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陰陽調和

清玄跪地懺悔,河蚌咂咂嘴:「嘖,容塵子你好厲害啊!!要是我家淳于臨肯這樣跪在我面前,我就不打他了!」
容塵子再難顧忌男女之禮,他上前一把掀開被子,是盛怒之極的模樣了。那河蚌自然也知道,她雙手抱膝,羽衣層疊散開,青絲過長,半隨羽衣半淌榻。容塵子的怒火如同爆發的火山,卻偏偏差一個噴發口。
隱在暗處的巫師估計也沒料到九鼎宮會插手此事,竟然暫時消停下來,再無其他動作。
河蚌哭得梨花帶雨。
她這才高興了,蹦蹦跳跳地往外走,跟小梅花鹿似的。
房中未盞燈,一片寂靜中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她右手一翻,將一柄骨杖握在手裡,杖上仍盤著一人面蛇身的怪物,看來是她們信奉的真神。
「好了好了,我錯了,不哭了啊。」容塵子他起身走到她面前,這回換成了男低音,「我曾多方遊歷過一陣,南疆巫術也略懂一些,血瞳術解起來雖然麻煩,但也不是沒有辦法。好了,我也沒責怪你的意思,不哭了啊。」
四目相對,夫婭難免有些慌張,但很快鎮定下來:「聽說容塵子道長因為上次的事罰了她,我專程過來探望。」
藥房里有幾個大爐子,不分晝夜地熬藥。容塵子守在旁邊控火,汗濕重衫。河蚌怕熱,也不怎麼進去,就每日里跟著清玄去採藥。容塵子囑咐了清玄幾番,也就不再過問了。
容塵子怒容不斂:「我常教導你,仙道貴生,無量度人!而今我不過離觀數日,你都做了些什麼?把人送到九鼎宮,你為何不先告知行止真人病人癥候,卻徑直長跪相求?好的不學!你竟就學會欺世盜名、推諉虛蛇這一套!」
「不要哭了,法會有什麼好玩的嘛,去了你又無聊。」是中音。
夫婭先前還在一旁聽著,待得無人注意之時,她轉身尋小徑入了一間偏殿,正是容塵子的卧房所在。她來之前明顯探過路,對這裏竟然十分熟悉,不消片刻已然進得房門。
河蚌坐在房檐下的鑒心鏡前,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簽筒。九月的陽光柔軟綿長,令衣袂泛光。諸弟子時不時也偷眼瞟她,連動作間也賣足了力氣。
清虛觀的祖師殿供的是普安天師金身,貢台上香霧繚繞,貢台下諸弟子個個如喪考妣。容塵子將手中拂塵用力一擱,朗朗晴空頓時風雨如晦,清玄直接就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如此又過了兩日,夫婭開始有些忐忑。她拔掉了那個蚌精一根頭髮,但是兩日以來,她施盡了各種咒術,完全沒有效果。就好像這根頭髮從來沒有在任何活物身上生長過一樣!
那大河蚌也和_圖_書不多說,轉身蹦蹦跳跳地跑了。容塵子入道多年,識人無數。好人壞人見過不少,這麼幼稚的他平生僅見。他雖氣得七竅生煙,卻也不能追過去打她。只得連連向夫婭賠不是。
她咂咂嘴,由衷讚歎:「格老子的,這龜兒太准了!!」
中午仍是在膳堂用飯,容塵子幾經躊躕,終於還是沒有令弟子送飯。清玄幾次想問,又不敢,最後只得按下不提。容塵子這次是真鐵了心要教訓這個傢伙了——不給三分顏色,越發肆意妄為了!!
