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了可以再熱。」宋正青言簡意賅，揮手讓侍女斟了一杯茶，飲茶同時還不忘抬頭看一眼大門處，像是在等什麼人的樣子。
嚴子湛？！
宋正青面色鐵青，也不回話，好半晌才對著後頭的侍女們吩咐：「人齊了，上菜吧。」
「似乎……太顯眼了。」錦夜搖頭，再瞅一眼在初晴手中展開的桃紅色雲紗裙衫，妖嬈的色澤，袖口處綉著銀線，裙擺處有三層，深深淺淺的漾開來，極為別緻。她伸手順了順那件衣衫的紋理，輕聲道：「收起來吧。」
她知曉以自己的身份，貿然來赴這一場他人的家宴委實有些古怪，但——
「安分點。」宋汀月從桌子底下悄悄伸過手去，掐了他一記，同時又側過頭瞪了其一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其實就連她自己都有些按耐不住，明明菜都齊了為何父親還是毫無動筷的意思，他不動別人也不能動，於是這餐團圓飯就要干坐著么？
「小姐，這件如何？」初晴半跪在軟墊上，從一旁的彩漆素紋木箱里取出衣物。
冷氏坐不住了，一手挽住兒子的臂膀，好言道：「景賢，別再同你爹爭了，先回房，乖，聽娘的話。」
錦夜躲避不及，就這麼被硬生生當成了肉墊。被撲倒的時候為保平衡她下意識就抓住最近的圓木凳，只這麼一扭，才發現那凳子居然是被固定在地上的，在外力的作用下，朝外側轉了個方向。
「到了。」宋汀月站定，面無表情道：「一會兒進去你莫要亂動東西，我會去拿衣服給你。」
姍姍來遲，並不是錦夜的本意。
「孩兒知錯。」宋景賢悻悻的趴到桌子上，眼光委屈的投向身邊的宋汀月。後者安撫的對著他笑笑，示意其稍安勿躁。
「你急什麼？趕著投胎么？」有人轉移怒火了。
錦夜彎了彎唇：「聽宋小姐一說，我也有些餓了。」
錦夜點了點頭：「這是宋小姐的私事，我不會多嘴。」她略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衣物道：「我想宋大人已經在等我們吃飯了，我先去換衣服。」
「宋大人，常公公來了。」
宋景賢把玩著手中的象牙長箸，湊到姐姐耳邊輕聲抱怨：「這麼晚了還不開飯，我都快餓慘了。」他睜大眸盯著身邊不時來來往往的傭人，恨不能他們手捧的精緻佳肴能自動送到他的嘴邊和圖書來，眼下這種只能看不能吃的痛苦真真太過折磨。
宋正青釋然：「快些用飯吧，蘇小姐不要做客，就當是在自己家裡一般。」他態度和藹親切，還紆尊降貴的為錦夜布菜。
「你給我坐下！」宋正青猛然拍了下桌子。
錦夜環顧四周，極為別緻的女子閨閣，除了比尋常人家奢華一些，倒也未有特別之處。不過角落裡立著的高腳圓木凳極為古怪，照道理是用來擺放盆栽的，可上頭卻空無一物。她不由得好奇心頓起，走過去細細打量一番。
「小姐還未告訴我要去哪裡。」初晴不甘心的道：「眼下阿楚知道的秘密都比我多，太不公平。」
大夫人何氏瞧出些苗頭來，問道：「老爺，今晚可是有貴客要來？」
「一點都不麻煩。」宋正青打斷道：「莫讓臟衣服壞了蘇小姐的胃口，我看小女與你身形年紀相仿，就委屈你先穿她的了。」
錦夜欣賞半刻，收回目光，看著走在前頭迴廊上步履優雅的宋汀月，她依然著一襲粉衣，長發以淺色緞帶鬆鬆紮起，甜美中又帶了些許飄逸氣息，在月色映照下背影尤為娉婷。
