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舊人

錢文澤一面把那帕子收起來,一面道:「當姑子?嘖嘖,沒白得可惜,生得這樣標緻。她來這店裡做什麼?」
定素師太忙將她扶起來,道:「藏下你倒不難,只是你隻身去揚州……唉,你一個美貌女孩兒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麼事,倘若再讓拐子拐了,或遭什麼不測,那便更兇險了。」想了一回道:「不如這樣,這附近有個姓于的富裕鄉紳,最是樂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兒要送嫁到揚州,我托他一托,說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揚州投奔親戚,你扮成個丫鬟,一同跟著去罷。」
錢文澤拿著茗碗走到外面,正瞧見掌柜的把一隻小錢袋塞到香蘭手裡,香蘭福身道謝,轉身離去,卻因頭上戴著觀音兜,再瞧不清臉了。錢文澤忙走上前,問那掌柜道:「方才走的那女孩兒是誰?我方才撿了個帕子,許是她掉的。」說完果然從袖子里摸出一條綉了桃花的帕子。
今日錢文澤等人請了幾個鄉紳之子在一處吃酒,便抬了春燕出來唱曲兒助興,回來時春燕說她屋裡原先掛著的畫兒讓客人吃多了酒扯壞了,要再買一幅,她親自來挑,便到了這家店。夥計見春燕是一乘矇著綢布的小轎兒抬來的,錢文澤又穿得體面,還以為是哪一戶有錢人家,自然不敢怠慢,便引進了雅間,不想正碰上香蘭。
香蘭一見那女子登時大吃一驚,原來這艷美的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被林錦樓逐出府的春燕!眼睛像旁一溜,見那男子油頭粉面,瞧著眼生。香蘭忙把觀音兜罩在頭上,低著頭站起來便走。正巧夥計過來端茶和果品,見香蘭急匆匆從屋裡出去,便滿面賠笑,對那二人道:「對不住,對不住,方才不知這屋裡有人,您二位請用茶。」說著把那茶擺在小几子上。
那掌柜看了看笑道:「這定然不是她的,她是顯勝庵裡帶發和*圖*書修行的姑子,只用粗布,不會用這等精緻的東西,她身上穿著素服,頭上的釵還是木頭的呢。」
當日她跌跌撞撞從廟裡逃出來,哀求那小和尚去給侍衛們報信,眼見著人都進了寺廟,方才鬆一口氣,又歇了片刻,只聽喊殺聲,又見有黑衣人倉皇從廟內逃出,便扶著樹榦站了起來,暗道:「林錦樓的親兵個個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來了。」一轉念,心裏又盤算,「林錦樓救過我兩遭,如今我救了他母親和妹妹,這兩樁就算抵消了罷。只怕他不肯放過我,還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錢文澤本就是慣愛在市井裡廝混的,這廂更名換姓,在揚州城裡重操舊業。待他有了銀子,免不了吃喝嫖賭,他也是享受慣的,曾與趙月嬋那等絕色有過首尾,等閑的便瞧不上,到了倚翠閣一擲千金,去點當紅的燕兒姑娘出來唱曲兒,片刻春燕便抱著琴來了。春燕見錢文澤這等俏郎君兒,心裡頭也歡喜,兩人眉來眼去,當日晚上便成了好事,枕席上錢文澤探問春燕身世,春燕便稱自己是金陵的大家婢,惹惱了主子才被發賣到勾欄里的,至於金陵哪一家,春燕卻不肯說了。
香蘭知道父母無事便也放了心,只鎮日過清凈的生活。她雖身上有些銀子,但也琢磨著不可坐吃山空,打算賺些錢,日後也好接父母來揚州,便把字畫拿到寺廟附近一家文具古玩鋪子里代賣。
香蘭一聽這話,忙跪在地上,眼裡含著淚兒道:「如今我已到這個地步,還厚著臉皮求師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願回了,求師叔先將我藏了,我想方設法到揚州去找師父,倘若我爹娘找我,求師叔悄悄告訴我家裡人,師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報答不完。」說著連連磕頭和_圖_書
