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一、氣壯河山

夕陽的紅,漸漸籠在梧桐樹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壓著那些綠,也壓在兩個人的心頭。
歸雲發現卓陽壓根就沒問她家住在哪裡,卻一次突然出現在日暉里的石庫門內,這一次又熟門熟路把車騎上了最近的路線上。他,怎麼知道她新家在哪裡的?她疑思著,便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裡?」
病床上的高連長止了哭。右腿被截肢以後,他一直覺得身下空蕩蕩的,很冷。可這小姑娘的曲子很熱,鮮活的熱氣涌了回來。病房外的卓陽,就這樣看著病房內的歸雲,又唱起了這段《穆桂英挂帥》,也不僅僅是《穆桂英挂帥》了,她臨時給改了詞,唱這位在戰場上失了一條腿的連長。他微微舉了舉相機,又想拍下來,終還是沒有動手,隱到人群后,走出病房,到校園中去。大學的校園裡因為戰爭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沒有了三五成群|交流學問的學子,只剩下帶著前線血腥氣和硝煙氣的傷員和醫護人員。雖是八九月盛夏繁茂季節,反從那叢叢茂密的綠蔭中透出陰冷來。在這個校園裡生活了一兩年,他從未感到從校園深處透出來的冷,這裏應該是朝氣蓬勃的。
「我——」卓陽語塞了,沒料到歸雲突然發問。他發了窘,想,總不能告訴她他是從王老闆那裡旁敲側擊來的吧!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傷欲絕地跟著急救隊的人走了以後,怎麼頭腦發昏下午跟線去採訪後方的各界捐贈活動,且目標明確地從王老闆那裡七繞八繞,把她家的地址給繞出來。
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只努力地照顧住他的需要,希望能為他多做一些事情。趁高連長熟睡,歸雲輕輕掩上門,往走廊上透氣。病房樓下的操場上正有六七個重獲健康的軍人,穿著早已置放多日漿洗好的軍服,個個挺著胸在聽候點名。他們身邊圍著一些能走動的輕傷傷員,一起說著話。「嘿!你們真好樣,好的那樣快,又可以上前線了!」一個未複原的傷員羡慕道。
高連長方鬆了鬆手,連日來的戰鬥和受傷擊潰他的體力,他聽著歸雲的彙報,也安心睡了下去。
他摁了鈴,鈴聲清脆,終於驚動她。她驚跳了一下,看見是卓陽,方安了安心。
操場上,一下子又空了。只有卓陽站在中央,抱著他的相機。他似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緩緩仰起頭,然後,便看到了她。也是疑惑的,有點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見到她,她就這樣站在那端的高處,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辮子漂亮地垂在胸前。想,此時見到她,竟有些許安慰了。歸雲也看著他,更看清楚了那張俊秀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憊,心莫名有些疼。他是一個為了拍這些照片多麼不顧命的人,她想。又驚詫了自己的想法,怎麼就那麼清楚他?又擔心他。片刻,燒紅了面頰,轉過身去推門進了高連長的病房。高連長睡了兩三個小時,醫生過來囑咐歸雲幫著護士一起清潔器械,準備手術。歸雲又追問他的病況,醫生說:「看了X光后確認骨是斷了,他是受傷了三天才得到救治,傷口都在出膿,恐怕得必須截去才可得救。」 歸雲低低「啊」了一聲,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高連長已經醒了,看見護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醫生,又問:「我是不是腿骨斷了?」眼中有恐懼。「連長叔叔,醫生把你帶和_圖_書到手術室給你治療,你別害怕!」歸雲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卻在亂跳著,為著這位終將失去一條腿的戰士,為著她不知道這位熱切渴望再上戰場的連長知道自己成為殘疾人以後會有怎樣的絕望。這位發誓要打去東京的連長在這一刻也驚懼了,握住床沿,惡狠狠說:「你們敢鋸我的腿?你們試試看!」醫生安撫他睡下,不住說:「您別激動,一會兒就會好的。」一面指揮護士推他進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開了,在裡頭幫忙的工友用袋子裝著一支血淋淋的人腿,露出袋子的那截,肉色是黯淡的,暗色的紅,暗色的黃,矗出的白森森的骨。歸雲的胸口一陣翻湧,背轉身子就要作嘔。卓陽伸手在她的背後輕輕撫拍著。
