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長天留恨

卓陽衝過去搶來看,是今日的《朝報》。「昨日日軍轟炸我市南火車站,轟炸當時,約有三四百老弱婦孺候車。因戰火封鎖,死傷情況不明,我市醫療救護隊將在今晨突破火線出發援救,但一直無法接近現場——」
這一仗,分外吃力。如果父母知道,勢必會擔心。父親前一陣把話放到了報社:「如果卓陽十日內不回家,就在《朝報》上登脫離父子關係啟事!」報社的記者編輯們聽得面面相覷,都說這位父親管著自己二十歲的兒子好像在管二歲的一樣。
展風左手拉著歸雲,右手拉著歸鳳,就像小時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間房子里的,同一個屋檐下的親人,他把他的友愛均分給她們。對歸雲和歸鳳說:「我這個做哥哥的,老拖累你們。明日我不得不走,娘還是要托你們照顧著,等戰事結束,我就回來。」他手裡的溫度也分給她們,歸鳳小心地貪戀。「你要小心。」望著他,萬分不舍他,留不住他。展風的心裏生了一團隨戰火越燒越勇的熱氣,騰騰而起,撲不滅,要衝天大燒一番。他走到客堂間,對著父親的牌位又跪下來,重重磕頭,還是一下一下又一下。這滅不了的怨仇,在身體里東竄西跑,狠狠啃噬他的心頭,只有到了戰火燎天的地方方可泄出來。「我們都留不住他。」歸鳳對歸雲說。歸雲默然,也黯然。奔騰的情緒,已是甩開韁繩的野馬,在上海灘蔓延。
慶姑抓住兒子的手,不放過他:「好不好?你答應我呀!」還跺著腳,「我沒什麼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風!」她的眼掃過在場的每個人,也壓著每個人。她無處釋放,唯此要求,歇斯底里的,掙扎出聲。
悲傷如何發泄?歸雲歸鳳帶著一臉怎麼都幹不了的淚,連自己的悲傷都止不了,也勸不住兩位已近崩潰的長輩。
卓陽無話,且動作有素,他準備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戰鬥又開始了,撤離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趕。卓陽有自行車,但是他斷後。醫護人員、輸送隊員和戰地記者,不過才十來個人,男人護著女人,女人護著傷員。有個護士扶著一個包紮好腿腳的小戰士走,男孩剃著青亮的頭皮,不過十五六歲,手裡拄著甘蔗做拐杖,一瘸一瘸。他問護士:「杜大哥一會兒就該回來了吧!不知道蔡將軍怎麼樣了!」護士說:「蔡將軍壯得很,一定打的鬼子哇哇叫。」小戰士扭頭望陸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點養好傷,再跟蔡將軍殺到寶山來。」卓陽笑了,見護士弱質,他上來撐了一把手,要小戰士上他的自行車。「上來,快走。」他有經驗,遠處「隆隆」的聲音在逼近。他想,陣地可能崩潰了,心頭亂了,步子卻不亂。
歸雲驚呼:「展風。」展風已連爬帶跑,一路上了樓。樓上的房間素白,坐在地上是癱軟的慶姑。展風一個踉蹌,也倒在地上。慶姑抬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人,她爬過去,雙手似雞爪一般緊緊揪住展風的衣領,一頭一臉都埋到兒子的懷裡痛哭。「你不孝!沒回來給你爹送終!」說完,一把淚擦在兒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緊了他。
「展風——」歸雲低低叫他。展風卻仍繼續:「羅店那裡,到處是血。我只能抬著擔架,把那些死的沒死的戰士們從火線上抬下來。我算是在做什麼?我到最後連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個什麼男人?什麼兒子?我好想――我好想――」他嚎哭了。要頂天立地的展風,抱著頭,蹲在地上,顫抖不能自制。從小到大他從不哭,這回,他哭了。
