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怨憎會(一)

她看到的第一眼,是樹葉間露出的藍天白雲,以及一縷金色的陽光。
她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密林中,眼中所見都是各種各樣的樹木和藤蔓,幾乎分辨不出一條像樣的道路,四周不時響起野獸的低吼聲,忽遠忽近,讓人膽寒。
樹枝上還有未乾的水珠,不時的滴落,昨夜的狂風驟雨已經不見影蹤。
火摺子落在地上,很快被雨水澆熄了。狼群猶豫著在受傷哀鳴的同伴周圍徘徊了片刻,隨即紛紛轉身竄出,直追而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天色暗了下去,夏日潮濕的西南密林里,一場暴雨就這樣猝不及防的降臨。
林中的動物大多怕火,即便兇猛如狼也是一樣,近在咫尺的猛獸瞧見火光,猛然後退,卻還是被桂兒的匕首划中了眼睛,頓時凄厲的叫了一聲,滾進雨水中,驚散了圍攏的狼群。
她不想死,不想死!必須要活著!
黃泉彼岸,即便是歸宿,也絕不是現在!
「你的男人毀了我的刀,毀了我的臉。現在,你的命在我手裡了,朱衣聖女歸陌。」
一瞬間湧現的強烈意識,讓她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狠狠的將狼頭扭開,支起身子,一口咬在狼頸側面的血脈上。
是誰?
本能的恐懼並沒有因為想起了過去而消失。事實上,她的記憶依舊有著斷層。自新婚之夜起一直到生下元寶的那段時間,至今還是一片空白。也許是吸入的藥量還不足以讓她想起最可怕最難捱的日子,找不到根源,折磨也就無法停止。
「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桂兒有些不解:「話是沒錯,可你既然要殺我,又何必救我。豈不是白費力氣?」
黑衣人沒有回答,指了指她手裡的肉湯,然後將架在火堆上的樹枝翻了翻,那上面正烤著一大塊肉,油晃晃的,野薑花椒混合著肉香,讓人食指大動。
可是這些她都不怕,雖然時隔多年,道路標識終有些改變,但只要恢復記憶,這裏就是她熟悉的故鄉,她完全有把握把自己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發現。
這句話讓桂兒大吃一驚,手裡的肉也停在了口邊。
黑衣人站起身朝她走去,手中的長刀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你喜歡穿紅衣服,頭髮很長,總是在大祭司們的包圍下走過祭和*圖*書壇,從來不會朝下看一眼。所以你不認識我,可我見過你,很多次。」他應該是笑了,灰色的眼珠有種怪異的光芒,然後在她面前站定,長刀的尖端抵在她的心口,動作快的根本看不清。
低低的吼聲傳進狹小的樹洞。她打了一個冷戰,抬起頭,模糊的雨簾中浮出一雙褐金色的眼珠,正一動不動的望著她。
剩下的唯一一頭狼,看到同伴死去的慘狀,一時退後,卻在見到桂兒無力垂下的手腕之後再次撲了上來,看準了她的咽喉,白牙森冷,直咬而下……
「我看到了狼。」他淡淡說道,「我看到很多死掉的狼,然後就看到了你。你把狼都殺了,你也流了很多血,快要死了。」說罷他微微思考了一下,才說道,「十年前,我唯一的妹妹就是被狼咬死的,當時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救她。」
「你是誰?」
首先傳進耳中的是清脆婉轉的鳥鳴聲,隨後……單調卻悅耳的音節,是草笛嗎?
眼前揮之不去的,心頭縈繞回寰的,全都是元寶小小的臉龐,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哭?會不會怨恨她?還有蘇嬴……這個男子是她在最美麗最燦爛的年紀里愛上的第一個人,他們曾經共拜天地親密無間,可此後經年,世事變幻,如今的她,已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站在他的身邊。
她眯了眯眼睛,滿足的嘆了口氣,感覺到有雙手將自己扶了起來,靠在一塊石頭上,有人拿了只木碗放在她手裡,說道:「白斑草和銀葉參煮的肉湯,先喝了。」
「不是白費力氣。」黑衣人搖頭道,「救你和殺你是兩回事。」
狼!
只是……
她決定離開,親手割捨,以為自己早已經萬念俱灰,可是當生命懸於一線的時候,卻發覺,心中舍不下的東西竟有那麼多。
記憶重回,本是心之所願,可她卻一天比一天無措,猶豫,矛盾……也越來越無法原諒自己。
是烤肉,還有野薑、花椒和白斑香草的味道。她立刻覺得肚子餓起來,餓的連胃都痛了,然後全身的感覺都回來了,不光胃痛,還有頭痛,背痛,手腳痛……哪裡都在痛。
不錯,她已經想起了所有的事。
黑衣人停止了磨刀的動作,緩緩抬起頭,灰色的眼珠和*圖*書一眨不眨的盯著她:「其實我救了你之後就發現,原來我認識你。」
不甘心,好不甘心!她還沒有見到元寶長大成人的模樣,她還等著百里垚登基稱帝,她還沒有查清楚當初究竟是誰給她下了忘憂蠱……還有,還有蘇嬴,他可有好好照顧元寶?他可有得到幸福?
