為我黎某人的身後設想,只怨我這條命賤,活在陽世的辰光挨窮受苦慣了,一朝伸腿,承不起那麼一座好墳哪。」扯過頭去,柴進怒叫hetubook.com.com道:「來人呀,快把沙爺給我攙扶穩當,我們走!」併在手中的三節棍往裡一伸,黎莫野微揚著臉道:「慢慢慢,柴老三,事情還沒有交代清楚,那能就這麼鬆散的上路?」
笑了笑,黎莫野道:「只不過,你還忘了一個人。」不覺一呆,柴進迷惘的道:「忘了一個人,我忘了誰?」黎莫野伸手朝著沙翔一指,笑瞇瞇的道:「你的把兄弟,七門山君祁蘭亭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沙翔沙老兄。」臉上的表情立刻又痛苦起來,柴進生澀的道:「我,我怎會忘記他?但是,呃,黎老弟,你方才不是說過,不算我沙兄弟的帳麼?」黎莫野翻動著眼珠子道:「不要在那裡斷章取義,胡扯瞎說,我只是尚未將他的身價加列上去,幾曾講過不算他的帳來著?當然,如果你不願替你的沙兄弟有所承擔,我絕不勉強,留下他的命來,你們儘管自顧自的開路便是!」柴進那裡能有一絲半點「不願承擔」的表示?不僅乃手足之情,江湖之義而已,即便以利害關係來說,他也只有楞撐下去,打落門牙和血吞了:「黎老弟,我這兄弟同我是福禍相連,生死與共,當前三炷香,頭頂一片天,好歹全綴在一起,我,我又有什麼不能替他承擔的?」
還是沙翔沉著老到,他擺擺手,平靜的道:「不管我柴三哥是幹什麼營生,他總是將本求利,願者上勾;只要他誠意相待,忠信相交,我絕不會因為他的謀生方式而對他稍有輕慢之心,至少,這要比強劫橫奪來得高尚些!」連連點頭,柴進道:「對,對,有道理,就算我柴某人全是搞的這一行吧,我他娘不偷不搶,講的是有買有賣,強似那做無本生意的老橫多多!」黎莫野笑道:「沙兄倒是看得開,由此也可見沙兄交遊之廣,三教九流,什等樣的王八兔子賊都能得到沙兄你折節下交呢……」沙翔道:「黎莫野,妳不必諷刺,嘴舌上的功夫,並不是藝業之大成!」柴進咆哮道:「娘的,我們做掉他!」黎莫野安閒的道:「三爺,我向你借的這幾文,你是非要索還不可了?」柴進大吼道:「你他娘硬搶硬劫,這算什麼借?而柴某人與你一不親二不友,又非富可敵國的巨豪之流。那裡借得起你三千多兩銀子?何況這裡頭還有柴某人的顏面牽連,豈能夠任由你如此欺凌壓榨?」黎莫野道:「那麼,我若不還,就勢必要一見真章了?」柴進憤怒填膺,口沫四濺的大聲吼叫:「不止一見真章而已,連本帶利,你還得綴上你這條狗命呢!」
重重一哼,柴進寒著臉道:「少來這一套仁義道德,打你上門找碴那一刻開始,你便早已有了主意——藉著這一手,文也好,武也罷,總歸是抹黑我們的臉盤!」黎莫野笑了笑道:「灰孫子才有這樣的餿念頭,我說三爺,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沒法子,找你告告貸而已!」柴進氣沖牛斗的道:「甭囉嗦了,我說姓黎的,橫豎已擺明了,如今是好是歹,你就一肩扛起來吧!」黎莫野輕閒地道:「你們人多勢大,自以為是上風佔足,是以才有這麼個盛氣凌人法,其實不會有你們想像中那樣簡單,待到短兵相接,你們始將明白,這個場面對於列位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合宜了。」大吼一聲,柴進咆哮著:「狂妄匹夫,且看我柴某人如何收拾你!」一橫手,沙翔靜靜的道:「三哥且慢,我剛才已經說過,由兄弟我先來領教領教這位二閻王的高招!」點點頭,黎莫野道:「沙兄說得對,環顧週遭,打眼細觀,似乎也只有沙兄一人堪可與我姓黎的講手試藝,其餘各位,無非一干牛鬼蛇神,九流花拳,十等繡腿,登不上啥的個檯盤,亦就不必貽笑大方了!」
沙翔咬著牙道:「姓黎的,你少拿言語來僵我。人人都有不同的背景與立場,今天我若是栽了觔斗,自有找回過節的方法,就像你如吃了虧,也有你扳回顏面的手段一樣,八仙過海,各憑神通,此乃理所當然之事!」忽然咯咯笑了起來,黎莫野道:「你說得真有趣,沙兄,只不過略嫌天真了些!」沙翔怒道:「什麼意思?」黎莫野道:「不錯,人人都各有報復的手段,問題是,我會留個尾巴給自己找麻煩麼?沙老兄,你差了點,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他娘不來個一了百了,莫非尚會讓你頂著一張活嘴回去哭訴祁老怪?」震了震,沙翔驚道:「你,你打算斬盡殺絕?」黎莫野臉色一沉,道:「如何?你還以為我是善人不成?多年以來,這『二閻王』的渾號豈是白叫人吆喝出來的?若不是憑了心狠手辣,老子便不叫二閻王,早就被人稱為黎老實了!」
柴進氣得猛挫兩排牙齒,惡狠狠的叫道:「小滑溜,你他娘是吃多漿糊啦?怎的淨放這等迷混屁?」孫得寶噎窒了一下,惶恐的道:「我……呃,姊夫,我只是稍稍解釋解釋——」重重「呸」了一聲,柴進怒吼:「臭鱉羔子,你拆我的台,回去我再要你好看!」吃吃一笑,黎莫野道:「我說三爺,迎春樓到底和你有干係沒有?如果沒有,你先前氣勢洶洶的對我大興問罪之師,一口一個你做你的半掩門,你幹你的窯子生意,這卻是從何說起?既是和你沒啥牽扯,你就大可不必代人出頭啦,光棍不擋財路,何妨落檻點?如果迎春樓是你開的,乾脆豁開來,你才出師有名呀!」柴進一時間不由榜住了,窯子不錯是他開的,但此刻涉及沙翔的顏面,他不得不多少避諱點,可是避諱得太過,就形成與他沒有多大關係,眼前來找黎莫野算帳,可不是真成了「強出頭」啦?
