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故人篇

初晴驚慌失措:「小姐!」她伸長手臂抱著我,急匆匆的解釋:「不是這樣的,我曾偷偷打聽過,裴亦寒在被押入天牢的時候還未死,九王爺惜才,念其復讎心切情有可原,甚至還派了太醫去診治……誰料入獄第二日他就、他就……」
初晴咬牙:「裴亦寒的墓,在青里坡。」話剛入口,她像是極其後悔似的,又匆匆忙忙轉移了話題:「哎,在潯陽呆了幾月,發覺還是瑤州好,我想這回我就不走了,還是留在小姐身邊伺候……」
我看到他炙熱的目光,心裏一暖,但又為了裴家的慘案氣憤不已,若沒有那可惡的明王,若沒有膽小怕事的先皇……下一瞬就感到眼角有淚水滑落,我捂著臉,替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過。
我回頭,嚴子湛沖我伸出手:「先用晚膳,要敘舊有的是時間,來。」我強忍住淚意,生怕被他看出些什麼來,乖順的點點頭就埋入他懷裡。
初晴站起身,氣惱的踩了辟歧一腳,嗔道:「都怪你!」後者依然是那張瞅不出太多表情的木頭臉,唯獨耳朵泛起不太明顯的紅色,軟下聲音安撫:「是我不好。」
「少夫人,今晚……還不讓少爺進屋么?」老姚又來勸了。
「老姚你問這話著實滑稽,我這屋前可曾設了千軍萬馬?他不來那便是他的意願。」我頗有些心酸的發覺自己服了軟,這話透著濃濃的怨婦氣息,出了口連自己都被驚到。
我驚訝的半掩住嘴,面前的妙齡女子身姿窈窕,雖著一襲粗布衣衫仍是清秀美好,當即大喜道:「初晴,你回來了?」
我怔忪:「什麼?」
我點點頭,也沒聽出什麼問題來。辟歧過來扶著愛妻坐至石凳上,我朝後靠了靠,舒舒服服的依入某個懷抱。
話剛說完,就有指尖暖暖滑過我臉頰,額前的碎發被柔軟撥至耳後,隨即是一聲嘆息:「自你有喜后,同榻之時我卻夜夜不得安寢」
嚴子湛垂下眼眸:「群臣上書狀告裴瑾的奏章出自我爹之手,署名里也有我爹的名字。」
「他真死了,是我殺了他。」用力閉了閉眼,我沒意識到指尖的顫抖,只一個勁的想要去夠桌角的那茶盞,終是失了態,待得瓷片碎了滿地之後,才發現直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布帛從我指尖輕飄飄落下,我捂著嘴,蹲在地上放聲大哭,我知道我哭得有多狼狽,我知道這一剎那我有多難過,可就是這樣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卻令我感到了最深刻的絕望,因為……有生之年,我都聽不到那個人親口對我說這一句了。
我在他眼裡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清冷的眸染上溫柔,無端讓人心生柔軟。我www.hetubook.com.com有些忍不住的親了他一口,低問:「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接下來,氣氛就在某句話中驚天大逆轉——
嚴子湛笑笑:「為了我嚴家的子嗣,這個月我去書房睡也是好的。看得見卻吃不得的道理,娘子可懂?」
「氣消了?」他走上前倚在窗口,頓了頓又皺眉道:「夜寒露重,不好好躺著,偏要起來吹風。」
長廊外月圓風清,有模糊身影隱在重重樹影之後,我伸長脖頸,還是看不清那人的模樣,於是輕輕捶了捶身後那個溫暖的懷抱,問道:「是誰?」
他別開臉去:「我也不懂,我爹到死都沒有說他當年這麼做的原因,興許是被威脅,興許是我嚴家真的虧欠了姓裴的,誰知道呢。」
我一愣,而後伸指朝信封里探了探,又取出一塊布帛。看清后就是一驚,那塊布沾著點點血跡,背面有人以指代筆,以血代墨,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之前嚴府大難臨頭,幾乎所有家丁都被遣散了,唯獨這丫頭不離不棄的跟在我身邊照顧。而後風波平定下來,我也尋思著為她覓一門好親事,原以為她屬意宋家那楚律,正暗自發愁間,卻不曉得有一日辟歧莫名其妙在夫君的書房外跪了一夜,說是求我們成全……這又何來成全一說,既然他們萌生愛意,我自然是樂得做主,親手挑了百尺錦緞五箱珍寶,權作了那丫頭的嫁妝,只盼她嫁得風光。
