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絕戶煞

全寶善暴喝如雷,偏馬貼近,揚手就朝對方兜頭一馬鞭子。那巨漢雙目圓睜,赤光漓漓中猛抬雙手木枷,同時惡鬼般長嗥著橫身撞向全寶善的座騎。前行中的銀袍騎士反應快速無比,他斷叱半聲,馬首猝旋,纏在腕上的牛皮套索奮力斜帶,幾乎不分先後,後面的年輕人亦閃電般離鞍騰撲,雙腳暴蹴。巨漢方才橫身起步,連在脖頸上的套索已扯得他打了個踉蹌,身子尚未站穩,已被那年輕人雙腳踢翻,在地下滾了兩滾。全寶善的坐騎受驚長嘶,人立而起,他手忙腳亂地努力收韁縮膝,一邊不停地叱罵,費了好一陣子,才算把掀跳嘶叫的馬兒安撫下來,自己卻已鬧了個面紅耳赤,狼狽不堪!先時要不是他的伴當反應快,動作疾,全寶善心裡有數,他此刻的狀況恐怕就不僅狼狽而已了!
單邦冷哼一聲,沒有答話。後面馬上的年輕人卻滿面凝霜,語聲鏗鏘的道:「七爺,這個姓龍的簡直不是人,一個人那有這麼不帶人味的?他如此放肆張狂,七爺你就不給他一點教訓?」微嘆著,單邦道:「這龍大雄早已喪心病狂,無可救藥,這些年來了他不知幹下多少令人髮指的罪惡,做了多少慘絕人寰的血案,他何曾有過省悟、有過惕悔?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披著人皮卻毫無人性的人,官老弟,一點教訓對他而言根本不生作用,這類的惡毒畜獸,只有將他永遠隔絕才是唯一治本之道……白大爺正等著這樣做。」姓官的年輕人在其中的身份似乎十分超然特出;他聞言之下,只有搖頭不語,而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卻深深糾結起來。前面的銀袍人此刻輕聲開口道:「七師,已經耽擱了不少辰光,再不走,怕傍黑前出不了這截地段啦!」單邦頷首道:「好,我們走吧。」於是,五騎緩行,龍大雄依舊挾在中間;經過這一陣叫囂吵鬧,他的精神反倒振作了不少,在腳鐐鐵鍊的持續嘩啷聲裡,竟越發走得起勁了。
叫單邦的中年人冷靜如恆,絲毫不為所動,他緩緩的道:「天道循環,善惡有報;龍大雄,像你這種姦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的冷血豺狼,還能走得了時運,則天理何在、公義何存?你等著看吧,很快你就會知道你所犯的罪孽要用多大的代價來承償了!」一昂頭,龍大雄雙目如血,嗥叫問天:「天道在我,我就是天道,我要殺、要姦、要搶、要奪,全在於我,我是龍大雄,絕戶煞龍大雄,我要什麼就該有什麼,我要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世間萬物,任我取捨,由我喜惡,誰也管不著,誰也不敢管,那一個同我作對,我就要將他斬盡殺絕,誅其九族……」全寶善暗裡吐了口唾沫,喃喃自語:「瘋了……這傢伙真的瘋了……」單邦冷峻地道:「如果這樣能使你發洩一下,你不妨盡量吠叫,叫完了,跟我們上路。」桀桀怪笑,龍大雄邪惡的道:「你們心裡都怕我,我知道,你們沒有一個不怕我,因為我是龍大雄,絕戶煞龍大雄;你們明白我的本領,我的勇氣,我的膽識,你們也全清楚,只要叫我抓出一絲空隙,僅僅是如線如縷的一絲空隙,我就會讓你們屍首不全,死無葬身之地!」
