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七月:米迦勒與路西法

石樹辰
她說不出話來,一句也說不出來,她只是竭力微笑著,揮了揮手,轉身搭電梯上樓。
袁祖耘低頭點了跟煙,皺著眉頭吸了一口,然後朝另一邊吐出煙圈。
他遠遠地站在另一個路口,穿著白色襯衫的背影是堅毅而分明,揮之不去的,是她從來以為不會出現的寂寞,帶著淡然的憂傷的寂寞。
世紜點點頭:「做過一次,忘記是哪一天了,這次是一個外國人,金髮碧眼,叫Linda。」
「那是因為你吃太多又不運動的關係吧……」袁祖耘皺了皺鼻子。
她曾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組漫畫,上面是這樣說的:「在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好男人和好女人,只是他們擦肩而過,總是看不見對方。或者看見了對方,卻感覺不到火花,感覺到火花卻無法廝守,希望廝守卻無法相處……」
如果可以,她希望每一分每一秒的自己,都能帶著這樣的笑臉。
吃過晚飯,石樹辰約她去看電影,原本興緻不高的她為了快點逃開,便匆匆答應了。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女生好像總是很容易對打籃球的男生產生興趣,但她覺得那很可笑。學校籃球隊的五個主力,就像是全校的明星一樣,被安上了明星般的光環,可是說到底——他們也只是會打球而已吧。
「……」她沒有說話。
世紜關上手機,丟到一邊,猛喝了幾口水。
世紜的腦海里閃過很多片段,像被快進了的錄像帶,不斷播出毫不相干的畫面。
「怎麼了?」他問。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好』或者『不好』,你的答案是?」
世紜遲疑地「嗯」了一聲,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過既然他這麼說了,那麼就不妨嘗試一下吧。
忽然,石樹辰怔怔地看著她,溫柔地說:「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如果我說不是,你會去別桌嗎?」
她敷衍地「哈哈」笑了兩聲,算是捧場,袁祖耘沒有管她,又看著大屏幕笑起來。
過了好幾秒,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上海。這個曾經看著她成長的都市,看過她的快樂和歡笑,也看過她的悲傷和淚水。如今,又再看到一個,矛盾、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
「給你一個建議。」
蔣柏烈並沒有表現地很吃驚,大約是職業使然,聽慣了人與人之間光怪陸離的他,只是微微眯起那雙鳳眼,帶著一絲鼓勵的微笑說:「那麼,可以跟我談一談她么……你的雙胞胎姐姐。」
「沒什麼……」他輕笑了一聲,「只是想提醒你小心點。」
秘書小姐遲緩地轉過身,好像忽然才發現坐著一個袁世紜般,原本咄咄逼人的表情立刻換成親切的笑臉:「你是?」
「是的……」
一直有句話,我放在心裡沒有問你,就是: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兄弟?
「我……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絕望,但我不能……」她眼前一片模糊,絕望的情緒向她湧來,像一片黑色的海,逼得她瀕臨崩潰。
一個看似隊長的男生忍住笑拍拍袁祖耘的肩,示意他該走了。
後面的車子開始按喇叭、閃燈,子默毫不理睬,冷漠的側臉看不出在想什麼。
她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他手裡的煙,打算一旦他要拿出煙來抽的時候,就一臉正經地說:「對不起,我很介意別人吸煙。」
世紜錯愕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那真的是項嶼嗎?總是一臉迷人微笑的項嶼……
她雙手抱著頭,是啊,她再也無法忍受當半夜醒來,一個人被包圍在孤獨中的感覺。她曾經以為自己會麻木的,或者,已經麻木了。可是她沒有。
她的話是硬生生停住的,因為才剛說完他的名字,抬頭就看見籃球隊的同學從一米遠的洗手間陸續出來,袁祖耘還是第一個。
老師繼續講課,世紜悄悄把手伸到背後,撫著那個疼痛的地方。她故意把筆丟在地上,彎腰下去撿,趁機回頭看——袁祖耘?
