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聽到恭敬的回答聲，少女幽怨道，「舅舅既然心中還擔憂著阿嫣，為什麼不來看我？」
◇ ◇ ◇
張嫣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那有什麼稀奇的，」木樨撇了撇嘴，「陛下又不是第一次留宿在椒房殿。嗯，看起來，陛下還是很疼皇後娘娘的，這一次，椒房殿的風雨算是過了吧？」
舅舅，你就真的那麼喜歡閎孺，喜歡到，不惜為了他來斥責我？
大汗淋漓而下，閎孺不自覺的望著劉盈求助。
華美而莊重的椒房殿中，四阿帳頂芙蓉綉帳密覆寬廣的楠木大床，爐火烈烈，偶爾發出一聲噼啪聲響，將殿中維持在一個溫暖的溫度。柔軟的錦衾覆蓋之下，嬌小的少女從背後緊緊的擁住青年，頰上雖有淚痕未乾，空氣中，卻隱隱帶著溫馨的味道。
她一時愣愣的，回不過神來。
她沒有說的是，這一次，不同以往，卻是陛下和皇后第一次，在夜晚中同榻而眠。
劉盈嘆了口氣，拉開她的手，「傻丫頭，」他看著面前這個小小的少女，眼神帶著無法消解的淡淡悲傷，「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卻只是將你當做從前那個小小的阿嫣，所以，阿嫣，我，只能是你的舅舅。」
長騮挑眉道，「我倒是知會過你不要此時入殿，不過，你可曾聽我的話了？」
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太失敗，竟然比不上一個男人。
「阿嫣，」他急促喚道，「放手。」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閎孺才愣愣的回過神來。
真正不好的，是朕。
「我不過來，」張嫣惱道，「你會過去看我么？」
劉盈卻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寵臣的動靜，只是撫額嘆了一聲，張嫣的牙尖嘴利，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劉盈喟嘆了一聲，道，「傻丫頭。」目光悲涼。
茅香淡淡，助人安眠。
她冷靜下來，問道，「舅舅想說些什麼？」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可以忍受你與那些有的沒的後宮妃嬪在一起。但是，我卻無法接受你會擁有一個男寵。
「不放不放。」她大聲哭泣，「我覺得，我要是放了，你就真的不要我了。」
「你不必為我費這個心。」
他不答她，卻另起道，「阿嫣，你永遠要記得，舅舅，永遠都會和*圖*書是你的舅舅。」
解憂掌著燈火，小心翼翼的入殿查看。
她眸中的希色便立即灰了下去。
「這……」閎孺被她的大道理砸的根本無從反駁。
「阿嫣，」劉盈哭笑不得，搖頭再勸道，「咱們大漢不講究這些的。更何況，你我並未真正圓房，你何必，」他遲疑道，「這般介意？其實，當初呂未與人私出而去，朕著人著意尋訪，後來在涿郡找到他們的下落，於是命涿郡守私下照顧。如今，他們夫婦日子雖清貧，夫妻倒也和美，亦為美事。」
「那如果，如果，」她的眸中冒出一絲希冀，「如果我不是你的親外甥女呢？你是不是就可以讓我留在身邊？」
漫不經心的他，並沒有看到韓長騮面上奇異的神情。
「騙人，騙人。」她惱的不可以，「無論是律法，還是世俗倫理，都沒有說過當舅舅的，不可以娶外甥女。你又何必這麼固執，」她拉著他的手，期盼懇求道，「你已經讓了我這麼多次，再讓我一次，好不好？」
劉盈抿唇一笑，卻又轉開話題，問道，「前些日子，你常常去太學，不是玩的很開心么？」
韓長騮領命入殿，見了張嫣如此模樣，嚇了一跳，連忙問道，「皇後娘娘，你這是怎麼了？」
張嫣的面色慘白，將唇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我的頭疼。」
張嫣怒極反笑，問道，「閎侍中，本宮問你，何謂宰相？」
「是啊？」解憂張口，欲言又止。
他起步欲走，卻愕然發現，一雙柔軟的手纏了上來，死死的抱住他。
他溫柔的問，「有沒有喜歡誰？」
張嫣愣了一楞，委屈的淚水在眼圈中直打轉。
那「女官」冷笑一聲，從陛下懷中探出頭來，斥道，「你又是什麼東西？以下犯上，帝王家事，輪的到你出口非議？」
他的唇，很冰涼，落在她溫熱的額上，寧馨而貼合。她很努力的想要溫暖他。卻發現，再如何，自己的溫度都是自己的，傳達不到他的唇。
「呃，還好吧。」張嫣有些卡殼，快要跟不上劉盈的速度了。
他按下心中憐惜，放下手中文書，「阿嫣，你怎麼自己親自過來了？」裝作無事笑道，聲音平常。