黎莫野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下意識的瞥了後面的龍大雄一眼——而龍大雄卻正滿臉獰笑,表情十分得意的也在聆聽著單邦悲切的敘述;他的模樣,似乎是正藉著這般血淋淋的敘述而回味著其中的過程與細節,形色極度的愉快和滿足。這邪惡的愉快和滿足,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不似從人的七情六慾中應該發出的反應,使得黎莫野雖只瞥了一眼,也有強烈的作嘔感覺。平靜了一會,單邦低沉地道:「黎朋友,你猜得到這件血腥慘酷的罪行是誰幹的?」點點頭,黎莫野笑得十分牽強:「龍大雄?」單邦的語聲迸自齒縫:「是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人沒有安排,上天會有安排;經過我們全力查訪,終於找到一個有力的人證,一條明確的線索,事發當天,是在他們迎接屯主千金回程的下午,就在現場不遠的山坡樹林裡,一個老樵夫正在砍柴,他曾目睹了這樁慘事的全部經過,他當時已經嚇癱了,只記得行兇施暴的是一個體魄超乎尋常的高大巨漢,那漢子粗壯得宛如一頭野熊,也醜惡得像一頭野熊,一邊行動,一邊發出那獸|性的嗥笑,更不停叫著:我要的必是我的,我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因為我是龍大雄,不依我的人只有死,通通死……」
黎莫野默不作聲,他業已連想到後來的發展乃是怎麼樣的一個悲慘狀況了……黎莫野默不作聲,單邦又接著往下講:「自屯裡到南河于家,只有五十多里路,來回百餘里,快馬前去一個來時辰已經足夠,小姐回程坐轎,預定一整個下午也該趕到,屯裡派去的四名教頭,是太陽未出就登程,老屯主盤算他們在晚飯光景一定可以到家,然而任誰亦未料及,這一去接,直至第二天午時尚未見到他們的蹤影……」黎莫野禁不住脫褲子放屁的多此一問:「約莫是出了事?」單邦沉痛地道:「是的,出了事,出了一樁令人椎心嚙舌的大慘事——當天中午,老屯主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派我親自帶了屯裡大批人馬前往接應,我們剛走到半途,就在不及河邊三里的地方,遇到正騎驢來報信的當地地保,他曾經見過我們小姐,他氣極敗壞地告訴我,在一處荒坡下的殘頹土地廟後,發現了十具屍體,八具男屍,兩具女屍……」黎莫野嘆了口氣:
突然,那邊的龍大雄怪聲狂笑起來:「肏賊娘,要不是你們這些見不得天日的陰溝老鼠暗裡在我龍大雄酒中下了那什麼鬼逆氣丹,你們做夢也休想沾我一根汗毛,我若不是中了計,別說八個,你們一個也別打算活著回來!」單邦的唇角痙攣了幾下,但他克制著自己,沒有任何表示。黎莫野猶豫著,他在考量,這下一步,又該怎麼辦呢?像龍大雄這樣一個凶殘冷血的野獸,實在死不足惜,值不得一救,然而,不救行麼?他乃是受了嚴命來此行事的,那諭令者又是他在人間世上最親近的尊長啊……。
他說到這裡打住了話,內心忐忑的等著對方回答——但是他等了好半晌,人家卻仍然毫無反應,連一個字的答覆也沒有。憋不住了,黎莫野抬起視線,入眼的卻是幾張蕭索的面孔,是幾雙充滿憤怒與鄙夷之色的眸瞳。乾笑著,他有些窘迫地道:「各位,你們這樣看著我幹什麼?事情怎麼辦都不要緊,大家好商量呀!」單邦冷凜的開口道:「黎朋友,我好像聽到你在說,要我們把龍大雄交給你?」黎莫野忙道:「我是這樣要求!」單邦鐵青著一張臉道:「交給你之後呢?」黎莫野陪笑道:「我自有處置,這就不勞七爺費心了。」閉了閉眼,單邦像是在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然後他才嚴肅地道:「黎朋友,你知不知道這龍大雄是個什麼樣的人?」黎莫野尷尬地道:「大略清楚,七爺。」