母親還是萬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備好點心送至報社。那日,他在拍攝湧入租界的難民們街頭露宿的相片,忽就見弄堂里母親和幾個女童子軍擺出了救濟點,發米濟困。「你爸爸把積蓄都拿出來。」卓太太說。卓陽啞口無言,萬分情緒不知如何訴說!卓太太希冀地看著他:「別跟你爸爸鬧脾氣了,回去看看他吧!」他還是沒回家,也負氣也倔強,且還繼續來了羅店。卓陽坐起身,回到廟裡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實也就一件東西――相機。他準備最後再在這裏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趕回市區,只因準備組織就近的陸家宅戰鬥的將軍來布防了,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來想做個訪問。等到下半夜,這位蔡將軍才姍姍來遲,身上有血跡,臉上有風霜,只是雙目炯炯有神。
小戰士撲過去,抱住展風問:「蔡將軍怎麼樣了?」展風的面色凝重,低垂下頭。他默默無言地將小汽車的後門打開。大家的目光轉過去,那車後座躺了一個人,身上蓋了旗,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張閉著雙目慷慨的臉,是一條已經犧牲了的生命!小戰士愣了,看著那旗幟,和下面的人。旗幟上還有血跡,斑駁的,和霞光一樣紅。
展風的臉,是疲憊而恍惚的,還有濃重的哀傷,已是木了。「蔡將軍最後還叫著『前進』。」又是平白的一陣風,卷得樹葉呼啦啦一片響動,一陣一陣。是肅穆的,此起彼伏的,無法停歇的哀樂。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車前,把甘和-圖-書蔗重重扔在地上。他的雙腳筆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為過於用力,那厚厚的白紗布上又滲出一星半點的紅。但他不管,抬起右手,端端正正行出一個軍禮!他聲音嘹亮地答一聲——「是!」卓陽頷首,致意。將軍身上蓋的是青天白日旗,可是,哪裡是青天?哪裡是白日?那白日中滲出的是中國將軍的鮮血!「嗚嗚嗚」的聲音近了,刻不容緩,小汽車前排的司機探出頭說:「快,你們找障礙物避避。」
有人破門而入,身上髒的,人也是髒的,汗血斑斑,目光獃滯,嚇壞了歸鳳。
何老師何師母都上來幫著勸,最後也被勾出一臉淚。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讓氣氛更哀傷。
黑夜裡,火盆里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閃爍的星被烏雲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兩條影子。卓陽看著歸雲的影子,肩膀一聳一聳,抽泣著。他很想伸手過去,搭住她的肩膀,讓她不再孤單。但他只小指稍稍動下,又把手裡的紙鉑緊緊抓牢,幾乎捏成團。就在夜裡靜默,只余火苗「噝噝」的聲音。樓上悲戚到極點的女人們再一次嚎哭,用僅有的聲音和氣力乾嚎。歸雲一直蒙臉流淚,她不知道卓陽是什麼時候走的。他似乎就輕輕說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後就走了。她抬起頭時連他的背影都沒看見。
一條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她接過來。遞給她手帕的是卓陽,還是那身衣服,塵土滿身,腳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歸雲用手帕捂住臉,「嗚嗚」痛哭。卓陽拿過歸雲放在一邊的紙鉑,一張一張接著燒。隔著一盆火,蹲著的兩個人,沒有說話,一個埋頭哭著,一個低頭燒著紙。
