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三、梔子香

歸雲看著杜班主又將糖放了進去,終於找到了煙絲,燃了。忽忽的清煙,慢慢地升,像變換的雲,是瞬息萬變的。自那日不過三五月工夫,鳳平戲院外牆上的筱鳳鳴畫像就換成了歸鳳的蘇三姐。
「小熱昏」做生意靠的是先聲奪人。「裁縫師傅不吃我梨膏糖,零頭裁成褲子檔;燒飯師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燒成骨頭湯;醫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視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師傅不吃我梨膏糖,別墅造成土地堂。」見三個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還正了瓜皮帽現場改詞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學學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試順風順水老師誇;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長越漂亮。」一曲唱完,熟絡地伸出三根手指頭晃晃:「三隻。」梨膏糖用油紙包好,歸雲接過來傳給歸鳳,展風刮出兩個銅子付賬,分工明白。
歸雲往樓上看看,想歸鳳該是睡著了。杜班主的煙稈子里沒了煙絲,從五斗櫥里拿,順手將他們買的剩了半塊的梨膏糖拿出來,瞧一瞧,對歸雲說:「明朝開始歸鳳的包銀就得換個演算法,你們也別老小家子氣買這些個東西嘗。」
「多謝。」「不謝。」他要走了,只是轉了身又回頭,劍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這情景似也曾相識,但又朦朧的,或許只是夢裡的一角模糊的記憶。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麼了?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戲班子里學戲的,叫小蝶,晚歸雲幾個月拜師,人前人後都喚她一聲「師姐」。這回為了她親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帶雨,歸雲幾番安慰都不止。小蝶說:「她很欠了一筆債,人都追到家來了,實在沒法子才來這裏丟人。可那麼多錢怎麼還?份子錢也不夠啊!東拼西借,還欠不少。」歸雲幫著想到了些貼補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個舅舅在浦東有自家的苗圃,建議小蝶可以效仿現今流行的賣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價買些玫瑰花,去法國公園高價賣給洋人。這樣除了唱戲的份子錢,還有額外酬勞可賺。小蝶一想也對,只是面嫩,囁嚅:「師姐――你陪我去罷?」歸雲拒絕不得,又怕她一個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著去了。歸雲和小蝶議定,禮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東,買好花,再搭擺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國公園,日頭已高。兩人腹內空空,就在路邊的麵攤胡亂吃些陽春麵。小蝶畢竟年紀小,心思活,看到奇異的忍不住叫歸雲一道看。「師姐,那裡有個洋妞穿旗袍哩!好怪。」歸雲望過去,果真呢!她正看見那人從黃包車裡跨出來,先是一隻潔白的腳背,整個腳裹在一隻黑色緞面綉著牡丹的尖頭高跟鞋內,另一隻腳也跟著踏出來。再往上看,是黑色綉牡丹的旗袍,裹著豐|滿的、白皙的女人的身體。陽光底下,發是金的,金如暉,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個穿旗袍的外國女郎。這在馬路上很觸目,路人不免多望幾眼。女郎難耐地又好奇地四處看看,她轉個身,身後還有人,是個穿黑中山裝的青年,在公園的牆角正停自行車。女郎叫了聲,竟然是中文。「嗨,陽,你準備請我吃這個?」她指的是路邊的小麵攤。青年走近了,斜背著高高的畫板,擋住半個身形,只能聽到他清朗的聲音:「怎麼?千金小姐不肯紆尊降貴了?」女郎笑了,嘰嘰咕咕說了兩句洋文,那青年也會,答了兩句。女郎似乎不願吃,青年也不勉強,先一起進了公園。歸雲同小蝶吃飽了,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買了門票進了公園。本來公園等閑也不讓進,但凡在裡頭擺攤的都是託了關係的。歸雲也託了關係,央了一個姐妹的乾娘,她是公董局秘書貼身翻譯的太太。故www.hetubook.com.com才得來這便宜。杜班主也知曉,對她說:「你費心思了。」歸雲說:「鳳鳴姐也是一副好嗓子,總不能就這樣毀了,看在小蝶的份上,用這法子,也好教她知道家裡人為了她不容易。」杜班主點了頭,歸雲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辦好。法國公園裡滿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著,一片綠海。歸雲張開雙臂,深深吸口氣,清風拂面。她神清氣爽,同小蝶互相給對方別上一支梔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國風情。她們的主顧是公園裡衣著摩登散步的人們,有洋人,也有趕時髦的中國人。小蝶有了歸雲相伴,膽子也大些,兩人都執了花在人堆里兜售。許是景襯人更嬌,洋人都頗喜歡問買花。