單邦https://m•hetubook•com•com穩定地道:「我可以告訴你,使你更清楚一點——這龍大雄號稱絕戶煞,這個稱號對他來說尚未盡相貼切,他不但恩怨不明,是非不分,能以一己之私恨遷怒於人家整戶整族,進而長幼俱滅,婦孺皆絕,尤其他私恨之起源全在於他的好色、貪財,與徹底歪曲的荒誕觀念上;他殺人如草,罪惡滔天,幹盡了世間最最殘酷卑劣的勾當,並且從不予那些受害者分毫的求生機會,以這樣一個良心泯滅,沒有半點人性的冷血兇手,一個充滿獸|欲的畜牲,我認為凡是稍具正義感的人,都不該對他包庇甚或憐憫!」
黎莫野澀澀的笑著:「我也聽說過他這些不當行為……」冷冷一笑,單邦道:「光是聽過還不算印象深刻,你要親眼見了,才會永生不忘,黎朋友,我就親眼見過這龍大雄的惡毒手段——那真叫慘絕人寰!」吞了口唾液,黎莫野道:「七爺,我的意思是——」單邦猛一揮手,大聲道:「黎朋友,我再請問,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麼要以這種巨大犧牲與耗費如許心力,不計一切後果地來拘拿他?」黎莫野吶吶的道:「聽說是與白家屯老屯主白大爺的閨女有點關連……」突然仰天笑了,單邦的笑聲淒厲而悲涼,在那種昂烈的音階裡,更含蘊著難以形容的憤恨——他一摔頭,正視黎莫野,嗓調竟然有些哽塞:「可笑你又是聽說——黎朋友,我們之所以不計任何犧牲都要拿住他的原因,是為了我們老屯主閨女的那一條半命!」呆了呆,黎莫野不解的道:「一條半命?」單邦激動的道:「不錯,一條半命;我們老屯主白大爺生平只有這一個獨生掌珠,三年前出閣嫁給南河於家姑爺,不幸於家姑爺福壽太薄,在六個月前染病逝去,姑爺死的時候,小姐已有了兩個多月身孕,我們老屯主怕她在婆家睹物思人,過於傷情,才派了屯裡四名教頭去接她回來暫住,那知這一接卻接出了千古遺恨,鑄成了泣血斷腸的大錯!」
「有了女屍就不大妙了……」單邦目光投注向天際的灰霾,語聲也如同那天際的灰霾一樣陰冥了:「地保對我們屯主的千金有印象,當下他暗裡告訴我,兩具女屍中的一具,似乎極像我們屯主的小姐,我們急忙跟著他找了去了,一點不錯,那兩具女屍,一個果然是屯主的千金,另一個是她貼身丫環小翠,八具男屍,四具是屯主派去引接的教頭,四具是抬轎的轎伕,男女十人,一個活口不剩!」咬咬牙,黎莫野心裡在罵:「這個兇手,真正是個狗娘養的野種!」單邦的聲音繼續憂傷的傳來:「我們屯主的千金全身赤|裸,衣裙片片撕裂,身上血跡斑斑,啃嚙的印跡深入於肉,更瞪眼伸舌,半邊顱骨破裂——她是先受到強|暴,兇手再將她的頭用力碰撞山巖,復再扼死了她:她的丫環小翠情形大致相若,也是整體血痕交錯,衣裳散碎……四名教頭尤其沒有一個是囫圇的,兩個頸骨生生折斷,四肢崩曲,一個肋骨齊折內陷,另一個連脊椎都被打斷,那四個轎伕卻是同一般死法,全叫人扭轉了脖頸……」
單邦正色道:「別光圖著享受,寶善,我們責任在身,未做交卸之前,仍是絲毫不能懈怠,越近家門,越須小心,行百里,半九十……」不敢指責自己七哥掃興,全寶善只有唯唯喏喏:「是,還是七哥仔細。」很快的,他們已轉過那個山腳,沿著山腳過去的道路平坦了許多,也較寬闊,在人們的感覺裡,有一種歸向文m.hetubook.com.com明,或是有所依附的意味——長途跋涉後的行旅,非常期盼那樣熟悉又溫暖的意味:柔和的燈光,熱騰騰的酒食,滾燙的浴水,厚軟的被褥,這一切便組合成恁般令人渴切嚮往的形象,因此,在不覺中馬兒奔行更快,用兩條腿的人也不得不再豁力跟上那四條腿的腳程了。