「政商混沌,軍閥亂戰,這世間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漢書常常說,也這樣做。可他養大的兒子偏偏老嚷著要去「兼濟天下」。學生運動、政商聯合、抗日活動一個不落,每每鬧得他焦慮四起,恨不能將他一條腿栓在家裡不可。卓陽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嚴,他覺得被注視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渡眾生的祝福。
他對著轟炸機猛拍。司機把著方向盤開始咒罵:「狗日的,把咱們當猴孫耍。」果然呢,轟炸機是如影隨形,像玩兒老鼠的貓,遠處無天敵,就把這老鼠耍個夠。
司機哈哈大笑:「好小子,這筆買賣做得。」卓陽掏出了相機,轉頭之前說:「而且絕不虧本。」他們全力以赴。卓陽調好焦距,對準越來越近的轟炸機。他想,就一架飛機,多半是偵查的,但是看到不明身份的交通工具,也會試探一番。只要進了農莊,有了障礙物,他們就容易脫身了。
司機說:「這是一架偵察機,應當不會再往租界方向去,我把車開進農莊里,我們蓄機跳出去,再看各自禍福。」「好。」這是卓陽生平第一次冒險,且有性命之虞。時間那樣短,他沒有片刻思考的機會。那司機塞了一張紙片在他手中。「這樣的朋友,我交得。」車在加速度,車門打開。司機瞅准了一處弄堂,卓陽也瞅准了,司機一把推了他下去。卓陽借了衝力,就地一滾,再看,車已飛馳向前,那轟炸機也跟著過去了。卓陽發力奔跑,四野曠寂,前方訇然一聲,突燃了熊熊的火,濃霧起來了。他悚然一驚,想要看清楚,欲發步又止步。手掌被銳利的紙片劃過。原來是一張名帖,上面有名字,叫「陳墨」。他再望向前方,那裡濃霧更緊,騰騰而上,幾乎遮蔽了那片天空。轟炸機高了,往北面去了。
司機一笑:「果然是很熟。」他們開始加速度,開到大道上。「你知道你的選擇會怎樣?」司機問卓陽。「一個不小心就被炸成人干。」「那麼你還干?」「他們十幾個人,我們兩個人,我認路你開車,我們引開鬼子,天經地義。」
走出寺門,仰望天空,一片開闊,雲海連綿。這裏地形未必好,後方有兩個大農莊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廢,不適合做軍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開墾的,高低不平的矮叢,都是密密長長的雜草。上海沒有天險可守,日軍也凈撿平原無人煙處進攻。這裏已經不太安全了,卓陽看到遠處的流火和硝煙,是幾天都沒散的。他時時聞到硝煙的味道。
急救隊的人們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屍,處處大喊:「還有沒有人活著?」不放過稍微的發出微弱求救的生還者。也有生命力堅強的生還者。「媽媽!哇哇哇!媽媽!」是突如其來的猛亮的兒啼!急救隊的人飛跑過去,他們也跟著跑了過去。不遠的地方,已成廢墟的鐵軌上,竟然坐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半身血滿臉淚,倖存的悲號衝破硝煙仍未漫盡的廢墟。那時那刻,人們震驚了。這裏倖存了一個小生命,孤零零的,坐在蕭條的鐵軌中央,四周卻沒有其他屍。怎麼竟然就會出現在這裏?或許是瀕死的大人們拼了命來保全的。蒙娜一把搶下卓陽手裡的相機,卓陽再搶過來,淚逼住,手按下,「咔嚓」一下,定格地獄中最沉痛的一刻。而後,卓陽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蒙娜用艱難的www.hetubook.com.com中文,表達意志:「這——是——證——據!」急救隊的隊員飛奔上前,搶救倖存的孩子。「那裡有活口。」他們又不奔過去。卓陽看到了歸雲。歸雲蹲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從腳到頭,都在顫慄。他走近她,先舒了氣,她是安好的。只是,受傷的人在他們的前方。歸雲霍然站起來,走過去。那片地上的傷者在哀號。