眼前米白色的天花板彷彿忽然也變成了藍色,但並不是那深不見底的海的藍色,而是溫柔的淺淺的沙灘上的藍。
「那麼結果,覺得好笑嗎?」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可以找回自己,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至於說超人……她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超人。
「嗯,」他也笑著點點頭,「我想她就是這個意思吧。」
世紜原本盯著天花板的眼睛轉向蔣柏烈:「回答?不……不知道……不記得了……」
「好吧,」他似乎有點慌亂,「其實我只是有兩張電影票,所以想問你……」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那個,連她也無可奈何的自己。
她走到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前,打開網頁,滑鼠點擊了幾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傳來:
無奈地掛上電話,世紜有些發愣,是否她就是這樣一個不懂得拒絕別人的人。
袁祖耘看著她,沒有說話,忽然笑起來,笑得露出眼角的魚尾紋,笑得褪去了原來的戾氣。
石樹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什麼,他不是一個好惹的人,僅此而已。」
她疑惑地看著那遮住了他的臉的電腦,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哦……」世紜覺得這樣的氣氛有點怪,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怔怔地望著他,有點出神。
他喝了口鐵觀音繼續說:「那天下午。不過你逃的時候有點狼狽。」
然而這一次,她終於來得及移開視線,定定地望著那刺眼的紅色的燈光,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回頭一樣。
「我先生常常說,我是一個記性很不好的人,可是當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所以首先想請問,你是那位曾在『書路漫漫』告別節目中跟我通過話的『雲淡風輕』嗎?如果是的話,很感謝你一直以來的支持,心裏很感動,也有千言萬語要對你講,不過先生也會聽這個節目,所以請私下悄悄將你的聯絡方式寄到我在網站上公布的郵箱哦——另外順便寄一張全身免冠近照,最好註明身高體重以及三圍——謝謝。」
她躺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天花板,遲疑地說:「好……好吧,比上周好一些,所以我覺得應該稱之為『好』。」
世紜緊緊抓著頭頂的把手,通過反光鏡看著後面的車子,那車追地很緊,這該不會就是所謂的「飆車」吧……
「哦,我昨天也去了。」子默說。
「……」
「你是一個人來的吧。」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給過你一封信?」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她依然坐在靠牆的位子,點完菜,眼光不直覺地在店堂里掃視著,沒有,沒有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垂下眼睛,心想,應該沒有人會再去曾有著不愉快經歷的地方,即使那裡的菜很美味。
世紜怔怔地看著他,張嘴想說什麼,卻被他搶先了:
至於說為什麼,她也不知道。
「那麼,」她笑著問,「我並不像以前的那些……那樣嘍?」
「有……有的。」她手心冒汗。
「有時候,」他頓了頓,「女孩子還是不要表現得那麼堅強比較好……」
來到了二十九歲的她們,並不是不渴望愛情,並不是不羡慕家庭的溫暖,而是……每個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傷痛。
忽然有人從背後戳了她一下,很疼,所以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剛要發火,就看到老師正疑惑地盯著她看,她連忙坐直了身子,一臉聚精會神。
世紜遲疑皺起眉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世紜覺得自己有點臉紅,於是掩飾地喝起手邊的牛奶。
世紜擠出一點笑容,不過想必有點生硬,因為Sh和-圖-書elly正仔細地上下打量她。
不知道為什麼,直到這一刻,世紜才覺得自己安下心來,彷彿終於有了勇氣可以對別人——也對自己——談論那個隱藏在她內心最深處的人。
Carol通知她十點臨時開會,可是她一點工作的心情也沒有,總是沒來由地覺得煩躁,是因為過敏的關係么?
「嗯。」袁祖耘回答地很遲疑。
「她……回家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遲疑。
【蔣柏烈:「你今天能夠把這些話說出來,我覺得真的很勇敢。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會有傷痛,可是很多人不願意去面對,你來這裏,就說明你肯面對,是不是?」
他失神的看著她:「哦……那算了,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
來到了二十九歲的他們,表面安於現狀,內心卻渴望突破,總是故意表現得老成而世故,但其實比誰都渴望保持一份純真。這就是他們,心中充滿了躁動與不安,彷彿隨時就要爆發的他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的他們。
讓世紜有點哭笑不得的是,石樹辰選的就是她前幾天才跟袁祖耘一起看過的那部喜劇片,買了爆米花,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很想跟周圍的人一起大笑,卻怎麼也找不到感覺。
戀愛,大約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讓世紜有點訝異的是,最後袁祖耘連是否要送她回家的問題也沒有問,他們在某個路口帶著一點點淡淡的微笑分了手,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她一遍又一遍地抹著眼淚,卻怎麼也抹不完。她很久沒有這樣哭過,即使在蔣柏烈那裡也沒有。
她連忙收起笑容,假裝聚精會神地看著手裡的資料,就像那個,悶熱的暑期班午後一樣。
「你這樣擋在路中間,很容易遭人白眼。」她提醒。
「……很少,很少吵架,」世紜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好像在回憶著,「即使吵幾句,幾分鐘之後就和好了。」
「我大學一畢業就在這間公司做了。」
「不……不用了吧……」她答得遲疑。
「是我。」她拿著礦泉水瓶子坐到沙發上。
「開個玩笑,」曹書璐的聲音輕快溫婉,就像一縷清新的風,「你在信中說,『想要糖果,但因為得不到糖果而去收集糖紙,這種退而求其次的人,究竟是愚蠢還是可恨……』,你給我的選擇相當少呢——只有兩個——愚蠢,還是可恨。我想說,這其實是既愚蠢又可恨的吧。」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記得你還有個雙胞胎姐姐?」
那是暑期班某個悶熱的下午,老師在講台上究竟說了什麼她已經完全沒有印象,因為她就要睡著了,眼皮重地怎麼也撐不開。
世紜怔怔地看著他,隔了好久才說:「袁世紛……」
「這一周紐約的天氣很奇怪,起初很悶熱,但隨著幾場傾盆大雨,溫度忽然降了下來,不知道正在收聽節目的各位,又在經歷著怎樣的天氣呢?很盼望在網路收聽節目的澳洲的朋友能夠跟我分享一下堆雪人的場景,好讓我們這些照耀在北半球嚴嚴烈日下的人們感受到冰雪的暢快淋漓。」
「不一樣,可以說……完全不一樣。她喜歡看電視,聽電台節目,看畫展,演戲……她喜歡一切流動的、有畫面的東西。而我,卻喜歡看書,喜歡安靜的文字。」
因為什麼?