小攤子也是大眾化。捧場的不單有平頭小百姓,還有看戲坐雅座的老爺太太們。他們並不願和平頭百姓們廝混到一處吃這些東西,會叫了司機或者黃包車夫給買了來,帶回家享用。
然後,她隱隱約約看到左眼襝下的那顆淚痔。男人好不容易揀了布料,統統丟進了車,從車門躍進車內,炫耀似摁了兩下喇叭,「滴滴」聲劃破熙攘的鬧市,刺耳而囂張。喇叭聲過後,便是小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車要開了。歸雲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飛似地要衝過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馬線,對面亮著紅燈,她走不過去,眼睜睜看車要開了,她不想放過,迎著那小汽車再看。那車風馳電掣一般開了,只餘下香艷的女人們的笑聲和尖叫聲。她失魂又落魄,腳步踉蹌了。綠燈也亮了,身後有車子按了喇叭,她聽不到。正怔忡間,身後一個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邊,她重重摔入那人懷中。身後的車也緊急剎車停了,是一輛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車裡有人出來檢查狀況,是位穿格子昵西裝的男士,身板高寬,一雙鷹似的眼,瞪著人的時候,有不自覺的冷。他也確實瞪著歸雲:「你沒事?」歸雲只驚魂未定呆如木雞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車內又有人出來,腦袋圓滾滾,頭頂光禿禿,跟著瞪歸雲一眼,再問先前出來的:「藤田先生,沒出什麼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並不回答,迅速確定歸雲並未受傷后,又躬身回了車內。
慶姑怕他好端端又發怒,岔開話題:「前些日子那個說要當筱秋月乾娘的黃太太老神思恍惚,這些日子也不大來了!」杜班主蹙眉:「聽說他們家最近遇了些麻煩,欠了一個日本人的債務,被逼著拿家裡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書真跡做抵押。」「哎!真是作孽。」歸雲聽不懂,問:「日本人為什麼要草書?」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強盜樣的,還貪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寶。」
筱鳳鳴甩脫慶姑的手:「難道我還要等班主來送我什麼彩頭?」扭上樓梯,只有「咚咚」聲在黑夜裡觸耳。杜班主心痛又氣喘:「作孽,作孽――」連喚幾聲說不下去了。慶姑又轉回來替他安撫胸口:「你別同她生氣。」歸雲坐著,動都不動,捏著筆的手,冰涼。杜班主順過了氣,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讓歸鳳來唱李秀英吧!」
歸鳳就靜靜坐在一邊,目不斜視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帘子進來,眼見這副大夥都認真的模樣是高興的,就會夸人了。總是先誇歸鳳。
小蝶到底年紀小,人又鮮嫩活潑,一時興奮了,在林蔭道上竄來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對扎了紅頭繩的小辮子活蹦亂跳,像飛舞在林蔭間的小蝴蝶。有孟浪的洋人瞅准了要欺負她,手才伸過來,歸雲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臉上卻有禮貌的微笑,也不得罪,聲音很大,叫https://m.hetubook.com•com:「先生,不買花兒?」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聲:「先生,兩塊錢一朵,不貴。」那洋人就訕訕住了手,溜了。出來討生活,三五磨難免不了。小蝶內疚,歸雲還安慰:「也就這一歇,不怕。」
長江後浪推前浪,紅透四川路的筱鳳鳴也在後浪的一個翻滾下,在鳳平戲院這個小舞台上被狠狠擊中,且擊個粉碎。一切都來得那樣快,快到那些已經有預期的人們都始料不及。
歸雲笑:「小熱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們歸鳳還強!」展風淘氣:「小熱昏,拍馬屁,呱呱叫!」「小熱昏」歡喜同孩子們鬥嘴,一來二去,好不熱鬧。忽然,歸鳳拽拽歸雲:「你看。」弄堂口有條艷麗的影,暗夜裡做不好的勾當。桃紅旗袍配開司米披肩頂扎眼,一頭卷好的發跟著步子顫,彎個腰,鑽進了一輛黑色三菱小轎車。「啪」地,門重重關上。車子絕塵而去。
「你是怕筱鳳鳴她?」慶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幾日了,再這樣下去反誤了咱們自己。」小小戲班子,片刻也翻雲覆雨了。個人的命運被人為撥一撥,也會有變化。
而救她脫險的人,右手抓著她的左臂,她尚還倚靠在那人的懷中。他與她正一同看向那開走的車。抬頭,竟然是他。青年張揚的濃眉有些擰,帶著微微的責備,俯望著她。他說:「小姐,又看到西洋鏡了?」氣喘吁吁的歸雲,又感激又慚愧,澀澀地笑。前後被這青年打趣了兩次,她害羞了。