真正是啼笑皆非,柴進惱恨的道:「奶奶個熊,也不知交了什麼背運,竟碰上這麼個災星——黎莫野,好,我答應你在兩個時辰之內把錢帶到,但是,我的兄弟和我舅子卻不能受絲毫委曲,否則,你別說半枚制錢要不到,就等著我同你拚命吧!」黎莫野忙道:「你寬懷,三爺,我又不是隻楞鳥,怎會做出這等傻事?在這兩個時辰當中,沙老兄及孫老弟二位,我待之必如上賓,侍奉周到,巴結小心,一絲半點也不敢怠慢。」重重一哼,柴進道:「你記著就好。」黎莫野笑道:「不過,三爺你可也別忘記,這只是兩個時辰之內的事,時間一過,他們二位的樂子就來了,此外,你更須記住莫在其中耍什麼花樣,玩什麼手段,總之,這二位兄弟,你要死的或要活的,全看你了!」
孫得寶跳著腳叫罵:「姓黎的,你甭在那裡吹大氣,充人王,我吃你的虧,是自怨學藝不精,我姊夫可是有頭有臉,頭城埠的坐地虎、大霸天,你他娘掃盡他的面子,卻叫他如何下台?你說的,你留下命來抵償!」攤攤手,黎莫野道:「老實說吧,我和你們這干貨色玩硬的,實在是欺負你們,論到拚命鬥狠,各位還差了一大截,如若各位一定要見真章,我說不得只好奉陪,但結果包不會有第二樣——除了你們躺下一地,便是一地都乃你們躺下!」紅鬍子柴進惡狠狠的道:「黎莫野,我們知道你是出名的二閻王,笑裡藏刀,心狠手辣,我們也知道你本領強,武功高,殺人不眨眼,但你也莫把我們看扁了,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們既然追了來,就不會含糊你,好歹,大家豁開來玩玩看便知分曉!」黎莫野一笑道:「刀口子下可是要命的事,我說三爺,我又不是慈悲為懷的人,你可得先琢磨清楚啦。」柴進大吼:「黎莫野,今天不是我,就是你!」瞇著眼,黎莫野道:「好氣魄,看樣子倒也是一條硬漢!」
斜睨著這邊,黎莫野板著臉道:「你們在嘀咕些什麼?娘的,不管你們怎麼出點子,我是決計不能輕饒過你們的了!」乾咳一聲,柴進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期期艾艾地道:「我說,黎老弟,冤家宜解不宜結,就算你殺了我們,也只是落個雙手血腥而已,出了那口氣,你什麼實惠也得不著,這又何苦?況且我們既無深仇,又無大恨,些許誤會,老弟你也不該下這個毒手哪!」黎莫野一派凜然之狀:「柴老三,莫非你還另有什麼計較?」柴進愁眉苦臉地道:「我想,呃,黎老弟,我們也知道你近來手頭不太寬裕,而這樁誤會麼,亦乃起因自幾個銀子,事情既出了,承你的情,我們亦不能白叫你耗上這麼些時間功夫,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呃,我們多少再補貼你一點,你算做了件好事,也另外搭上些綴頭……」
老頭兒驚疑的道:「你是說,呃,你是——」不待他把話講完,那十多乘騎已捲到了面前,黎莫野早看到了人家,人家也在遠處就看清了他,帶頭的孫得寶人未下馬,業已直著嗓門怪叫:「就是他,姓黎的果然沒有逃遠,大夥兒注意圍緊了。」於是,馬上十多人紛紛撤鐙落地,其中有幾個,身手相當俐落矯健,看樣子,不是些混撐架勢,濫竽充數的半吊子貨。黎莫野衝著老頭兒露齒一笑:「怎麼樣?老丈,我早說過這乃是我的生意吧?」來人中,一個環眼掀唇的大漢用手一指那賣涼茶的老頭,虎吼一聲:「小滑溜,這hetubook.com•com老狗頭可也與姓黎的是一路?」孫得寶瞪著老頭兒,狐疑中加上凶狠:「我倒沒見過這老小子,不曉得是不是與姓黎的一黨!」這時,老頭兒才覺出情形不對,他驚慌得朝後猛退,一面哆哆嗦嗦的道:「不,不,各位英雄好漢,可別想岔了……我不認得這個人,我,我只是在榕廟這裡賣涼茶的……」