影片散場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半了,世紜走到旁邊把空了的爆米花紙筒丟到垃圾箱里,一轉身,袁祖耘還在原地等著她,目光矍鑠。
她微微扯著嘴角,真正好笑的,是他吧。
再一次,他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般,也轉過頭望向她。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周過地很快,書璐又跟大家見面了,首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的專屬信箱終於在電台的網站上開通了,各位一直默默地收聽著節目的聽眾們,如果有什麼話想對書璐說,就請直接發送電子郵件給我吧。
電梯「叮」地一聲到了她住的樓層,心神不寧地打開房門,看到滿室的黑暗,她沒來由地想哭。
坐上電梯,一路升到三十一層,她們仍然沉默著,當那熟悉的「叮」的一聲在耳邊響起,世紜拍了拍子默的肩:「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可以的話,試著像成年人那樣解決問題,好嗎?」
「下次再夢見陌生人的時候,請試著忘記他(她)的名字。好嗎?」
「這東西……」袁祖耘摘下墨鏡,看著爆米花,「會好吃嗎?真搞不懂……」
於是她撿起筆,定定地看著講台,開起小差來——就像此時此刻的她,低垂著頭,盯著筆記本。
下班后,她在公司樓下的咖啡館裡邊吃晚餐邊擺弄筆記本電腦,也許入夜後的辦公樓,反而有一種寧靜的快樂。
世紜看著那扇白色的緊閉的門,忽然覺得,子默說的是對的。
世紜打開房門,換了鞋,靠在門背上,覺得自己有點虛脫。黑暗一片的房間里,她彷彿又看到了那深不見底的海,一股壓力向她襲來,讓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淹沒。可是耳邊忽然響起蔣柏烈的話:你也是因為想得到幫助,所以才來這裏的吧。
「我請你吃飯,你總也該有點表示吧。」他並不像在開玩笑,但也不是很認真。
「她很開朗、熱情,相比之下,我顯得內向、文靜。有時候回想起來,真的覺得很有趣,一對雙胞胎姐妹,外表是一摸一樣,性格卻有很大的差異。照理說,四月的孩子應該是冷靜淡定,五月的孩子是熱情如火,但我們卻恰恰相反。」
然而,袁祖耘只是玩著盒子,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子默怔怔地看著電梯按鈕板,點了點頭。
她訝然看著手裡的礦泉水瓶子,不知道他為什麼把話題扯到那上面去,而且……好像是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一個詢問她的機會。
影片開場了,世紜沒想到袁祖耘挑的是喜劇動畫片,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觀眾們都隨著劇情笑得前俯後仰。黑暗中,她偷偷看他的側臉,他也在笑,笑得很傻,不是那個面無表情的袁祖耘。
「好啊……」
「什麼啊……」她的心跳地沉重。
子默面無表情,眼淚卻不停地流下來,那也是一個,世紜從來沒有見過的子默。
袁祖耘不自然地抓了抓頭髮:「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然而子默沒有回答,不知道是沒有聽見或者不願意回答,她只是不斷加速超越一部又一部的車,直到下了高架拐到公寓門前的那條路上。
「什麼事?」
「也是告別,她在向我告別,叫我好好活下去……」
自從上次瘋狂飆車的夜晚之後,世紜就再沒見過子默,她不想去找她,等著她來找自己。如果她來了,大概就代表沒事了吧?
蔣柏烈沒有插話,而是用手撐著下巴,一副很想繼續聽下去的樣子。
忽然,他像感應到她的目光一般,轉過頭笑著說:「怎麼,不好笑嗎?」
「不可以,一定要選。」
「晚安。」
袁祖耘轉過頭一臉狐疑地看著她,好像在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對了,我忘記問他怎麼收費?」
「嗯。」
「一定要選。」
可是那個堅持的人,卻彷彿知道了什麼似的,也沉默地等待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袁……世紜?」
「你們的愛好相同嗎?」
世紜抿了抿嘴,找了個最不起眼的座位坐下來,她只是老闆不在時的一個「耳目」,最好不要惹人注目。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變了。變得不再無話不談,好像每www.hetubook.com.com個人都滿懷心事,欲言又止。這究竟是為什麼?這究竟是怎麼了?
「我們雖然是雙胞胎,但生日卻不是同一天,她比我早了二十分鐘出世,那是四月三十日的晚上十一點五十分,而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或者就因為這樣,」世紜露出一絲苦笑,「我們的性格……其實很不同。」
世紜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你知道……『911』嗎?」
「我們不會,」她搖頭,「如果我們對彼此心有芥蒂,那種感覺我連一分鐘也不能忍受。」
「好了,」蔣柏烈說,「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吧。」
那冰冷的堅硬的門在她身後合上,她聽到自己在心底嘆了口氣。
「沒什麼……」他好像笑得很開心,為了不讓她尷尬,把頭轉向其他的地方,但臉上的笑卻沒有停止。
蔣柏烈站起來走到她身旁俯下身,握著她的肩膀,溫柔地說:「我們了解,我們都了解,你今天能夠把這些話說出來,我覺得真的很勇敢。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會有傷痛,可是很多人不願意去面對,你來這裏,就說明你肯面對,是不是?」
半夜十二點的時候,牌局才散了,項嶼沒有來,世紜和子默開車回家。子默沒有開她那輛復古卻嬌小的老爺車,而是換成了一部馬力強勁的越野車,車子發動起來的時候有那種沉悶的轟隆聲。
回去的路上,石樹辰興高采烈地談論剛才電影里的內容,世紜忽然有一種錯覺,袁祖耘和石樹辰都站在自己面前,一個是高傲淡定,一個是溫柔親切,但兩個人的眼神里都有一絲彷徨,那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彷徨。
不一會,他駕著車飛馳而去。
他的臉又縮回電腦後面,聲音有點悶:「你那天一個人回家沒事吧。」
連經常見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她這個離開了七、八年的人又有什麼資格知道呢。也許,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滿懷著友誼的關愛,抑或是充滿好奇的疑惑。
「怎麼不說話。」她問。
她抬手看了看表,還有半小時。