高連長再掙扎,也不得不屈服在病床上。歸雲等在手術室外,靠著走廊的牆壁上,為那位連長糾著心。有人走過來靠著牆邊,與她站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眸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沾滿了塵土,灰濛濛的,褲腿上也沾著土,很邋遢。
她捂著嘴,湧出淚,滑到嘴邊,這淚還是苦。她趴在牆上,拿出手絹來擦淚,止不住抽泣。
歸雲覺著慶姑老這樣惦念著傷精神,乾脆建議慶姑同小蝶娘一道去醫院看護陸明。陸明的傷漸漸有了起色,心中也慢慢有了生機,倒是教人安慰了。慶姑果然將對展風的惦念放在了照顧陸明的身上,有了奔頭,連帶對展風的處境也樂觀起來。
「我倒茶給你喝?」歸雲主動說,也真的把床頭櫃下面的熱水瓶拿出來倒了水,雙手捧著遞到連長面前,就著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點乾涸,在這濕潤的夏季皴了,唇皮泛白,皺起來。所以歸雲知道他需要水,果然,這位連長的唇一碰到水,就忍不住喝了第一口,又再喝了一口,直到把水全喝完,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前線沒有水喝吧?」歸雲又倒了一杯水,還是餵給高連長。他連連喝了好幾口,方說:「前線,我們都只到前線去喝小日本的血,哪裡顧的上喝水?現下倒要你這個小姑娘來伺候喝水!」「所以您要保重身子,再上前線去殺敵!」歸雲避開他的抱怨。高連長只是捏緊了床單,忽然問歸雲:「你知道不知道戰情?給我說一點戰情。我是個守土有責的軍人,不能悶死在這病院里。告訴我一點前方的消息吧,算起來這些天我們該把日軍趕出吳淞口了,兄弟們都說要死也要死在東京去!」歸雲想起醫生的再三叮囑,只按照醫生叮囑的說:「我都聽說前線節節勝利,您放心吧!」
歸雲望著這位受傷的戰士,心底難受。他那條重傷的腿明顯比另一條腿短了一截,連她這個門外漢都看得出那腿骨無疑是斷了的。她在醫生臨走前詢問醫生:「他的傷很重嗎?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醫生沉重地說:「這個說不準,等X光出來后再看。但是就表面情況來看,多半要截肢了。」
卓陽看過去,上面書的是——「寶山五百士,氣慨壯山河」!心中一驚懼,只聽得父親沉痛道:「適才老莫來電,囑我寫這副悼聯。寶山城失守,姚子青營五百將士全部陣亡!」卓漢書背轉過身子,走入自己的「獨善齋」,聲音變得無力:「明天你把對聯送到報社去。」
醫生也無奈,臨走時對https://m.hetubook.com.com歸雲說:「軍人脾氣難免耿直,且剛從火線上下來,心裏都不太好受,要盡量遷就些。」歸雲保證得認認真真:「我曉得的,不會出錯。」當然,她也想做得勤勤懇懇。但高連長卻不隨便說話,只顧自己躺在病床上。他肩上的傷口不太嚴重,已包紮乾淨,但那腿上的傷口卻非常嚴重,雖被包紮好,但一直高高腫著,醫生說給照了X光,要拿到片子看情況再確定手術方案。高連長也不哼一聲,直板板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就任由歸雲傻坐在一邊,讓她束手無策。再簡單的事情,也沒法子做。「連長叔叔——」歸雲叫他,想打破沉寂。床上的傷員動了一動,說,「小姑娘,我這裏真的不需要你照顧,你出去吧!」
慶姑還是說:「不成,我們還是得看著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學給展風送飯,歸雲歸鳳怎肯放人?只好答應每日輪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學等展風,還要捎帶回他的報平安紙條。但展風並不是每日都會出現,慶姑為此累累神傷擔憂。
