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二、覓覓尋

杜班主見這情形並不言語,只撫須靜看。慶姑對小雲說:「你瞧瞧,兩個姐姐好看不好看?」
歸雲咬住嘴唇,不作聲,也不走,站在原地發愣。這時候走來一個穿中山裝,戴學生帽的男孩,比他們大一二歲的光景,個子頂高,就在歸雲身後,他走上前蹲下,塞給女孩一張十元的銀元券。女孩驚住了,何曾受過這樣闊氣的施捨?她要大拜,男孩不肯受,托住她。
小雲見這幾乎同齡的女孩態度冷淡,也只好點點頭。「折騰了大半天,趕緊進吃中飯吧!」杜班主道,領頭往裡頭的客堂間去,並不給筱鳳鳴一個正眼。慶姑拉起小雲的手:「吃中飯吧!」筱鳳鳴神情訕訕的,暗自著惱,一咬牙,炫聲道:「大華銀行的山田副董約了我去羅威飯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徑自從客堂間的樓梯上樓去了,一雙高跟鞋踩得木頭樓板「咚咚」響。
小雲無措佇立,在比滾地龍寬敞數倍的地方舉目無親,更零丁了。只歸鳳暗暗地瞅小雲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們一起不作聲。這些女孩們,打小就出來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鑽。一個個雖手裡做著事兒,眼角卻覷著那新來的,暗存幸災樂禍。慶姑抱了床棉被過來,她本就要撐小雲的腰,見不得她委屈,問一聲:「你們誰和小雲睡?」
小雲睜大好奇的眼睛,長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識地跟著也擺了個蘭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說:「還是姐姐們擺的好看。」慶姑見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個性的樣子,更加歡喜,愛憐地摸摸小雲的臉。
小雲順眼瞧過去,男孩濃眉大眼,臉面黝黑透紅潤,理個小平頭,虎頭虎腦的。身子骨並不像聽說的那樣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還要硬朗些。男孩彆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掙脫出手臂,還擼起袖子,直伸到母親面前嚷嚷:「媽,我都好了。」小雲看見那瘦乾乾、黝黑的膀子上有淺淺的痘痕。慶姑不准他示強,將他的臂膀再度塞進被窩,道:「剛從鬼門關轉一圈回來,你娘可再經不起你的嚇了。」 又介紹小雲:「這是新來咱們家的雲妹妹,。」男孩很彆扭,帶著氣:「媽,你怎麼真信那種算命先生的話了?歸鳳——」
她還有了一個屬於杜家的名字——杜歸雲。全部都是心甘情願,從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改了名的歸雲,或許應了算命先生的話,命格是旺的。慶姑常常這麼說,因為不久之後,慶禧班在四川路上的鳳平戲院順利駐上場。日子似乎在慢慢變好,世道也漸漸穩定。每晚六至九點,戲院門口掛好大幅海報,是上了白娘子裝的筱鳳鳴。美工師傅繪出的臉頰白橢橢,勾引人的紅暈,媚惑來往行人,要一聲緊一聲地喚人進去一睹為快。每天夜裡的西廂紅樓碧玉簪,婀娜婉轉得要酥到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鳳鳴的風流婉轉也酥到男人們的骨頭裡。鳳平戲院,真的是讓筱鳳鳴這隻鳳凰獨獨佔了鰲頭,旁人全都要相形見絀。
大女孩很隨意地從慶姑手裡牽過小雲,笑:「這就是我們展風新的小媳婦吧!嘖嘖嘖,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張鵝蛋臉,鳳眼柳眉的,比會樂里的唐倌人還多幾分艷麗。那一雙水蔥手扣著小雲的下巴左瞅右看,動作未免粗暴,長長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聽這女孩喚她作「展風新的小媳婦」,心裏奇怪,為何偏偏加個「新」?起了老大疑團。
慶姑介紹:「這是我們這裏的頭肩筱鳳鳴,往後叫大師姐。」「大師姐。」小雲跟著叫。筱鳳鳴「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對你可滿意得緊,那麼快就喜新厭舊了呀!」
