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79章 袁蘿

新進的袁少使,便如同投入沸騰的粥中的一滴水。因了皇長子的緣故,成為除了天子篤病,未央宮中最惹風波的人。
「太醫正淳于臻日日宿于椒房殿,只是說漸漸平穩,究竟如何,無人得知。」
晚上,內侍文鑒奉熱湯入含光閣的時候,袁蘿問道,「文鑒,進含光殿之前,你是在哪裡伺候的?」
丁亥,封皇長子劉義為恆山王。
「是。」荼蘼應了,復又問道,「按制,少使身邊有兩名宮女,一名內侍伺候。永巷歸屬於少府,不是中宮直屬,我們插人進去,是不是太過於顯眼?這時候,椒房殿動則得咎,我們若是一靜不如一動,是不是會更好?」
前元七年秋八月甲戌(初七),呂太后以璽書虎符,發上郡兵,以潁陰侯灌嬰為大將軍,迎擊匈奴。
趙荼蘼目光掠過袁蘿面上惶然神情,抿嘴笑道,「少使是主子,荼蘼不過是一介奴婢,自然該當大禮參拜。」
「呈上來。」
假山後靜的一靜,那位先前攔著別人說話的宮人輕輕道,「是呢……待到皇長子繼承大位……」
魯元霍然回頭,「你是什麼意思?」
烏蘭與燕寧尋著袁美人的時候,她正站在一株柳樹下,神色怔怔,面上卻有些潮|紅。
「這樣啊……」袁蘿囁嚅。
「今兒個申時,北郡用七乘傳送來了上書。」
匈奴本性慳狠,越花力氣攻下的城池,城破之後,屠城越是兇狠。雲中苦守旬日,匈奴百般費心,若最終破城,只怕城中居民,百不存一。
荼蘼慚愧不已。
每一個初進宮廷的人,並不是都天生都具有野心和心機的。只是時勢造成了不得不爭的地位。如果袁蘿永遠都是長樂宮中一位拘在深宮永巷的家人子,也許她不會生出什麼野心。可是當命運讓她成為了未央宮的新少使,並一步一步走向更光明的未來,她還能一直永遠是那個笨拙的洒掃宮女么?
她已經很疲憊,審食其握了握袖中的書策,心中不忍,自己卻要給她傳來更絕望的消息。
呂雉倏然色變,咬牙激恨道,「狼子野心。」
四周一片靜默,卻無人回答。
「敖哥,我夢到阿嫣了。」魯元拉下丈夫的手,急急傾述道,「我夢到最後一次見她的樣子,她看著我,眼光懷念而難過,跟我說,『阿母,珍重。』」她眼淚落下來,「我真傻,當時居然沒有看出來,她是在向我告別。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娘親。」
「你以為太後為什麼在短短一個月中連續兩次提拔袁美人的位份,不就是為了給皇長子一個體面的身份。太后是大家的親母,都對大家的病不抱希望了,何況其他人?只可惜張皇后,出身尊貴,從小受疼寵,如今年紀輕輕就要面臨守寡的境地,膝下無子,只怕以後就艱難了。」
她想起來了。她跪伏在和圖書冰冷的地上,苦苦的哀求寇安。寇安卻面色冰冷的站在她面前,無動於衷。就在她終於絕望,以為自己會同那些同樣不知名的宮人一樣,還沒有看見孩子就失去了的時候,聽見寇安輕輕伏下身子,在她耳邊道,「明兒便自請搬去永巷吧。」
沒有聽見回答,抬頭看著傅姆,楚傅姆含笑看著她,「自皇後娘娘事後,荼蘼你倒是長進了。」
益壽館中,劉盈面上淡淡的不經意的神情忽然浮現在她的心中。
審食其一動不動,大聲道,「太后,臣身為臣子,難道不希望陛下平安無事?只是,陛下失去蹤跡已經有半個多月,到現在,依舊音信全無。只怕已經……本來,若無匈奴襲邊之事,陛下的行蹤還能夠拖一陣子,而如今……,形勢不利,太后心中也該有些打算才是。」
在長樂宮永巷,她孤零零的產下了當今天子的第一個皇子。沒有人祝福,沒有人安慰,那個新生的男嬰瘦小的像一隻貓兒,發出細弱的啼哭,他沒有阿翁,沒有大母,沒有親人期待落地,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
「戚懿。」呂后驚駭欲絕。
太后並不希望未央宮有庶皇子出現,每每在大家寵幸宮人之後讓人送去一碗紅花湯。但,可能是因為大家寵幸的宮人多半是未央宮人的緣故,當時身在長樂宮的她,僥倖的被人忽略。過了一個多月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愕然的發現,自己的天葵已經許久未來,而送紅花湯過來的長樂宮監寇安,也終於推開房門來到她的面前。