那邊的店裡走出個抱著好幾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東西太多了,顧此失彼,還未走至車前,手上的東西便「嘩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們不客氣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卻沒有笑,只轉過頭來看,微探出臉面,額上蜷好的兩邊分劉海,露出美人尖,是細巧的瓜子臉,心不在焉的神情。這臉面,這神情,好熟悉,好似夢中找過好幾回。歸雲心裏猛一震,從陳舊的記憶中努力檢索,拼裝,歸納,試圖找出其中湊巧的可能性。
只不過一忽而的功夫,歸雲看著這輛車來了又去,向著白色敞篷車駛的方向去了。
展風覺得鋒頭出得不大,又轉而講起地理。「你看,我們老師說這裏還有這裏都被日本鬼子佔領了。」他打開中國地圖,一氣就上來了。
「是日本人!」展風叫。「小熱昏」整理攤檔了,還要即興發揮:「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腸穿肚爛回老家,咿兒啷噹吆!」「日本鬼子也會買你的梨膏糖?」歸雲問。「小熱昏」說:「我倒希望鬼子兵來買,我正好摻進耗子葯。」大夥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庫門,歸雲臨睡前照例要為杜班主夫婦燒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慶姑就著一盞煤油燈,一個算賬,一個給展風勾毛線衫子。歸雲來了,杜班主就把歸雲叫過來,同她一起看賬面。「她記性好,性子定,這些事倒還難不倒。」這些事假手別人做總是不放心的,幸虧歸雲學的好。慶姑想起歸鳳:「歸鳳又念叨唱主角的戲,我看這孩子的銳氣都遮不住了,幾時送她去唱唱堂會走走場?」「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會這丫頭去不得。」慶姑心知失言,忙說:「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機巧不夠,被筱鳳鳴欺負了去。」
「還是鳳鳴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學到很多東西。不過,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歸鳳漲紅了臉,都結巴了。歸雲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勵歸鳳:「繼續努力,會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開,展風的神氣又回來了:「你這個小戲瘋子,誇你就樂上天了!」
歸雲聽了心焦:「黃老闆有沒有給他們?」杜班主說:「聽說還不曾,黃老闆https://m.hetubook.com.com也夠硬氣的。」慶姑嘆一聲:「他們倒是不錯,只是那麼大一個家,被這樣一逼,說倒就倒了!唉――」
「歸鳳,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鵑就該是這樣深明大義,該隱退給黛玉和寶玉訴衷腸的時候就及時隱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風轉頭背著杜班主,沖歸鳳一抹鬼臉,翻個白眼,堵了歸鳳個大紅臉。
門「吱呀」開了,夜色下,筱鳳鳴鬼似的扭進來,臉色蒼白,頭髮蓬亂,妝也化了,人也憔悴了。歸雲叫:「大師姐。」筱鳳鳴伸手打個哈欠:「大夥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聲:「當這裏家不家,客棧不客棧!」筱鳳鳴止步,例必不相讓。「我倒是當客棧,指望著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說的什麼話?」筱鳳鳴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細聲細氣地:「咱們何不開開天窗說說亮話!班主您帶您的角兒去應堂會,我自有我自己的樂子。」杜班主豎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氣得說不上話,唬得慶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歸雲看到用紅色的毛筆勾畫出的淪陷區中有「長春」兩個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從這裏逃出來的。」展風還惦記著:「以後我一定幫你找小雁。」歸雲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淪為小癟三了。」
歸雲心底也嘆,這話她聽得不少,歸鳳最大的心事,她是明白的。歸鳳這般認八字,也認命。她總覺得唱得再出彩,也是輸給歸雲的。只有歸雲才是展風的福星。這是慶姑說的。慶姑還說:「你是這群孩子里唱的最好的,我指著你出頭。」她從來都信慶姑的話,在舞台上,開始嶄露頭角,漸顯鋒芒,甚至有蓋過筱鳳鳴之勢。
筱鳳鳴明目張胆拉了姐妹私接堂會,他是快管不住了,兒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這個行當。他本也不想讓兒子做這樣的下九流。「你既然不想入這行,就給我安分念好書,將來可進得大公司做職員固然不錯,做個賬房先生也是好的。」這是他的私願。他放展風去念書,也是為了兒子的出人頭地。又了解兒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來戲院做完功課才准家去。展風心裏雖不情願,但也不敢怠慢,只好垂頭耷腦地聽話。歸鳳和歸雲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面上是陪著展風,實里在監工。不過歸雲做得更好些,她會拜展風做小老師,從他那兒再學些課堂上的東西。展風樂得出鋒頭,教了幾回又疑惑:「歸雲,你怎麼識那麼多字?」「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我也上過幾年小學堂。」歸雲頗有些得意。