這心思一轉就停不住了,尋思道:「這附近有個叫蓮花庵的小廟,幾年前我還曾來過,我師叔定素師太是那裡的住持,她看我長大,對我是極疼愛的,不如我先去尋她,再作打算。」
掌柜道:「庵里有幾位師父閑暇時畫的畫兒,托她拿到這店裡來賣。」說著將櫃檯上一幅畫拿了起來,緩緩展開來。
錢文澤私下比較,比春燕漂亮有名的,他花銷不起,次等的他又瞧不上,在這一檔的粉頭裡,春燕正正是個尖兒,便總到倚翠閣去,手頭富裕時便包春燕一兩個月,信誓旦旦日後攢了錢要將春燕贖身。如此過了兩年,春燕自以為有了盼頭,從此死心塌地,二人私下裡如同夫妻一般。
日子一晃便過了三個月。這一日,香蘭小心翼翼抱著兩卷畫到那鋪子里,只悄悄從鋪子後門進了。掌柜的與她已熟識了,先請她在裡頭招待貴客的雅間里歇一歇,自己去前頭取銀子。香蘭剛坐下便進來兩個人,一個穿著綠遍地金比甲,沉香色緞裙,身段妖嬈,翠鬟雲鬢,面有春曉之色,胭濃脂艷,穿金戴銀,十指春蔥上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乍眼一看,還以為是哪位公侯府位里出來的宅眷,神色倨傲,目光流轉,舉手投足卻隱帶風塵之氣;另一個生了一張俊秀的小白臉,臉上一對兒桃花眼亂飛,身材高挑,穿著藍色綢緞衣裳,手裡握一把摺扇,一身輕佻風流,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兒。
香蘭一怔,又笑道:「大一歲是一歲,哪能總跟小孩子似的,四處淘氣惹師父和師姐們生氣。」待禪誠走了,香蘭卻坐在房裡望著窗外發獃。這兩年多的日子比當年沈家落難,她在發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讓她心裏苦楚和絕望。當年再如何艱難,她總覺著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過去,總能掙出過活路,心裏揣著一團微和-圖-書弱的火,可用強勇之姿捍衛最後那一點尊嚴和希望,在發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還未徹底被人踩在腳底下。
香蘭還不知林錦樓為了找她已將個金陵都快翻了過來,她正推開禪房的窗子,把帘子卷到小銀鉤上向外遠眺,只見日暮蒼山遠,寒鴉倦歸巢,石中清流湍,一陣寒風吹過,清冽又爽快,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彷彿將往日里肺腑間的躁鬱都盡數吐了出去,又轉回身走到書案前,提了毛筆,在那畫上微微點了幾色流雲,那張《日暮山村圖》便瞬間生彩起來。香蘭心下滿意,題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小石印,蘸了印泥,蓋在右下角,拿桌邊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扭頭看著窗外,這樣寧靜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門裡人情傾軋,勾心鬥角,也不曾有違心討好和尊嚴踐踏,她覺著自己彷彿做夢似的。
可這一生,先是被迫做人奴婢,受盡欺凌,後來好容易見到一絲曙光,卻遭宋柯拋棄,再後來為了救父當了林錦樓小妾,人人道她風光,她卻知道服侍林錦樓之難,她在林府處境之險,和她難言的心中之苦。這一步一嘆,生生將她揉圓搓扁,把臉打在地上任人踐踏,把她渾身的稜角磨得差不多消失殆盡,只有心裏還梗著一根骨頭,午夜夢回時告訴她自己未曾真正低過頭。如今她回首望,這日子縱然是她低著頭一路跌跌撞撞磕出血走過來的,卻也讓她原先仍帶著幾分驕縱和傲慢的心沉了下去,從此更知人生百味,也比往日待人愈發多了幾分寬容。