樹洞口露出空隙,桂兒趁機躍出,飛快的朝黑暗中衝去。
從那天以後,她便漸漸回想起被塵封的往昔歲月,和那些歲月中青澀的戀慕。
會死在這裏嗎?沒有一個人知道,默默的在這個荒無人跡的地方化為枯骨……
這聲音很陌生,粗噶如鋸木之聲,只知道是個男人,聽不出年齡。
終於,桂兒的身後只剩下了兩頭狼,可是她的體力也已經耗盡,腳下一軟,滑倒在混合著泥漿和腐葉的雜草中。
「你……是誰?」
這是記憶中第一次,獨自面對肆虐殘暴的雷電。
疼痛讓野獸發了狂的嚎叫起來,四隻利爪不斷的撕扯著她的身體,可是她卻好像沒有痛覺似的,只是緊緊抱著狼的身體,大股的鮮血湧進口中,來不及吐掉,全都咽進了喉嚨。
被雨淋濕的野獸正戒備的看著樹洞中的活物,似乎在估量對方的實力,更糟糕的是,桂兒很快就聽到了更多的聲音,擦擦的踩水聲,此起彼伏的低吼聲——洞外等待著她的,不只是一頭狼!
這是一個全身黑乎乎的人。衣服是黑的,鞋子是黑的,帽子的是黑的,就連臉上都矇著黑巾,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瞳仁的顏色卻是淺淺的灰色。
她心裏一驚,下意識的朝後退去,後背卻撞上了粗糙的樹皮,洞中僅容一人,再無退路。
雨也停了。
她敢保證,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力氣正在一點一點衰竭,腳下如同灌了鉛,每跑一步就會扯動傷口。很多次她都以為自己跑不動了,可每一次卻還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的前進著。讓人心悸的閃電和雷鳴,伴著瓢潑大雨,為這段逃亡和追殺添上一抹更為凄厲殘酷的背景。
寒霜一般的氣息……這把刀,一定殺過很多人。
黑衣人想了想,居然點點頭道:「說的對。」說罷從腰間黑乎乎的刀鞘里抽出一把長刀,就著一旁的石塊磨了起來。一邊磨一邊說道和-圖-書:「既然這樣,我隨時要你命,都是可以的。」
——她只知道,只要還活著,就不可以放棄!
不,不行!
真好啊……還活著。
她接過碗,轉過頭,看到了一個古怪之極的人。
不能……也不配!
「先吃,吃完再問。」
可是還沒有完!
大雨如注,打在撕裂的血肉上,鑽心的痛,她的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可身後的狼群緊追不捨,不讓她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她只能不停的奔跑,不停的驅趕追撲撕咬的狼群,不多時,後背和手臂都被利爪尖牙所傷,新鮮的血液惹得群狼更加興奮,即使同伴受傷倒下,也不肯放過這即將到手的獵物。
這樣的自己,如何還能留在蘇嬴身邊?
她失去了武器,只能用雙手死命的掐住狼脖,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微弱的力量支撐不了多久,眼看著那雙嗜血的金褐色眼睛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腥臭的口涎一滴滴落在臉上……
這一紮,用盡了她全身力氣,匕首深深的沒入了狼口,直入腦髓。滾熱的血液和腦漿噴在她的臉上,無力的顫抖蔓延全身。
她的身上有凰引圖,百里淼和韓燼不會輕易放過她;她不能拋頭露面,可又身無分文……這樣的母親,要如何給元寶一個安全溫暖的家?
然而這並不能阻擋她想念元寶,她很想他小小的身軀依偎在懷中的溫暖,很想他蹙著眉頭表達不滿的神情,她還想到他剛剛出生的時候,又小又軟的手死死的拉著她的手指,好像知道她是他唯一的親人……
她的呼吸漸漸急促,怎麼辦?眼前的狼隨時都會撲進來,它的體型雖小,攻擊力卻很強,樹洞里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一旦受傷就會完蛋;但如果與之一搏衝出去……她一個人對付狼群,能有多少勝算?