歸鳳還在臉紅。「歸鳳唱得好,你又不唱戲,幹啥要取笑人?」搶白的是歸雲。展風想,自己是男子漢,才不同女孩計較。他有他的招兒。「好男不跟女斗。走走走,我們去弄堂口的小熱昏那裡買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給哄住了。戲院正散場,街邊的餛飩攤,粥麵攤的生意正紅火。這是上海小生意人營生的家當,靠一隻煤球爐一隻大鐵鍋幾把條凳執掌生計乾坤。有點手藝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奪了客。這種廉價的小食攤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是畫真人西洋畫呢!見得不多,所以新鮮。畫畫的人專心致志。歸雲就在那看著,他這樣揚著手,站立著,冷冷地認真地。好像不會累,也不會分神。身板是硬直的,發是軟的,隨風動的,是誰都不能打攪的。他托著五色盤,快要畫好了,畫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對面的洋美人沖她微笑。歸雲覺得自己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偷看課堂念書一樣,面紅了。斑斕的筆,停了。中國青年轉個身,這是一張年和圖書輕而俊朗面孔,眉是張揚的濃,眼是透底的清澈。帶著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後面站了很久。他說:「小姐,西洋鏡看完了?」出口真不客氣,歸雲紅了臉,生氣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說:「咱們得家去了。」小蝶手裡還有一枝玫瑰沒賣完,就被歸雲扯了手離開。兩人在公園門邊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點算了進益,抽了幾塊錢送給公園的門衛,方才走出去。
以前自己的親爹額外得了些收入后,會買梔子花給她,她戴一朵能樂上半天,爹也抱著她樂,說她是個懂事知足的丫頭。久遠的回憶越來越清遠,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戲班子的枝節不是沒有,歸鳳是鳳凰般的頭肩,為人低調乖巧,自是處事會妥當些。有些個做不妥當的,每每教班主夫婦焦頭濫額。一些個姐妹見的世道多了,學了賭,輸了賬面沒的還,賭客拿刀衝進戲園子。杜班主少不得點頭作揖,打發了去。回頭氣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面殺人賭博喪志,頭肩沒當上惹來這樣一身臊氣!」被罵的是筱秋月,人灰頭土臉的,尖盤子臉更尖,抓著班主的褲腿哭鬧。她娘她妹妹也來求情。
孩子們愛的是甜食,戲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熱昏賣這種帶著稀奇藥味又甜不啦嘰的梨膏糖。
杜班主一想到筱鳳鳴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總拆台腳,又同日本人廝混,不成體統!」
歸雲願意絞一枝最鮮艷的月季,插在歸鳳的鬢角。歸鳳天生的桃花面,敷著粉,含了苞。掩蓋一段心事,所以更見風流。歸雲對她說:「娘說要讓我上場試試聲了,你可要多擔待我!」 歸鳳對鏡斂妝容,眉眼皆是嘆:「歸雲,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會很好的。」
日升日落,斗轉星移,幕起了,有新角兒在長,就像新開的月季,陰影也遮不住的鮮妍明媚。
「新到英國男式雨衣一千件,原價三十五元,現價十九點九元。」橫幅下頭有三個洋人在交涉,無非誰佔了誰的鋒頭。熙熙攘攘吵鬧不休。
來歸鳳粉墨登場了。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帶雨、半羞含怯壓到人們心坎子上去。也或許是人們真的膩煩了筱鳳鳴那種勾魂攝魄式的毫無安全感的美,在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時空里,他們要一個堅韌又安全的蘇三。杜班主押對了寶,從此來歸鳳的名頭擺上,必定銀盾爆滿,座無虛席。筱鳳鳴目瞪口呆,大勢已去。最後一夜,她唱一出《哭靈》,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轟然倒塌的自己的頭肩地位。
華燈初初上了,霞飛路上的霓虹更亮,總熱鬧著。臨街一排商鋪,紫羅蘭美髮廳,西門子美容院,還有寶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開的法國公司商務公司減價廣告橫幅給遮了。
這時半路竟也殺出程咬金來,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來,身子裹在旗袍里,沒中國女人走得諧調,但是氣勢洶洶。她箭步擋住了孟浪的洋人,高聲講一堆洋文,直講到那洋人面紅耳赤。
