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了晃頭，將心中奇怪的思緒壓下去，笑道，「我們匈奴也有很多好女子，等你到了我的部落，我將部落里最漂亮的女孩嫁給你，很快你就會忘了你妻子的。」
「是啊。」
為什麼？明明當日在句注山中，一切事情的發展軌道都按照她的設計，完美的實現，蒂蜜羅娜搖晃著青銅爵中琥珀色的酒液，醉意熏然，卻偏偏在見過阿嫣的頹然的時候，不自禁的想起，那一年的大年夜，她一個人在後世孤單的寢室中，無處可去，痛不欲生，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驚訝的打開門，看見的那張釋然的笑臉。
那個喜歡羊的人，她的骨子裡，其實也是一匹狼啊。
塔娜和侍女格桑來到前方閼氏王駕之前，正看著雄渠負責部落安全的千長安施從帳中走出來。
「客人？」
渠鴴回過頭來，在一日最後落日的余光中，認真的打量著這個漢家少年，他的肩膀看上去很小，卻好像有著一種堅韌的力量，「你，」渠鴴遲疑問道，「你不樂意去匈奴，是不是因為挂念家中親人？」
張嫣唇線抿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到底忍不住回諷的衝動，抬頭看向渠鴴，「您這麼說，我倒真的有點想問一句了，這些被漢使贖回去的戰俘中，為什麼不包括一個人——我孟英呢？」
「明白過來就好。」渠鴴寬心笑笑，把玩著手中的一把匕首，「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戰場上，他依舊是百戰不殆的戰神。可是，離開了戰場，他卻越來越厭惡那些與漂泊，刺|激，冒險一類的詞相關的生活，想要安定下來。
張嫣失笑，搖晃了一下杯中的葡萄美酒，悠悠道，「據說，匈奴人最崇拜狼，認為狼是最勇敢的動物？」
「哥哥，」蒂蜜羅娜醉意熏然，仰頭問渠鴴，「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如果，如果從前有一個人，他很喜歡狼，也很喜歡羊。可是他喜歡的這隻羊非常非常的討厭狼這種動物，你說，這個人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喜歡的狼和羊我和平共處呢？」
「說的好。」渠鴴哈哈大笑，乾脆在她身邊坐下來，「孟小子，你可知道，這次的漢使那位樊侯爺與匈奴議和時，用每一人三石黍米的價格，贖回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匈奴三路大軍里兩百余名戰俘。」似笑非笑。
渠鴴漫步行在綿延廣闊的軍營之中。正是一日將要結束的時候，夕陽西下，晚霞鋪滿了大半個天空。與漢使的停戰協議已經達成，之前那些個攻佔下來的城池，也都重新讓了出來。如今營中一片忙碌，士兵們想著明日清晨便可出發返回草原故鄉，心思微微浮躁，卻也顯得十分人情。
「諾。」
蒂蜜羅娜聽的既訝且佩，不由眼波流轉，笑道，「那，孟英他用藥葯倒了我們的匈奴勇士，自己起心要逃，哥哥不惱么？」
張嫣冷笑道，「說的很好聽，可是你有見過哪家的客人是被逼著做客的。」
張嫣卧在火炕之上，只覺得腦海昏昏沉沉的，別過頭去，沒有答話。
這一次虎口脫生之後，再度回到匈奴大營，張嫣便從面子到精神上委頓下去。
命運逼仄的時候，我們只能無奈的接受，然後想辦法反擊。
「阿蒂，」他站起來，俯視著側膝胡坐在榻上的妹妹，目光若有深意，彷彿好像要看到她的心裏去。「孟英他，究竟是什麼人？」
蒂蜜羅娜訕訕低頭，嘟囔道，「還以為你是個傻的。既然那麼聰明，怎麼在那個方面就那麼遲鈍？」
他的肌膚雖黝黑，面容弧線卻極為清秀，且膚質出奇的細膩。舉手飲酒，抬手放杯，一舉一動之間，雖分外清爽，不見女子的胭脂氣，卻不知道怎麼的，讓他記起已經在記憶中遠逝很久的靜閼氏。
夫君。
「明兒個，我們就要回匈奴了。」他來到少年身邊，慨然道，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打量著少年的樣子，笑謔道，「終於肯出帳篷了？」
塔娜和格桑對視一眼，俱都撇嘴，塔娜便道，「我看那個孟先生，手腳無力，之前區區一隻雄虎便將他嚇了這麼些日子，只怕是沒有膽再生出逃的心思了。更何況，有安施千長掌管部落防衛，他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左谷蠡王說這些做什麼呢？」張嫣終究開口道，「無論如何，樊侯爺已經離開了。」
身邊傳來輕輕的嘆息。