春燕哼了一聲,坐在椅上,把那茶端來吃了一口,又嫌燙,不由皺了眉,把茗碗放下了,口中抱怨道:「又渴又累的,嗓子都啞了,想吃杯茶還進不去嘴。」說著從碟子里拿了塊酥皮點心。她方才並未認出香蘭,她進林和-圖-書家時候早,香蘭自幼在寺廟長大,兩人鮮少見面,待香蘭進府時,她不多久便被林家發賣了。
那小白臉也坐了下來,兩眼卻追著香蘭身影,直到那身影瞧不見了,還自顧自抻著脖子,春燕一抬眼瞧見了,不由心裏有氣,一把將那點心擲在他臉上,酸道:「瞧什麼吶,瞧什麼吶?就該把你臉上那對兒招子戳瞎了!」
那小白臉嚇了一跳,見春燕柳眉倒豎,便笑道:「你還醋上了,你見天到頭的招漢子,我瞧兩眼別人都不行?」見春燕又要瞪眼怒罵,便告饒道,「好了姑奶奶,我錯了還不成?您老嫌茶燙,我去讓夥計給換一盞溫的。」說著便端了茶走了出去。
後來香蘭接到定素師太的信,說她爹娘仍不知道她已經丟了,林家似是瞞著未曾告訴,定素師太便也沒有多嘴。在信中又說,林家年時送了極豐厚的東西,驚得陳萬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說要進府謝恩,卻讓送禮去的吉祥給攔了。等陳萬全驚詫過後便是得意,逢人便吹噓自己如何體面有臉,林家給自己送了多少東西云云,自己的女兒在林家如何風光,惹得一眾人都過來爭相巴結,連曾經打過陳萬全屁股的知縣韓耀祖都特意登門了一回,他兒子韓光業花了重金,買了香蘭幾幅畫,誇得那畫天上有地上無,讓陳萬全骨頭又輕了兩分。
香蘭不由大喜,當下便在蓮花庵安置了,后林家的兵將也來搜過幾遭,均被她躲了過去,又過兩日,她便喬裝打扮,匆匆上了船,順著清冷的大運河一路下了揚州。到了揚州境內,香蘭便掏出銀子酬謝於家,她當日謀划逃跑,做僧袍時在當中塞了些銀兩首飾,離開蓮花庵時偷偷留了些銀子放在定素師太的枕頭邊上,如今手裡還剩了不少。於家卻不肯收,又雇了一輛大車,命下人跟著,護送香蘭到了定逸師太所居的顯勝庵。
庵里的僧尼和圖書也喜歡香蘭,起初見她生得美貌,不像尋常人家的,不知為何要在這寺院里住,便帶著疏離之心,後來見她和氣,見誰都笑臉相迎,又肯吃苦,什麼活計都願意干,大冬天抱著衣裳便在院子里洗,兩手凍得通紅也不在乎,頂著寒風一趟趟把水挑回來,磨破了肩膀也不吭一聲,事事做得井井有條。時日一長,眾人也愛親近她,有人好奇問她從哪兒來,香蘭便說自己原本就是定逸師太的弟子,只不過後來給大戶人家當了幾年丫鬟,如今為自己贖了身,便又回來侍奉師父了。
定逸師太見了香蘭也不訝異,只將她留下來,命她自己打掃一間二樓的禪室住下。每日里香蘭隨庵中的尼姑們一道晨鐘暮鼓,誦經修行,白天擔水,去菜地種菜,廚房幫火,閑暇時便在屋中作畫,日子過得倒也悠閑。侍奉定逸師太的禪素偶同香蘭說笑道:「師妹,才多久沒見,你便跟換了個人似的。先前你雖穩重,卻有個潑辣生彩的性兒,也是愛說愛笑的,如今卻沉悶多了,卻也懂事多了。」
當下便藉著朦朧月色,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來此山遊玩,故而熟門熟路,走了兩盞茶的功夫,終看到那小廟。此時廟裡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課,定素師太見了香蘭不由大驚,忙將她讓到房裡。香蘭將自己這兩年的遭遇同定素師太說了,她不由十分同情,連連嘆息,不住合掌念佛。又問道:「如今你有什麼打算?」
話說這天下的事本就無巧不成書,原來那小白臉正是當日僥倖從林錦樓手底下逃了的錢文澤。當日他自知惹到閻王,連竄帶蹦跟被狗攆了似的從金陵里逃出來,一路曲曲折折,連蒙帶騙的到了揚州。趙月嬋這事本就是一樁醜事,林錦樓甩了膏藥也無心再理會,這倒給了錢文澤一條活路。他初時躲了一陣,後來便隱隱藏藏,見無人抓他,方才大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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