頭城埠朝南走,里許路外有一座小土地廟,土地廟建在一株大榕樹下,四周還用卵石砌成圈環;榕樹高大挺虯,枝葉茂密,遮陽留蔭,時有清風吹拂,倒是個歇涼的好所在。廟邊,有個賣涼茶的攤子,擺攤子的是個老頭兒,黎莫野走到這裡,不覺口渴,坐到攤子前的長板凳上,買了幾碗涼茶灌下肚去。抹抹唇角的水漬,他出手大方的丟下一角碎銀,向老頭微笑招呼一聲,伸了個懶腰,正待頂著當空的毒日頭朝下淌,來路上,一陣急似一陣的馬蹄聲便擂鼓般往這邊滾動過來。黎莫野那張微黑的面龐上浮起一絲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回轉頭,手搭涼棚望了過去,卻忽然笑了起來——那是一行十數騎,正往這邊狂奔,帶頭一騎的鞍上,坐的不是別個,赫然是小滑溜孫得寶。不消說,這是討債的來了,黎莫野心中卻不由讚了一聲:來得真快。顯然,在頭城埠這一畝三分地裡,紅鬍子柴老三還確是有點名堂。
一邊的十來個人物裡,有一位突然閃出幾步,語聲十分沉著的道:「三哥,且慢!」說話的人,年紀約莫三十五六歲左右,一襲瀟灑的灰裯長衫,像貌堂皇,氣質優雅,在威武裡流露出一股雍容高華的意韻,和柴進及孫得寶這類的人物一相比較,實在是不能相稱,顯得突出中更有種格格不入的味道。柴進對於這人似是頗為敬重,他聞言之下,強按住滿心怒火,竭力扮出一付不像笑的笑臉:「兄弟,你還有什麼話說麼?」那人抬頭,神色平靜的道:「對於黎莫野,我要比各位稍稍多知道一點,因此,且容為弟的搶先一步,權作試金石!」柴進不解地道:「試金石?」那人緩緩地道:「不錯,我要試試他在盛名之下,到底是金是鐵,稱不稱得起『二閻王』這個封號!」
一身勁裝的沙翔,慢慢走向右側,他目光沉穩,雙掌交叉胸前:「各位加幾分小心,姓黎的相當滑溜,可別因貪功太切而著了他的道——」驀地一聲虎吼,柴進一馬當先,兩柄金瓜鎚摟頭蓋頂便衝著黎莫野砸了下去。「噗哧」笑了,黎莫野右手飛翻,金光輕閃,那桿菱頭、無纓的短槍暴射而出,快得似欲追回過往千百年的辰光,猝映之下,已逼得柴進怪吼著貼地翻出——好一式懶驢打滾!斜刺裡,一柄大砍刀,一把月形斧交相劈落,眼看金色的光芒凝聚於柴進的刀前,而光燦燦的兩點菱尖已在顫彈之下回撞上砍刀及斧刃,「叮噹」兩聲融為一聲,執刀及斧的兩位仁兄甫往後退,「嘩啦」的震響隨起,那種鋼鐵的擦動才入人耳,一對虎頭鉤、一把單刀、一柄手叉子已然捲上了半天。
拖著一條傷腿的小滑溜孫得寶,一副咬牙熬痛,直比英雄的架勢,他喘著氣,扯歪著嘴巴,像是十分發力才擠得出聲音:「沙爺,我們全不行了,全吃姓黎的坑了……我們幾個小角色栽跟斗不關緊要,但……我姊夫卻是有頭有臉的人,更是沙爺你的把兄,今朝若是不叫姓黎的受足教訓,擱下點什麼,將來別說是姊夫,沙爺你也甭混了哇……」黎莫野忍不住「嘖、嘖」有聲,表情十分驚嘆:「真是有聲有色,唱作俱佳,只是沙老兄,你可就大大的為難了,這進退維谷的感受,我委實同情,你看卻該如何是好?」
棕紅鬍子簌簌而顫,柴進幾乎氣炸了心肺:「我啃你個六舅……你,你簡直狂得背經離譜,不知自家是個什麼東西!黎莫野,我他娘要不分割了你,我就不姓柴!」吃吃一笑,黎莫野道:「不姓柴姓什麼?我這姓黎的可不要你這等開窯子的不肖子孫!」淡淡的一抹灰影,便在這時閃進,雙掌帶著強勁的力道,走著矯捲舒騰的勢子,變幻莫測,似是出手之下,即已籠括了方圓之地。不錯,沙翔業已開始了他的攻襲行動,好一手龍形掌。暴退七步,黎莫野笑道:「厲害!」沙翔猝向橫移,反拋掌,狂飆飄起,人朝上升,滾翻之下,又是七式六十九掌,只見勁力成削,交織飛旋,那等凌猛地罩落。黎莫野動作閃掣如虎,倏忽遊走騰掠,於片片呼嘯旋舞的掌影中進出穿迴,剎那間已完全躲開了對方這陣強悍的攻勢。