筱鳳鳴為這戲班子的一畝三分地產業沒少明的暗的和杜班主爭吵,毛刺拔不掉,現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勢。「她還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風恨恨地再說。歸雲雖不大懂,也知道不是好話。尤其說到日本人,她深處的記憶抹不去,想起親爹,又要暗傷。展風看出來,問:「你是不是又想你爹m.hetubook.com•com了?」歸雲默不作聲,半晌,又說:「我還想小雁。」展風的豪氣冒頭,就說:「我陪你去找他們。」歸雲執拗的心,對舊的往事不死心。只想著要找時間去蕃瓜弄和會樂里再瞧瞧,就趁杜班主和慶姑給學徒們放假的禮拜天偷偷溜了去。展風倒也沒說頑話,非要陪她一塊去。兩個孩子就先去了閘北番瓜弄。這裏的滾地龍早已換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換了一批新面孔。歸雲彷徨。這個地方,熟悉又陌生。這個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麼強,災難過後,人們仍能迅速地繼續生機勃勃地生活著。只是悲劇沉在人們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親人,心底豁開口子,淌了血,帶著不可名狀痛和恨。他們又去四馬路找小雁。唐倌人隔壁長三的小丫頭告訴她,她走後沒有幾個月,周小開就在租界買了洋房,把這裏的老老小小都接過去了。再細問到底搬去了哪裡,總也問不出所以然。小雁,應該也是跟了去的。就這樣,也不能見到了。不過幾月功夫,她過去的生活痕迹被抹得乾乾淨淨。見歸雲悶悶不樂,展風就做主領她沿四馬路到黃浦江邊的外灘閑逛解悶。
這是將來相見的憑證,能不能丟得?展風見她的態度,知道是有的,就嚷:「有就趕緊掏出來啊!你瞧人家多可憐啊!」
歸雲擺一個起勢,落落挽起一個扶鋤的姿勢,沉好氣,穩住神,丹田起音:
慶姑的心放下來。小雲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也不能有選擇。她不用再餐風露宿,不用再四處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討。
這是決定,並非徵詢。慶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浙江迢迢趕來上海的戲班子,尚找不到待見的戲台邀長期約,每天在這裏唱一場又到那裡唱一場,游來游去,只能掙口糧。先前展風的病折騰了小半積蓄,是去了西醫那兒看的。還是不放心,畢竟寶貝獨苗,就請算命先生來批八字,說是要討合八字的童養媳沖喜。但展風有了童養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來歸鳳。算命先生堅持己見,非說舊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並不肯,說這做法不合道義,但拗不過妻子對兒子的溺愛,省不得大洋還是討來新的童養媳。好像一出鬧騰的遊戲。歸鳳,在還沒有正式成為展風的妻子的時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新來的,也沒有福分做少奶奶,終須得有點付出,帶點進益。譬如加入戲班子唱戲。
小雲的淚,收了回去。「乖巧的,長進的,自然能掙個好前途。其他計較太多,沒好處。」月亮是冷的,小雲不敢不暖和自己,搓著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須要懂。
爹也曾經教導:「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講究情義二字。」杜家贈與她的情義,她得有所回報。杜班主的聲音莊嚴地穿過裊裊香煙,帶著命運的判決,又帶著命運的安撫。
這情這景,很常見,故大多路人只瞻顧一眼,又顧自行路了。也有心好的,丟一兩個銅板下來。女孩揀了,再磕頭,額頭都紊起來了。歸雲眼酸,展風已見狀起了義氣,忙掏口袋,有四個銅板,全部塞到女孩手裡,想想還不夠,問歸雲:「哎,你還有沒有銅板?」歸雲的貼身小口袋裡有小雁和她分手時塞的三個大洋,她著,掂了很久,猶豫著。
女孩們停下手裡的活兒,沒人立刻自告奮勇。小雲眼睛低垂,看著地板,有紅色裂紋的地方,走在上面會「嘎吱嘎吱」響。