歸鳳只嘆:「大師姐的很多東西我都沒學會,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但心底的那點憾還存著,冷著,只好在那一場一場風花雪月的戲里傾訴自己的情懷。對手戲都是女孩子陪襯唱。也會輪到歸雲做她的配角。歸雲的扮相不賴,綰著頭,描吊綃眉,一身英氣勃勃不讓鬚眉。在天井裡踱了幾個方步,凝眉,嘆氣:「娘子她怎麼還不來呀?唉!」展風叫好,鼓掌。他們自小甚是談的來。念書抓麻雀兒,都在一塊兒。歸雲性子明快,又順展風的意,就如班主夫婦一般期許的感情濃如蜜。這是看在歸鳳眼裡。她做溫柔娘子,走出來了,藏好心事,從不傾訴。只在戲里說。一曲《盤妻》,色|色掩蓋。只因戲外人不懂。歸雲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hetubook.com.com――歸鳳後來才了悟,世上沒有萬全的人和事,歸雲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狀況。她受不住戲台上的直筒燈,當頭一照,人就暈出了虛汗,就這樣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場。其後便再也無法登上場去。這免不了就落下口實,教戲班子里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鳳鳴為甚。杜班主更顯有先見之明,對慶姑說:「我瞧她也不全能吃這口飯,好歹學些旁門左道,也是能用的。」慶姑不住嘆氣:「這幾年都算白搭,這麼俊俏的一個生!你看著辦吧!」又說,「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過個一兩年趕快同展風成親是正經。」歸雲惶惶惑惑,只覺得自己沒用。她向杜班主解釋:「小時候和爹逃難,在大夜裡躲進草叢,日本兵拿手電筒一路照過來,刺到眼睛里,就怕這亮光。」杜班主一聽,也沒責備她,說:「三百六十個行當,咱們這兒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學箍場也是行的,我看你跟著展風學些個算術,賬本也能看得。」說罷,眯一口煙,人老了,精神頭減了。
筱鳳鳴扭了屁股上樓梯,一邊說:「我也不須靠著您老人家給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讓您老人家最後教訓一次,也算還了您的情。」慶姑上前拉住筱鳳鳴的臂膀:「你怎麼能跟日本人?他們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啊!」
一曲唱罷,揮揮衣袖,場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車,后途鋪好,儘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輸的不狼狽,把住僅有的面子,就這樣離開這曾讓她顯赫一時的舞台。適當後退,願賭服輸。聰明的頭肩會保留住自己輝煌時的尊嚴。「大師姐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歸雲對歸鳳說起筱鳳鳴總要如此嘆息。
歸雲莞爾:「這個洋小姐是幫咱們的呢!」洋女郎訓斥好,又轉向歸雲她們,說:「他――很丟人。」歸雲正要感謝她,女郎又一陣風走了,真是急火性子。她的夥伴在不遠的涼亭里,正坐在畫板前,是那個中國青年。歸雲看見女郎走回涼亭里。他們離這裏不遠,只是早先她顧著買花沒注意。歸雲還能聽見那青年笑著說:「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經處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聲,並不搭腔。坐在畫板對面,許是給青年做模特。她看得新鮮,就多看幾眼。青年開始動畫筆了,歸雲不由自主就走近幾步。
小蝶說:「雨衣真便宜。」歸雲說:「收好錢――」她的話說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著前面拐角的地方。那裡停著輛白色敞篷小汽車,裡頭坐著四個艷麗的女子,東張西望,嘰嘰喳喳。歸雲看的是末排的一個穿白底紅梅高開襟旗袍的女子。她並未如其他女子般捲髮,只把頭髮紮成粗粗的一條麻花辮,從頸后圈著頭頂心繞了一圈,再扎回頸后,發尾別住一朵小小的梅花發卡,露出細長而姣好的頸。那頭低垂著,人也安靜著,在穿紅著粉的聒噪女子中間倒更引人注目。
晨光微露的石庫門朝北的後天井裡,總曬不到陽光,暗綽綽的,那裡種著幾支月季,紅暗在陰影里,暗沉的,是還不能出頭的紅。天井裡的女孩們正喊嗓,在陰影里向上,積極地對著太陽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崢嶸。
「走路要看好交通燈,太莽撞了。」他在訓她嗎?歸雲不自覺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覺得莽撞了,他還沒放開她。一想,就鬆了手,退了幾步。
不等她嘆完,就該由她挑大樑,風光利落,占絕風華。不過十六七歲,花兒一樣的年紀,是清晨微風中的第一縷甜香。像新開的梔子花,遍落在石庫門的角角落落。歸雲最喜歡形似玉蘭的梔子花,一聽到弄堂里的賣花婆婆叫賣「梔子花、白蘭花」,就跑出去買一朵來戴。梔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濃郁,別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掛著一塊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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