更何況，張嫣苦笑。
……
……
從山丘上望下去，雁門郡一草一木，俱https://m.hetubook.com.com是故鄉景色，銘記於心。卻將是她短時間內最後一次凝視。
真是的，渠鴴自嘲，才二十八歲，就已經老了。
蒂蜜羅娜目光微微一閃，吩咐道，「幫我叫塔娜和格桑過來一趟。」
蒂蜜羅娜眼圈一紅，再也待不下去，飛快了掀了帘子，躲了出來。
「明兒個就要啟程回匈奴了。」蒂蜜羅娜輕聲吩咐道，「關於孟英此人，我沒有打算將他帶回單于庭，打算將他安置在雄渠部。你們兩人，一個力氣大，一個通一些拳腳，我將你們都放在孟英身邊，伺候你們貼身隨侍，不得怠慢。但是也得謹防著他再次生出逃走的心思。若他真的走離了，我唯你們二人是問。」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 ◇ ◇
渠鴴揚眉大笑，「他身份不簡單，那又怎麼樣？既然已經落到了匈奴，就得依著我的意思。」
前元七年九月乙亥，在大漢滯留了整整兩個月零四天的匈奴軍隊終於拔營，啟程回往草原。
渠鴴哈哈大笑，並不以為懷，「咱們做主子的，自有自己的一套用人道理。說起來，孟英他早就跟我坦言，他並不樂意隨我去匈奴，想要逃走，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是，年紀越來越大，人也就越來越成熟，也就想要找一個能夠讓自己安心的人，疲倦的時候可以休息，喜悅的時候能夠分享。
渠鴴笑了，「不。」他搖頭，正色道，「孟先生，你不是我們的戰俘，你是我們的客人。」
張嫣愣了一下，面上呈現出傷情神色，喃喃道，「親人？——算是吧。我捨不得我的阿翁，阿母，也捨不得……」
太陽已經徹底的落到山下去，暮色漸漸黑沉。在這樣天色中，渠鴴不經意間抬眼，看了面前少年一眼。
蒂蜜羅娜頓了一會兒，才嘆道，「哥哥之廣闊大度，妹妹不及。」
「看起來，左谷蠡王真的很看重那個孟家小子。」王帳之中，朵娜輕輕的對蒂蜜羅娜道，「聽說，他們剛才在一座山丘上一起喝酒，而且相談甚歡。」
「好了。」蒂蜜羅娜驟然斥道，赫的下面兩個婢女面色都變了，方輕輕道，「他如何，是他的事情。你們和-圖-書是我親自派過去的，若是生了懈怠心思，我雖然已經出嫁，想在雄渠部處置兩個女婢，還是做的到的。」
渠鴴低頭一笑，「阿蒂，你樂意裝傻，便裝傻吧。」若不經意，「我本來以為，他只是個無名小卒，你把他養在身邊，不過是逗弄著玩罷了。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
狼和羊之間的矛盾，是根本調和不了的。
渠鴴無言。
案上的豆燈晃了一晃，在帳篷上投下了一片伶仃的影子，色澤暈黃。什麼時候發生的呢？曾經最要好的朋友，終於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
「你說他有大才，希望我能用他。這些日子看下來，才或許是有的，但是多大還不好說。身份上卻有著許多古怪，不說她身上的那些無色無味的迷|葯，」彷彿沒有看見蒂蜜羅娜越來越僵的面色，渠鴴刷的一聲，將手中匕首拔出鞘，「單就這把匕首，刀鋒也雪亮鋒利，刀柄雕刻花紋看起來不算繁複，卻也頗見功力，也不是普通人能夠隨便得到的。」
「因為，」
她想，她會慢慢的沉寂下去，然後在骨子裡積蓄力量，在下一次機會裡，頭也不回的逃出那片陌生的土地，回到這裏。但無論如何，在此時這個時候，她卻只能保持沉默，順服的跟著他們離開。
「我陪你喝酒吧。」他拍了拍手，便有在山丘下等候的侍人將酒食奉上，然後退下。
蒂蜜羅娜發了許久的呆，終究低低道，「不行的。」
「阿蒂既然覺得他能夠為我所用，必定有阿蒂的道理。阿蒂，你當初說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還記得呢，覺得有些道理。我既為英主，又以國士之心誠待他，不怕他沒有一日不能以國士之心報過。哪怕他再是什麼大漢高官顯貴子弟，終究最後要為我所用。若太計較這些，豈非反顯的我胸襟不夠？」
「阿蒂，」他若有所思，「前些日子，那個漢使舞陽侯贖買戰俘，且在匈奴大營上下尋找什麼的樣子，為的就是他吧？」
葡萄酒在耳杯中漾出琥珀色的色澤，張嫣端起，湊在唇邊飲了，看了渠鴴一眼，心中複雜。
渠鴴怔了一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得用笑容應付，「孟先生此心高矣，只是我卻做不到。」卻看不見自己笑容里的狼www.hetubook.com.com狽。匆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明兒個需要早起，你今晚也要好好休息。」