初晴支支吾吾:「大概……大概……三個月。」
「錦夜。」
「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我為了裴瑾唏噓不已,又想起了什麼道:「你還沒告訴我嚴裴二家是怎麼結仇的?就因為你爹敷衍明王的那些話?」
第二年快到裴亦寒忌日的時候,突然有人風塵僕僕的趕來,說是奉了九王爺的命特地趕來交給我一個信箋。那時我正抱著我那一歲多的兒子在花園裡賞花,也沒心思去看信,只當是遲玥恆尋常的問候書柬。
我摸了摸不甚明顯的肚子,懷孕九月有餘,連帶著脾氣都一發不可收拾,前些天為了件小事兒嘔到如今,我那夫君倒也好骨氣,既不給我台階下也不肯道歉,兀自卷了條薄被就去書房歇著了。
嚴子湛惡劣的笑:「你笨手笨腳,怕你跌倒,那就只能委屈我了。」
嚴某人挑眉:「我記得你們不是成親才二月么。」
我連連稱好,催促他快說。
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攔腰抱起,一時大驚:「做什麼?」
「青里坡。」她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站久了不免有點腿酸,我正要招呼他們一同坐下,餘光卻瞥見初晴**言又止的表情https://m.hetubook.com.com,我思忖半刻,就扯著嚴子湛的袖子笑:「我好久沒見我那丫鬟,不如你們兩個大男人先讓一讓,容我們說些體己話。」
我哭笑不得,是他表達的方式有問題,本意是體貼,卻硬要在我鬧小脾氣的時候搬到書房去,這能讓人不誤會么?微抬起頭,我斜睨著看他:「清冷如你,腦子裡也會想那些么?」
嚴子湛苦笑:「怕是他泉下有知也不會願意再看到我的。」語罷,又沉沉看向天邊,眯著眼道:「想不想聽故事?有關我爹和裴家的前塵往事。」
他將我放下,細細牽了我的手走過去:「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臉一紅,憶起前些日子大夫把完脈后所說的前三個月忌房事,我忽而就結巴起來:「原、原來……」
我聽出她的意思,一陣心酸,心高氣傲如他,家仇不得以報,自然是無顏苟活於世的,自我了斷倒也像是他的作風。只是知道這些真相后並未安撫我的愧疚感,我長時間的發怔,任回憶洶湧,潮水一般將我淹沒。
我本來就算不得善男信女,即使偽裝得再好,也改不了好勝記仇的小女子本性,未及笄前偶爾猜測未來的夫君,也該是能容我搓揉捏扁溫和包容的模樣。總之無論如何,都和嚴子湛扯不到一塊去。
「錦夜,不要惹禍上身。」他忽而加重語氣:「既然已經遠離了朝堂,就斷了這些心思,以前我孑然一人無所謂,但眼下我可輸不起。」
他皺著眉沉默了好一陣,似是有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思忖良久才抱著我坐到貴妃榻上,淡淡道:「我嚴家三朝為相,裴家在裴亦寒這一代之前也是朝中掌握重權的名望之族。我爹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弱冠之年就將文武狀元的美稱收入囊中,並得先皇器重,常伴君側。我爹同我不一樣,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一心為朝政,說是嘔心瀝血也不為過。」說到這兒,他低低的笑了起來。
可我又有什麼辦法,為了最深愛的男人我親手給了我數十年感情的師父致命一刀,我心裏又何嘗好過。我做了縮頭烏龜,以最快的速度搬離京城,就是不願再想起那段痛入骨血的回憶。
嚴子湛揚手阻止,淡淡道:「免了,我既允你們出府,你和初晴就算不得是嚴府的奴僕了。」語罷,又皺眉道:「你們匆匆到訪,我倒也未來得及細問,可是揚州那兒出了岔子?」
