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80章 回京

「主子。」管升聞聲進來,見他狼狽的卧在地上,駭的臉色都白了,連忙上前來扶。
「阿嫣。」
孟舒,沈莫被說的臉紅耳赤,不敢辯解。
當此之時,每一個知情的人,都對那個柔弱美麗的少女皇后,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敬意。
一瞬間,雖然理智已經有了猜測,但是得到確認,劉盈只覺得眼前一黑,心倏然沉到谷底。過了一刻才輕輕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
劉盈想要儘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狠狠咬住自己的唇。在鮮血和疼痛的刺|激之下,這才能稍稍抵抗住藥力。
到了這個時節,劉盈也即將回返長安。
「是啊。」劉盈沉默了一會兒,方答道,「嫣然的嫣,代表著微笑的意思。」
他與阿嫣飲酒是在未正,如今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他就算再生出一隻手,也追不回阿嫣了。
他咳了一聲。
「我不悲哀啊。」唇邊帶著清淺的微笑,青葵輕輕道,「大娘子曾經跟我說,希望我做一株青青的葵菜,縱然颳風下雨,也能夠抵禦的住,不會倒下。小刀是為了我阿娘才遭遇這次險難的,這是他對我們母女的恩義,我會記得他的恩義,站在家裡,等著他活著回來。」
「讓他們在外頭候著,」劉盈頭也不回的吩咐,「我一會兒就出來——」
花外一池水,曾照低鬟立。彷彿衣裳香,猶自林端出。
管升走出來,道,「陛下有諭,讓你們起來吧。」
青葵回過頭來,見了劉盈,忙拭淚回身道,「郎君。」
在這樣的狂喜中,郎中副將沈莫從城門樓上下來,翻上駿馬馳回宅子,沉默的進門,將頭上頭盔摘下來放到一旁,在院中跪伏。
他想要張口呼喚,卻發現喉間嘶啞,聲音輕弱幾不可聞。體內藥性未退,手足酸軟,掙扎著起來,狠狠的摔在地上。
「真是出息啊。」他看著跪在堂下的一眾臣子,「古人還有雲,『為人臣者,主憂臣勞,主辱臣死。』你們一個個大男人,還都是軍旅出身,居然讓一個小小的女子和-圖-書去替你們闖生死?朕要你們又有何用?」
「回稟陛下,」管升恭敬答道,「都收拾好了。郎衛們也都侯在外頭。」就等著陛下出去,便可以出發了。
「微笑。」青葵重吟了一遍,帶著淺淺的抑鬱,「我一直不知道大娘子的名字。不過,大娘子笑起來很漂亮,和這個名字很襯。大娘子是一個好人,我們母女都是她來北地后買下來的奴隸,婢子自幼家貧,做事粗手粗腳的,幾次服侍不周,大娘子都沒有罰婢子,婢子心中便想,這一輩子都要好好跟著娘子。沒承想……」
但匈奴又與戰國各國不同,夷狄與中原人民自古便不屬同一族類,他們崇尚武力和英雄,並不講究那些合縱連橫,又與大漢沒有太多的利益糾葛,所來不過是為了搶劫城池中的財富人口。張皇后以一己柔弱女兒之身,喬裝易扮,孤身獨入匈奴營帳,竟能說得樓煩王且冬末放棄眼皮子底下唾手可得的雲中城,轉身離開。
卧室的門咿呀一聲,從裡頭開了。
……
劉盈說道怒火萬丈處,狠狠一腳踢翻了室角的香爐,「朕真恨不得一個個殺了你們。」
「主子。」沈莫上前,輕輕勸道,「該走了。」
……
「……請節哀。」
劉盈沿著長廊走過來,見敞開的屋子中,一襲青青衣角站在室中箱奩之前,怔怔的落下淚來。
「大娘子還制過少年游,燕趙,春野……」青葵掰著指頭數到,「說是分別贈給親戚友人的。啊,對了。」微微驚呼,「還有一品甘松香。」
管升小心翼翼的答道,「已經是酉時了。」
可是,她終究還是離開了她。
「郎君。」青葵猶豫問道,「大娘子的名字里,是有一個『嫣』字么?」
哪怕她如今已經離開他千山萬水的遙遠,閉上眼睛,依舊能夠覺得與她靈犀相通。他願意為了她而受這世上任意的天罰,只求她不要離開他的身邊。
孟舒,沈莫在院中跪了一夜,神情憔悴。
「嗯。」劉盈袖手,轉過身去和_圖_書,「知道了。」卻不向外行,反而朝內宅方向走去。
