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82章 帝駕

蘇摩迎著皇帝走上來,輕輕問道,「陛下,不多陪陪太后么?」
誠然,淮陽王的封地廣于常山一國,境內富庶也頗有倍之。但,若是與皇太子的地位與將來相比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劉盈從金根車中下來,走過高廟之前的陳道,在廟台之上轉過身來,舉手虛扶眾臣道。
「陛下法駕即刻將至,高廟諸人速開中門迎駕。」
他看了熟睡中的母親一眼。
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漸漸低回,「父皇,阿嫣曾來高廟廟見過你。阿嫣,她的事情……其中另有內情,但是父皇,兒臣不會做出令劉氏宗族蒙羞的事情。」
眾臣跪伏在地,「臣等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晚上的,準備什麼大牢禮?」劉盈不耐煩道。「朕只是想和父皇說一些話。像民家父子一般,不用太過正式,只要備些酒肴就成。你悄悄去辦,不用驚動任何人。」
夜中的太廟,因了皇帝之前的吩咐,伺候的奴婢都悄悄退了出來,整個大殿空蕩蕩的,便顯出一絲清冷來。
有一段時間,她真的以為,她的這個兒子,便這麼死去了。
「敬諾。」劉弘受了璽綬,放於一旁,恭敬的大禮再拜,三稽首。
怎麼可能?
這一次,劉盈默然了一會兒,方開口道,「諸卿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朕不孝,春秋虛度二十有四,膝下唯有此一子。前次病重,雖大治,深感無嗣不足以安國,於是決定,改策皇長子義為淮陽王。」轉身吩咐道,「取新策書來。」
御史大夫趙堯當淮陽王西北,東面立,讀策書曰:於戲,小子弘,受茲青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東土,世為漢籓輔。於戲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悉爾心,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厥有炋臧,乃凶于而國,害於爾躬。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管升應了一聲,捧出黑色漆封玉版策書,遞到中侍長韓長騮手中。
呂後仰天望了望,將眸中依稀的淚光逼了回去。
按禮,親王璽綬因由常侍東向授于王。這個時侯,大漢立國未久,雖有初步典制,卻並沒有形成成例。奉常叔孫通又於今年上致仕,余者不敢反駁皇帝的意思,黃門便將盛放著淮陽王璽綬的托盤奉到皇帝手邊。
經歷了北地一個月時間的鐵血考驗,他用失去心愛的女子作為代價,和-圖-書終於學會了,怎樣去更好的做一個皇帝。
其時,百官會於高廟,按位立定,謁者引淮陽王當廟下,北面。
此時此刻,他不是那個白日里權威凜然的天子,只是一個想要向父親祈求認同的兒子,醺醺然,「父皇,江山和美人,兒臣都想要,也都想牢牢的握在手中。兒臣知道,你希望劉氏宗族和美相繼。但兒臣雖仁善有保全之心,卻實不能容忍他們在兒臣身後欺凌兒臣的寡母孤兒。如今,吳齊二王各有心志,已不是兒臣能夠護持的。但兒臣願意允諾,兒臣既已不能保全如意,其餘兄弟,總會讓他們平平安安。」
……
擔驚受怕了這麼久之後,在獨子歸來之後,她終於能夠安安心心的睡上一場。
只有在險些失去的時候,才能夠明白,什麼對自己最珍貴。
她這一個月來,在長安城中,擔驚受怕,生怕傳來兒子不在人世的惡訊。終於在此時此刻解脫。一把將跪在面前的兒子抱在懷中,忍了一個月的眼淚,終於無所顧忌的掉下來,「你知不知道?阿母真的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御史大夫趙堯何在?」
「父皇。」
阿嫣,我會廓清一個清明的大漢,等待你的歸來。