小滑溜孫得寶惶然叫道:「慢慢慢,黎大爺,價錢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呀,何必這麼決斷呢?我姊夫那裡,待我與他疏導疏導——」柴進咆哮道:「小滑溜,你給我閉上那張臭嘴,我恁情叫他宰了,也無法接受這等苛索!」黎莫野暴叱一聲,純鋼三節棍「嘩啦啦」揚手而起,棍舞風嘯,他厲烈的道:「好,老子分文不要,端要人命!」孫得寶驚叫著:「黎大爺,使不得——」沉重的棍端稍差一分的砸在柴進鼻尖之前,強勁的力道激得沙土蓬飛,灑了柴進一頭一臉,也立時將這位紅鬍子嚇破了膽!棍身昂揚,盤空旋揮,正待再往下落,柴進已殺豬也似的狂叫起來:「住手住手,我允了你,我允了你便是……」又是「嘩啦啦」一響,三節棍已回併到黎莫野手中,他面如寒霜,煞氣畢露的道:「柴老三,我姓黎的言出必行,你當我是在嚇唬你?多年強樑生涯,無非是刀頭舐血,為財搏命,老子身揹千百冤魂,頭頂漫天愁慘,即使再加上十條八條人命,又有什麼大不了?」
沙翔冷漠的道:「什麼意外?」黎莫野乾笑一聲,道:「祁大當家威名久著,盛譽不衰,是江湖黑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而沙兄呢?雖說較之令居停稍差一肩,卻也頭頂半片天,提起沙兄的萬兒來帶著叮噹響,就憑二位這樣光頭淨面的鮮亮大爺,怎會有著柴進及孫得寶這類開窯子的朋友?叫人朝那裡想也扯不上關係呀。所以麼,呃,意外就發生在這個節骨眼上了。」虎吼著,柴進顎下那把棕赤鬍子根根倒豎,他凸突著一雙牛眼怪叫:「滿嘴放屁的混帳東西,我他娘做得有好幾宗生意,也不是端端只搞半掩門這一樣,你他娘的怎能一棒子全打進去?而我開窯子亦非我親自主事,乃是由我小舅子在那裡擔當,可以說與我沒有什麼大牽扯,論到沾葷腥,揹名譽,都是他的事,這,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小滑溜孫得寶一聽不像話,忙道:「主事自然是由我主事,但小主意是我拿,大原則還得聽姊夫的,我姊夫才是真正的後台老板,本錢是姊夫出的,窯子裡收入也大多歸他,我只算受差遣,過過手而已——」
臉上表情的變化非常之快,宛如春風溶雪,立時由嚴酷轉成了一團和氣,黎莫野嘿嘿笑道:「說了這許多,只有這句話還中我的聽。好吧,我也不繞彎子,圖個彼此都爽快——你打算補貼我多少呀?」又嚥了口唾液,柴進顯得十分艱辛的道:「一千兩紋銀,老弟,整整再貼你一千兩——」「嗤」了一聲,黎莫野不屑地道:「你是在逗我的樂子?一千兩破銀子好管個卵用?又不是打發要飯的,這等零碎數目虧你大老闆也說得出口!」柴進憋著氣道:「黎老弟,我雖說有幾樁買賣做著,但要賺上一千兩銀子可也真不容易,等閒人家,一年的開銷下來亦不過幾百兩便足了;頭城埠最熱鬧的地段,丈把地才不過四十七、八兩銀子,往偏郊些,置上十畝田還有得剩,我乃是點滴集存的辛苦錢,不似你那無本生意,大枰銀,小秤金的好撈。」黎莫野大聲道:「老子做無本生意,貼上的是血和汗,襯著的是這條性命,日曝雨淋,風吹霜打全得挨著受著,擔多大驚險,歷多少凶危?若似你所說的這般輕鬆法,只怕人人也都幹上這一行了;柴老三,你也休再給我嘮叨些雜三雜四的苦水,總歸一句話,一千兩銀子絕對行不通!」
這時,一個魁梧粗壯,滿頷蓄著棕紅色大鬍子的威武人物,突然沉著的開了口:「得寶,不要魯莽,待我來會會這位黎兄——」孫得寶怒目瞪視著黎莫野,強憋著一口怨氣,悻悻往後退了一步。紅鬍子朝前邁了邁,冷冷的道:「閣下想就是二閻王黎莫野了?」黎莫野微笑道:「我就是,尊駕大概便是柴三爺啦?」紅鬍子哼了哼,道:「柴進乃是不才。」黎莫野一拱手:「久仰了,三爺。」柴進兩隻銅鈴眼怒睜,大聲道:「黎莫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你搞你的打家劫舍,幹你的無本生意,我做我的半掩門,開我的窯子買賣,大家是兩條路上混生活,我幾時得罪過你?你居然把臉一抹,吃到我柴某人頭上來?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這樣胡攪一氣,也不怕為人齒冷?」