張敖在她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嘆了口氣,道,「匈奴如今大舉來襲,這種時候,偏偏,發兵的虎符不見了蹤跡。天子失蹤,大臣們各有自己的想法……也許……」
「虎符……」魯元根本沒有聽著丈夫後面的話,只沉吟著。
袁蘿訝然抬頭,囁嚅道,「大監,阿蘿不懂你的意思。」
黃色綾緞之間,以錯銀篆書「與潁陰侯灌為虎符第一」于頸肋之間,半個平頭翹尾的青銅伏虎虎符靜靜的躺在其上。正是眾人遍尋不至的調兵虎符。
母子二人被整個大漢所遺忘,若非寇安這些年來一直若有若無的照顧,只怕根本不能在荒涼凋敝的永巷宮掖中活下去。直到匈奴的烽火叩破了大漢北地的邊關,年輕的皇帝卧病不能視事,才終於被命運捉弄,推到了政治前台。
身後,丈夫的氣息環過來,穿著中衣的張敖擁著她安慰道,「滿華,不怕,不怕。」
劉盈有千萬個不合己心的地方。
燕寧吃了一驚,見銅鏡中袁少使的神情沉靜,便乍著膽子道,「張皇后……,這些年,未央宮中倒沒有說皇後娘娘不好的。」
袁美人行在未央宮秀麗的亭台樓閣之間,有著不自禁的歡喜。忽聽得假山之後,傳來切和*圖*書切切的私語之聲。
呂后漫不經意道,「知道了。」
寇安回到呂太後面前,稟道,「袁使女已經飲下紅花湯,胎兒應該落掉了。」
「母后,」劉盈微笑喚道,聲音很溫柔,「我看到如意了呢。」
凌室為宮中屯冰之處,屬少府,所在離太醫署只隔著一條御道。
宮裝女子跪伏在地上,待聽完最後一個字,才將長袖展開,在身前伏下,同時以額觸手,「太后恩典,妾昧死敢辭。」
「胡說。」張敖撫著她的淚眼,安慰,「滿華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不然,你去問問阿嫣和偃兒,他們誰會說不是。」
「你想說什麼?」呂雉輕輕問道,背上肌膚微微緊繃起來。
「這話長信宮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心中有數,只是都不敢對太后明言。臣豈不知臣開這個口,會讓太後生氣。只是臣不得不說。」
長信殿里,呂太后悲慟驚懼之下,振作起來。未央宮中,新封的袁少使卻只覺得宮廷之中,嫣紅柳綠。
「沒有。」蘇摩細聲細氣的言道,怕驚擾到她,放低了聲音。
文鑒目光一閃,放下手中銅盆,方退到一邊低下頭去,道,「奴婢之前在凌室,永巷丞見奴婢做事還算機靈,才點了奴婢到娘娘這裏。」
揭開漫天的帷幕後,碧綠的輕紗的輕縠,女子停下了舂米的石杵,轉過頭來,露出一張年輕而嬌媚的容顏,熟悉而陌生,是她糾纏了半生的名字。
「是啊。」袁蘿瞧著閣東的方向,笑的辛酸而又陰沉。
那裡一片亭台綿延,是後宮中最大繁華的宮殿——後殿椒房,據說,天子卧病之後,便在椒房養病,張皇后衣不解帶,伺候在天子病榻之前。
「寇大監,」袁蘿將右手搭於左手之上,畢恭畢敬的行了一個揖禮,「今日,我們母子終於出頭,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我母子二人從前受了大監救命之恩,阿蘿願意為大監做牛做馬,以報大監的恩情。」
那一年,大家在長樂宮中幸了她。
但是,他是她兒子。
「皇後娘娘。」戚懿笑道,「妾已經舂了好久的米了,你什麼時候過來啊?」
「阿嫣……」魯元從睡夢中醒過來,猶自氣喘未定,冷汗涔涔的從背後落下,浸透了衣衫。
寇安伸手扶住了袁蘿,冷笑道,「怎麼,難道袁宮人僅僅得了一個少使的名分,便滿意了?」
「謝過阿監。」袁少使力持雍容,然而突如其來的歡喜讓她維持不住自己的神情,漂亮的宮裝越發襯托出面上肌膚的粗糙。黃門的臉上便有些黑,勉強笑道,「奴婢告退。」
「滿華,」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一定要撐住。」
再醒來的時候,彷彿所有的生機,都從她的眼中衰退下去,剩下的,只剩一個渾渾噩噩的年和_圖_書老女子。
當生存的領土受到威逼而蜷縮,呂雉驟然冷靜下來,理智重新回到心頭。聲音冰冷,「既然那個黃口小兒覺得我孤兒寡母軟弱可欺,本宮便讓他試一試。」
「太後娘娘還沒有醒么?」殿外,熟悉的男音問道。
