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別說名字,臉都認不全。
「我的小姐,下著大雨,怎麼還開窗,這都秋後了,也不怕著涼!」王媽放下托盤,疾步走過來,拿掉了撐著窗子的木柱。
「你這孩子怎麼就是不聽話呢?讓你出來吃飯還耍小性子!」一個穿著纏枝蓮圖案的紅襖女人風風火火的走進來。
對一個每天都等待著死亡的人來說,她雖然年輕如朝霞,內心卻早就腐朽如老嫗,如果不是一份深重的愛一直支撐她,她早就失去了活著的動力。
人都有生老病死,就像一朵花,有的花足夠幸運,可以經歷花開花敗,但也有的花正值綻放,就被命運一把掐下。
這是個很老舊的家庭,雪蘭只在小說和歷史書里看過類似的情況。一個大家庭,四五個姨太太,十幾個兄弟姐妹,上到老太太,下到侄子、侄女,四世同堂,二十幾口人。
最初她病著,整日躺在床上,默默地聽著那些女人的聊天聲,她從不插話,是因為她震驚的說不話。
雪蘭原本就因為心臟病少與人交流,是以極為內向,又因為來到這個陌生的時空和地點,身邊沒有任何熟悉的事物,所以緊張害怕是難免的。何況她本不是這家的人,還因為某些原因被人們嫌棄,就更不想https://m.hetubook.com.com踏出房門半步了。
媽媽為此工作的筋疲力盡,可她的臉上始終洋溢笑容。
後來,她可以下床了,但又不能隨便說話了,因為這裏並不是她生活的時代。
房間的大門又呼啦一下被推開了。
『吱喲』一聲,雕花木門開了,一個穿著碎花白衣的中年女人端著木托盤走進來。
她小臉雪白,眼角上挑,烏黑的頭髮梳成一個髻子,上面插了根墜著珍珠的步搖簪子,皓白的手腕上還帶著兩個銀鐲子。
她對著不太光亮的銅鏡照過臉,鏡子里是個完全陌生的面孔,一個小女孩,乾瘦、畏縮、恐懼。
窗外的雨又大了,瓦楞上的雨像線一樣,變成了長長的雨幕。
「嬤嬤,我身上怪難受……」雪蘭猶豫著說。
雪蘭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可是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還是痛苦的無以復加,就好像那顆心臟又回到了千瘡百孔的時候,被用力攥著,酸楚極了。
窗外的花園裡有個小池塘,幾隻殘荷輕輕搖曳,秋雨連綿的時候,雨水落在那荷葉上,發出碎玉般悶墩的聲響。
她聲音嚴厲,兩眼一瞪,頗有威嚴,這個女人是雪蘭這具身體的母親,只知道姓李,僕hetubook•com•com人都喊她李姨娘。
午後,下了一場大雨,雨點急驟,落了一地蒼黃的梧桐葉。
「那……那我就跟你去……」雪蘭摸了摸她戳的地方,有點惴惴的說。
這聲音在平穩的雨中如此徹響,讓雪蘭愈發渾渾噩噩了。
無數個夜晚,她在被窩裡叫著媽媽,淚水打濕枕頭。
窗外一片暗灰色,水汽蔓延的到處都是,很潮濕,很陰冷。
每一個新的早晨都像撿來的,彌足珍貴。
她始終覺得自己在做夢,所以每天晚上入睡前她都想,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已也許就醒了。
那人走後,雪蘭嘆了口氣,又撐開了窗戶,任憑雨水順著斜風徐徐落在臉上、身上。
「那等會兒我給你送飯。」王媽笑了笑,端著托盤走了,腳步輕的像貓一樣。
可是現在,她走了,留下了母親一個人,媽媽該多麼孤獨啊,媽媽會想她的,一想到媽媽會因此痛苦,她就控制不住流淚。
「不舒服個屁!」女人生氣的說:「不舒服還開著窗戶吹風,大夫都說你沒事了,還總是裝,不知道別人都笑話你嗎?」
兩個陌生女人在她身邊哭天抹淚,一聲聲喊她『五姐』。
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像自己想的那樣醒來,https://m.hetubook.com.com反而夢境越來越清晰。
她捨不得這份愛情,她知道母親為了她付出太多,也許她死了才是解脫,即使如此,她也不想死,她想自私的拖著母親,因為她捨不得這樣愛她的人。這樣幸福,怎麼捨得死?