直到了月上中天,一絲天光也無的時候,室中才冷冷傳來劉盈隱怒的聲音,「都給我進來。」
他回想起當日匈奴退軍之時發生的事情:
「是啊。」青葵道,「大娘子閑來便愛制香,她常常說,香和人一樣,是應該有生命的。所以,她也給自己做的每一品香都起了個名字,今年五月的時候她給她的阿母便制過一品香,取名芳華。說是寄託自己對母親的心意。」
寢居外頭,雲中城上空忽然傳來大片大片的歡呼聲:「退軍了,退軍了。」
丙子,曲周侯酈商率三萬巴蜀材官趕到上郡;丁丑,大將軍潁陰侯灌嬰率大軍出發,與匈奴先頭騎軍在野地相逢,大戰,匈奴敗退;庚辰,匈奴左谷蠡王會合西路樓煩、白羊二部;辛巳,長樂宮呂后發出詔書,告天下,皇長子恆山王義與三日後策為太子,行廟見禮。制曰,可。
「知道了。」
前一日剛剛下過一場大雨,雲中城中依舊濕漉漉的,天空顏色陰鬱。
青葵的眼淚落下來,伸手擦掉,帶著微微哽咽的聲音,「本來,她若要回長安,我們是應當要跟過去的。可是,她給了我們自己決定去留的自由。像她那樣的好人,一定會有好報,不會有事的。」
「怎麼?」
「實在是不知道,張皇后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劉盈咯咯冷笑,「怎麼,主母落在敵人手上,你們卻都沒有效死的勇氣么?」
「好大的狗膽。」劉盈目眥欲裂,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朕問你,皇后現在在哪兒?」
……
院中漸漸跪伏成一片,鴉雀不聞。
……
因為藥性的原因,他的一巴掌力氣不是很大,管升面上並不吃痛,只是瞧著劉盈面上神色嚇人,心中惶恐,搗蒜似的拜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娘娘她……已是出了城門了。」
也許,這種堅貞,是女子骨子裡生來就帶有的,只有到了逢難時刻,才能夠體現出來。
……
那清和圖書清淺淺的小池,曾經映照過阿嫣年輕而嬌媚的容顏。阿嫣發稍指尖的清香,彷彿還沾染在院中的一草一木上,閉了眼睛,想象著,她還在身邊,從掀開的簾下走出來,裊裊身影,一如當年。
春秋戰國之時,舌辯之士能以一言改變戰爭局勢;昔日,淮陰侯韓信領命攻齊,酈食其以言語說齊七十余城,戰將懼之,說道,我們一輩子拼著血汗性命大戰,也不過攻下幾個城池,卻抵不過酈食其舌尖輕飄飄的幾句話。
而他,會一直站在那個地方,等著她歸來的消息。
「陛下不可。」眾臣大驚,俱都齊聲攔到。
自當日匈奴大軍從城下退走之後,雲中城從遭受的重創中一點點的恢復過來,大街之上,戰爭的硝煙氣息還沒有完全散盡,轉過轉角,隨時能遇見一兩個在戰爭中失去了胳膊或一隻腿的百姓,傷口尚猙獰,臉上卻已經揚起了充滿希望的微笑。古老的雲中城煥發出一種新的生機。
……
劉盈靜默良久,方勉強笑道,「多謝你吉言。——你的家人現在怎麼樣了?」
劉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應道,「我會記得的。」
青葵情緒低落,「許歡大哥先前替我傳過消息,蒼頭爺爺和我娘都沒事,可是,小刀……聽說,當時沙南陷落的時候,城裡一片慌亂,我阿娘年紀大了,惶急之下摔傷了腳,小刀背著我阿娘找了地方躲起來,他自己卻因此被匈奴人抓了去,如今生死不知。」
劉盈答道,若有所思,「阿嫣很喜歡香么?」
劉盈的呼吸忽然一頓。
城外,匈奴人已經退的乾乾淨淨,只留下一片空闊而繁雜的戰場,一如雲中城當初。
「那是大娘子剛到北地,安下家后,制的第一品香。」青葵並不了解自己的話語中所代表的意義,只懵懵懂懂的道,「那時候,她還什麼都不會,失敗了好多次,不是這個香草量放多了,便是那個不足。可是她一直不服氣,花了半個月時間,才做成這品甘松香……」
「都收拾好了?」劉盈回過神來和圖書,淡淡回問。
「發兵,」他吩咐道,「朕親自帶人去追回皇後娘娘。」
不一會兒之後,孟郡守也趕過來,跪在他身邊。