他好像很強調那「僅此而已」四個字,然後他打了個哈欠,說:「很晚了,還是去睡覺吧,我也要早點結束工作去睡覺了。」
「……好。」
「為什麼你對我總是一臉防備?」袁祖耘直白地說,同時,也直白地看著她,手上的煙盒停滯著。
「喂?」
蔣柏烈送她出去,約了下個周末再見面。臨分手的時候,他忽然問:
「我會準時到。」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她緊緊地攥著拳頭,不敢回頭看他。
袁祖耘噘了噘嘴,有點慵懶地「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
子默僵硬地看著別處。
晚上本來約了石樹辰去看電影的,但他臨時打電話來說要改期,於是世紜又去了上次遇見過袁祖耘的那家餐廳。
「還好。」
石樹辰忽然停了下來,一臉不耐地回了幾句,便轉走進旁邊的停車場。
電影散場的時候,世紜去丟爆米花的紙筒,轉過身,袁祖耘怔怔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子默卻冷著臉,習慣性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定定地看著方向盤,直到下意識地打開車門鎖。
「那麼,」蔣柏烈自然地在本子上記錄著,他手上的那隻筆好像很特別,寫起來的時候不發出一點聲音,「你們會吵架嗎?」
世紜抿了抿嘴,很不想回答,但最後還是生硬地說:「總要回來的吧……」
他記不記得都無關緊要。
說完,她推著憤恨地流著淚的子默上了車,自己坐到駕駛位上,顧不上還沒有駕照,倒了車,繞開站在原地發獃的項嶼,開進了公寓樓下的停車庫。
這天下午,世紜頂著烈日練習了兩個小時的倒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開過了子默的車的緣故,原本習慣了左行的她,漸漸對右行有了感覺。一臉嚴肅的教練,在悶熱的天氣下表情緩和起來。
雲淡風輕?世紜看向遠處,隱約有東方明珠的輪廓。
「她用一種虛無縹緲的口吻說:『因為,以前那些看到你的時候,眼神總是安靜中帶著狂野,淡漠又不失風騷,表情是那種灰色中夾雜著粉紅,彷彿介於冷靜與熱情之間……』」
「……你有什麼事?」
忽然左邊竄上來一部車,變到她們前面剎車停下來,子默也來了個急剎車,但還是沒剎住撞了上去,世紜幾乎要尖叫起來。
袁祖耘戴上墨鏡,把鈔票又推了回去:「不要,我要看電影。」
「好吧,我只知道他們之間有點複雜,具體的不清楚,我們彼此之間從來不談論這種話題——你知道,他們都是很能守得住秘密的人。」
「?」
這種傷痛如此深刻,以致於他們都竭力想要忘記它的存在。學不會放下,就自然而然學會了逃避。
「不收費。」子默一邊說一邊踩下油門,一種強烈的推背感襲來。
「只有一次。」
前面的車打起雙跳燈,下來一個人,悶熱的七月卻是一身黑衣,氣勢洶洶地向她們走來,然後一掌拍在子默的車窗上。隔著厚厚的玻璃,世紜聽到項嶼站在那裡喊著:「施子默你瘋了?!」
她苦笑,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別人的讚賞呢,她只是一個在開會時常常忍不住開小差的小職員吧。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哦,」他好像嘆了口氣,只是很輕很輕,「謝謝。」
「怎麼,不好笑嗎?」世紜笑著問。
「別這麼看著我,」他好象總是能輕易知道她在想什麼,「人是會改變的,尤其是男人。」
「因為……」他沒說下去,因為他的身懷六甲的秘書捧著兩大疊資料進來了。
他們就這樣尷尬地沉默著,直到石樹辰露出溫暖的微笑,拍拍她的肩膀:「別在意,你上樓吧。」
「沒想到,」他躲在筆記本電腦後面,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會早到的,也只有我們兩個。」
他剛才想說什麼呢?女孩子還是不要表現得那麼堅強比較好,因為……
「我想不出來。」她一臉坦白。
「嗯……」她點點頭,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
一瞬間,世紜不確定起來,這個跟她從來沒有交集的人怎麼會從背後戳她呢?
她只是很單純地想逃開,逃離那個男人的身邊。
她想了想,隨口說:「反正不會是袁祖耘啦——」
「I』m so sorry……」他走過來靠在書桌邊,拍了拍她的手,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星期一早晨的溫度已經攀升到了35度,所以當世紜踏進辦公室的時候,她那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個脖子的立領襯衫顯得有點引人注目。
世紜一瞬間錯愕地看著他們,這是她認識的那個袁祖耘嗎?一個會關心別人的袁祖耘。
世紜把手機拿開,調整了一下情緒,才說:「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施子默!」見她無動於衷,項嶼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臉,直到她吃痛地流下眼淚。
曹書璐:「你在信中說,『想要糖果,但因為得不到糖果而去收集糖紙,這種退而求其次的人,究竟是愚蠢還是可恨……』你給我的選擇相當少呢——只有兩個——愚蠢還是可恨。我想說,這其實是既愚蠢又可恨的吧!」
他稍稍眯起眼睛看著她,好像在想著心事,又好像,只是在發獃。
她的手機響了,是子默打來邀她晚上去打牌。她很想拒絕,可是子默說人不齊,所以她務必要去。
這個時候,袁祖耘點的雞肉飯也上來了,他們沒有再說話,各自吃著自己盤裡的東西,變成一頓沉默的晚餐。世紜偷偷瞥了對面的男人,他和-圖-書沒有再笑,臉上的線條卻是柔和的。
「嗯,」他點點頭,「我跟我哥還有我妹小時候常常吵架,有時候我會氣得一整個星期都不理睬他們。」
「要我送你回家嗎?」袁祖耘問。
世紜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在他斜對面坐了下來。
「……但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儘管如此,他的眼裡看不到猶豫。
如果你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沒有。從高二那一年開始,就沒有。
或許因為他的話,也或許因為他握著她肩膀的手是那麼溫暖,世紜心裏洶湧的海,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喂?」石樹辰很快就接了。
周末的上午,世紜早早起床,因為又是去見蔣柏烈的日子。
世紜連忙解開安全帶下車去,雖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吵架,但她直覺地擔心起子默來。
「嗯……」
「嗯。」她想自己的鼻音一定很重。
「與其有這點閑工夫揣測別人,還不如多關心關心自己。」石樹辰的口吻,不知道是嚴肅還是調侃。
所以請你認真地考慮我的這個問題,然後告訴我一個答案,可以嗎?