其實，也不能說蒂蜜羅娜不夠了解她。像渠鴴這種豪氣但同時善心的男子，的確是曾經最容易讓她付出感情的物種。
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或者是想法，無論是，樊伉終究放棄了她。
張嫣微微一笑，飲盡最後一口葡萄酒，將耳杯擲下。
終於發現，只有自己在意的人說的話，才會惱，會恨；當那個人已經在自己心中什麼分量都沒有了，他縱然是再說了些什麼，又與我何干？
很久以前，他在劉丹汝身上看到的風情，如今竟在一個漢家少年的身上再次窺見。
蒂蜜羅娜沒有回答，反問道，「哥哥，既然你猜到了這些，打算拿他怎麼樣呢？」
「最重要的……」蒂蜜羅娜重複念道，若有所思，眸底的迷茫漸漸退去，恢復清明。「我知道了。」
孟英抬頭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我到底也是個『男兒』，總不能真的被一隻老虎嚇的下不來床吧。」
「阿嫣，」蒂蜜羅娜到帳篷中來探她，勸道，「你這又是何苦？」
他忽的頓住腳步，看見在不遠處的一個山丘上，一個單薄的背影背對而坐，望著天邊夕陽，顯得分外孤單而凄涼。
但是，看著月光下蒂蜜羅娜紅潤的臉龐，殷殷的目光，最後，他只能道，「那你只能想一些法子，將這隻羊和所有的狼分隔開來，不再見面。」
渠鴴有趣的看著他，「你也想被他一道贖回去么？」
想在這座匈奴大營里安全的活下去，直到離開，低調只是一時之計。蒂蜜羅娜的身份足夠高貴，但她終究只是個閼氏，依附著冒頓單于和左谷蠡王渠鴴，本身卻並無任何戰功，從無數戰火里走出來的匈奴士兵敬服她本身，卻並不能對她照拂下的自己留有多少殘餘的尊重，而且，她也日益無法忍受與蒂蜜羅娜維持表面的友誼。在這種情況下，適當的與這位匈奴中實權派的左谷蠡王表示親近，也就成為了不得已的選擇。
兩個侍女對視一眼，都在帳前折胸拜道，「婢子參見阿蒂閼氏。」
都抱了一路上馬了，怎麼居然就沒有察覺到在男裝之下，其實是一個美嬌娘？
蒂蜜羅娜別開頭去，心虛和_圖_書笑道，「哥哥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那個含在口中沒有說出來的字眼，渠鴴便理解為少年害羞，不肯說出自己在家鄉娶了的女子，想著這種青澀的心情，不由啞然失笑，調笑，「十六歲的小孩子，毛還沒有長齊。」摸著下巴道，「說起來，我十六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嗯。十六歲的時候我周旋在無數女人中間，」卻吝於付出半分真心。
「說起來，如今長安城中那位漢人皇帝，倒是一副好心腸。當年白登一戰中，匈奴俘虜的漢人更多。高皇帝可沒有花一分閑錢贖他們。」
「什麼？」這句話渠鴴沒有聽清，便追問了一句。
只是阿蒂是否明白，感情是一回事，愛情是另一回事。在鄰近的那座雲中城，她已經為自己的愛情買了單，就不會輕易將愛情轉向。
張嫣閉目，有時候，離開是為了更好的回來。正如有時候，雖然無比的思念，卻終究不得不遠離。
「是啊。」將手枕在頸項，渠鴴索性躺下來，閑適道，「不打仗的時候，我們匈奴人也是很好客的，匈奴同樣有美麗的土地，有美麗的姑娘，熱情的歌舞，餓了渴了，隨便進一家氈包，主人都會給你捧出烤肉和馬奶酒——在他們不餓肚子的時候。」
「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夜風裡傳來渠鴴冷漠而理性的聲音，意有所指，「那就要看看，在這個人心裏，她究竟是更喜歡所有的狼呢，還是更看重那隻羊。阿蒂，我們在世上，總要放棄一些東西。到最後，只要，能夠抓住對自己最重要的就好。」
「放棄吧。你一個人，又是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次好在只是遇到一隻猛虎，野獸雖然兇猛，卻沒有什麼壞心；若運氣不好遇到心術已壞的人，只怕結局更是不好。阿嫣，你當知道，在如今這樣的亂世，離了旁人的庇護，你一個人，是不可能好好生存的。」
過了一會兒，閼氏帳中傳來聲音，「進來吧。」
「那麼，左谷蠡王可知，狼也是一種最忠貞的動物。一旦它選定了伴侶之後，就會不離不棄，至死不渝？我和他（她）……一起長大，他一直對我很好，在意我的感受，他既以此心待我，我若不以同心還他，又豈非不公平？」
渠鴴可是實打實的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