桂兒下意識的想要退後,卻發現自己一步也動不了,不是因為食物中下了葯,也不是因為全身的傷,而是因為,那把刀尖凝結的凌厲刀氣。
「朱衣聖女歸陌。」他湊近過來,「我不會認錯的。」
桂兒忍不住捂住眼睛,止不住的淚水從指縫間滂沱溢出。可是這失聲的哭泣,卻只有一株株高大沉默的古樹看在眼裡。
交錯的閃電密布在黑沉沉的天空,雷聲嘶叫著貫穿天地,和_圖_書整座山彷彿都在顫抖,到處是被雨水模糊的混沌景象。桂兒躲在一個小小的樹洞里,手臂緊緊環抱著身子,瑟瑟發抖。
草笛聲一頓,她聽到有人低低的說了一句:「差不多該醒了。」
雪白尖利的牙齒撕咬而下,她只覺得肩上一痛,回手就是一刀砍去,正中狼爪,那狼低嚎一聲,從她身上滾落,利爪卻未放鬆,狠狠一扯,立刻將她肩上的皮肉撕下一塊。
暗紅色的疤痕扭曲歪斜,如同蟲腳一般爬滿整個臉龐,除了眼睛,其餘五官都被傷疤拉扯擠壓的變了形,皮膚的摺痕中還有細小的白色的粉末,稍微一動,粉屑就會簌簌的落下。
天亮了。
心裏一動,她忍不住問:「是你救了我?」
可是蘇嬴不一樣,他有龐大的家族,深厚的背景,他可以護得元寶周全,給他最好的教育……他是元寶的親生父親,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痛得她忍不住哼哼了一聲。
「我是青龍。」黑衣人的手慢慢撫上自己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她的夫君是蘇嬴,元寶的父親是蘇嬴,她愛的人一直是蘇嬴……可是她把這一切都忘了。五年的時間,讓她成為了一個叫做莫桂兒的女子,她喜歡上了曾經是青梅竹馬的男人,並與他夫妻相稱,許諾一生……
蘇嬴一定不會想到,那一天玄武帶給她的解藥並不假,只不過那不是口服的丹丸,而是嗅劑!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也受傷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楚。她伸出手觸摸,脖子上包著厚厚的白布,全身各處也都包紮過了,幾乎看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
狼群雖然被嚇退一時,但行動卻十分迅速,桂兒走出不到十步便被追上,其中一頭身體一動,躍上了她的肩頭。
兩隻追紅了眼的狼一撲而上,朝著血肉之軀張口咬下。桂兒使勁朝旁邊一滾,舉起手裡的刀朝其中一隻的口中狠狠扎去。
雖然瓶子很快被扔進了江水中,但打開瓶塞的那一刻,她已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解藥是用忘憂蠱母蟲的唾液提煉的,雖然吸入不多,卻足以讓她體內的子蠱失效。
當她再次重複這個問題的時候,黑衣人抬起另一隻手,揭開了蒙面的黑巾。
她是想了很久,才決定一個人走的。
怎會不和-圖-書孤單呢?
許久之後,那頭狼的掙扎終於越來越弱,吼聲越來越低,四肢哆嗦了兩下,終於不再動彈。
桂兒一愣,隨即道:「我的命本來就是你救的,就算下藥也沒什麼。」
可儘管如此,她還是道:「謝謝你。」
桂兒皺了皺眉,無法辨別著這句話的真假。為什麼這個人會在如此糟糕的天氣里從那種地方經過?為什麼他不讓人看見真面目?為什麼會使用只有熟悉苗疆大山的人才會使用的白斑香草煮湯?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相信他。
因此他才會救起同樣被狼咬傷的她嗎?
她好怕……好怕好怕,真想就此躺下,任憑雨水淋透,任憑雷電貫穿,再也不要醒來。
她到底有沒有做錯?
桂兒伸手探向懷中匕首,卻摸到了一直貼身放置未曾被雨淋濕的火摺子,當下把心一橫,將火摺子擦亮,趁著火光燃起的那一刻,飛快的將手中匕首刺了過去——
——一張慘不忍睹的臉。
心,已經不是最初的那一顆,只剩下理不清的混亂和不堪。必須離開,只有這一個辦法。
聽覺之後是嗅覺,草木的清香,水的味道,還有最最濃烈的,食物的香氣!
桂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將一切血腥在頃刻間衝散。她的神志已經模糊了,身體完全不受控制,似乎每一寸皮膚都在發抖。心中唯有一個聲音不斷的提醒著:必須要離開這裏!野獸的吼聲和血腥的味道很快會引來新的野獸,到時候,她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事到如今,桂兒也不再客氣,實在是餓的狠了,三兩口就把滾燙的肉湯喝完,又接過黑衣人遞過來的烤肉,大口吞咽。吃相想必十分難看,只是她自己不在意,黑衣人也始終沒有表情,或者說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只是在桂兒狼吞虎咽的時候,淡淡問道:「你就不怕我下藥害你?」
拖著麻木沉重的身體,一點一點的朝前爬。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的陽光——
他還未看口,她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隨後,她便覺得鼻下一陣異味入腦,嗆得忍不住了一個噴嚏,終於睜開了眼睛。
「……元寶,元寶……娘親一定會來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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