在屋裡關了半年多,上頭的幾位長輩才終於鬆了口,說是讓她出門走走。
雪蘭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死了,這個認知在雪蘭很幼小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可第二天她醒來,卻只模模糊糊看到老舊的帳子頂。
「這就對了,去換身鮮亮的衣服,見人多笑笑,跟老太太她們陪賠不是,多少氣都消了。也讓你姨娘我在這家裡好過些,少受些白眼。」李姨娘把雪蘭拉到衣櫃邊,往外拾掇衣裳。
王媽尋思,這五姐都病了半年多了,天天窩在屋裡,房門都不出一步,活脫脫一個病秧子,看著也怪愁人。
「姨娘……」雪蘭叫了一聲,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又找那個借口:「我……不舒服,頭疼……」
當初,雪蘭一睜開眼睛,面對的就是一屋子陌生人。
「五姐,咱們去外面堂廳里用晚飯吧,姨太太吩咐了……」
房間里黑漆漆的,一個瘦弱的身影正坐在窗邊,獃獃望著外面慘白的微光。
不是憐惜自己www.hetubook.com.com的短命,而是憐惜心愛的人。
「嗯,這就好看了。」李姨娘扳著雪蘭的臉左看右看,這才露出了笑容,牽著她走出了卧室。
「五姐,出來吃飯。」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的人們來勸她,還有人來罵她,她聽不進,也不想聽,因為這種分離能帶來痛不欲生的感覺,讓她覺得,活與不活都無所謂了。
雪蘭有先天性心臟病,她的父親也有,雪蘭五歲的時候,父親就走了,只有母親和她相依為命。
石頭和樹都仿若青煙,迷迷濛蒙的,一片蕭索之氣。
面前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布棉襖,因生了場大病的緣故,小臉乾瘦發黃。她聽話的接過葯,仰頭一飲而盡。
她不可以上學,不可以有激烈的活動和情緒,天天待在家裡。即使這樣,醫生也說,如果不能更換心臟,她活不過二十五歲。
「快,喝葯吧。」王媽把熱騰騰的葯碗端過來。
雪蘭還記得那個夜晚。
這個劉五姐似乎是因為頂撞太太,被責罰下跪挨打,結果就耍小性子跳了池塘。事後,人人罵她混賬小性,不如死了,省的浪費糧食,惹人恥笑。這家的老太太更是罵她喪門星,說是見了就糟心,讓她在房裡爛死也不許出門。
雪蘭看了看柜子里那和-圖-書些像戲服一樣的馬甲和棉襖,咬咬牙穿上,又在頭髮里扎了兩朵大紅花。想她頭回出門時,散著頭髮扎了個馬尾,叫李姨娘一頓好錘,現在可不敢了,扎了兩個大麻花辮,一左一右翹著。
「老爺、太太都讓你出去,你還端著架子裝病,這不是下他們面子嗎?你這個傻貨,我給你說了多少好話,這是要生生把我累死嗎?真是個殺千刀的!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些小心眼,罵你兩句就尋死,你倒是真死了,我也不用受這些氣!」李姨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的戳了雪蘭的腦袋一下。
其實人們並不畏懼死亡,只是畏懼死亡帶來的分離。
有一個念頭橫亘在心裏,可她始終不願意麵對。
雪蘭的媽媽從不許雪蘭自怨自艾,她總是鼓勵她,要堅強樂觀的活著,她說自己一定會讓女兒活到白髮蒼蒼,為此她會好好努力。
睡覺前,媽媽給她掖好被子,高興的告訴她,已經有了移植心髒的希望。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呢?自己為什麼會來這兒?雪蘭不怎麼在乎。
雪蘭無法控制自己流淚,她已經死了,可她不想死,因為捨不得。
這面容映襯著雪蘭的內心,她惶恐極了,甚至覺得自己瘋了。
想要在一起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在了,一顆健康的心又跳動給誰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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