目光四掃,沙翔一張臉不由白中透灰,大大變了顏色,他強撐著道:「黎莫野,今天不論輸贏,你這漏子可捅大了,往後你別夢想再有安穩日子過!」黎莫野輕輕旋動著拄在地上的金槍,舐著嘴唇道:「說你沒和圖書出息,你還不承認,沙兄,以你在道上的身份地位,居然冒出這幾句熊話來,你也不怕丟你祖宗八代的人?」沙翔惱怒的道:「我這幾句話何來丟人之處?」笑了笑,黎莫野道:「誰都知道你是七門山君祁蘭亭的大總管,是他手下四大金剛之一,換句話說,你也就是祁蘭亭的心腹,你方才表示,今天我不論輸贏,捅的漏子不小,這豈不是明顯明擺著要仗恃你老闆的勢力來向我報復?」窒了窒,沙翔道:「是又如何?」黎莫野道:「所以我說你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天塌下來也要一肩扛,砍掉腦袋不過碗口大的疤,含糊他娘的什麼?看你倒似個角色,那知卻像個渾娃兒,吃了虧便待哭著叫大人出來找場,這算是那門子的英雄?脊樑骨這麼個軟法,不是丟人又是啥?」
黎莫野一笑道:「只怕到了那一刻,祁蘭亭卻不會做如是之想;柴老三,祁老怪在道上的威望與份量你是知道的,他的腦筋若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你在頭城埠還有活路走麼?別說你所有的生意,財產全得踹散,連你的這條老命也準定保不住,光景慘至那步田地,就遠不如現下一萬兩銀子的便宜上算!」喘著氣,柴進手捂胸口,呻|吟著:「黎莫野……你是個最下三濫的土匪,最可惡的潑皮……」黎莫野接口道:「也是個最能體諒他人的朋友——那怕是敵人,姓黎的也能為對方設想週全。」控制不住一陣一陣的哆嗦,柴進臉色泛青:「你在害我傾家蕩產……黎莫野,你是一個無底洞,一頭貪饞的惡獸,你真正吃人不吐皮骨啊……」黎莫野安詳的道:「輕重利害,我業已向你分析得十分清楚,柴老三,你若不細為斟酌,多加思量,到了那一天,那一刻,你就會後悔莫及了!」
沙翔淡淡的道:「跟人聽差跑腿的小角色而已,那比得上閣下獨擋一面的威風?」黎莫野咧著嘴道:「沙兄太謙了,我這塊料算是那門子的獨擋一面?生來一條窮命,四海奔波,天涯勞碌,混的一碗人情飯,求的乃是施捨財,說起來委實可憐,怎比得上沙兄恁般得意?」沙翔面無表情道:「前幾日,閣下才堪堪逃過嚴百忍及常蜀雲等人的追殺,我們認為經此風險之後,至少你也得韜光隱晦一段時日,豈知才只數天工夫,閣下竟又出面生事,而且啟釁的對象仍是與我們有淵源的人,閣下一而再三,以乎存心是要和敝上及我們過不去?」搖搖頭,黎莫野道:「沙兄不要誤會,我和祁蘭亭以及沙兄你無怨無仇,怎會執意同你們這等難纏的角色作對?這真是莫大的冤枉……」沙翔道:「只怕閣下言不由衷吧!若是如此,閣下打劫到柴三哥的頭上,又是怎麼說法?」嘆了口氣,黎莫野道:「老實說,祁大當家乃是黑道的前輩,綠林的大亨,我他娘也沒發瘋,既然亦在黑道上混生活,又何苦去招惹他或是與他有牽連的人?沙兄,只是此中小小發生了一點意外而已……」
「咯登」一咬牙,沙翔吼道:「滿嘴放屁的張狂東西,我會要你把你吐出的那些輕侮之言,一個字一個字再吞回去!」黎莫野一笑道:「這就像你先前所說過的——得要看看尊駕的手段如何才行,光是賣弄嘴皮子功夫,恐怕唬不住人!」躺在地下,剛剛才緩回一口氣來的紅鬍子柴進,用力掙扎著半翻過身,嘶啞的叫道:「兄弟……兄弟……今天這個台可是坍足了……做哥哥的不中用。你可得多少耗點精神進去,無論如何,也要掙回幾分面子來……唉唷……」沙翔的臉色不由一陣青,一陣紅,說不出是一股子怎樣的難堪滋味;爭面子,抹光彩,不只是口頭上吆喝就能成事的,得要豁出力去拚搏才行,眼下只剩了他一個人尚掄得動胳膊腿,卻業已印證過自家的功夫較之對方要差上一頭,武學這玩藝乃是實紮實靠的東西,技差一著,便束手束腳,硬是打不過人家,又拿什麼來掙臉面?