小雲卻想念自己的父親,溫雅善談,將自己當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疊,是杜班主?還是爹?她就笑了,討大人喜歡。她得了命令,她得乖。慶姑待小雲有種曖昧的好,買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個女學生。小雲麻利地編了辮子,兩條粗粗的麻花,盪在身後,扎了藍頭繩。慶姑要她同展風多相處,催促小雲:「同他們玩去吧!」小雲就跑去弄堂里。展風是孩子王,正糾集男孩玩耍,有左右兩個「將軍」,小雲聽到展風和圖書叫他們「徐五福」和「陸明」。徐五福和陸明在展風的指揮下圍著歸鳳,教她滾鐵圈。這種遊戲男孩在行,歸鳳總是滾幾步就倒。徐五福叫:「歸鳳,你怎麼那麼笨?」展風賞給徐五福一個「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願地去揀滾在一邊的鐵圈。
歸鳳低下頭,先不作聲。陸明看不過去:「幹嗎不帶她一起玩?」歸雲巴巴望著歸鳳。歸鳳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來,反自疚,更無言,就拉了拉歸雲的小手。展風鬆一口氣,手一揮:「一道白相!」儼然這個小世界的主宰,現在同意把他的友愛均分下來。小世界的主宰終究也要服從大世界。那邊,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裡去了?快過來拔台基,要拜師了。」待展風跑了過來,揚手要打,展風「滋溜」一下躲到慶姑身後,慶姑揪著他去排隊。戲班子里的人齊齊站到天井中,小雲和歸鳳也恭恭敬敬按年齡排到最末去。小雲掃一眼,獨不見筱鳳鳴。杜班主點起香,請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書「慶禧班」三個大字。眾人井然有序地參拜。慶姑把小雲領了上來。前一晚,慶姑把小雲帶到後天井,問:「你可會唱戲?」小雲眨眨眼睛:「我會唱小曲。」「唱一支聽聽。」小雲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這裏……」慶姑琢磨了,滿意了,說:「嗓音鬆脆,還能練練,明朝開始我教你唱戲。」
鐵圈被小雲揀了,她駐步不前,又猶豫又害怕。終是暗暗鼓了氣才上前:「給你,展風哥哥。」又申請,「我給你們揀鐵圈?」展風見她又眼熱又渴盼又可憐的模樣,頗感煩惱。回頭看看歸鳳,似要等歸鳳的意思。
杜班主從懷裡撈出煙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雲見他樣子凶,往慶姑身後挪著,一眼瞥見正直瞪瞪瞅著她的歸鳳。「走,我們先去見見展風。」慶姑將小雲又拉了走。轉而,又去一個新的陌生地方。小雲第一次見到杜展風,是在這石庫門三樓有老虎天窗的東廂房裡。正午,滿室的陽光。睡在床上,據說是發了水痘的男孩正懶洋洋地踢開被子,趴開手腳,享受陽光的沐浴。慶姑將小雲帶進來,男孩冷不防露了餡,正慌張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慶姑急得上前給兒子掖好被子,還裹成了個「粽子」。
小雲第一次看見的像樣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磚色灰敗、鐵門生鏽,三上三下磚木結構的聯體石庫門。這座石庫門並不是因房齡老了才生舊。閘北靠公共租界這一帶的石庫門是速成而簡陋的,這邊因兵荒馬亂而地皮相對便宜,上海灘上牟利的眼光覷出商機:那被日本人逼逐著離開家園的擁進大上海的中國難民們,最需要一個遮風擋雨的屋檐。他們會帶上畢生家當,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銀洋去換取一個棲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價的建築材料造出的最緊湊的聯體石庫門,能賣給最多逃難到上海的中下層難民。這樣的房子住久了磚色會褪,地板會搖,四角陰冷潮濕,屋頂有時還會漏水。但對於已經將溫飽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們來說,足夠好了。小雲也覺得足夠好了,她悄悄將這座她即將生活的石庫門好好打量了一番。
「那是洋人的玩意兒,有什麼好看!」展風的存心討好不得法,沒了主意,又爭著歸雲一口氣,嘟囔:「呵!比歸鳳脾氣還大,真難伺候!」歸雲扳住的小臉松下來,告誡自己不能同展風發脾氣。因聽他說起歸鳳,又問:「他們說我搶了歸鳳的位子,是什麼意思?」 展風為難了,不曉得怎樣答,只一勁說:「你們都是我的小妹妹,我待你們一樣好,不分高低!」他是聽不動娘說的那種易弦的話,心念里只有把一碗水端平才夠顯義氣。女孩耷拉了臉,不算很懂。男孩也耷拉了臉,想,關雲長、趙子龍也怪難做的,講義氣是一件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的事兒。好在現在大家都和氣了,他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片心意。大人總拿孩子不懂的事來為難孩子,孩子單純的心和-圖-書卻不懂那麼多。兩人拐進弄堂,展風眼尖:「你瞧。」弄堂口避風處當街跪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是告地狀的。面前的青石板上寫了幾行字,歸雲認得。「各界先生,閨閣女士,善為救急,援助川資,免我母女,流落申江,銜環結草,恩德永記!」