宋家的小公子之前那次就已經見過了，樣貌和身家背景都算是上乘，無奈其自視甚高頗有些看不起他人的意味，眼下一雙桃花眼落在她身上，絲毫不動的收斂的上下打量，這番放肆舉動莫名就讓錦夜有些不快起來。至於姐姐宋汀月，亦是如此，只不過美眸里多了些許敵意，錦夜微微一笑，想到前些天在書房門口自己的態度也是如此，或許正是那時恰恰激到了這貌若天仙的女子，於是眼下反倒能輕鬆地回以一笑。
宋景賢憋了一肚子火，平日里爹雖待他極為嚴苛，可卻從來不曾當眾說過重話，更勿論像今日這般給自己難堪。他就是不服，這貌不驚人的女子憑什麼可以讓爹如此重視奉為上賓，還能這般恬不知恥的坐于飯桌間的上座。
錦夜哽住，不由自主就想到某個嗜甜如命的男人，這種過分膩味的甜到底有什麼值得迷戀的……她皺著眉，儘管無法苟同對方的口味，依然好脾氣道：「若是時候還早，就替你帶一些回來。」語罷輕提起裙擺邁出門檻。
錦夜移開投諸在那對姐弟臉上的視線，轉而對著宋正青福了福身：「謝和-圖-書過宋大人。」她步履翩然自若，不慌不忙繞過眾人，落坐于空出來的那把紫檀木椅上。
「站住！」略顯尖銳的女聲。
阿楚又催促了一聲：「大小姐。」
「爹，景賢不過是孩子心性，您別生氣，蘇小姐既然是爹的客人，那麼一同吃飯也無可厚非。」宋汀月出來打圓場，語罷又使勁拉著弟弟的袖子把他往下拽，咬牙輕聲道：「坐下，快些坐下……」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才有甜美溫柔的女聲自門邊響起：「宋大人，實在對不住，我來遲了，臨出門時有些事耽誤，還請見諒。」
「早去早回，務必多注意些。」初晴不放心的叮囑，最近這些日子過得著實不太省心，尤其是對於小姐來說，身上的傷口總是大小不斷，幾乎沒有一日是完好無損的，待得哪天空下來了，定要去廟裡拜一拜神
宋汀月點點頭，先行推開門。
宋汀月微愣：「女兒在。」
「爹，她是什麼人？」宋景賢按耐不住，站起身道：「我們宋家人的團圓飯，莫名其妙多了個不速之客，還這麼堂而皇之的坐於我們正中，合適么？」
宋景賢插嘴：「大娘，今兒個晚上可是十五中秋，哪還用得著接待什麼客人，就我們自己人吃飯罷了。」語罷他又轉向父親，試探道：「爹，晚膳時間都快過去了……」
「蘇小姐，請入座。」正主兒發話了。
傳說中美味可口的醬汁牛肉就這麼毫無徵兆的倒在了錦夜的白衣上，胸口部分尤為壯觀，花了一大片，濃濃的汁順著衣襟往下淌，極為慘烈。
「作為一家之主，我先敬在座所有人一杯。」宋正青為自己斟了杯酒，正欲飲下之際，外頭忽而有人匆匆來報——
宋景賢瞅一眼桌對面的錦夜，見其從頭到尾都是掛著淡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不由得肝火大動：「回房就回房，有外人在，我也不想吃這頓名不副實的家宴。」他咬牙離去，經過她身邊時，刻意慢下腳步，惡劣的弄翻了某隻盤子。
錦夜先是訝異，半刻過後驚慌道：「宋小姐，注意腳下。」可惜已經來不及，宋汀月被桌腳絆倒，身子失了重心就尖叫著朝她倒過來。
一桌人很快又陷入沉默，大廳里寂然無聲。