「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嘶啞的聲音是破的,拼了全力,從胸膛里發出來。他的半條手臂摔在頭頂,和身體分離,半邊身體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眼睛緊緊閉著,半邊的臉高高腫起來,灰紅灰紅的,身子在血水裡痛楚地扭著。那嘴唇是乾裂的,滲出血絲,一開一闔,還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任雲閣、閻海文,這次又是沈崇海!」他握緊自己的拳頭。沒有空防就沒有國防!中國空軍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可是卻壯烈。與敵人同歸於儘是他們捍衛這片土地的最後的方法。他想起一上午的絕命狂奔,攤開手掌,將那張名帖收好。做過地上的人,知道那種恐懼蔓生,涕泗縱橫的絕境。「誰同我去南站!」門被大力撞開,金髮蒙娜沖了進來。她手裡甩著報紙,海洋般的眼裡是驚駭和恐懼。
慶姑由她扶著,還是轉頭看展風。展風始終低頭,默不作聲,她就變得可憐了,小心細聲問:「那麼,媽當你答應了,啊?」展風還是沒作聲,同歸鳳一起扶了慶姑進房。他們都默默地,安頓慶姑入睡。不發一句聲響。他忍不了心,對母親那般的乞求說個「不」字。只能望著歸鳳欲言又止。悲傷似乎是暫停了,杜家的東西廂房和客堂間都變得靜悄悄。展風避開了歸鳳,同歸雲在曬台上燒紙鉑。這些日子,除了戰火便是這些紙鉑,一直燒個不停。「娘已經歇息下來了?」歸雲問。展風只低頭,將銀色紙箔化入火焰中。「我們只能給班主做衣冠冢——」歸雲話未完,就見展風的手捏著紙箔愣在火焰之上,火苗竄上來,歸雲抓住他的手腕甩開那著火的紙鉑。「你知道那些戰場上的軍人都是怎樣打仗的嗎?他們拿著自己的身體往敵人的槍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來,後面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風猶自未覺得痛,就這樣對著歸雲說話。
歸鳳的一頓飯燒了很長時間,端著飯鍋飯碗出時,雙眼迷濛而紅腫,睜都睜不開。兩人相視對望,各自無聲。歸雲上前接過歸鳳手裡的飯鍋。「謝小姐講展風他們現在被編進了急救組,她去打聽他們的去向了。」歸鳳說。
卓漢書也哈哈一笑:「我還供得起一個免費實習生!」並不是莫主編摳門,而是這份正經報紙確實經營困難,尤其是婉拒了幾個有背景的團體公司入股要求之後。上海灘上的報紙,流行找靠山。靠上的,真是不缺金不缺銀,只需要及時缺個德就成;不去靠的,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麼都缺了!但莫主編還是支付卓陽的實習薪水,一個月兩塊大洋。他激賞卓陽的聰明,還有他的才。會美術又會攝影,這樣年輕,又有思想,以及鴻圖志。他樂意派他跟更好的新聞。然,就在卓陽跟了那回學生遊行的任務后,卓漢書的德律風又來了:「老莫,我就一個兒子!」
「國家形勢如此吃緊,我爸他卻一昧耽於個人安危!」卓陽對莫主編這樣說。
卓陽無眠了。他知道蔡將軍已經兩天兩夜未入眠,還有這等干雲的豪氣。
小戰士也是知道的,閉口了,跳上他的車,一行人疾速地往回趕。風颯颯,陽光高了,人人都是滿臉的汗。有一小隊人近了,他們開著小車。小戰士興奮地叫了聲:「杜大哥。」車戛然停在他們面前,卓陽認得下來的一個年輕人,是歸雲身邊的杜展風。
她無暇顧及了,脫開他的手,與周圍的搜救人員一起去扒挖那片廢墟。雖然人們說著挖不出來了,但是挖掘的人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下面,是他們的親人!但是一再努力的結果是只能看見被磚塊和鋼筋壓住的衣服片跡。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也許正是那天她為杜班主縫補的那件褂子,也許不是。看得人恍惚了,分不清楚!