我還是耿耿於懷:「那裴府的冤案也沒人去翻了?不如我們……」
這話……這話……
嚴子湛笑笑:「你心情不好我知道,既然無法放下,不如去他墓前祭拜,屆時有什麼煩惱鬱卒一併https://m•hetubook•com•com告訴他就是。」
木頭辟歧輕咳了一聲,自不在的道:「她有了身孕,聽說夫人亦是如此,便想要過來同夫人一同做伴。」
「你不介意?」我驚訝的回過頭,有些懷疑的看著他。
初晴還在那頭興奮的和自家小姐嘰嘰喳喳,聽見他的問話后倏然哽住,而後可疑的紅了臉低下頭去。
進了廳堂,席開一桌,老姚似乎因為故人到訪尤為欣喜,囑咐廚房準備了各種繁複菜式。初晴和辟歧很是不習慣,在我們再三要求下才一同落座,無奈佳肴雖珍我卻全無了胃口,匆匆扒了兩口飯,便佯裝身子不適,在眾人擔憂的眼光下回了房。
我稍感安慰:「這麼快吃完了?」
等了老半天都沒得到回答,我急了,別過臉看他才發覺他一臉迷茫,輕輕的扯了扯他袖子:「怎麼了?」
夫君大人輕笑,半眯著眼道:「我以為你在偷看我。」
印著皇家玉璽的信封,裡頭只有薄薄一張紙,我展開來看了看,遲玥恆龍飛鳳舞的字跡煞是好看,上頭短短五個字:「他留給你的。」
嚴子湛頷首:「我讓老姚吩咐下去,準備晚膳。」語罷就和辟歧二人先行離開。
我全然沒留心她的後半句話,腦中此刻全是裴亦寒那三字,想起他被我反手刺入的那一刀,想起他闔眼前那悲傷又絕望的眼神。我甚至都不願意去打探有關他的生死,只是連續做了一月的噩夢,夢中他執著的問我怎能這樣狠心,怎能這樣冷冽……
「錦夜,你學乖了,竟會反將一軍。」他聳聳肩,退一步道:「忘了告訴你,有故人前來,我帶你去。」
我猛然抬頭,腦中像是劃過炫目的七彩光芒,一手指著無地自容的二人,一手叉著腰,笑得好不開心:「了不得啊了不得,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藏得那麼好。」
聞言老姚也是一愣,半晌行了個禮,面滿喜色的跑開了。
我大喜,害喜孕吐等苦著實難受,此刻有了統一戰線的盟友,頗有想要大吐苦水的衝動。低頭瞅著她不甚明顯的肚子,我笑嘻嘻道:「幾個月了?」
「先皇即便清楚也束手無策。」嚴子湛撇唇:「整個皇城人心惶惶,還有不知哪兒冒出來的起義軍來動搖民心,大遲急需一個狼子野心的罪人,扳倒明王一時半刻著實不可能,裴瑾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先皇大約也是心中有愧,只將裴瑾發配蠻荒,想當然的,明王一干人就不肯了。早朝之日,重臣們長跪不起,聯名上書,最後,先皇心一橫就把裴家幾十口人都斬首了。」
看著看著,就起了別樣的心思,視線在那桃花般的唇上流連了片刻,我臉一紅,恨恨跺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下腳,這是做什麼!扒著窗偷窺自家相公,還被迷得暈頭轉向,像話么!
「大人。「辟歧上前,照例要下跪行禮。
「小姐!」忽而就有人快步邁出。
「為什麼!!!」我不可置信的睜大眸。
這模樣我自然是不會漏看的,於是心下就有了疑惑,是什麼事情會讓素來冷艷的初晴這等小女兒姿態?無奈問什麼這丫頭就只一個勁的臉紅,我嘆口氣,側過頭緊盯著辟歧不放。
「那……那是何時開始反目的呢?」我插嘴,這個故事聽來太美好,半分瑕疵都尋不到,誰能料到是那樣的悲劇收場。
我睜大眼看他:「此話何意?」
我反手摟住他脖頸,眼角瞥到他腕間猙獰的傷疤,自從那一日被裴亦寒所傷之後,他的右手幾乎快廢了,尋了一年的名醫,也只能恢復之前的五成力。幾乎可以感到他抱著自己有多吃力,我將臉埋入他胸口,只覺眼角酸澀,難耐的淚快要落下來。
我被堵了個正著,眼神對上他漆黑的眸,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眼睛太漂亮,清透瀲灧,彷彿滿天星輝都映在了裡頭。
「兩袖清風者,難立於污世。」嚴子湛狡辯,而後拍了拍我的腦袋,繼續道:「我爹和裴瑾年歲背景皆相仿,熟悉了后就成了至交好友,我爹從政主張革新,裴瑾卻正好相反,朝堂上為了政事吵得臉紅脖子粗,出了金鑾殿卻還能掏心掏肺的相處,也是當年一樁君子美談。」