空中彤雲密集,灰黑一片,天色更加陰霾了。風,也吹得好蕭煞。單邦略略加快了坐騎的速度,其他四騎亦跟著綴緊,而原來大步邁進的龍大雄,就只好用小跑步來配合——脖頸上套著皮索,他不配合也不行。腳鐐隨著祁大雄的步伐在他足踝上「吭」「吭」的震動著,相連的鐵鍊也磨擦不息,他卻一聲不響,只大口大口地呼吸,只淌著豆粒般的汗珠。單邦神色木然,彷若未覺。全寶善幸災樂禍地看著龍大雄那顛躓的巨大身影,心裡恨不能快馬加鞭,拖死這狗娘養的「絕戶煞」。手搭涼棚朝前張望,單邦平靜地向全寶善道:「記得轉過前面那處山腳,再有五六里地就有個村莊,我們趕快一步,晚上正好到莊子裡找地方歇息。」全寶善眉開眼笑地道:「七哥記性真好,一點不錯,那裡正有個村落,而且包管有好地方住——啊哈,今晚上可得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滌除這些天來的塵垢霉污,然後,我們再盡興吃喝他一頓,睡場好覺……」
黎莫野覺得背脊泛寒,他呢喃著:「簡直是頭瘋狗……」單邦耳朵十分敏銳,他頷首道:「很好,至少在這一方面我們俱有同感,黎朋友,不錯,他是一頭瘋狗,還是一頭最骯髒、最凶蠻、最卑劣的瘋狗!」黎莫野沙沙的道:「七爺,他自己可有認罪?」單邦沉緩地道:「他一點也不推諉掩飾,白大爺在獲悉惡耗之後,立時散髮瀝血,老淚縱橫的下令以白家屯所有力量來搜尋他,我們白家屯各方面卻有許多朋友,也有不少眼線,要找尋像龍大雄這樣一個瘋狂妄肆的人並不困難,只經過很短的辰光,我們已經綴上姓龍的蹤跡,白家屯一共派出了連我在內的八個人——老實說,我們八個人已是屯子裡所能派出的全部精華;為了防患萬一,白大爺更親函約請了寒梅少堡主官孤月、銀鷹萬長豪、銀鷲萬長賓昆仲、金鱗刀李四、鍊子神槍包英等五位壯士相助;後來,我們終於圈住了姓龍的並且放倒了他,只是我們也犧牲了八個人,屯裡的六名好手,加上金鱗刀李四、鍊子神槍包英……」
單邦清臞的面孔上凝結著一層隱隱的陰暗,他徐徐地道:「但請明示,以便商斟。」清了清嗓子,黎莫野顯得頗為艱難的搓著手道:「是這樣的,七爺,你們正押解著一個人到白家屯去,不知可有這回事?」單邦鎮靜地道:「不錯。」舐舐嘴唇,黎莫野道:「那個人,叫龍大雄,絕戶煞龍大雄?」單邦簡潔的道:「不錯。」手搓得更急了,黎莫野咧著嘴苦笑:「唉,這樁事委實不好啟口,叫我怎麼說呢?」單邦沒有出聲,只靜靜的看著黎莫野,而眉宇神韻之間,卻沉聚著那樣的冷肅與僵硬,他等著黎莫野繼續往下說。又舐了一下嘴唇,黎莫野的眼睛卻往地下看:「七爺,我今番前來拜見,乃是有個不情之請,就是……呃,就是想請七爺高抬貴手,把這個龍大雄交給我……」
中年人不再搭理,他目注地下大漢,陰沉的道:「龍大雄,你知道我們不能殺你,但你若過份囂張,我們一樣可以折騰你;你肚子裡的逆氣丹不會容許你有任何發力運勁的行為,你若和-圖-書是楞要逞強使狠,頭一遭罪受過了,我們跟著還有苦頭叫你吃!」那巨漢——龍大雄這時好像已經稍稍順過氣來,他仍然在喘息,卻掙扎著自地下站起,他不管沾染滿臉的口涎鼻涕,只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如此獰惡又狠毒的環視對方五人,聲音宛若裂帛:「人的時運向背誰也說不準,單邦,你們不要以為這次用詭計坑了我,就可自此太平,一路順風的送我下黃泉,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我一定可以活出去,一定可以掙出你們的掌握,到了那時,單邦,我要一個一個生啖了你們,一個一個把你們挫骨揚灰!」龍大雄神態透露著野獸般的殘暴,形質中凝結成如此兇蠻的原始本能,他嚎叫著,咒罵著,如果說他真要茹毛飲血,也絕不會令人驚異!