蒙娜說:「聽說現在已經開始救援了。」卓陽一把放下報紙:「走!我去。」秦編輯扯住卓陽:「你才剛回來,哪裡有體力?」卓陽已發足隨蒙娜跑了出去,她只得搖頭,且聽得二人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響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傍晚震出不安。這一天的卓陽,體力充沛得他都不自知。人被頂在關節上,不得不上,每個人都是被迫地。
卓陽卻認為自己父親墨守成規的不單單是在書法上。這「獨善齋」只是「獨善其身」的意思,所謂獨善,不過善他卓漢書一身一家而已。
歸雲冷靜地向救護人員交代:「他叫陸明,原住閘北。」她在忍著淚。救護人員點頭記錄,著手準備救護陸明。陸明突然有了力氣睜開眼睛,無焦距、無希望、仰面望天。「啊——他們都被——候車室塌了和*圖*書,他們沒有逃出來——啊——」歸雲跌跌撞撞往後退了一步,卓陽扶住了她。何老師同一名急救人員跑來,幾乎是哭喊:「候車室下面埋的人,沒有一個救的出來,我們沒有辦法搬開那些磚頭!」地獄還有幾層?歸雲狠狠掐住手臂,用力地讓自己痛,因為痛了,她就不會就此倒下。這裡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這裏倒下!卓陽握緊了她的手,她轉頭看他。是他呢!竟會是他?他又看到她這樣悲痛的樣子了。
他只留給卓陽一句話:「吾輩只有兩條路,敵生,我死;我生,敵死!」
生離死別,痛苦這麼一重重,箍得人透不過氣。可兒子終於是回來了,還緊緊抱著她,任她責打。展風只盯著客堂間八仙桌上的父親的牌位發獃。牌位是兩隻,一隻上面刻著「先夫杜立行之位」幾字。字跡他不認得,不知誰代慶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沒為父親做過任何事,連牌位都來不及安奉。這種訣別將他的心肝掰作了兩半。他慚愧苦痛,「噗通」一聲跪下來,磕頭,猛磕。跟上來的歸雲歸鳳死活拉了他起身。「我沒能好好照顧住你爹,沒能好好照顧住你爹!」歸雲一邊說著一邊流淚,和身邊的歸鳳又伏在一起痛哭。展風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頭,這次誰都拉不起來,直到他的額頭紋了起來也不停歇。「我沒能找到班主的屍首!」歸雲哭道。慶姑醒了醒,紅著眼發勁拉起兒子,嘶聲:「展風,在你爹的牌位前答應我,等你爹七七之後立刻成家,和歸雲成親!」她指著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這是你的責任!」
眾人舉頭,空中漸漸起了「轟隆」的機聲。卓陽極盡目力隱約望見遠空里出現一架戰鬥機,從西北方飛來。是掛太陽旗的「灰蝙蝠」。他瞬間反應奇快,對展風說:「把蔡將軍遺體搬出來。」展風還怔著,司機喝道:「快!」大夥都明白了,合力把將軍的屍體搬了出來。卓陽對醫護組的領隊說:「這裏往東邊是農家,都搬空了,有幾個穀倉底下挖了暗閣,可以避一避。」展風問:「你呢?」卓陽一下跳進車裡,就坐在司機身邊。「地形我熟,大家分頭行事。」千鈞一髮,也不可再多思索了,展風背著將軍的屍體,也有人騎著卓陽的自行車。大家同轟炸機搶時間。司機是個肅面的中年男子,他問卓陽:「你熟地形?」「我研究過地圖。」「好,我們就搏上一搏。」「往西邊也有一處農莊,莊子比較大,弄堂多,後面靠著小山丘,再過去就能過蘇州河了。」
卓陽在一片陽光的照耀下醒來,他的半邊臉,被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撐住額頭。
歸雲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東竄西竄,兇猛地吞噬下銀色的脆弱的紙鉑。最後化了灰,風吹雲散。歸雲忽想,她竟還沒為自己的親爹燒過一張紙鉑!她的爹,有張清朗風採的臉,總笑著,眉眼彎彎。她便是遺傳了這張笑臉來,因此總能笑得動人。這張臉經過太多苦難,承受太多勞累,漸漸老了去。斂去笑意,凹陷了也嚴厲了,是杜班主,等於她的第二個爹。火盆里,燒的是雙重的悲愁!她淚眼朦朧,看著這張臉隱入火焰中。淚又下來,流到嘴邊,滾燙而咸澀,刺|激到被淚乾住的臉。疼痛,由內而外。