「你回答她了嗎?」
「嗯,怎麼了?」
交通信號燈上是紅色的站立的標誌,世紜停下腳步,一瞬間,忍不住回頭望去。
抬起頭,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彷彿變得很陌生,那不是她認識的袁世紜。那個從不會輕易答應別人的袁世紜。
「你說過,有一個小小的她,活在你的身體里,所以不要那麼絕望,她還『活著』。」說完,他轉身回診室去了。
「哦……」世紜悶悶地回了一句。
世紜拿出手機,是項嶼打來的。
「現在我有一個問題,小小的問題,希望你能回答我。」
世紜忍不住微笑起來,好像被人注入了勇氣:「你知不知道……項嶼跟子默的事?」
「什麼?」世紜擦著眼角笑出的淚問。
「再見。」
她起身來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水管里那被太陽曬過的溫暖的濕意打在臉上,抬起頭,她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倫敦還是上海。
「我是袁祖耘。」他的聲音有點沉悶。
結帳的時候,服務生很自然地走到袁祖耘的身旁,他也很自然地付了。世紜一直沉默著,沒有要給錢的打算,幾十塊錢他應該還請得起吧,如果一臉急切地想要跟他分攤,反而有點不倫不類起來。
世紜的臉一瞬間紅起來,可是幸好,這裡是電影院。
他是在調侃她嗎?!
「對了,你姐姐叫什麼名字?」
奇怪的人!
她苦笑著點點頭,如果真的是十九歲,那該多好啊。
「……本來是不來了,」她頓了頓,「但既然你說是喜劇片,所以就想……還是來吧。」
世紜定定地看著他的臉,然後笑了。
「再見……」她嚇得後退了幾步,僵硬地擺擺手,轉身逃走,也不管那個方向,是不是回家的方向。
也許她可以對蔣柏烈說出關於世紛的事,卻無法對其他任何人說。
「沒事。」她把本子打開,翻到新的一頁,寫上今天的日期。
「好吧,我的觀點是,也許你不斷做關於陌生人的夢,是因為在潛意識裡你很後悔沒有回答她,沒有把想說的話告訴她。」
「你瘋了?!安全帶也沒系?!」他瞪大眼睛獅吼著。
「二老板的新秘書。」袁祖耘解釋道,又指了指身邊的孕婦對世紜說,「Shelly。」
「工作順利嗎。」他忽然話鋒一轉,語氣也不那麼尖刻。
原本得不到任何回應,覺得很尷尬的那個人,帶著疑惑的口吻說:「是的。」
「可能因為……我對男人有恐懼症。」她的回答很生硬,不過那是一個很好的借口,因為連她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就是這樣。
「好吧,」他也笑著說,「下次做夢的時候記得幫我留意一下。」
忽然想起有人曾經這樣對她說:你的專長就是開小差,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就算旁邊有人拿著刀互砍你也可以旁若無人地開起小差來,這一點真的讓人很欽佩……
「嗯,那天開完會回去之後,就說『二老板這個新秘書比以前的那些真是好太多了』。」
世紜詫異地抬起頭,忘記了剛才關於煙的一切,嘴裏的通心粉不知道是不是被浸泡在沙司醬太久的緣故,味道有點酸得發苦。
「可以這麼說,」世紜頓了頓,「就像你說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很不同,但有時候又覺得很相似。」
「……」世紜鼻子一酸,眼淚又要流下來,但她深呼吸了幾次,終於平穩下來。
「也許,雙胞胎真的跟其他兄弟姐妹會不同,」蔣柏烈原本笑容可掬的臉龐忽然嚴肅下來,「那麼,接下來,可不可以跟我談談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說,你們兩個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
世紜穿上薄薄的外套,望著牆上鏡子里的自己,眼睛有點腫,她吸了吸鼻子,忽然覺得心裏的包袱像是輕了一些。牆上的鍾無聲地走著,才過了四十分鐘么,但為什麼她卻覺得已經久得像在昨天。
手機忽然響了,她沒有理睬,可是打的那個人好像很堅持,她終於讓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接起電話,沒有說出那個「喂」字,只是靜靜地等待電話那頭的人先開口。
她忽然想起某個下著大雨的夏日午後,在無人的長廊里,她和一個女同學正在畫著團委暑期活動的海報。整個樓層空無一人,只有她們不得不放棄在家裡吹空調的待遇而在教室那老舊的電風扇下賣力地塗著鴉。
項嶼使勁拉著車門,然後伸出食指,指著子默說:「開門!」
「不是嗎?我們都愛糖果,可是如果得不到糖果,很多人會去要蛋糕、咖啡、桔子、章魚燒,等等等等。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對糖果念念不忘,並不是每個人都執著于某一樣東西、某一件事、或者……某一個人。我想說,有時候試著寬容些,對別人也對自己。」
世紜低下頭用叉子戳著盤裡的通心粉,心裏有點憤恨。
「?」
「……你在幹嗎?」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好像原本不是要問這句話,只是沒辦法唐突地問出自己心中的疑問,所以才臨時換成這一句的。
世紜不自覺地摸了摸後頸,不知道眼前這兩個人誰比較凶。
手裡的咖啡有點涼,她叫來服務生續了一杯,抬頭一看,馬路對面那個快步走著的男子不就是石樹辰嗎。
澳洲嗎?世紜淺淺地酌了一口杯里的紅酒,中央空調的電子屏幕上顯示室內溫度是二十度,那是倫敦夏天通常的溫度。可是原來,這個時節,也有正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啊。
「周六我去了。」世紜一邊說一邊不安地繫上安全帶。
「沒什麼……只是覺得,戴上眼鏡的你跟上次有點不同。」
電話那頭傳來翻紙的沙沙的聲音,石樹辰溫柔地笑了一聲:「本來在工作,不過現在……做完了。」
「我想,你也是因為想得到幫助,所以才來這裏的吧。」
「如果下次再做關於陌生人的夢,除了幫我注意身材之外,也請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對方——就當作,那是對你姐姐說的。可以嗎?」
「夢見了什麼?」他忽然看著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目光柔和而平靜,像在撫慰她痛苦的心靈。
一封信……她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是不是一封,淡黃色的信?