賣涼茶的老頭一看大熱天下來了這麼一撥人馬,以為生意上門了,立時嘻開一張乾癟缺牙的嘴,趕緊拿塊抹布將攤面匆匆拂拭了一遍,又急忙站到路邊,堆上一臉和氣生財式的笑容,以便招徠。黎莫野笑道:「老丈,生意上門啦?」老頭兒也笑呵呵地道:「約莫是吧,火毒的大熱天,日頭當頂曬,人在路上少不得吃灰流汗,口乾舌苦,蔭涼底下歇口氣,再來碗井水冰鎮過的甜涼茶,誰也會這麼打算思量的……」黎莫野道:「甭這麼打算思量啦,你還是儘早一邊避風頭去吧,這下子,是我的生意上門了。」怔了一怔,老頭兒不解著惱的道:「你的生意上門了?小哥,你又是做的什麼生意啊?在這榕廟下,只有我老頭子一處攤位,業已擺上十多年啦,可不作興有人來搶——」黎莫野聳聳肩,道:「別這麼緊張,老丈,我要搶,也是搶的金銀財寶,珠玉翠鑽,淨是些值錢的玩意,你這爿茶攤子的買賣有啥搶頭?熬上一輩子,還不夠我一次撈的……」
搖搖頭,黎莫野又憂鬱的道:「東奔西走,躲躲藏藏的日子可是不好過的,一天到晚擔驚受怕,提心吊膽,無論灰蒼的荒郊,淒寒的莽野,無論是深山大澤,疊嶺峻峰,都是你不可稍做選擇的亡命之處,日曝雨淋亦罷,風吹霜打也好,挨著蟲叮蛇咬,受著身心內外的煎熬,總得尋個堪可掩隱的地方,那樣的生涯,唉,苦啊……」柴進吶吶的道:「你說吧……要多少錢?」黎莫野像是不願多增加柴進的負累,他低緩的道:「你們哥倆是這麼情深意重法,叫我再說什麼好?又叫我如何忍心漫天開價?罷了,我就拚著自家苦些慘些,吃虧受罪,只收沙翔一萬兩銀子算完了……」柴進似是被人猛打了一棍,甚至連腰上遭的傷痛也忘了,他全身跳起,直著嗓門怪叫道:「一萬兩?你你你居然向我勒索一萬兩?我的天爺,你這是在吃人啊,你吃人連他娘骨頭都不吐——」黎莫野嘆了口氣,道:「若你不願,我也不強求,我業已說過,這檔子交易,我本來就絲毫便宜佔不上,區區萬把兩銀子,卻買來無窮的憂患與凶危,我這又是何苦?不如手起刀落,一了百了,做掉姓沙的,往後至少能巴望個平靜日子過!」
黎莫野搓搓手,道:「這一位,呃,器宇不凡的仁兄,你又是何方神聖?」那人深沉的一笑,尚未開口,柴進搶先叱喝起來:「你不知道他是誰麼?我便叫你早早明白,這一位,乃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霸主,聲威顯赫的雄才七門山君祁蘭亭——」黎莫野心裡一怔,方在疑惑天下居然有如此湊巧的事!卻又立即否定了眼前這人乃是祁蘭亭的想法,祁蘭亭他雖未朝過面,卻早聞其名,至少也聽過聲音,眼前這位,任是怎樣也不像;他正待拆穿對方的把戲,柴進已跟著得意洋洋的講下去:「呃,他就是祁大當家的總管事龍形掌沙翔,沙老弟也是我的拜弟,姓黎的,如今你該清楚他是何方神聖了吧!」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原來是祁蘭亭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沙翔沙兄,倒是真個失敬了。」
黎莫野手腕輕挫,純鋼三節棍「嘩啦」收拿掌中,併為一束,他把三節棍與短柄金槍交叉掖向後腰,笑吟吟的道:「侍候各位這一場,可還真費了不少功夫,戲演完了,接著下來就該檢點檢點,收拾收拾,順便也結結帳目,好早些上道啦。」瞪著一雙驚恐的牛眼,柴進惶慄的道:「姓黎的,你,你還待怎樣?」黎莫野大聲道:「你們追了我來,是打算要我的命,現在我的命你們既然要不成,老子一報還一報,就來要你們的命!」柴進恐懼的道:「黎莫野,你也算是黑道上的大豪,掛了招牌的老橫,居然為了這一丁點的怨隙,便要謀害我們這十多條性命?」黎莫野翻著眼珠子,道:「人的嘴兩片皮不是?橫過去豎過去都是你們的理,為了這一丁點的怨隙,你們可以謀害我的老命,莫不成我就要不得你們的命?娘的,我腦門上頂著個『孫』字?容得你這些狗娘養的恁般糟蹋法?」柴進忙道:「姓黎的,我們打個交道如何?包你吃不了虧!」眉開眼笑,黎莫野道:「說說看,是什等樣的交道?我這個人說是受不得好處,一聽有不吃虧的事,就他娘先心軟了一半——」柴進趕緊陪笑道:「黎老弟,呃,你不是搶了我三千多兩的銀子麼?白花花的三千多兩銀子?」