歸雲見慶姑已經錯亂胡塗得沒邊了,只得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娘,您別再替他們操心了,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對對對,一切都會好的!」慶姑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喜笑顏開,「等明日一切都會好的。」一邊說著一邊被歸雲帶去自己的房裡。房裡的展風卻是急得抓耳撓腮,像熱鍋上的螞蟻。時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歸鳳,她低垂著頭,把手上的他的衣服疊了拆,拆了疊,反反覆復,沒有停。「歸鳳——」展風很艱難地叫一聲。歸鳳沒抬頭也沒作聲。「我媽這樣做,實在不對,你一個姑娘家,你看――」歸鳳開口了:「這算什麼對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當聽你家的話!」她那麼溫柔地撫他的衣服。展風皺皺眉毛。這叫什麼話?歸鳳怎麼能把自己的命交給他?他急了:「不是的,歸鳳,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和自由,你也有!」「展風!」歸鳳站起身,眼圈紅了,「從小到了你們家,在這個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這就是我的權利和自由。」她看穿了他要推卻的心思,委屈死,也酸澀死。「娘這陣子受不住打擊,她的話她做的事情,我們大家心裏都有個度。你有你的想法,你想怎麼做,我幾時攔得住你?你何苦這樣待我!」歸鳳憋牢一口氣,卻又泄了氣,淚下來,在腮邊,又苦又咸,還痛。真是什麼念想都得不到。展風見她哭成霜打的芭蕉,更急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出了岔子。只一個勁說:「你、我、歸雲,我們打小什麼樣兒,現今還是什麼樣兒!我對你們的心,從沒變過。」門「吱呀」一下開了,進來的是歸雲。「娘已經睡了。」歸雲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又見歸鳳哭紅了眼,問,「怎麼了?」
石庫m.hetubook.com.com門裡的悲傷也在加倍。兩個新近喪夫的寡婦抱頭痛哭,捶牆頓地,無所可依。
他們仍不放棄,再到生還者裏面找。一直到不得不絕望!絕望到了深夜,夜晚又要無眠。石庫門被逃難的人們擠得絲毫沒有縫隙。厚的隔層牆板,薄的隔層木板,再薄的就只隔層帘子,人們一家緊挨著另一家。悲傷迅速傳遞和蔓延。日暉里的人們里都知道了那家唱戲的男主人死在南站,連屍首都沒能找回來。
卓陽轉個身,捏緊名帖,往那方向奔去。但走不近,他捏緊相機。他不能!他拍這些照片幹嗎?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壯烈,他什麼都抓不回來,也無法決定結局!連日來,他在戰火紛飛里奔走,拍了很多照片。他總在想,我能挽救他們即將逝去的生命嗎?能讓這場戰爭勝利嗎?卓陽狠狠閉上眼。一切都是徒然的。無法,只好先向南方奔逃。千難百險回到報社已是傍晚,留守的秦編輯正守著火盆燒紙。莫主編沒有卓漢書那樣八股和守舊,但在八月十三日之後,他在報社裡支了火盆,買備大串大串的紙鉑。每天都燒,每時都燒。他說要給在前線陣亡的將士們送行!火盆前還有有竹片刻好了牌位用來奠。「這次是空軍第二大隊的沈崇海,他在杭州灣上撞了『出雲號』(日軍戰艦)。」秦編輯告訴卓陽。卓陽根本已疲憊不堪,此時心裏又一震。又是一位自撞敵機的空中戰士!
這話更駭人。歸鳳收了眼淚,欲發聲,又憋著話,只把臉漲個通紅,喃喃不出能半語。
「不累。」心中的念想只有南站。人行道兩旁的樹木,一棵一棵,飛快地消逝。終於近了,眼前荒涼的斷壁殘垣一座一座橫亘過來。車被橫七豎八倒下來的磚牆堵了去路,那兩輛急救車也停在廢墟中間,不能再近一步。有急救隊的人正極力搶救傷員,也在安頓逝者。他們和時間賽跑,挽救生命,還要防備可能有的空襲。聲聲哀鳴和呻|吟!車裡的人走出來,立刻就進了人間地獄,怔在當場。從斷壁殘垣的間隙里望去,入眼的是寸落的屍,伏在地上、零落的、衣衫不整、支離破碎。
前方隆隆的炮聲傳來,危險很近了。守備的戰士肅然地跑進來。「卓記者,陸家宅那裡在潰退,我們必須撤離。」卓陽心中一震,問:「我們敗了?」戰士面容沉痛而鎮定:「蔡將軍希望防區的記者和醫護人員先退回安全區域里。」
歸鳳的心跟著沉下去,終究還是抓不住展風。她掩了面,淚又在指縫裡落下。