清玄聞言大駭,額間都磕出血來:「師父,弟子一時鬼迷心竊,弟子當真知錯了!日後弟子一定謹記師父教誨,貴生務實,再不敢做這投機取巧之事……」
「好了,別哭了!」是高音。
容塵子正在盛怒之時,哪容別人打斷他:「閉嘴!還有你!」他一指河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清玄的性子若不是有你攛掇,豈會做出這等荒唐事?!你身在其位,不謀其事,整日里遊手好閒、好吃懶做,可有做過一件正事?!平日里慣著你也就罷了,今日竟然傷人一目……」
九鼎宮因著浴陽真人也著了道,這次倒是沒搗亂,也派了弟子過來幫忙。容塵子將所有粘液同病患編上號,用不同的五行符去試藥引。
怕推拒之後她又要哭,容塵子沒有避開。河蚌還啜泣:「那你不許罵人啦?」
他越說越怒,河蚌又豈是個好惹的?她當即拍案而起,橫眉怒目:「日你仙人板板!老子來你這破地方是自願的嗎?你憑什麼訓老子?老子又不是你徒弟,憑什麼要老子看你臉色?!」她聲音比容塵子還大,而且絲毫不顧形象,「尼瑪老子在這裏度日如年,吃也吃不飽睡也睡不好!住道觀里還遇到無頭鬼來嚇老子!你個龜兒子臭牛鼻子,自己沒本事指著鼻子罵徒弟,罵完徒弟還有臉訓老子!」
河蚌終於消停了,他再派弟子向夫婭送了些必需品,也便在房中歇下了。
「……」對付這種人,容塵子沒辦法,是真沒辦法。實力完全就不在一個段數。
容塵子乾咳,那河蚌也不吭聲,施施然行至夫婭身邊,端起湯盆,夫婭還沒應過來,她靈敏如蛇,一下子扣了她一頭一臉的白菜豆腐湯!!
而到傍晚時分,容塵子匆忙趕了回來。九鼎宮那行止老道不厚道,還沒等他進門就跟他告了狀,故而他現在面色鐵青,清虛觀中諸人無不屏氣凝神,縮著脖子夾著尾巴,走路都小心翼翼。
諸小道士頭也不敢抬,只有兩個肩頭拚命地抖,憋笑將臉都憋得變了形。
最後開出一副長長的藥方https://m.hetubook•com•com,吩咐弟子上山採藥。
河蚌見他回來本就十分高興,這會兒也跟著到了祖師殿。
法會開場之前有諸弟子奏步虛曲,眾法師合唱步虛詞,開場曲調乃用《小救苦》。容塵子領唱經文時突然又想起那河蚌,不由重斂心神。
容塵子先去凝輝堂查看傷者情形,聽了下午發生的事,更是火上澆油!隨即就令全觀弟子在祖師殿聽訓!
她也不多說,自回了房。容塵子忙了幾宿未合眼,在清玄房中更衣沐浴,實在睏倦,也就吩咐清玄待客理事,自己在清玄房中歇下了。
晚間清虛觀為這次血瞳術橫死的村民超度。法會設在露天道場,仍舊由容塵子主持。場中央起壇,上設花瓶、香爐、香筒、蠟扦等,供香、花、水、果、燈五供。又置玉印、玉簡、如意、令旗等法器。
祖師殿內上百雙眼睛都瞪著她,眾人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大鵝蛋。她還在義憤填膺呢,想著想著又委屈起來:「前些日子在床上你就答應人家出門帶人家去玩!前幾天你又偷偷摸摸地走!你們經書上難道寫了修道之人可以說話不算數嗎?」她眨吧眨吧眼睛,眼淚就開始轉圈,「我讓清玄把人送去九鼎宮,我為了誰?你是一身正氣,難道就看著他們送死你才開心嗎?」
晚上,他同夫婭與諸弟子在膳堂一同用飯,二人談性正濃之時,外面一陣金鈴之聲,那河蚌翩然而至。容塵子當即就微微皺眉,立刻轉頭看清玄。清玄跟他甚久,當下明白過來:「晚膳送過去了。」
這樣一想,他就欲走,臨走時望了紗帳內的人一眼,容塵子突然臉色大變,一手撩開了紗幔。只見帳中的人雙目緊閉,右眼淌下一串血淚,襯著她白皙的臉頰觸目驚心。
解藥的煉製是個繁瑣的過程,容塵子幾夜沒合眼,自然也顧不上河蚌。但觀中弟子仍各司其職,她每日的飲食供應還是沒有影響的。
夫婭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密室,臨走時眼角一瞟,見清玄抱了一瓦罐水,兌好了砂糖,此刻正在一勺一勺地喂那個河蚌精。他還低聲嘆氣:「師父只讓我喂水,我可不敢放了你。唉,好端端地你又胡鬧個甚?過兩天師父氣消了我再替你求情,你先喝些水……」
夫婭咬牙切齒,最終也只能回房換衣服。諸道士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全部低頭吃飯,一副「不要看我、不要問我、不要罵我,我什麼都沒看見」的表情。
河蚌淚流不止。
容塵子不敢惹她,眼觀鼻鼻觀心:「嗯,我知道了。」
清玄受此一驚,急跑上去,見該村民捂住右眼慘叫震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看看那半支還插在他眼窩裡的竹籤,又回到看看坐在簽台前的河蚌:「你……」
那河蚌也不避諱,徑自停在容塵子桌前。膳堂的氣氛頓時有些不妙。諸小道士低頭刨飯,眼睛卻有意沒意全往這邊瞄——完了,師父後院要起火!!