「你不懂,我便說到你懂。」寇安聲音清淡,「若是之前,皇長子能夠得承認身份,袁宮人得封少使,的確也該知足了。只是如今,大家病重,膝下並沒有皇子,太後娘娘將你們母子從永巷中領出來,這其中的用意,你不妨思考一下。」
待幫著將傢具搬入含光閣的內侍退出后,宮婢烏蘭喜極而泣,「夫人,咱們終於苦盡甘來了。」
癸未(十六),雁門失去了聯繫。
「太後娘娘。」長信殿中蘇摩尖叫一聲,呂后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昏厥過去。
「雉,」審食其從背後擁住他,厲聲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只是,現在這個時侯,你更要堅強起來。」
她攔的住這個,卻攔不住那個,另有宮人在一邊沉吟起來,「……如此說來,袁美人豈非飛黃騰達?」
「不敢。」袁蘿手忙腳亂的避過,「妾只是四百石少使,姐姐卻是張皇後身邊的得力女官,位列六百石,如何能得參拜于妾。反倒是妾該參拜姐姐才對。」
袁蘿微微沉吟。
八月辛巳(十四),定襄城破。
「有什麼消息么?」呂后問道,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夫人可是受了風寒到了?」烏蘭有些擔心,上前殷殷詢問,袁蘿卻是一驚,忙揮掉她的手,道了聲「不用了。」匆匆轉身離去。
第二天,袁蘿起床,對著銅鏡沉思,宮女燕寧在身後為她梳理略帶枯黃色澤的長發,忽聽得袁少使輕輕問道,「燕寧,你覺得,張皇後為人如何?」
在最初的時候,她只是長樂宮鍾室的一名小小的洒掃宮女,既沒有出眾的家世,也沒有美貌的容顏,甚至一雙女子的手,也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長滿了厚重的繭子。本以為一生不過就是在深宮之中消磨年華,日復一日的將鍾室洒掃乾淨,直到三十五歲那年,遣送出宮,並不曾生出奢望。命運卻在前元二年的那個夏夜,與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劉盈面上持續的微笑,身上的血卻涌了出來,大片大片的,止也止不住。彷彿整個身體的血液,在那一剎那,都爭先恐後的湧出來。
「盈兒。」呂后倏然醒過來,從床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阿嫣,阿嫣——」魯元淚落如珠,「不知道,陛下和阿嫣現在怎麼樣了。」
「瞧情形,大家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在宮人面前露面了,只怕病的不輕。」
這大半輩子,從小到大,有多少次,她對那個兒子恨的牙痒痒,覺得他太軟弱,太善良,太溫吞,太忤逆自己,沒有www.hetubook.com.com一點像自己的地方。
「太后是否知道,」他沉聲道,「長安城中,齊吳楚三國府邸附近,今日人員出入比往常多了不少,吳王劉濞,齊王劉襄,楚王劉交,都已經秘密派手下入長安了。」
審食其斟酌了一下,「如果陛下北狩,你身為太后,該考慮一下自己——」話音未落,忽聽得嘭的一聲,自己肩上一疼,卻是呂雉將手邊的香爐狠狠的砸過來,裏面紛紛揚揚的茅草灰灑出來,落在足上,燙的自己幾乎要跳起來。
「今有袁氏女蘿,賢淑惠中,育有皇子,冊封為少使,即日起遷入含光閣,皇長子山,為上長子,恭順體孝,更名為義,策為襄成侯。制曰,可。」
「是誰在那裡?」呂雉揚聲問道。
袁蘿冷不丁問道,「陛下的病究竟怎麼樣了?」
華美莊嚴的長樂,呂雉走在馳道之上,偌大的宮殿,雕檐鳳藻,午夜夢回的時候,沒有一個內侍。只聽得「砰」,「砰」,「砰」的聲響,似乎極為細微,又像是敲響的巨大,從殿閣深處傳來。
「盈兒在的時候,一直維護他們,說他們是至親。結果呢,他生死不知的時候,匈奴人還沒有退去,這些個至親人不思為國效力,卻一個個惦記著他的皇位了。」她的面色忽然變的有些猙獰起來,「早知道如此,哀家便拼著被盈兒埋怨,也不惜一切的將這些個諸侯王一個個鴆殺,哪裡會有今日之禍。」