錦夜點一下她的鼻子，沒好氣道：「原來你就是這麼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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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帛彩束腰就不會素了。」錦夜不以為意的笑笑，朝外頭看了看，正好遇見面容斯文的青年朝著她們大步而來，忽而就起了打趣之心：「初晴，你的冤家來了。」
「嗯。」宋汀月絞著手帕，仍然忐忑，久埋心中的秘密被發現，怎能叫人不驚慌。
錦夜舉著雙臂，任丫鬟替自己綁好腰帶，沖他點點頭道：「就走了。」
宋汀月滿面羞窘，急急忙忙的關上門，而後又轉了下那圓木凳，待得書櫃回到原位上后才輕聲道：「請不要告訴我爹。」
宋汀月執起長箸，悶悶道：「沒什麼，只是餓了。」
「混賬！」宋正青厲聲：「我做什麼還由得你這孽子來質問，這頓晚膳你無需出席，馬上給我回房去！」
說起來這件衣裳還是她爹去異地經商時特地買回來的料子，染色工序極為複雜，製成衣裙后她始終覺得太過華美，只在十八歲生辰那日穿了一晚，之後便收了入箱底，鮮少有拿出來的時候。
宋府里是難得的清靜，謝絕了一切送禮阿諛之人，只餘一家老小圍坐在紅木大圓桌旁。正中是不苟言笑的首輔宋正青，左右兩邊各坐著正室何婉蓉以及側室冷香芹，再往旁邊則是宋大人的一雙兒女。
對方都這麼說了，自己再推脫就真冠上不識抬舉的罪名了。錦夜緩緩站起，微笑道：「勞煩宋小姐帶路。」
「給我帶上次你提到的八寶如意糕好么？聽說很鬆軟很可口。」初晴眯著眼，似在想象那滋味。
中秋之夜，寓意團圓。夜空正中的明月似乎也染上溫馨之意，泛著淺淺的黃色，在周遭星芒簇擁之下，交相輝映。
錦夜強忍住想要追上去暴揍這小子的衝動，靠在椅背上，低頭掃過胸腹處的狼狽，本是嗅來讓人食指大動的佳肴，如今聞來讓她忍不住想要別開頭去。
沒得到預料之中的答覆，宋景賢自然是不肯罷休的，大娘和二娘為討爹的歡心不敢出言質問可以理解，姐姐素來心思內斂，天塌下來的時候都不會眨一下眼，但是、但是對於自己來說，這種荒謬的情況是絕對沒辦法容忍的，他一手指著錦夜，張口道：「爹，孩兒……」
言下之意大約和-圖-書是時候不早。
牛脾氣一來，八匹馬也拉不住，他固執的站在原地，恨恨道：「孩兒只是想知道她的來歷罷了，既是貴客，爹也該介紹一番不是么？」
「你別碰那個！別碰……」
宋正青瞪著拍拍屁股走遠的兒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錦夜好不容易推開蹂躪自個兒衣衫的幾雙手，鬆口氣道：「無妨，換做是我指不定也會有如此舉動。」她禮貌的朝著丫鬟們笑笑：「你們都別忙了，暫時是擦不掉的，我回家后洗洗便是。」話說這麼說，可她心裏是知曉的，這麼大片的臟漬，只怕是恢復不到原先的模樣了，真真惱火……
錦夜在心裏無聲冷笑，捏了捏掌心，秀氣的眉微擰。
不過這美人兒似乎在替她弟弟抱不平，這一路上都未曾說過半句話。出了飯廳，錦夜自然也懶得應酬，別人沒有好臉色，自己也用不著犯賤貼上去，反正這宋家的人除了她母親外，橫豎都是一個性子，她可沒興趣去討好。
「反正我素來是說不過小姐的。」初晴嘆一口氣，視線在攤于地上的五六個木箱里轉了一圈，半晌又忍不住抱怨：「太繁瑣的你嫌過分張狂，太樸素的你又覺得有失身份……」
錦夜驚訝，推辭道：「宋大人，不必如此麻煩，其實我……」