容塵子點頭:「嗯,你先回房。」
容塵子站起身來,她突又回身道:「你們修道之人修身修口修德,你不能老這麼壞脾氣的。」
夫婭衣衫如火,腕間戴著兩個藏銀鐲子,鏤刻著人首蛇身的怪物。此刻她也在打量河蚌,卻不起身,只是微微點頭,神色間帶著巫師的倨傲:「這位是……」
夫婭很自信,只要得到這個蚌精一根頭髮,她可以為她設計一百零八種死法,全無破綻。
許是事情頻發,這河蚌最近睡得也少。巳時末午時初,她已經起床了,在道場上看清玄帶領諸弟子練武。清虛觀的弟子多才多藝,學的也雜。除了經文典籍,武術、樂器也多少都要學一些。
學武嘛,一來強身健體,二來捉妖驅鬼的時候體力不好可不行。學樂器呢,一是陶冶情操,二則是做法事的時候不用另外請樂班。=_=
許久之後,他突然畫了一張定身符,二話不說印在了河蚌腦門上,而後直接將她扛進了密室。
等了片刻不見動靜,她萬分小心地以法杖撩開羅帳。只見紅羅帳中,那河蚌靜靜躺著,雙目緊閉,不言不動,額上還有一道定身咒。夫婭頓時狂喜,迅速拔了她一根頭髮,正轉身要走,突然壁上的羅漢燈被點燃,一個人進得密室,卻是清玄。
清玄倒似無所覺:「師父卧房一向不喜旁人擅入,巫師請回吧。」
清玄說不出話來,畢竟在這妖怪面前,他不論身份輩分還是年齡閱歷都只算個小輩。他扭頭急命弟子為傷者止血。
夫婭寫不好漢字,容塵子站在她身邊,神色溫和:「握毛筆的姿勢就不對。」
次日一早,容塵子在教弟子習字。夫婭對中原文化很感興趣,想一同聽課。容塵子不好拒絕,只得讓她一同前往。學堂上諸弟子眼睛明亮——今天師父的鼎器去哪兒了?這位巫師……莫非要鳩佔鵲巢?
殿中氣氛徒然急轉,有點像是雷雨過後突然出現一個小太陽。河蚌得寸進尺,就用他雪白的衣袖擦眼淚。他雖風塵僕僕地趕回觀里,衣著卻仍整潔莊重。身上沒有汗味,香氣飄浮,引人迷醉。
膳堂里安靜得落針可聞,諸道士呆若木雞,只有一塊鮮綠的白菜葉還貼在夫婭的頭髮上,不停地甩啊甩啊甩。
河蚌這回倒是乖覺了,點點頭站起身來。她羽衣一角掃過容塵子的臉龐hetubook•com.com,極輕微卻柔軟的觸碰,像是美酒入喉,尾淨餘長。
及至下午,觀中突然來了一個異族女子,著一身紅衫,頭髮微卷略帶焦黃,自稱其能解開血瞳術。容塵子自然以禮相待,她倒也不含糊,很快配製出了解藥,比容塵子的方法省事許多。
何蚌還在憤憤不平:「好心沒好報!」她低頭看看那半支染血的竹籤,頓時又樂了,只見簽上書:來路明兮復不明。
河蚌還是委屈:「那你又那麼大聲地吼人家!」
九鼎宮大喜,也曾派人幾度來請,這女子不為所動,卻提議想在清虛觀住上一陣,順便尋訪肆意傷人的黑巫師。容塵子是個好客之人,何況血瞳術的始作俑者還未出現,有個南疆巫師在這裏總是放心些。故而他即命弟子打掃了間凈室,將這位巫師安置了下來。
血瞳術的出現,不僅在凌霞山下的村莊里引起恐慌,九鼎宮也開始插手此事。浴陽真人如今足不出戶,身上披掛著掌教行止真人的祛邪避難符,但南疆黑巫術歷來詭異,就是行止真人也不知道這些符能有多少效果。
在觀中她旁敲側擊地向小道士打聽過,聽說這蚌精竟然是容塵子的鼎器。她十分吃驚,若不掃除這個障礙,要吃到神仙肉,只怕還要頗費些周折。
夫婭試了幾次,總是不像,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長教教我吧。」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膳堂通知午飯時間到了。清玄正讓師弟們演練最後一遍,突然外面一個村民徑直向他跑來,他正要迎上去,冷不丁半支竹籤破風而來,噗哧一聲插入該村民右眼,頓時血沫四濺。
容塵子快步走回卧房,那河蚌先到一步,已經卷著被子團成一團了。
「嗯,我錯了。」