如今,在離阿嫣遙遠的長安,他只求阿嫣平安。
劉襄面色劇變,從未央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在椒房殿養病的根本不是皇帝本人,也因此,太后呂雉才急急的找出皇長子劉義,並先後策封為襄成侯,常山王,都是為了今天封皇太子做準備,在皇帝「病重大漸」之後,推出來做下一任幼帝。
趙堯慌忙出列,大聲道,「臣在。」
「大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之靈位」,一代開國皇帝的神主,靜靜的矗立在那裡,一筆一筆鐵畫銀鉤,像勒進筋骨里。莊嚴而又神聖。又像是在生一樣,冷冷而慈愛的看著殿上的兒子。
從見到劉盈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一剎那起,他就知道,他這一次算是徹底失敗了。只是幸得還沒有算完全撕破臉,只得緊緊抓著之前為漢家社稷著想的借口,再頓首道,「陛下,臣只是以為,常山王母家卑弱,臣等宗室皆認為不堪配宗廟承祭之位。」
滿座文武頓時回過神來,皇帝的意思,便要親自授淮陽王璽綬了。
「父皇,你曾經說過,我不像你。」劉盈的鳳眸變的幽深了一些,在深夜之中靜靜傾述,「我本來有些不服氣,如今卻信了。兒m.hetubook•com.com臣此次任性,險些將大漢置於動亂之際,父皇,兒臣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在他「卧病未央宮」的時候,長安城中,有多少列侯權貴蠢蠢欲動,與關東諸侯王聯繫?宗室之中,楚王叔為父皇幼弟,未發跡前與自己母子感情最好,這一次,也只是觀望;齊王為先帝長孫,生出異志,想奪得帝位。更有吳王劉濞,站在齊王的背後,興風作浪,心頭暗思,令人作恨。真正能夠掌握在天子手中,只有天子從微寒中提拔|出|來的第三支力量,如郎中令寧炅,以及廣大太學學子。
式道令高亢而清亮的聲音傳徹在高廟之中,「陛下有旨,三刻之後將進謁高廟。」
「母后。」劉盈再度叩首道,「兒臣知道自己錯了。」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當匈奴入寇北地的消息傳來,那一剎那,她的心驚膽顫,驚駭欲絕。
托盤之上盛著兩爵蘭生酒,他將一爵酒液灑在地上,然後飲盡另一爵酒。蘭生酒甘冽的滋味侵潤過他的喉嚨,冷冷的,像是北地的風。
他願意以仁善之心待人。這些親戚臣子卻未必願意以仁善之心伺君。
……
劉盈道,「朕想去拜謁一下先帝神主。」
這些日子,她一介女子,帶著稚齡的孫子,在心中疑慮的群臣和野心勃勃的藩王面前,苦苦支撐,心焦力卒。
父皇在位之時,大封功臣,同時以宗室近親為諸侯王,分封王國。這兩股力量彼此之間,相互合作也相互制約,皇帝作為一切權利財富的給予者和仲裁者,平衡著這兩股勢力,並獨領君權。大漢國開立未久,國力在這種平衡中處在一種穩步上升的階段,他並不願意因為內鬥而降低了這種國力上升的力度。
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今日如此失態的模樣。
劉盈將酒斟在青銅酒爵之中,道,「兒臣登位之後,雖有孝心,但國事繁重,竟是不能時常來看你,實在不孝。你生前最愛飲這蘭生酒,今天晚上,兒臣陪你痛飲一場。」
「啪」,呂后狠狠的甩了他一個巴掌,「你還知道回來?」
這些日子,他一路上以旁人奉著從直道而行,自己卻帶著心腹人等沿間道,花了三倍的時間,在三日之前悄無聲息的返回長安。當時長安表面一切繁榮,底下卻蘊含著驚濤駭浪。其中,齊王的心思最在表面,他決定在外逗留一陣子,看看究竟有哪些跳樑小丑在野心勃勃的覬覦著和圖書他的帝位。
離別不過一季,母親的眼角,又多了數道紋路。
「諾。」趙堯凜然拜受。
高廟僕射趨進便殿,參拜道,「微臣參見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怎麼可能?