其實我是未曾想過的,未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遇到這樣一個男子,乖戾肆意,冷傲難馴,偏偏又是該死的出色……
嚴子湛搖頭:「裴瑾當晚就血書上諫,參的卻不是我爹,而是明王和另外一幫重臣。密謀造反是何等的大事,先皇大怒,下令嚴查,熟料被查之人反咬一口,兵部戶部乃至大理寺的掌權者的矛頭一致對準了裴瑾,勢要除去這眼中釘。於是,理所當然的,禁衛軍在裴家搜出與鄰國的書信往來證據,更甚者,連未來得及縫製完成的龍袍都在裴府發現了。」
「,有什麼事?」我捶了捶腰,拉著初晴坐下。
嚴子湛嘆氣:「先皇身體孱弱,繼位之前就從邊疆召回明王,立為攝政王。說來這明王是宮女魅惑君王才生下的皇子,地位本就較低下。先皇正是考慮到這點,才特地把實權放給他,料他一個血統不純的王爺也不敢弄出什麼陣仗來。但先皇終究是走錯了那步棋,執政第五年,明王暗地裡擁兵坐大,遊說了不少重臣,我爹和裴瑾也在之列,我爹做人圓滑,不想輕易得罪明王,只胡亂搪塞幾句,誰料無心之語竟被裴瑾聽了去。」
「那你就說呀。」我頓覺好笑。
「我和-圖-書以為你在揚州定下來了。」我像從前一樣摸摸她的頭,眼角餘光又瞥到不遠的暗處還站著個高大身影,隨即失笑:「我就在想呢,必然是要跟來的。」
她面色忽而變得凝重,竟是不知所措的揪了揪頭髮,相當為難的樣子:「辟歧本不讓我說的……可、可是,我覺得小姐會想知道……」
我扶著窗欞的手緊了緊,他這毫不掩飾的關心語調著實聽來窩心,想了想也是好幾天沒說話了,一時心軟便委屈道:「誰讓你偏要和我爭執,我睡不著,自然就起來了。」
這會兒月色被重雲掩去,失了銀輝遍地落寞,一如我的心情。靠在窗側不到半刻,身後就有人溫柔的攬我入懷。
我咬牙:「這不是明擺著栽贓嫁禍,先皇會不清楚?」
舉家遷回瑤州后,我便做主讓初晴回家鄉看看,她父母雖早亡,但牌位仍是被供在村子里的祠堂,她既做了新嫁娘,也該給爹娘上香敬告才是。接下來的事情便是一波平順,小夫妻二人去了揚州,一個月後來了信說是尋了畝良地準備在那裡安家立業……
果真,夜幕臨近的時候,我那夫君就來了,看到門扉閉著,也不上前來敲,側過頭就一臉淡然的賞起月色來。我透過窗的縫隙窺他,見其今日著了身青衫,用同色的玉簪束了發,易發襯得面容俊俏,渾身上下還帶著股要命的書卷氣。
「不然呢?」他唇角輕揚:「我不來同你解釋你還真的想不到這一處去么?真是榆木腦袋。」
直至晚上,把孩子交給奶娘后,我才想起擱置在書房的那封信,心念一起就興沖沖的跑過去拆信。
我下意識就收回視線,頓了頓又覺太過做賊心虛,乾脆落落大方推開窗來,正色道:「今夜月光著實美哉,便是怎麼也看不夠的。」
「裴瑾去告發你爹了么?」我聽得冷汗直冒,劇情直轉急下,太揪心了。
他理了理我的長發,一本正經的道:「裴亦寒同我父親結怨,我不過是父債子還的那個可憐人,我同他談不上有仇,那麼我又何須介意?」
木訥如辟歧,竟也會這般遷就溫順,我想起某人什麼事都往肚子里藏著的邪惡本質,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被瞪的人毫無愧疚感,擁住我的手緊了緊,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看向別處。
這一夜,相顧無言,嚴子湛陪著我坐了一夜。
「看夠了么?」倏然,他轉過頭來,眼裡含著些許揶揄。
我也忍俊不禁:「這麼說你承認自己是個大貪官了?」
我和他能攜手相伴,真真稱得上是天意弄人,平日里少不得的爭鋒相對,每每遇到矛盾處,他斜睨過來的所謂「婦人之見,爺懶得同你爭」那眼神足以讓我氣到半死。
錦夜,望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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