「師父在上,弟子知錯,弟子知錯!」清玄也不敢供出河蚌這個主謀,一個勁兒磕頭認錯。容塵子冷哼:「貧道當不起這聲師父!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攻於心計,貧道才疏學淺,看來是教不得你什麼了!」
河蚌也上得前來,傾身看了那滿地打滾的村民一陣,也沒見她動作,已經拔出了那支竹籤。一行血淚緩緩而下,那村民已經昏厥在地。
房中一片漆黑,只有角落裡的香爐里燃著香料,夫婭藉著手中火焰的冷光四下打量,頓時對鼎器這個說話就信了幾分。她施了個護體術,對這個蚌精始終還是不敢小視。
清玄和容塵子呆久了,難免也是一身正氣,頓時就有些發怒:「你怎可隨便傷人?!那是眼睛,你知道眼睛對人有多重要嗎?!」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哭:「再說了,那我也不是有意傷人的嗎,我不出手,萬一他真看見了清玄,你又解不了這巫咒怎麼辦https://www.hetubook.com.com……嗚嗚,你一走這麼多天,回來也不關心人家,就知道瞪著眼罵人家……」
清虛觀里收容了許多病患,容塵子命他們各自將眼睛蒙上,化了符水給他們。符水下肚后,右眼開始流出黃色的粘液,容塵子命弟子各自收集粘液,分析巫術使用的引子。南疆黑巫術歷來神秘莫測,引子不同,使用的解法也就不盡相同。
她略略念咒,指尖升起一簇暗綠色的火焰,幾乎不用找尋,她就摁下了牆上的山松圖。進密道之前她幾次試探,十分謹慎。但一路無事,她順利地進入了密室。
容塵子氣炸了肺:「河蚌!!!!」
清虛觀因著這事也暫時關閉山門,收容救治傷者。
九鼎宮派出大批弟子找尋該巫師的線索,清虛觀恐他再傷及無辜,也派了弟子下山。但清虛觀不比九鼎宮,它主要以行善修道為主,九鼎宮卻以習武自強為主,故而若真論實力,九鼎宮弟子還強上那麼幾分。
容塵子微微斂眉,最後抽了桌上一方用來拭墨的汗巾,輕輕覆住她的手背,爾後隔著汗巾握住她的手,與她共書。夫婭不動聲色地偷眼而望,他凝心靜氣,只著意于紙上筆鋒,全然心無旁物。
河蚌對他可沒有對容塵子那麼好的耐性:「格老子的,要不是我動作快,你特么的現在也已經中招了!我可沒有行止真人那麼高明的道術,畫不出來符,你師父又不在。等他趕回來,怕也只來得及給你上柱香了!」
這次他是真的生了氣,也不進密室去看她。河蚌能儲存食物,只要不放在烈日之下曝晒,幾天不餵食不沾水也死不了,何況她還是個河蚌精。容塵子索性不再經管她。
這天早上,容塵子梳洗完畢,突然想起密室里的大河蚌。他攏攏衣袖,舉步踏入了密室。那河蚌仍然躺在榻上,連姿勢也不曾變。容塵子在榻前站了一陣,心裏也有些猶豫——這時候放她難免又要啼哭。晚上尋個時候讓清玄過來把她放了,也免得再哄。
血瞳術!!
女子名字叫夫婭,自稱是追捕寨子里的誤入歧途的巫師而來。容塵子到過南疆,二人倒也聊得十分投契。
河蚌和清玄採藥回來,自然也聽說了這位夫婭女巫師。清玄去看了傷者,見諸人瞳中血色已經淡了許多,不由也嘖嘖稱奇。那河蚌也在彎腰查看傷者,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開口冷笑道:「果然解鈴還須繫鈴人嘛,哼哼。」
「無量天尊,小道終於知道我們道家為什麼要講究陰陽調和了。」一個小道士捂嘴竊笑。
「那個河蚌精又衝動又愚蠢,倒是不足為慮。只是這個男人乃正神轉世,道基堅固、不解風情,難以下手呢。」她暗自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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