周圍的聲音變得時有時無,她的思緒飛到很久以前。
袁祖耘在她對面坐下,摘下墨鏡放在桌上,示意服務生拿了一個煙灰缸過來。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講台上,兩手垂在身旁,一臉淡定。
「……」
世紜不想再說什麼,和*圖*書道了聲別,便走出電梯。
「九點。」
「你看到了?」袁祖耘突然開門見山地說,把世紜嚇了一跳。
他挑眉看著她,好像想說什麼,不過最後只是聳了聳肩。
「怎麼了……」世紜停下手裡的叉子。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你在……哭嗎?」
她心裏隱隱有些難過,一個這樣漠然的男人,根本不懂得感情。
「首先來讀一封聽眾的來信吧,不過我想要先插一句,這是節目從今年5月開播以來收到的第一封聽眾來信。當編導把信交在我手裡的時候,我很驚喜,因為已經很多年沒有聽眾會寄手寫的信給我,一直沒有在網站上設置電子郵箱的我,兩個月以來第一次得到了聽眾的反饋,所以在這裏,書璐首先要感謝這位署名為……『雲淡風輕』的聽眾。」
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但下一秒卻大笑出來,笑得世紜眼角也酸疼起來。
直到世紜快要到家了,石樹辰才突然大叫起來:「啊……我忘記取車了!」
這一次,當蔣柏烈說結束的時候,牆上的時鐘顯示,他們聊了一個半小時。世紜想,這算不算是她慢慢好轉的前兆呢?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那一刻,自己產生了錯覺,因為,她竟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
袁祖耘看著她,像在思索著。她以為他要說什麼,也許會問她是不是要送之類的問題,但他並沒有,只是跟她並肩走齣電影院,在馬路上閑逛。
「周末去看電影嗎?」他忽然語調輕快地問。
「她……參加了學校的交流生活動,那天晚上正好轉機去學校……」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流淚,儘管腦子裡嗡嗡地響,儘管眼前不停出現姐姐在機艙里掙扎的畫面,但她卻沒有流淚。然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只聽到房間里牆上掛鐘的「滴答」聲,以及,姐姐走進機場關口,轉身向她揮手的情景。姐姐久久地揮著手,好像不願意離去,好像很捨不得她,會不會冥冥中,已經知道了命運的安排,所以才……
「你姐姐,」他頓了頓,好像不忍傷害她,「你姐姐發生了那件事的……前幾天。」
世紜:
「還是上次那裡?」
獃獃地站了一會兒,世紜拿出手機找到石樹辰的電話號碼,按下接聽鍵。
門一下子就被拉開,項嶼扯著子默的衣領一把將她拖下車去。
畫完水彩,她們去洗手間清洗工具,出來的時候,聽見對面的體育館內有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
說完,他搖著頭把手裡的票交給檢票員。世紜目瞪口呆地跟在他身後:可是,這爆米花是他買來塞在她手裡的不是嗎……
「你知道嗎,Shelly好像很喜歡你。」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過了幾秒,彷彿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看著她,彷彿在詢問她為什麼傻傻地看著自己。
他的微笑溫柔而堅定,以致於,世紜忍不住點了點頭。
走齣電影院,袁祖耘雙手插袋,說:「回去的路上小心。」
「啊,『紛紜』姐妹花呀,」他雙手插在白色長褂的口袋裡,「那麼,代我跟她問好。」
他起身從秘書手上接過資料放在桌上,有點埋怨地說:「不是叫你不要搬這麼重的東西嗎。」
世紜一把推開項嶼,子默臉上清晰地印著被手指捏出來的淤青,世紜驟然生氣地說:「你除了會用暴力還會什麼?我不管你們誰對不起誰,使用暴力就是不對!」
「你曾經在夢裡夢到過你的姐姐嗎?」
她有點踟躇,忽然心生一股轉身就逃的衝動,但最後,她還是走上去尷尬地點了點頭。
她裝作沒發現,低下頭喝著杯里的薄荷奶茶。
十點差五分,她拿著筆記本走進會議室,一抬頭,袁祖耘正一個人擺弄著投影儀,他白色襯衫的袖子被胡亂地卷到手肘上,顯得有點邋遢,不過也很……隨性。她只能用這個形容詞來形容他,另一個形容詞被她用力拋到腦後。
「不記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是怎樣的,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竭力想要表現得那麼自然而坦誠,「那是很久遠之前的事情了吧,所以……不太記得了……」
蔣柏烈怔了怔,然後點點頭。
「對了,」臨走的時候,蔣柏烈說,「想留一個回家作業給你。」
她有點吃驚,這不太像是他的「風格」,以前在學校里他總是風風火火,想到什麼就要去做。
謝謝?謝什麼?世紜隨手把手機丟到沙發上,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冰的礦泉水,仰頭喝起來。
世紜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眉毛變成八字形,不是因為大屏幕上的電影,而是因為身邊這個男人。
她不想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於是搪塞地回答:「只是忽然想到,就隨口問問。」
然後他就掛了電話。
世紜訝然看著他,袁祖耘無論如何不是一個會調侃的人。
世紜摸了摸鼻子,有點不自在。
因為,他們對彼此來說,從來也是無關緊要的。
「咦,你這臭小子,還敢頂嘴。」
世紜愕然地看著杯中的酒,這是那個曹書璐嗎?那個曾娓娓道來的曹書璐。
「但我又不得不說,這也有一點點可愛,」書璐口吻好像帶著些無奈,「因為,對糖果如此執著的你,那一份執著的心情,就讓人佩服。
「能不能一個都不要啊?」她苦著臉。
然而此時此刻,世紜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變得成熟的男子,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後,她曾說過的那句話?