劉盈怔了一怔，立刻明白過來，不和-圖-書由惱道，「張嫣——」
他微微苦笑，挑開她的髮絲，輕輕落了一吻，在她的額頭。
她從小是有頭痛的宿疾的，又大病初愈，若是發作起來——
長騮微微一笑，不承認亦不否認，只淡淡道，「無論如何，張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你亦是看到了。若是有自知之明，閎侍中日後收斂著些吧。」
這話根本就是明顯的敷衍，張嫣著了惱，質問道，「你有忙到晚上都不用休息么？就抽不出一點空來看我？」
「……」劉盈發現自己下頷艱難，無法吐出一個不好來。
茅香裊裊盤旋在宣室殿。每一年的歲首歲末，是漢廷最忙碌的時候，開年起印之後，相國曹參報上去歲各地上計文冊，劉盈此時正在翻閱，韓長騮進殿，恭聲稟報道，「陛下，椒房殿有人求見。」
他怔了一怔，傻孩子，很多事情，不是都可以輕易如果的。
她著了一身尋常玄色女官服飾，頭髮亦盤成普通圓髻，因玉質天成，非但不見老氣，愈發顯出頸項上肌膚的潔白細膩，幽香脈脈。而大病初愈，身形瘦的可憐。
話音未落，劉盈一把抱起她，命道，「長騮，宣太醫令去椒房殿。」
「是，我知道，你在那些所謂道德倫理之上，很有一些道德潔癖。所以總覺得我們在一起，得不到幸福，勉強不來；但是沒奈何，我在感情上也有些潔癖。這世上的好男子這麼多，但是我若不喜歡，就委屈不來和他去。所以，離不離開這座未央宮，對我而言，其實根本沒什麼區別。」
這是一個很乾凈的吻，沒有一絲情慾的味道。
她泫然欲泣，「舅舅，阿嫣若真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罵，但看在咱們多年情分上，至少，不要不理我啊。」
只是，他怕與阿嫣獨處於宮室之中，便不敢放閎孺退開，狠了狠心腸，推開張嫣，板臉道，「閎孺說的亦有道理。你還是先回椒房吧。」
韓長騮淡淡一笑，吩咐小黃門去一趟太醫署傳喚太醫令，這才回過頭來，笑道，「閎侍中，陛下人都走了，你還跪在這做什麼？」
「你歇吧。朕回宣室了。」
劉盈頭都不抬，答了一句，「讓她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軟靴踏在地面上和圖書的聲音，來人的腳步極輕軟，像是一隻靈巧的貓。
「陛下和娘娘，這是怎麼了？」殿外，木樨悄聲問道。
劉盈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看見張嫣娉娉婷婷站在殿前。
她哇的一聲哭了，「哪個管那個嚴助是什麼人？我又何曾去多瞧過他一眼？有道是：一馬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我樂意守著你過日子。不必你費這個心。」
少女被劉盈寬大的背影遮住，因身形嬌小，只瞧見一頭光可鑒人的青絲，以及玄色的女官服飾。
「阿嫣，」劉盈無言苦笑，蹲在她面前，與她平視，「你是我的嫣卿，我何忍與你終生不復相見？如今你年紀還小，不會覺得。但等你有朝一日長大了，卻在我身上尋不到你要的東西。我怕我們兩相憎恨，互為折磨。你很好，我也沒有錯，但是連接我們的這條線，錯了。」
「這？」閎孺張口結舌，不知張嫣所謂何意。
「舅舅。」她伸手去拉自己的衣襟，討好的搖了一搖，「你不要生氣啦。阿嫣只是很難過，怕你再不喜歡我了。如今，見你這般緊張我，」她心滿意足的頷首，「我心中開心的緊。」
她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他話語間的意思。面色倏然變白，勉強笑開，裝作無憂無慮不解世事的模樣，天真笑道，「我一直知道的啊。您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夫君。是不是啊，舅舅夫君大人？」
劉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很痛，什麼東西很尖銳，將之撕裂了一個口子，然後無數的流沙灌進來。身後的小小少女，就像一座流沙，而他已經踏進去了一半的足，若是再不即刻拔足離開，等待他的，便是深陷滅頂的命運。
「你給我滾。」她指著閎孺罵道。
張嫣從他懷中抬起頭來，面頰嫣紅，唇角微微上翹。
娥眉娟秀，雙眸如杏，可不正是皇后張嫣？
她的舅舅，竟然庇護閎孺勝過於她。
劉盈穿堂入室，將張嫣放在床上，擔憂問道，「阿嫣，你如今如何？」
張嫣繼續咄咄逼人，「當年，先帝與群臣在長樂宮中廷議國事，太后便在東廂之中聽候。時太后不過亦為皇后是也。怎麼，閎侍中是覺得太后當年違反宮規了么？」