杜班主聽不得這笑,緊緊眉頭。慶姑的臉拉了下來,不多理她,又介紹:「這是我們這裏——學戲的姊妹,就比你大一歲,叫歸鳳。」歸鳳梳著短短的學生頭,文氣的小臉無甚表情,只向小雲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這位大姐,老人的病這樣耽擱不好,趕緊去醫院吧!」他又站起來了,身板很直,一轉,學生帽一抬,對著歸雲露出的俊秀清朗的面目。眼神卻很傲氣,就望住歸雲,驚訝了,納罕她的辮子怎生那樣長。歸雲以為那是挑釁,不服氣,也不服輸,瞬間有了別的主意。那是江湖義氣,也是感同身受,為落難的女孩子,也為自己在男孩面前不輸陣仗。她要上場了,往當口一站,聲音脆脆亮。「為口飯,落個難。誰沒個三窮四急?小姑娘今天在這裏為這個姐姐請個願,請各位好心人幫幫忙!」這下有人願意看熱鬧了,都明白她要獻藝,還立馬叫了好。男孩本來急著走,看她這駕勢,有點興趣,也不走了,眼睛清清地,就盯著長辮子小姑娘瞧。
慶姑厲聲喝止:「別瞎說,這全是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覺著沒面子,又本不是閑人,見小雲孤零零站一邊,身子瘦似柳枝,可憐樣的,只好先和氣:「你叫我展風哥吧!」小雲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著叫一聲:「展風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來,搔搔腦袋,忍著不對她笑。小雲被安置在石庫門二樓的廂房裡,和歸鳳等幾個女孩住一起。這棟小石庫門裡,原來竟住了十來個人。杜班主夫婦是和展風睡一屋的,三樓的西廂房由筱鳳鳴獨佔一間。二樓東西兩間廂房互相打通,排著通鋪,拉好床簾,睡了七八個女孩子。
小雲跪下了。「杜歸雲,年十二歲。情願投在張慶姑名下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憑師父作主,師傅授業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爭春,師父台下添光。祖師爺前立此為據!」沒有學習年限,沒有包銀歸屬,因那都是終身屬於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又被一個人丟在了床下。深夜,小雲心裏存著屈,望著映在窗帘上凈白的月光,想起滾地龍的日子。那個時候的夜風狠,從滾地龍四處的縫隙中直直灌進來,凍得她直抖縮,緊靠在爹的胸前。後來滾地龍里多了小雁,兩個人互相擁抱取暖。那樣,倒是也能踏實的。現在,這石庫門裡,厚厚的牆和厚厚的棉被,夜風,是肆虐不進來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傷都勾上來。爹,還生死未卜。如果活著,他在哪裡?有沒餓著?有沒凍著?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著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燒糊塗的時候,她卻倒是安心,想這樣也好,或許能和爹相聚了。
「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有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原來是林黛玉的《葬花》,當季流行的紹興文戲的段子。看客都愛聽,圍上來的人更多了。
好在小雲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檯面。世故一些想,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錢買來。
歸雲是小學徒,沒有資格上場,即算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歸鳳,也不過是給黛玉試莽玉的紫鵑,給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都是不經眼的小角色,哪個是頭肩,哪個才能利落地佔盡舞台的風光!杜班主和慶姑監場時對著滿台貼著筱鳳鳴名字的花籃銀盾又喜又愁。慶姑對只能在後台看行頭的歸雲說:「筱鳳鳴的天賦真是沒說的,怕這些師姐妹中唯有歸鳳以後可以比肩。」歸雲就聽著,她也是個倔強的人兒。每日喊嗓壓腿,也是拚命地練,唯恐落後了去。但杜班主一旁聽聽,搖搖頭。她的心就涼半截。