新進的少使往椒房殿晉見張皇后,在配殿侯了一會兒,聽的簾外守簾侍女笑道,「女御長來了。」掀開帘子,一個身著六百石絳衣女官服飾的青年女子從內出來,揖道,「婢子見過少使。」
「這樣啊。」袁蘿慢慢的道。
很多個月以後,她才知道,那一日,太後繼殺害了趙隱王之後,又一次將先帝寵姬戚夫人殺害。為此,大家與他的母親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對母親的極度失望化作為對自己的不滿,寄情聲色犬馬,而她,是他走出母親宮室遇見的第一個宮女,也是他那段時間寵幸的無數個女子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張敖聽的一怔,隨即,狂喜而釋然的色彩在他的目光中綻放出來,「快些拿出來看一看。」
趙荼蘼含笑看著新少使恭敬的退出椒房殿的背影。這位袁少使,看起來,倒不是一個麻煩的人。但是,她在這座宮廷中也過了這麼多日子,明白了一個道理,從來沒有人是真正無辜的。
乙酉,以袁少使德才兼備,升任美人。椒房殿里張皇後用皇後印璽蓋印,認可了這份升遷旨意。
另一個宮人擋住了她的話,「胡說八道。」
短短一個月內,邊地十數個郡縣陷入戰火。匈奴鐵騎踏遍大漢蕭關以北的土地。
短短的一封被汗水浸透的信箋,「上面潦草的字跡:臣昧死敢言,壬午,難民從雲中入上郡www.hetubook.com.com,言,雲中城中箭矢盡,破。」
「盈兒他不會有事。」呂雉堅定的道。像是要說服自己。
殿外一頓,之後帘子打開,審食其彎腰進來,拜道,「臣參見太後娘娘。」半響聽不到上首有迴音,於是抬頭,不禁惻然。
「阿呂,願汝生生世世為鼠,我為貓,」戚懿笑的瘋狂,「你殺了我的兒子,我便也殺了你的兒子。」
「胡說,滾回去。」呂后跌跌撞撞,奔了一段來路,跌倒了,抬起頭來,見到劉盈,大喜過望,一把抱住兒子,摸著他的眉眼,「盈兒,你沒事?沒事就好。」
「是食其么?」呂后揚聲道,「進來吧。」
楚傅姆從屏風後轉出來,道,「那個小侍史若準備好了,就送到這位袁少使身邊去吧。」
「你說什麼?」呂后不悅皺眉,「那個死鬼的名字,不要再提了。」
那是她的夫君,卻偏偏在他彌病之時,自己才能夠走出長樂永巷,重見天日。
癸未,天子在病中下旨厚賞皇長子及其生母袁少使。
當時,是怎麼躲過這場浩劫呢?
黃門將詔書遞給起身的袁蘿,笑意吟吟,道,「恭喜了,袁少使。」
荼蘼笑的端容,「不勞多言,張皇后聞少使新晉之喜,特賞賜黃金五百斤,明光錦兩匹,銀扣器兩盞,少使在椒房殿外拜得兩拜,便算是謝過恩了。」
「我記起來了。」她猛然站起來,「陛下臨走之前,曾經託了一個匣子交給我保管,說是若我遇到為難的事情,便可打開一看。」
那是她,這一輩子,最能夠安心愛的,屬於自己的,兒子。
那是她辛辛苦苦一心為之籌謀的兒子。
不過一月不到,這個剛強的女子,面上已經現了衰頹。
日復一日的驚喜令袁蘿受寵若驚,只覺得生命中所有的苦難都已經過去,從此之後,她便是人上之人,那些骯髒的,灰色的,過去,都離她遠遠的,她再也不用回到那個逼仄的永巷小院,她剩下的人生,將會一片光明。
袁蘿恭敬接過托盤賞賜,放在一旁,再拜叩謝道,「妾袁氏,謝過皇後娘娘厚賜。」
話語劈盡她的意識中,她凝住了一絲注意力,聽著身後情人絮絮話語。「我有句話,想了很久,說了明知道你會生氣,但還是想對你說。」
「這麼說,豈不是……」
「啊——」呂后尖叫一聲,「賤人,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還過來做什麼?」
那是她血脈相連的兒子。
「只是,你要知道。」楚傅姆抬起頭來,聲音冷下去,「如果大家還在未央宮,以他的仁義,椒房殿上下性命無恙。但如今這種狀況,稍有不慎,只怕椒房殿上下傾巢不存。越是在這個時候,我們越是要打起精神來。不能給敵手一絲機會。」
魯元赤著足下榻,從箱籠底部取出沉香木匣,啪的一聲推開蓋子。
這一次,張敖沉默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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