他吹了個口哨:「哇哦,是美女么,身材怎麼樣。」
她笑著搖搖頭:「忘了,真的忘了,我想那不是我夢裡的重點。」
「有嗎……」她直覺地說,不敢看他。
第二天晚上,世紜去媽媽家裡吃飯,媽媽照例叮囑她一番,好像她並不是二十九歲,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九歲。
是什麼時候呢?她無奈地想,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們沉默地在車上呆了很久,直到子默說:「走吧……」
「……是喜劇嗎?」
他還是請她喝牛奶,桌上那本又大又厚的筆記本翻到了新的一頁,左上角寫了這一天的日期以及她名字的英文縮寫。
「小心什麼?」她有一種血液凝結了感覺。
蔣柏烈忽然露出最燦爛的笑容:「那就對了,讓我們慢慢來,把你想說的話,想告訴別人或者你自己的話,都說出來——超人會來幫你的。」
說完,兩人不禁心領神會地大笑起來,就像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只要一點點的快樂就能滿足。
「嗯……」她草草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吃著盤裡的東西,裏面有她最討厭的西蘭花,可是她根本沒注意到。
「可以坐嗎?」
李若愚在後面拚命地追,嘴裏說著什麼。
安放好海報,她們關上門從辦公室出來,女同學說:「如果讓你選,你選他們五個當中哪個?」
世紜沒有聽到書璐在後面的節目中說了什麼,因為她發現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哦……」世紜一臉尷尬,「真的么……」
「蔣柏烈那裡……」她無法叫他「蔣醫生」,是不是因為她無法承認自己是「病人」?
「我還是請你坐車吧。」世紜盯著他的眼睛,從皮夾里拿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向他推了過去。
「但我又不得不說,這也有一點點可愛.因為,對糖果如此執著的你,那一份執著的心情,就讓人佩服。不是嗎?我們都愛糖果,可是如果得不到糖果,很多人會去要蛋糕、咖啡、橘子、章魚燒,等等。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對糖果念念不忘,並不是每個人都執著于某一樣東西、某www.hetubook.com.com一件事或者……某一個人。我想說,有時候試著寬容些,對別人也對自己。」】
女同學說:「有人在打籃球么?會不會是籃球隊的?」
他也愣了愣,大約是聽到她剛才的說話。
李若愚怔怔地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很久之後,終於泄氣地走了。
那不是她曾一向以為的袁祖耘。
世紜點的通心粉上來了,她拿起餐具,向袁祖耘示意了一下,袁祖耘立刻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拿出一包煙,開始玩起煙盒來。
「那麼,再見了。」他微微低下頭,想看清楚她眼裡的東西。
緩緩地關上門,藉著窗外幽暗的燈光走到書桌前,打開第二層抽屜,從一本舊得泛黃的書里拿出一封信。那是一封,淡黃色的信。她曾經讀過,可是後來,就被久久地收藏在這裏,直到今天晚上。
半夜的高架路上,車子很少,追求速度感的人們開始猛踩油門。原本穩穩地行駛著的子默,跟上另一部疾駛而過的越野車,並排開了一會兒之後,她忽然一個加速竄到前面去了。
她不禁笑起來,一抬頭,卻碰上了袁祖耘的疑惑的目光。
世紜抬起頭,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上次我的眼鏡送去修了,所以看你的時候是『霧裡看花』,這次會比較真切。」他眯起眼睛的樣子,很好看。
她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到嘴裏,繼續對著大屏幕笑起來。
結果,世紜憤憤地看著手裡的爆米花,他們還是來看電影了。
「嗯。」世紜忍不住生硬地回答。
石樹辰輕笑起來,有一陣腳步聲,像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不太清楚,不過你什麼時候關心起這個來了。」
停下車子,世紜看著子默側臉上明顯的淤痕,心疼地說:「發瘋的是他才對吧……」
可是子默始終沒有來,世紜忽然覺得寂寞起來,她自己去超市買了瓶紅酒,就是上次子默請她喝的牌子。整個房間只開了一個小檯燈,她拿著酒杯站在窗前,從三十一層望下去,一切顯得渺小起來。
袁祖耘摸了摸鼻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平靜地說:「你不是出國去了么,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她仍然會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淚流滿面,然後在心底吶喊:救救我……
「沒什麼……」世紜學他把頭轉向別的地方,嘴角卻還掛著笑意。
「然後我就問她,」他繼續說,「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呢?」