道路前面的右邊生長著一棵孤零挺拔的白楊樹,白楊樹生長在這個地區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此刻此景,樹下竟有個人盤膝坐在那裡。那個人,黑衣黑巾黑軟皮靴,一件黑色罩袍斜搭在肩,連膚色也透著那樣的黧黑,他略圓的面龐上浮現著可親的笑容,好似恭候已久朝著這行來騎點頭致意。當然,他正是黎莫野,二閻王黎莫野。開路的兩位銀袍騎士卻顯然不覺得對方的出現與表情有絲毫可親之處,相反的,他們立時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迫向心頭,一種尖銳的敵意便迅速在意識間凝成。前騎緩緩停下,兩個銀袍人目光戒備的注視著黎莫野,卻都緊抿著嘴,不出一聲。站立起來,黎莫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衝著當面兩位騎士重重地一抱拳:「久仰銀鷹萬長豪,銀鷲萬長賓二位賢昆仲大名,今日得見,真個是三生有幸,賢昆仲果然英武偉昂,意態飛揚,不負盛譽所歸!」萬長豪與萬長賓兄弟二人互覷一眼,仍未開口,後頭,單邦已策騎奔到。
「啊哈」一聲,黎莫野踏上一步,再次抱拳:「那來的莫不是白家屯首席武術總教頭見刀不回單邦單七爺?」單邦上下打量著黎莫野,微微點頭:「我就是單邦,尊駕是?」黎莫野笑道:「在下黎莫野,黎明的黎!」打斷了他的話,單邦表情深沉地道:「不用贅言,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的尊姓大名是那幾個字;黎朋友,風寒天暗,尊駕枯守於此荒山野地,莫非是衝著我們而來?」黎莫野打了個哈哈,一臉誠摯地道:「七爺高明,只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了;不錯,在此鵠候各位大駕,我業已等了兩個多時辰啦。」「哦」了一聲,單邦謹慎地道:「想是有所指教?」黎莫野忙道:「不敢,乃是有下情相求,還望七爺惠予成全。」
這全身「披掛」得如此齊全的仁兄,卻生得非常魁梧,不,不僅是魁梧,簡直是超乎尋常那樣高大:他的胸膛寬闊厚實,雙肩渾圓,粗壯結棍的四肢宛若樁杵,裹在衣褲中的部份肌肉墳起如栗,飽滿膨脹得似是隨時皆可迸彈跳出,露在衣褲外的部分則黑毛茸茸,濃密叢生,襯上此人蓬刺的亂髮,一張寬扁又纍纍橫肉的鍋底臉,再加上那雙紅通通的倒眉眼,看上去實在有點嚇人;設若深更半夜裡猛古丁來個照面,就不當他是頭大狗熊,也包準以為是從山裡跑出來的黑猩猩!五個騎馬的人中,那兩位銀衣白袍,滿臉透著精悍之色的朋友在前開道,一個黃瘦清臞的中年人物策馬在右,一位矮胖如缸,面似噀血的仁兄靠在左邊,殿後的是一位年輕人,一位英姿颯爽,雙目如電的年輕人。
中年人一直沒有任何動作,他冷漠的注視著一切過程,從開始到結束,現在,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冷漠的注視著那巨漢躺在地下痛苦的喘息。以那漢子的體魄與蠻悍來說,絕對不該只挨了這麼幾下就爬不起來,更不該有這種極其虛脫的形態,照他眼下的倩形,應該是剛和一群大象衝撞過的結果才對。