高廟之中,百官喜形於色。
常侍嚴助捧出淮陽王璽綬,欲東向授淮陽王。忽聽得上座皇帝咳了一聲,道,「交給朕吧。」
她總是沉穩的,雖然有時候她的做法會讓自己很是難以接受甚至厭惡,但是,她總是沉穩不動如山。他從來沒有見過,她抱著自己,失聲痛哭到如此地步。
維七年九月甲辰,上改皇長子義名弘,御史大夫堯廟立為淮陽王。
劉盈閉了閉眼,在心中承諾:
劉盈舉手輕咳,盯著劉襄一會兒,方道,「你竟然不說,那麼朕來說。」
如果能夠讓劉盈平安歸來,她寧願此後不再弄權。只在長樂宮中,做一個好好享受天倫之樂的太后。
高廟之下,宗室百官皆微微騷動,皇帝雖表現的像接受了宗室的勸諫退後一步,不再策皇長子義為皇太子,改策淮陽王。但事實上,從策書早已經寫好,直接捧出來而非現場寫就看出來,皇帝心中早已有所打算,只是藉著齊王劉襄的話下得台階罷了。
阿嫣說,「你要等我歸來。」
一時之間,在所有人舉目注視之下,遠遠的,長安城安城門中門大開,天子法駕鹵薄屬車三十六乘,擁簇著金根車從御道之上一路行來。侍中參乘,駟馬開道,大旗十有二斿,其上畫日月升龍,左纛以氂牛尾為之,威儀赫赫。
多月不見,頭戴通天冠、一身十二章玄裳的皇帝,身形看起來比從前見消瘦不少,面色蒼白,微微憔悴,果然看起來一幅大病初愈的模樣。
劉盈微微一笑,「母后睡的很熟,朕不想在裡頭吵著她。」
中侍長韓長騮高亮的聲音揚起來,「陛下聖駕駕到。」
「陛下這是哪裡的話,」蘇摩喟道,她自先帝在時便伺候呂雉,與劉盈多年相熟,並不似一般宮婢般對天子敬畏太甚,「只怕只有陛下在身邊,太后才能真正熟睡吧。——可要婢子去取一些冰來?」
自八月匈奴入寇消息傳出來后,天子便「卧病不起」,回未央宮中「休養」。十萬匈奴大軍尚陳列于大漢邊境,函谷關內外,諸位成年諸侯王也都開始窺伺、蠢蠢欲動,大漢國可謂遭遇內憂外患,此時,天子終於「病愈」歸來,一舉打破此時長安城的困局,實乃大漢邀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倖啊!
……
呂后哭的聲嘶力竭,直到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多日的重壓,在劉盈平安歸來之後,終於徹底放了下來。一剎那間,只覺得精疲力竭,想好好的睡一下。
「睡吧。母后。」劉盈輕輕道,「剩下的事情,兒臣自然會一一處置好。」
「昔日奉常叔孫通制大漢禮儀,凡皇子封王,百官陪位,遣御史大夫廟立即可。朕重病之時,將國事暫托于皇太后,皇太后親臨高廟,足以代替朕躬。朕卻聽聞高廟中事,雖在未央宮養病也不得安寧,只能親自走一趟。怎麼?」他望向齊王劉襄,「齊王侄還有何疑慮?」
那一夜,張嫣帶著笑的淚眼彷彿又掠過他的眼前。
連日以來的疲倦,連同焦躁與酒意一同上涌,劉盈只覺得朦朦朧朧中,劉邦從神龕之中走下來,眉眼蒼老,宛如生時。
在帝位上坐了這麼多年,他才懂得了父皇的顧慮。
劉弘端正拜道,「兒臣領命。」
「吉時已至,即刻行策立新王之禮吧。」他淡淡道。
「可是父皇,」他遲疑了一下,道,「如果你在天有靈,保佑兒臣的話。請你保佑阿嫣平安。」
便有憐憫同情的目光投向稚齡的新淮陽王身上。這個五歲的男孩子,差一步就可以成為皇太子,本來有機會繼承劉氏宗祀,成為君臨天下的大漢皇帝。卻在他的父皇「病愈」之後,被降策為淮陽王。
「諾。」儘管有些訝異,高廟僕射仍一絲不苟的拜道,「臣這就去命人準備大牢禮。明日即可……」
「眾卿請起。」
這一份策書上蓋的御璽,自然是那枚「天子之璽」。
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劉襄跪在下頭,只覺得冷汗涔涔直下,腦袋嗡嗡作響,只是道,「臣……」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茅草香靜靜燃燒,讓人心中安寧,劉盈跪坐在母親榻前,細心的將錦被掖好被角。
她竭力保持平靜,但背影微微顫抖,顯是心情激動。「你就為了一個女子,將家國天下老母都拋于腦後,到最後,更是險些連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
呂后雙手交握,靜靜的睡在卧榻之上。似乎只有在沉睡中,才能舒展日間沉重的眉色。
呂后驚疑不定,盈兒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她都以為他多半沒有倖存生還的可能了,如何會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並全副儀仗到達高廟?