她的膽子也就大了,一鼓作氣將三個大洋www•hetubook•com.com拿出來要塞給女孩,卻被人推了回去,是那中山裝男孩。「嗨,剛才給這姐姐的,夠去醫館了。」歸雲瞪他,他幹什麼阻著她?男孩笑了:「光天化日的,懷璧其罪。懂不懂?」他說的太文縐縐,他的手還握著她的手。男孩皺皺眉,眉毛濃得神氣,是一副劍眉星目呢!他湊近對歸雲小聲講:「她們這樣弱小,身上得了那麼多錢,被人偷了搶了怎麼辦?」歸雲恍悟,這男孩真是好心思。男孩扶起告地狀的女孩,說:「我送你們去醫院。」女孩感激之致,她朝歸雲鞠躬,歸雲漲紅了臉,反倒不好意思了。男孩眼瞅著她笑,把手裡的什麼東西收回了小書包,與女孩一起將病重的老人扶起來。女孩又再三感謝她同展風,展風嘻嘻笑,直撓頭。歸雲也不語,都是小孩子,反顯得男孩大方得體和機靈了。走的時候,他又回頭望望歸雲。她還有氣呢,沖他撅嘴,她可沒輸他。男孩見眼前女孩此刻倔強的模樣實在可愛,微一抬頭,正迎著陽光的臉,劍眉一展,掛上燦爛的笑,沖她擺個手,竟在和她道別。歸雲愣了。男孩得了勝,又轉身,同女孩母女走遠了。人散了,展風又活躍了。他先道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竟那樣看你,真該死!」
孩子音傳在大上海鋼筋水泥樓下的弄堂里,竟出了些悲風,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哭音。雲手過去,人叢之中,女孩自傷自哀,有苦有淚,悲風也就吹到人群里。有人被感染,告地狀的女孩哭了,心軟的太太們也哭了,投銅板給女孩的人就多了。歸雲背不下整闕詞,唱一半,生生滯住,怯怯望人。展風帶頭鼓掌喝彩,帶動大人。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會笑的人,笑起來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慣苦的,不善言辭,又從來威嚴,兒子見了都怕得像耗子見著貓。他也不會安慰小女孩子,只慣常命令著。
小雁,伴了自己那麼久的小雁,雖是被自己救回來的,卻一直照顧著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難中的依靠頓時喪失了。想著想著,淚下來了,捂著嘴,不能出聲。但心底悲傷湧出,抑止不住。
心裏的感激是難喻的。知恩圖報。唯一能報的也就是能上台唱個戲,不吃乾飯,努力地給戲班子出點棉帛力。
「爹媽老叫我唱什麼梁山伯賈寶玉的,我可不喜歡這種娘們戲,太沒有意思啦!好啦,現在你和歸鳳都會唱戲,爹媽再也不會逼我啦!」「那你想做什麼?戲班子里的當然就唱戲。」展風伸手揮舞了一下拳頭。「大男人當然要去當兵,打日本鬼子。」「當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會放你走。」展風不去愁往後,拍胸脯:「我可不管那麼多!」歸雲跟著他走,不好掃他的興。一路又是許多風景,和從前真不一樣了。只有路過的民醒小學還有那幅紀念九一八的圖。她多想上學,就像在紹興老家的時候,坐在明亮的學堂里,嚴肅的先生教他們念三字經。每一刻的回憶都是珍貴的。她真羡慕那個男孩,背著書包,拿著筆和簿子。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嚮往。
這地方雖好,骨子裡卻透出陰涼。一隻小手拽了拽小雲的衣袖,小雲抬起眼睛,是歸鳳。原本委屈的淚已經盈睫了,被歸鳳那文怯的笑掃下去。慶姑很滿意,道:「還是歸鳳懂事體些!」將小雲的被窩安置在歸鳳旁邊,轉身叮囑幾句便離開。待慶姑走得遠了,女孩中年紀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聲細語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誇你,你還真嫻淑過頭,被人休了還裝好人!」 歸鳳瑟縮著,坐在角落裡。還有跟著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現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風未來的媳婦,能和我們比?來歸鳳,就你會做濫好人,想要往後當頭肩呢!」歸鳳還是不響。小雲雖不太懂她們話里的意思,可見歸鳳窩在一旁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氣惱,想要爭辯。但那些女孩一個個挨次睡進了通鋪,連歸鳳也管自鑽進了被窩,對歸雲只說一句:「快睡吧!」和圖書