「還有,」青葵急急又道,「大娘子的香都是分匣置放的。熏香最忌諱氣味混雜,若一混雜,便算全都廢棄了。郎君回去途中,還請小心保管。」
管升諾諾不敢言,轉道,「陛下,你身上傷了,還是先歇一歇吧。」
「娘子的箱奩都被郎君帶走了,奴婢只是想過來懷念一下。」
青葵看著劉盈,欲言又止。
「皇後娘娘呢?」
等到他終於能睜開眼睛,只見一室杳然,阿嫣身上的一縷芳香尚纏繞在鼻尖,人卻早已經不在了。
管升不禁急起來,「大家……」
劉盈沉吟道,「芳華。」聽名字便是溫柔入骨的香,就像,魯元長公主給人的感覺。
「匈奴人退軍了——」
「皇後娘娘一片心意,不過是為了要陛下平安。臣謹願陛下珍重娘娘這一片心意。保重自己啊。」
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北地不識字的奴婢身上,看到了一種屬於女子堅貞,劉盈悚然生出一絲敬意。
……
「諾。」眾人大聲答道。
「啪」,一個聲音從張嫣的寢室中傳來。
赤紅的夕陽燒紅了整個天空,和著鮮血的暗褐色澤,每一個居民的面上,都顯現出劫後餘生的狂喜。
「郎君——」
劉盈走出屏門的時候,聽見身後的呼聲,於是停下腳步回頭,看見青葵沿著長廊追過來,氣喘吁吁道,「青葵知道大娘子若回來,一定會回往郎君身邊。青葵不敢生望再見大娘子,只是青葵會在北地等著,還盼郎君到時候記得使人給青葵傳一個口信,青葵便也算能放下心來了。」
天法吾已受,神親形可隔。持以謂來者,敬報伊消息。
……
「——軍情緊急,這麼跪著算什麼事?要是真的有悔過之心,便好好的與匈奴人打一仗。」
一時間,劉盈心慟若死。
在圍攻了雲中城將近旬日之後,眼看雲中城中箭矢將盡,青壯盡皆傷重疲倦,城池指日可陷的m•hetubook.com•com時候,城外的樓煩部匈奴人騎上駿馬,撥轉馬頭,開始有序的向南而去。
沈莫將頭磕在地上,咚咚有聲,不一會兒,額頭上便起了血跡,「陛下,如果讓臣率軍去追,真能救出娘娘。臣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匈奴敵軍勢重,城中漢軍,守城尚且勉強。若出城追擊,只怕全軍覆沒,也換不回娘娘。皇後娘娘身份矜貴,慧而才重,她既能說動樓煩王退軍,可見得她是有自保之力的。反而,如果我們輕舉妄動,匈奴反而會懷疑皇後娘娘身份,對皇後娘娘的安全不利。」
許是因為在自己不在阿嫣身邊的這半年日子里,是這個少女陪在阿嫣身邊,照顧著她的緣故,在失去阿嫣的消息后,劉盈對青葵多了一分縱容。
黑夜夜盡,清晨的曙光穿透天際。
酉時。
小小的四合院子,依舊是水磚鋪地,青瓦長廊。不知怎的,從前在他眼前生機勃勃的景象,如今少了阿嫣的芳蹤笑語,便映目覺得凋零起來。院中的桂花樹,已經過了開的最好的季節,于盛宴之中,顯出一種將要衰敗的勢頭。
說著這段話的時候,她的背挺的筆直,唇邊笑意清淡,而帶著刻在骨子裡的堅毅。
他的母親呂後生于微末,先逢苦難,后履富貴;他的妻子張嫣幼時生於綾羅富貴之中,卻在剛剛夫妻交心的時候,遇到匈奴入侵的大難;而面前這位名叫青葵的少女,一直以來,都不過是個貴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奴婢。他卻在這三個身份際遇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看到了同一樣東西,一種百轉千回仍不毀棄的堅貞。
在這一刻,不管他和青葵是什麼身份,什麼樣的人,在思念同一個人的時候,他們是一樣的。
自從皇後娘娘再度芳蹤杳然之後,皇帝就處在一種病態的精神狀態。雖然每日里言行起居看起來都正常,下達的命令也井井有條。可是,每一個人都能從他的背影里看出來,他對張皇后的思念和擔憂。
劉盈輕輕道,「阿嫣若知道你這麼想她,心裏會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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