人人都覺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說個「不」字。歸鳳望望展風,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裡,沒有拒絕。她的心奇異地動了。這個家庭最悲傷的時刻,卻是離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時刻。悲傷絕望里,又生出一點光,她望展風,就想要攏住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歸鳳難免生出錐刺的痛,醒了,走上前扶過慶姑:「娘,您別說了,去睡吧!」
沒有頭的人,斷了手足的人,內臟流滿地的人。一個伏著另一個,是在死亡時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至死都沒有找到依靠。蒙娜被空氣里瀰漫的血腥氣沖入胸膛,彎腰一陣狂嘔。卓陽微微開闔著嘴。他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無可奈何的,是痛徹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緒。
一句話,莫主編便懂了。實習是個花差事,卓陽是卓家的命|根|子。卓陽聽到莫主編對自己講:「你年紀還小,凡事該多為父母想想。這次真是我給疏忽了,往後萬萬注意!」這一注意便是只給他跑一些家長里短的社會新聞。他自然知道是誰起了關鍵作用。那天在家裡,他對父親說:「我已有足夠的行為能力為自己負責!」卓漢書卻斜睨他一眼,好像還是在看一個七八歲的他:「謹身節用,以養父母!這才是正經!但凡我在一日,你給我萬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這位著名的歷史學教授、滬上聞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職業和他的愛好一樣,陳舊而停滯。卓陽是三代單傳的獨子,他父母的臨終遺言便是萬分保全這位珍貴的香火繼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陽氣呼呼地衝出了父親的書齋,回頭望書齋的門頭。門頭上提著三個大大的顏體字——「獨善齋」。卓漢書也寫得一筆好字,尤善模仿。曾在興緻大發時將褚遂良的《聖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熱衷收藏碑帖富紳願出高價收購。但卓漢書毫不留戀地把帖子一把火燒了,他對卓陽說:「假的成不了真的,可嘆我只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嘆自己始終不能在書法上突破陳規,另出一脈,只囿於模仿古人而毫無創意。
她知道他想做什麼,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勵。一抬眼,是歸鳳責怨的眼,她便真的什麼都不能說出口。歸鳳來了,說:「我們能做什麼?好好守著這頭家,不能再讓長輩傷心,不能再讓長輩有閃失了。你不是一向說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嗎?」說著也落淚了,她的眼淚沒有止境地流,淚眼看住展風,「你不要再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打仗是當兵的事,你不要再摻合了。我們——和-圖-書我們再也受不住這些驚怕了!」展風起了決心,狠狠握拳,專註地看客堂間里,那正中擺的父親的牌位,那麼凜然地樹立在那邊。他站起來了。歸鳳一把推開了歸雲:「他已經昏頭了,你看,你看!」歸雲一下沒撐穩,跌坐到地上。「歸鳳——」展風一個字一個字對歸鳳說話,「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是血海深仇!家恨國讎!」他的臉上有異乎尋常的冷靜和堅決,是一片哀慟之後已經無法動搖的決心。
它的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飛,存心炫耀。最近落下的一顆炸彈,在他們身邊的池塘爆炸,頃刻翻上滿滿一層魚。卓陽咬咬牙,司機喝道:「是要把咱們炸成魚乾。」他倒鄭重了,這司機這樣談笑風生,可不一般。手裡的方向盤掌得嫻熟,更懂怎麼曲折迂迴避開攻擊。「聽見上海空中的炮聲,我自己只有歡喜。我覺得這是我們民族復興的喜悅,我們民族有了決心要抗敵到底。」司機開口,吟哦兩句,炮聲真的在小汽車後面響起。卓陽收了相機,他也會。