柴進吶吶地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黎莫野粗暴的道:「我已說過,有來就有往,娘的,你們要不了我的命,我就得要你們的命,何況殺人滅口之後,更可省卻將來不少麻煩。」柴進急切的道:「黎老弟,我向你擔保,這檔子事就此一筆勾消,只當從來不曾發生過,我們以後絕不會再找你糾纏,我們甘心認了便是……」黎莫野冷硬的道:「不行,天下那有這麼容易解決的事?如果今天栽了跟斗的是我,你們會三言兩語,幾句好話一說便放我生路?」滿頭大汗,柴進結結巴巴的道:「黎老弟,呃,殺人也不過頭點地啊,光彩你也沾了,橫財也發了,你猶待趕盡殺絕,不留一步路給我們走,從那方面說,也未免說不過去了…和_圖_書…」黎莫野挑著眉尖道:「只要我認為說得過去便行。總之,今天我非要宰人不可,說什麼也不能便宜了你們!」
黎莫野陪笑道:「你先別動氣,我說三爺,我呢,並不是特意挑上你的買賣來觸你的霉頭,只因你生意做得大,進帳多,抽水足,再加上你得來的葷腥錢也是坐享其成,不乾不淨,兄弟我一時手頭不便,既不能向升斗小民下手,又不可向老實商號搜刮,則除了三爺你這等剝削所得最為適合之外,一時倒還沒有更恰當的目標,三爺,我的意思呢,橫豎你這份家當也是污七八糟搞到手的,何妨多少幫幾文給窮朋友如我?這樣一來,於你無傷大雅,對我受益不淺,你高高手,閉閉眼,過去算了,委實犯不上勞師動眾,楞要弄得戾氣沖天……」
柴進雙目凸瞪,口沫飛濺:「黎莫野,圈套扣在我脖子上,我好歹全認了,人已叫你逼到這個地步,你猶想如何?」黎莫野道:「稍安勿躁,三爺,稍安勿躁,你且先靜一靜,容我把話說明。」柴進粗濁地吸著氣道:「姓黎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把我們糟蹋得還不算夠?你又想耍什麼花巧,出什麼邪點子?我告訴你,如若你尚不知足,妄圖再加綴點什麼,我寧可將這條老命擱在這裡,也萬萬不會答應!」黎莫野道:「你太敏感,也太緊張了,三爺,我黎某人自來一言九鼎,說話算數,價碼既已歊定了,我又怎會失信反悔?這個,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柴進心中略寬,卻仍十分瞥惕的道:「既是如此,為何又攔阻我們上道?」攤開右手,黎莫野道:「錢呢?三爺,你光是口頭答允付我這筆銀子,銀子卻在那裡?我總不能拿著你幾句空話便去當現錢使用呀!」
黎莫野心平氣和的道:「我不怕你坑我,因為憑你這點道行,還不足以坑我,我也不怕你騙我,就算你騙了我又藏匿起來,你那幾片生意我燒上兩把火便燒回這個價錢了。問題是我沒有時間等上三天,而且,我也不願到時候節外生枝,再添麻煩,三爺,你也心裡有數,並非毫無此種可能!」柴進冒火道:「真他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黎莫野笑吟吟的道:「三爺,我是小人不錯,但你也絕稱不上君子,對你,我還是謹慎些好,咱們彼此全防著點,你信不過我,我亦不敢太信任你,是而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解決這個問題,我認為確有必要。」柴進咬牙道:「你說吧,看你是什麼意思!」黎莫野早已胸有成竹,他悠悠然的道:「我看不如這樣——三爺你領著你的人立時趕回頭城埠,當然,不是全部回去,這裡得留下沙翔沙老兄與小滑溜孫得寶孫老弟,在兩個時辰以內,你將所允諾的錢,如數給我送到,一萬三千三百兩銀子,我全要銀票,而且是認票不認人,見票包兌的那一種,錢到了手,人你再帶走,雙方交割清楚,就此一拍兩散!」
沙翔沒有作聲,其實他還有很多話不好講——在方纔那電光石火般的十七招拆打裡,他發覺黎莫野根本未盡全力,也沒有真正的施展那種殺人奪命的煞著,好像只是在友誼性的試招切磋一樣,相當含蓄,相當客套,這便給了他另一種感覺:似乎面對著一座山,一座堅實雄渾的山,恁般高大深沉,內蘊無限,令他有著無從下手的惶恐。這時,柴進橫眉豎眼,暴喝如雷:「哥兒們,圈上去,咱們不虛耗時辰,先拿下活人再說!」小滑溜孫得寶也跟著吆喝助威:「聽見我姊夫的話啦?姓黎的始才已在沙大爺的手下吃了暗虧,負了內傷,就差一指頭的點戳便倒,兄弟們,端看誰來佔這頭功啦!」十餘個彪形大漢往上圍攏,兵刃閃亮,殺氣騰騰,但是,他們卻並不莽撞到被孫得寶的話沖暈了頭,他們全有幾下子,其中尤有三個修為不弱的行家,方纔的情形他們曾親眼目睹,人家是塊什麼料,個個心中有數,連沙翔恁般的身手猶未能佔上風,他們憑什麼一指頭就點倒人家?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夠義氣,夠意思,本來麼,我是不打算讓性沙的留著活口同去的……」柴進馬上激昂的叫了起來:「不,你萬萬不能這麼做,我那怕豁上這一身,也不能叫我兄弟再受折磨,更況且他還是為了我——」黎莫野頷首道:「很好,好極了,只衝著你這位仁義大哥,我便下不了這毒手——柴老三,你可要先弄明白,我若是留下姓沙的一命,對我而言,乃是大大的不利,他一旦生回,必然哭訴祁老怪,廣邀幫手前來對付於我,如此光景,我可就難受了,甚至能否逃過姓沙的追殺圈截都成問題,換句話說,我這是拿著自己的性命在做好事,犧牲之重,風險之大,委實夠瞧……」一句接一句,句句卻是價碼高漲的暗示,而「仁義大哥」的帽子扣下來,柴進又如何推拒得開?他有如啞巴吃黃蓮一般,不但有苦說不出,而且苦透了心肝五臟,面孔的形色便不禁變得十分古怪可笑了。