月余的激戰,激起了這個城市的骨血中埋沒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線的吃緊和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並沒有嚇阻人們保衛家園的決心。十里洋場沸騰起來,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發組織義勇軍,童子軍,救護隊,儘力支援。於是展風終還是走了。慶姑竟然沒就此鬧開,她只怔怔地說:「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緊了?他沒了爹,自是傷了心的,要報仇的。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再拉住歸雲問,「他這樣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他的身子沒入藤椅里,手肘無力地支著頭,閉上眼睛,用手按著太陽穴。
他一時半刻說不出來,歸雲的臉頰微微燒了,無意再追問,只把話題繞開:「連長叔叔終於肯吃一些東西了。」「哦,那太好了!」卓陽舒口氣,她沒有再追問下去。「真希望不要有人再流血了。」她幽幽地說,他也幽幽地想。何嘗不如此希望?只是,抬眼,那滿眼的晚霞和夕陽,還是如血一般映著天空。將歸雲送回家的卓陽,並沒有直接回家。他有太多紊亂的思緒要理清,就將車騎進了法國公園,呆愣愣地睡在公園的草坪上,看著那夕陽緩緩下降,讓腦海一片空白,渾然忘了時間。
展風留了話的,他現今編在救護組,每日往交通大學的國民傷病醫院送傷患。這醫院是幾年前那場戰爭中由宋慶齡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號召捐建的。當初捐建的人或許也想到了這所醫院還能有作用,因此並未把當年的設施做調離。坎坎坷坷六七年,確實第二次用上了。歸雲怕慶姑顛顛倒倒,什麼都同她講了,少不得連哄帶騙還矇混了一些。
她也是往好處想的,歸雲很是安慰,也安心。只是在傷病醫院的日子不算好過,前線的戰事更激烈,傷亡人數也激增,每日看著傷患苦痛生死,歸雲歸鳳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歸鳳愈加擔憂展風:「你瞧每日都傷那麼多,展風可別有什麼意外。」歸雲也擔心。只是又覺得每日往醫院跑,等也是無著落費時間的空等。她便留意了,傷病醫院人手不夠,幾番向外面聘人。她竟在應徵人群里見到了熟人。有位洋大夫來應徵,受到中方接待人員的熱情歡迎,洋大夫用彆扭的中文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和-圖-書原來竟是安德烈的老美醫生鄰居,曾經給卓陽看過槍傷的那位。歸雲好好想了想,心裏有了主意,她也排到了應徵隊伍的尾端去,輪到醫生面試她,就簡單交代了家庭住址,和自己誠懇的願望。醫生因她住得近,又極有誠意,就當下做主錄取了。意外的是,竟還有些資費貼補。
「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刻要用生命去交換!」歸雲喃喃重複,失了神。
「也許吧!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可貴,」卓陽想要放鬆地靠在牆上,可又習慣了緊繃,身子崩得那樣直,「可是有時候,尊嚴和自由比生命更可貴。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刻,要用生命去交換!」
迎面走來一人,見到卓陽,急忙上前:「我想著你便可能在這裏。」是莫主編,走出一頭汗來,「幸好問了安德烈你去哪裡!」「怎麼了?有事?」卓陽問。「我怕你真跑去寶山城拍照,那邊的火線已經封緊了!這陣子你上起火線來真不要命!」莫主編擦了額上的汗。卓陽卻著急問:「我軍兵力是多少?現在戰況如何?」「姚子青營還在死守,今晨最後傳出來的消息是三個連長全部陣亡,九個排長陣亡六個,後來火線就封住了主要通道,傷兵沒有法子被救出來。」「三十一號的時候姚子青營進駐寶山就有消息說那裡已經陷入日軍的重重包圍之中了,他們為什麼還要死守?」卓陽鎖了眉。「軍令如山,將士們更加視死如歸。」卓陽幾乎是咬著牙:「就此平白無辜地犧牲嗎?」