但是,馬上的五位騎士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似乎他們早就知道對方在某一樁狀況發生之下必然會有著一定的反應……。好半晌,那中年人才轉頭望著全寶善,語氛十分生硬的道:「這一次我不追究,寶善,記著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你千萬記牢,這頭畜牲不是你我可以隨便處置的,白大爺要他,白大爺豁上身家性命也必須要他!」全寶善苦著臉點頭,吶吶地道:「七哥,我只是一時忍不住……這頭畜牲實在叫人生氣……」
矮胖如缸的那位一手把著鞍前的判官頭,一面伸了個腰:「這一陣下來,又在馬背上折騰了兩個多時辰,不但屁股痠麻,兩邊胯骨也磨得火辣刺痛,我說七哥,得快點找地方歇腿才是正經……」清臞的面容上毫無表情,中年人淡淡的道:「忍著點,寶善,咱們這一趟雖說吃盡辛苦,耗盡心血,總算沒有白搭,這麼些天都熬過來了,剩下三幾日的路程,你就不能再咬咬牙?」叫寶善的矮胖子乾笑一聲,訕訕的道:「七哥說得是,挺呢,我還挺得住,既然大夥都能夠往下撐,我又如何不能?」說著,他惡狠狠的扭頭瞪了中間那大步前進的漢子一眼。一聲宛如狼嗥般的狂笑出自那人的血盆大嘴裡,他腔調粗啞的怪叫著:「你不用使眼睛瞪我,全寶善,你這老狗操的,只要我有一點機會,我就會挖出你的眼珠子,再活活掐死你!」
秋風蕭瑟,黃葉飄零。一條迤邐往南的土路,便在這片荒落寂寥的山野中彎曲伸展,路的這頭看不見路的那頭,總會有轉折的角度遮擋著人們的視線,也總會有聳橫的崗嶺或林木掩蔽著道路的前端及後尾。落葉隨風飄舞,而沙塵也隨風打旋,現在,枯黃的葉子飄過路上的這些人頭頂,灰土亦時時在著那種黃褐的煙色漫過他們的臉面。他們一共是六個人,五個人騎馬,一個人走路。那個走路的人,要光是輕輕鬆鬆的用兩條腿走路倒也罷了,他不但用兩條腿撐著身體的重量,還負荷著體重以外的一些零碎——釘著鋼角的大號木枷,中間連以鐵鍊的巨型腳鐐,另在脖子上綴著一根牛皮套索,皮索的另一端,就纏在前面一位騎士的手腕上。
只這個陣勢,便能以看出馬上的五位對這位雙腿走路的大漢相當戒懼,他們採取的行進方式完全俱備包圍攔截與互相支援的應變功效,要不是這枷鐐在身的漢子有著特別的危險性,在以五對一的優勢比例下,他們又何須加此慎重將事?那大漢雖說僅穿著一件破爛的短衫,一條腳管撕裂的舊牛犢褲,在重枷沉鐐的拘束下,卻仍抬頭挺胸,邁步如飛,面孔上更泛著那麼一絲毫不枉乎的,幾近輕狂戲虐的笑容;他那模樣,真令人不得不懷疑——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風吹得寒峭,業已有點砭肌鑽骨的冷冽意味,荒野僻靜,除了他們這一行,連個鬼影也不見;傍黑還早,天光卻已透著恁般的陰暗與晦澀了……。前行的兩個銀袍人中,那面色白淨的一個忽然回首朝著右側馬上的中年人道:「七師,我們是出了這片地段打尖,還是就近找處合適的所在落腳?」被稱為七師的中年人抬頭望了天色,沉穩的道:「時間還早,能趕就儘量多趕一程,山郊野地,到底不比村鎮之中來得方便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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