半刻過去，二人各懷心事的回到飯桌上，宋正青狐疑的看著神色不對勁的女兒，問道：「汀月，怎麼了？」
說來興許是好事多磨，行至半路拉車的馬意外瘸了腿，街上人多，又不便施展輕功，她與阿楚二人只得步行而來，待得到了宋府，天色已晚，早就過了約定的時間。
「蘇小姐，孽子年少不懂事，請你不要見怪。」宋正青開口，頭疼的閉了閉眼。
錦夜回頭，正好見到宋汀月抱著衣物走出來，秀麗的臉蛋失了鎮定，幾乎可以說是形象全無的沖自己跑過來。
這些人的反應有必要這麼精彩么……
宋汀月身子一僵，頭也不回的進了內室。
阿楚在門前站定，目色平和：「大小姐，馬車已備好。」
這首輔大人的千金居然匪夷所思的收集了那麼多姓嚴的畫像！錦夜言語不能，久久才回過神來：「宋小姐，你……」
錦夜失笑：「這可不是我們蘇府所辦的宴席，我怎好喧賓奪主，再者我也不是專程去那挑夫婿的，穿這般花枝招展的做ｈtｔps://wwｗ.ｈｅｔｕｂoｏk•ｃｏm.cｏm什麼。」
原本精緻的書櫃一分為二，從中間朝兩邊移開。
「小姐！」初晴恨恨的跺腳，俏臉卻不爭氣的添了兩朵紅雲。
宋正青淡淡道：「你帶蘇小姐去你房裡換一身衣物吧。」
這一番話極為失禮，即便嗓音再出色動人，聽在錦夜耳里，依舊難以忍受。她目色微冷，邁過門檻同時不輕不重得道：「宋小姐不必刻意提醒我，你房裡又不是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我來吧。」初晴自她手裡接過簪子，繞到其身前，素手輕揚，細細將它插入錦夜半挽的髮髻間。繼而略調整一番簪子的位置后才收回手，退了兩步，輕笑道：「這海棠色極襯小姐的膚色，相形之下衣裙倒是素了點。」
初晴依然鼓著雙頰不吭聲。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這場家宴送算開始。
初晴嘟囔：「就沒見著小姐穿過。」
「好了好了。」錦夜微笑打斷，指了指角落木架上的某件月白外袍，努嘴道：「喏，就穿上次去劉太守壽宴的那套衣物。」為了穿著打扮浪費了諸多時間，顧忌這個又顧忌那個，委實有些庸人自擾。她纖指一撥，挑開梳妝銅鏡旁的描金玉盒，取了支海棠雕花簪出來。
場面瞬間陷入沉默，眾人噤若寒蟬。
錦夜苦笑，趕忙移步二人間打圓場，拍著丫鬟的肩膀柔聲道：「好啦，初晴，我知道我中秋團圓之夜拋下你和爹是很不對，不過幸而爹在你的遊說下去了王員外府，如今就只好勞煩你一人看家，你放心，我會補償你的。」
「你給我閉緊嘴巴，好生坐著。」宋正青皺眉：「再敢多話就回書房抄家規。」
丫鬟們手忙腳亂，急匆匆的拿布取水。
二夫人冷氏見自己的寶貝兒子如此心焦，思忖半刻便偎到丈夫身邊，細聲細氣的道：「老爺，菜都快涼了。」
轟隆隆——
有什麼不合適的，這裏本就是她娘的娘家。
宋正青又看一眼身前面色無異的女子，讚賞道：「蘇小姐好氣度。」繼而又倏然喚道：「汀月。」
錦夜目瞪口呆，忘了推開身上的女子，側著頭從那空隙里望進去，但見裡頭一室明亮，牆上掛滿了畫像，上頭所描的均是同一人。而最大的一幅畫就展開在她眼前，畫上男子白衣墨發，長眉星目，再熟悉不過的臉孔……
中秋的夜色果真曼妙無比，月滿天際，柔光淡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