歸雲是懂的,也用心學,杜班主頗欣慰,感念她的聽話,講的教的就更多了。戲園子姐妹看在眼裡,明的不敢說什麼,暗裡有的討歸雲的好,也有碎嘴的。只有筱鳳鳴明說了:「班主這是未雨綢繆呢!兒子不頂用,拿媳婦當接班人養?把誰踩腳底下呢?」杜班主冷冷笑:「我在一日,這戲班子就得按我的規矩來,姑娘切莫多言!」惹得筱鳳鳴摔碗罵娘。展風告訴歸雲,慶禧班原是筱鳳鳴的爹娘同杜班主一起創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師,筱鳳鳴的娘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兒,也曾紅遍江浙。只是夫婦兩人英年早逝,杜班主就挑起班主的大任。
這裏的建築,絲毫不帶中國影子,統統都是法式、美式、英式的,居高臨下。在遮著陽光的鋼筋水泥之下,心底最後一絲陽光也沒了。歸雲第一天來上海就見過這裏的高樓。爹拉著她的手,她拉著爹的手,惶惶惑惑走到萬國建築群中,抬頭伸長了脖子,不置信地看這高樓。「乖乖,竟然那麼高呀?」她嘖嘖驚嘆,仰著頭,想要數清這樓有幾層,小身子往後傾,傾著傾著一下撞上身後的人。身後是個高高的有著冰冷的藍眼睛和金頭髮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個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惡藐視地瞥她,還揮揮手裡的紳士棍,像揮一隻蒼蠅。爹把她護在身後。為什麼在中國人的地方,卻要被外國人歧視?「你看那獅子!」展風做出猴精的臉,引她注意,指著滙豐銀行大廈門前的銅獅子,「呵!真威風!」歸雲不看,那銅獅子在第一次來到外灘的時候就看過,耀武揚威的,讓自己更矮巴溜丟。
歸雲看著手裡握的三個大洋,說:「我又沒做什麼。」展風瞧見新鮮的,湊來說:「那個人會畫畫。」畫畫?歸雲一臉狐疑。「剛才我看到他在畫你呢,就是那個翹蘭花指的模樣。」他故意做了姿態,太難,又扭捏,實在不成樣子。乾脆就地翻幾個跟斗,也是伶俐的身手,自班主父親那邊學來的本事。他做了義舉,著實興奮,把歸雲當成個知音,什麼都說了。
原來她的老母病重垂危,由破被單裹著,蔽不了體的。女孩是將母親安置在石庫門的屋檐下。
杜班主捉摸好了,這孩子天分有限,他不為難她,又想戲班子是家傳行當,少不得將來給兒子媳婦,就收了歸雲在身邊額外教些旁的。在上海漂泊的戲班子學都市的風行,也是被生活迫著,務必要使人盡其才。當戲班子人手不夠使的時候,杜班主自己都須親自去箍場。他如今便給歸雲加了這門課程,還將戲園色|色講的清楚。
兩個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並立叫了聲:「班主,娘」。她們叫慶姑做「娘」,「娘」音又讀的奇怪,發「釀」的音,小雲又好奇,扭頭看慶姑。
女孩子們都欺生,各管各地梳頭,脫衣,互相嘻笑,沒有一個主動招呼小雲。
兩個女孩猛見杜班主和慶姑回來,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卻不停,繼續手裡的動作。
一樓的客堂間除了灶庇間、衛生間,還有一間亭子間和后廂房,后廂房也是女孩們的通鋪,亭子間住著戲班子的幾個琴師。人雖多,廳堂還是冷的。客堂間的飯桌旁有人,點著小煤油燈。黯黯的夜裡,熒熒的燈火隨著窗框縫裡漏進來的夜風左右搖擺。牆壁上,長長的人影也在動。小雲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雲招招手:「別怕,過來。」夜晚搖曳的微光,杜班主嚴肅得像廟堂里的判官,讓小雲不敢不過去。他說:「來了就好好過,吃的穿的,不會少。做好本分,沒人能欺負你。」
小雲悄悄爬出被窩,箕上鞋,躡手躡腳地下樓梯,輕輕悄悄地,不讓樓梯嘎吱嘎吱響。
一進門,是前天井。兩個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間,翹著蘭花手,繞出一個腕花,靈活的眼珠子隨著腕花上下翻飛,神情跟著手腕的浮動而變換,忽而嫵媚,忽而凝思,忽而嬌嗔。一個稍大些的比另一個小的做的更好,臉上的神色隨著指尖走,端的是千變萬化,精彩紛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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