歸雲捏著拳,暗自落淚。她扳住展風的肩:「你要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莫主編卻搖頭:「老卓為人雖然八股,但民族大義是有的!」他不知道,更不了解。或許真是如此。那十日,報社收到卓陽拍回來的前方後方積極抗戰的各種相片;十日後,根本沒收到卓漢書的斷絕父子關係聲明。卓陽想,也許是父親默許了他的行為,心中帶著的一點畏懼也稍稍鬆了。
司機點點頭,也算是遇到知音了。「如果今朝同你一起共赴黃泉,的確不虧本。」卓陽有片刻迷惘,卻終是爽然一笑:「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他睡了幾個小時?一小時?還是兩小時?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在一處古樸又簡陋佛堂之中,佛像慈祥微笑,又俯瞰眾生。除此以外,一切都很雜亂。破亂的席子隨地都是,搖搖欲墜的窗楞大敞著。清風貫入,卓陽能看見窗外的密菁莽叢。他想起來了,這裡是羅店的防區中轉站,他是昨天清晨出發來這裏,他臨走時對《朝報》的主編莫華之說:「不去前線,不會有真實的作品。」他跑路跑的很快,莫華之在後面叫:「你今朝要給棉紡大亨王啟德拍照片。」他裝作聽不到,他要去羅店。負氣地,一力要去。卓陽想,父親當初只是耍花腔一般歷練他的意思,搖個德律風給昔日同窗莫主編:「老莫,犬子對攝像感興趣,你那兒可有什麼差使提供?」莫主編哈哈一笑:「我敞開大門歡迎,世侄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只我未必給的出薪水!」
展風駭著。慶姑聳著脖子,瞪著他。她非要他答應不可。他只好叫一聲「媽」,不知怎生再說,或悲傷已壓頂,無力再辯。慶姑卻是精神渙散了,出口的話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歸雲,那麼娶歸鳳!」
三個人,在一片悲傷里,各自流淚。歸雲最早醒來,勉力起身,要去繼續支撐生活。她先做飯,將慶姑的那份送去了她房裡。慶姑急促問:「展風去哪裡了,不會上火線了吧?」歸雲不忍她傷心,搖了搖頭:「他去醫院看陸明了。」她喂慶姑吃飯,慶姑吃兩口飯,心裏的主意沒丟下,又沒頭沒腦,荒里荒唐道:「歸雲,你可別怪娘,展風不歡喜你,我不勉強他,他娶歸鳳也好,娘當你做女兒。」 歸雲聽她竟還念叨這意思,不免擔心的,就安慰:「娘,您只管放寬心,我誰都不會怪,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但慶姑還是惶惶的,頭腦已混亂,最荒唐的事情也跟著做出來。晚上,她喚了歸鳳去展風房裡送換洗的衣服,待歸鳳走進去,她便一下將展風的房門緊緊鎖起來。「媽,你這是幹嗎?」展風沒防備住,萬分焦急地敲門。慶姑只說:「我不放心你們,你們今夜就給我圓房!」聞聲趕過來歸雲傻了眼。慶姑瞪著她,惡狠狠威脅:「這樣才栓得住展風那野貓子的心,他甭想往外溜!」
何老師是這屋裡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張,這時刻也就不顧其他,一管到底,提筆寫了牌位,又作主喚歸雲出去燒紙鉑,叫歸鳳去灶庇間做晚飯,方分解出凝聚成團的哀泣。
歸鳳抹了把眼淚,說:「好,你做什麼,我不攔著你,現在有你知心的來解難,你可以放心走了!」歸雲不解,望望展風。展風嘆口氣,他握住了歸鳳的手:「我何嘗不知道你們的心,你們全指著我,為我盡孝,解我的後顧之憂。我老要你們擔待我――」他放了手,向歸雲歸鳳深深作揖。歸雲歸鳳唬一跳,歸鳳更是哭也哭不了了,只凄凄道:「你這又何必?」
「我們的武器或許不如敵人,但我們的民氣和士氣要超過敵人無數倍。我們並不怕綠氣,不怕細菌,我們要以肉彈來把敵人摧毀。」司機笑:「小子,你竟然還是同道中人。」卓陽也笑:「這首詩從馮將軍府上傳出來,我專門聽寫下來給報紙發表。」
蒙娜說:「你看上去很累。」卓陽擺弄相機,零部件摔壞了,他在檢修,確定還是能拍照的,心裏一松。
左鄰右里張望著,同情著,搖頭嘆息,除了「節哀」再沒更多能撫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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