聳聳肩,黎莫野笑道:「罷,罷,我也懶得再同你徒爭口舌,我說三爺,我就是這麼個意思。你老酌量著辦吧,行與不行,全在於你了。」柴進氣沖牛斗的道:「就算我依了你的法子,這一萬多兩銀子卻不是少數,你只限我兩個時辰的時間,猶得加上一去一回的趕路辰光,又如何來得及?」黎莫野沉穩的道:「此去頭城埠,快馬加鞭,不過個把時辰就足可來回了,你到了家門或是某處你兜得轉的錢莊銀號,招呼一打,票子入手,時間充裕得很,儘有空暇容你歇腿喘氣,再喝上一壺熱茶!」柴進惡狠狠的道:「聽你說得這般輕鬆愜意法,就好似我有金山銀山堆在那裡一樣,這大筆的錢子,就恁般容易湊足?」笑笑,黎莫野道:「三爺是頭城埠的大佬,頭號的坐地阿哥,什麼場合玩不動,什麼人不巴結?跺跺腳全城亂顫,休說萬把兩銀子,便是幾十萬兩,也難不住三爺你哪。」
紅鬍子柴進一時氣得幾乎炸了肺,他翻動著眼珠,混濁的喘著粗氣,滿口牙挫得格格亂響。小滑溜孫得寶又在怪叫:「姊夫,可不是我在故意渲染吧?你聽聽,姓黎的說這番話,還他娘像是人說的話麼?這傢伙安了心來找碴,用稀泥糊我們的臉,他是不叫我們往後再混下去啦……」柴進突然咆哮一聲,焦雷般狂吼:「黎莫野,就算你是金剛羅漢,閻王判官吧,我姓柴的恁情不要命了,也嚥不下這口鳥氣;你簡直囂張放肆,目中無人之至,我今天必要向你討還個公道!」孫得寶乘時起哄:「王八好當氣難受,姊夫,姓黎的拆我們的台,踹我們的碗,我們就要他拿命來頂!」黎莫野道:「小滑溜,你他娘這小舅子的劣根性最要不得,你莫以為自己吃了一頓生活,怨恨難消,就一心挑引起你姊夫的肝火來代你出氣,你可要先弄清楚,我借你姊夫的這幾文錢為數不多,權當是破財消災也就罷了,如果硬要搞得血刃相向,只怕破了財還得賠上人命,這就大大不划算啦,一旦你姊夫完了蛋,你這舅子命還朝那裡掛單去?那時,迎春樓你待不住,化子群裡你正好應卯啦。」
露齒微笑,黎莫野又對沙翔道:「沙兄,柴三爺要我還錢——我是決計不還的了。因此恐怕得要大打出手,沙兄氣質不凡,風度高雅,正是個難得人物,是以我頗出憐才之心,特地忠告沙兄幾句——你也不要做什麼試金石了,為了你以後那段尚可逍遙的歲月著想,早早逃命去吧。」這一次,沙翔卻是陡然臉上變色:「黎莫野,你是何物?竟敢侮辱於我?」黎莫野感喟地道:「我乃一番好意,沙兄,你若執迷不悟,一心要淌這灣混水,我敢保證,你做的不是試金石,必然為替死鬼!」沙翔聲音冷硬地道:「這得要看看你的手段如何才行,光是在嘴皮子上賣弄功夫,可是唬不了人的!」黎莫野一股子無可奈何的模樣,他攤了攤手,道:「我可是好話說盡,再三待之各位以禮了,這禮字以後,呃,就只有繼之以兵,列位,不是我姓黎的霸道,而是列位不給我路走,且先表過,眼下便豁起來看吧!」
冷吼一聲,沙翔的身法立變,以極快的、幅度極小的碎步移動著,掌飛肘靠,迅捷無匹;而黎莫野也不再退避,以同樣的短手截打封扼,雙方旋轉似螺,在須臾間移位換式,瞬息裡拆招消打,只一照面,已陘互拚了十七個回合。倒仰身,沙翔驀地退後,雙目凝注著黎莫野,一邊緩緩卸下了他外罩的那襲灰袍長衫。黎莫野皮笑肉不動的道:「怎麼著?脫了衣裳幹?」柴進急忙湊到沙翔耳邊,悄聲道:「兄弟,這小子那幾手三腳貓,可還搪得住你一擊?」搖搖頭,沙翔面色沉重,語聲低緩:「姓黎的那身功夫不可輕視,業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非但精湛渾厚,更且詭異狠辣,我看,以我一己之力,恐怕擺不平他!」暗暗吃了一驚,柴進不由緊張的道:「連你都制不住他?那,兄弟,我們又該怎麼辦呢?」沙翔輕輕的道:「看樣子,只有大夥併肩子上了!」一咬牙,柴進道:「好,併肩子上,娘的個皮,人多勢就大,便是光用壓的也能把這王八蛋給壓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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