「嗯,很好。不是雙胞胎的人,無法體會這種感覺。比如,我洗澡的時候發現洗髮水用完了,剛想叫她,她已經拿著瓶子站在我面前;或者我想喝水的時候,看到她也拿著被子打算去倒水;我一個人逛街的時候一眼看中的圍巾,回到家發現她也買了一條……諸如此類的。我常常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我的體內活著一個小小的她,她的體內也活著一個小小的我,我們常常不用交談就能明白對方的感受,那好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Good news!」他放下手中的易拉罐,從桌上拿起一副無框眼鏡,架在鼻樑上。
「晚上可以請我看電影嗎?」他忽然說。
「嗯。」她努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就當我沒問,你還是……繼續吧。」沒想到,袁祖耘也有打退堂鼓的時候。
她驟然有些害怕起來,不知道他會做什麼……
「雞肉飯套餐,謝謝。」他說「謝謝」的時候,並沒有任何感謝的成分,只是一個禮貌的結語。
「我覺得……我的世界忽然……缺了一半……」她終於流下眼淚,這是她從來沒有敢說出來的話,面對傷心欲絕的父母和親朋好友,她能完成的,只是靜靜地,做好她自己。
「嗯……」
為什麼少了子默就會覺得寂寞呢,她不是應該本來就很寂寞嗎?
袁祖耘敷衍地乾笑了兩聲,算是捧場。
真的是這樣嗎?世紜不禁苦笑。
手機鈴聲忽然劃破寂靜的黑暗,其實那是她特地選的柔和的鈴聲,可是此時此刻聽起來卻那麼刺耳。
他盯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露出溫柔的笑容:「夢見過幾次?」
「是么……聽說你現在跟袁祖耘在同一間公司。」
「員工聯絡表。」他簡短地說。
他的口吻,既不是疑問也不是肯定,他只是目光柔和地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她輕皺著眉頭,不自然地抓了一下頸后,那裡有大片大片的紅色,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吃了西蘭花引起的過敏。
「……還好吧。」世紜聳了聳肩。
「幾點開始。」她的呼吸還是有點不暢。
九點準時到了茶坊,意外地看到袁祖耘獨自坐著。
「你們感情怎麼樣,很好嗎?」
「我?」世紜心裏一驚,還是嘴硬地說,「我好得很。」
「那麼,你這周還做過上次說的那樣的夢嗎?」
大腹便便的秘書小姐抬了抬鼻樑上的眼鏡:「誰叫你平時在公司里出名的凶,沒人肯接我的手,要不然我早休假啦,要知道我已經三十五歲高齡,上次產檢醫生說我血壓又升高了。」
「?」
有那麼一刻,世紜透過玻璃窗察覺到自己臉上凄涼的微笑。原來,不論是冷漠的袁祖耘還是溫和的石樹辰,男人對於他們並不鍾愛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他們不願意多花一分力氣去敷衍,縱然這個女人願意發誓說會很愛他們。
他瞥了她一眼,然後漸行漸遠。
她仍然,無法離開「那個人」,那個叫做「袁世紛」的人。
「子默,你不要緊嗎?」世紜也變得僵硬起來,因為她看到儀錶盤上車速的指針指到了「140」。
世紜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子,這件立領襯衫就這麼顯眼嗎,連袁祖耘也注意到了。
「在發生事件之後?」
「?」
他笑容可掬:「我也覺得你跟上次不同呢。」
這部喜劇片很好笑,因為周圍觀眾的笑聲很大,可是世紜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的側臉很嚴肅。
「……」
大概因為她沒有答話,他從電腦後面探出頭來看著她。
同事們一下子從門口魚貫而入,她看了看牆上的鍾,十點了,袁祖耘和Shelly忙碌地分發會議資料,然後會議開始。袁祖耘站在投影儀的幕布前不斷講著最近的銷售和庫存形勢,她一句也聽不進去,手裡的會議資料已經有英文版的了,所以她就像一個多餘的人,兀自盡情地開著小差。
周一的上午,世紜從踏進辦公室的那一刻開始覺得頭疼,中午吃飯的時候,Carol跟其他同事八卦地說起那個被袁祖耘拒絕的女孩在辦公室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世紜失笑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學起Shelly來的時候真的有幾分相似,她從來不知道不苟言笑的袁祖耘竟然可以如此淡定地說著笑話,就好像那才是真實的他,與生俱來的他。
「一樣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
「因為我不常遇到這麼尷尬的場面。」她回答地坦白。
「?」
「夢見……一樣的……」
「笑什麼?」他疑惑地看著她。
我會一直等。
「看來只有我們是守時的。」他苦笑了一下。
「有。」他斬釘截鐵。
世紜看著他,目不轉睛,直到他也看著她。
「嗯……」
她忽然覺得他那個噘嘴的動作很孩子氣,跟她印象里的袁祖耘很不同,一個會噘嘴的惡魔?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起來。
看清楚項嶼的臉的那一刻,世紜原本要在手機上按下「110」的手終於垂了下來。
「這一周你過得怎麼樣?」蔣柏烈在桌子後面坐下,開始喝牛奶。
世紜嘆了口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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