他的聲音清冷無比，「縱然你不是我阿姐的女兒，你wwｗ.ｈｅtｕｂoｏk•cｏｍ•ｃｏm父依然是宣平侯張敖，在禮法上，你依然得喊我一聲舅舅。」
於是不以為意的笑道，「那也不成。」
他看著面前笑的眉眼彎彎的少女，好像渭水平原之上燦爛的杏花，明明那麼美，心中卻充滿了悲傷，先前的惱羞便慢慢被這悲傷給平撫，淡淡道，「阿嫣，今日在宣室殿的話，以後，你不要再說了。」
她於是抿唇微笑，轉身抱住他，仰面嫣然道，「那你今個晚上陪我一同回椒房殿，可好？」
「舅舅，」她又服了軟，柔糯道，「好些天不見，我好想你。」
長安冬日，雷聲陣陣響徹天際。
「好了，阿嫣。」劉盈起身道，「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的喉艱澀了一會兒，咬牙道，「舅舅，總是為你好的。」
「你？」閎孺剎那明白過來，指責他道，「你是故意的。」
「朕仔細思慮過了。」他淡不經意笑道，「阿嫣，你現在年紀還小。朕幫不了你，卻也捨不得你一輩子被困在這兒。再過幾年，朕手中的權柄更大一些，便可以假借皇后染病身故的緣由，安排你出宮。大漢世族之間互有聯姻，相互熟識。朕無法在其中為你挑一個歸宿。但是從太學走出來的那些學生不一樣。他們相對單純一些，而且，短期內也無法與舊的權貴融合或抗衡。朕可從中擇一俊秀之士，將你許配給他，並遣往地方為郡守，一輩子不入京畿，這樣便不會為人發現，而朕亦可一輩子照拂於你。」他笑得一笑，「朕瞧著那個嚴助便不錯，年紀尚輕，才貌皆在常人盡在。」
劉盈，你就真的不肯愛我么？
「周制，貴族最重祭祀，祭祀最重，又在宰殺牲牛供奉于神靈之前。於是替天子諸侯及貴家公卿管家者命稱為宰。漢承周秦之制，化家為國，家宰便成為替皇帝管家國的最大命官宰相。既然宰相亦不過是皇帝的家臣衍化而來，我身為陛下的妻氏，憑什麼不能站在這宣室殿？」
椒房殿。
她愣了一愣，忽然柳眉倒豎，冷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嗯？」張嫣挑了挑眉，不解道，「哪一句？」
然後相愛。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將手放在張嫣的額頂，順著柔軟順長的青絲慢慢的撫下來和圖書
，「你沒有什麼不好的。從來沒有。」
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卻是為了道別。
「阿嫣，」劉盈皺眉，將她的手按下，輕斥道，「身為皇后，不該如此失儀。」
張嫣氣苦，狠狠的瞪一眼閎孺。這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有什麼好，讓你寧願遷就他，也不願哄哄我？
劉盈走到宣室殿門口，喚道，「來人——」忽聽得身後一身呻|吟，張嫣抱著頭蹲在地上。
縱然是在心中割出一道血來，我依舊會，微笑的，看你離開。
「是，律法沒有說不可以，倫理也沒有說，可是，」他將手按在心臟之處，「我的這兒，一直在說，不可以。」
閎孺羞惱不堪，質問道，「韓長騮，適才你為何不告訴我皇後娘娘在殿中？」
劉盈蹙眉，為難道，「阿嫣，你看，朕這兒諸事繁忙，實在抽不出空來。你乖一點，過幾天朕再去椒房看你好不好？」
閎孺本被張皇后的強勢給嚇的退了一步，此時見陛下當面斥責皇后以維護自己，頓覺壯了膽氣，再拜道，「臣不知是皇後娘娘，斗膽冒犯。是臣的罪過，不過——」冷笑一聲，揚起秀氣的下頷，「即使是皇後娘娘，卻不知這宣室乃是陛下日常處政之處么？皇后亦是後宮女眷，如此乃是違犯宮規。」
萬籟俱靜，冬雨沙沙的敲打在椒房殿之上，偶爾一個冬雷，轟隆隆而過，悠遠怡長。
他侯了一會兒，問道，「張皇后的身子大好了么？」
「陛下，」她將頭埋在他的背上，含糊道，「你的話說完了，是不是該聽我說了？」
年長女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吹熄了燭火，悄聲道，「無事，他們都睡下了。」
「大胆賤婢，」閎孺只覺得心中酸酸的，於是揚聲斥道，「竟敢目無宮規，惑亂宮廷，到宣室殿來勾引陛下。」
「她是她，我是我。」張嫣抽抽噎噎道，「我和她一樣么？劉盈，我是你六禮俱備，黃金兩萬斤聘娶入未央宮，同牢共食過的妻子，在高廟前拜祭過劉氏祖宗靈位，天地可證，皆非虛言。你就這麼嫌棄我？非要將我遠遠丟開，不再看一眼，才能安心？」
「陛下。」殿門敞處，青衣侍中捧著古書走進來，興奮喚道，「臣找到了你要的——」忽然一愣，瞧見大殿之中一雙緊緊相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