在夫妻情誼上受到不堪冷待的長樂宮中的呂皇后,發現只有手中握有翻雲m.hetubook.com.com覆雨的權利,才能夠給予自己足夠的安全感。而她天性果敢,也的確喜歡弄權給自己帶來的暢快淋漓的感覺。但是,在經歷這一次險些失去自己兒子的日子之後,她才發現,對於自己而言,那些所謂的權欲富貴,都沒有自己的兒子來的重要。
年幼的淮陽王對於今日高廟中發生的種種變故並沒有什麼不滿,相反,在皇帝出現在高廟之後,便一直顯得很是欣喜,此時按著宮人教導的禮儀趨步到皇帝身前,再拜道,「兒臣見過父皇。」
高廟是祭祀大漢開國皇帝劉邦的廟堂,漢人習俗「事死如事生」,在廟後設寢,每日里上食伺候,一如生時。天子與皇太后,皇后謁廟之時便在寢殿齋戒。廟寢之間,侍衛森然,一隊隊巡邏而過。
劉盈不自禁的摸了摸臉頰,當時母后打這一巴掌時可是下了死力氣,過了兩三個時辰,手觸還有些微疼痛。「不必了。蘇姑姑,替朕照顧好母后。」
劉襄失魂落魄,將頭抵在撫地交疊雙手之上,失魂落魄道,「臣不敢。」
劉盈點點頭,取過盤中璽綬,交給劉弘,叮囑道,「日後若為王,要勤于愛民,勿辜負朕的期望。」
他心愿與阿嫣生同衾死同穴,此情此志,終生無悔。可是在蒼老的母親面前,作為一個兒子,他同樣不能夠讓母親為自己擔憂輾轉反側。做為一個皇帝,他更是需要對天下人負責,在這座劉氏宗廟之中,他不能夠做一個只為男女私情而荒廢一切的昏君。
可是在長安,他看到蒼老了的母親。
天子回來了。
只是,劉盈輕輕哼了一聲。
「母后,」劉盈將頭上通天冠脫下來,放在一旁,跪于呂後座下,慚然道,「兒臣不孝,這些日子,讓你擔憂了——」
高廟僕射令人抬來玄表纁里的坐榻,劉盈掀起衣裳下擺,坐在其上,這才將目光投向跪伏在其下的劉襄身上,「朕在未央宮中養病,都聽聞了齊王大鬧高廟的事情。如今,朕既然已經親來,齊王有何不滿,不妨說說看,朕在這兒聽著。」
在雲中城,他曾與阿嫣允諾,「今生今世,不離不棄」。與阿嫣有十年舅甥之情,四年夫婦之義,相依相伴,相知相守,對阿嫣的感情已經刻到骨子裡去,成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沒有阿嫣在身邊,他便感覺到,雖然人已經回到了長安,但是半邊魂魄,依舊滯留在雲中,與阿嫣相依相伴。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盈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高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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