「他們只有五百人,卻在日軍海陸空優勢兵力猛烈轟擊下的奮勇抵抗牽制住了那邊日軍。戰爭是殘酷的,殘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經知道必須要犧牲的犧牲!」「我覺得我真是無力。」卓陽頹然下來。莫主編卻拍拍卓陽手上的相機:「你已經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槍,比什麼都有力,留下這些證據。」見卓陽仍默然不語,道,「好多天都不著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拼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好。」莫主編看卓陽鬆了口,自己也鬆了一口氣:「我先回報社審稿了,不知前方可派來什麼寶山城的戰況沒有!」說完,重重拍下卓陽的背脊,「記住,回家!」也重重說著,待看到卓陽重重點頭,才放心地先行離開。太陽已經斜去了西方。卓陽到校園樹林邊把自己的自行車給推了出來,這自行車也同他的主人一樣,上下沾滿灰塵,風塵僕僕地不知跑過多少地方。他彈了一彈座墊上的灰塵,翻身騎上去,就要駛出校門時,看到邊上走著的歸雲。他把車駛到她的身邊。這丫頭,在邊走路邊想心事,對身邊的一切恍然未聞,連他的接近都沒有察覺。
「小姑娘,你不用唱了,我什麼都完了,什麼都完了,你何必再費心力照顧我這個無用的廢人!」高連長無力地嚎哭著。但歸雲不理他的嚎哭,她起了一個調子,衝出口來的是——「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叫那滿朝文武看一看誰是治國保朝臣」一氣呵成地將原詞唱完后,歸雲就著這心境,這凄景,竟還沿著第一段的調子繼續唱了她自己臨時編出的第二段。「吳淞口外炮響似雷震山西府衙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出你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扛槍豎戰旗軍前顯威風連長帶頭衝鋒再出征你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中華大地和眾黎民叫那倭國日寇看一看誰才是當今世上真英雄」應景的詞兒,從穆桂英身上唱到高連長身上,唱得病房外的傷員們也過來了。她唱一句,外邊就叫一聲「好」,全曲唱畢,一片雷鳴掌聲,惹得護士不得不堵到門外要大夥噤聲。
她想這位滿心要再上戰場、要死在東京的戰士如果知道自己會被截肢,將是怎樣的悲痛欲絕?
歸雲說:「如果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戰場了,是不是對他來說比死還難受?」
卓陽還在用手輕輕撫拍安撫她,她轉頭問卓陽:「為什麼我們中國人要為尊嚴付出那麼大的代價?為什麼日本人無緣無故就要殺我們那麼多親人,那麼多同胞?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和公平制裁這一切?為什麼班主就這樣死了?為什麼小蝶失了蹤?為什麼連長叔叔失去了一條腿?」她一串的哽咽,一串的淚。一串的「為什麼」,讓卓陽無言以對,他也愁思過這些為什麼,也沒有人給他答案。全部全部的苦難不需要中國人的答案,只需要他們承受這樣無止境的悲傷。他伸手攬緊歸雲,他只能再次讓她的淚落在他的胸前,而他的嘆氣盤旋在她的耳邊。歸雲回到高連長的病房時,已擦乾了淚。醒來后的高連長在病房裡大哭大叫:「醫生護士,謝謝你們好心救了我,可我的右腿沒有了,好起來也是個廢人,再不能上戰場了。你們不如讓我死了罷!還這樣照看我幹什麼?」他還捶著床板,聲音是悶的,就像他心中再也發泄不出的悶氣。歸雲走到高連長跟前,對他說:「連長叔叔,你莫悲,我來唱戲給你解悶!」
卓陽說:「別難過,只要人平安無事就好!」他的聲音也是疲憊的,嗓子啞了。
「我日盼夜盼,就盼這一日,我要衝上前線去殺了那些日本鬼子給蔡將軍報仇!」一人響亮地回答戰友,身子綳得緊緊的,好像一根要從弦上飛出去直插敵人心髒的箭。另一名未康復的戰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可得手下留情點,少殺幾個鬼子,留一點給哥哥我啊!」「是啊,你們真是運氣!」又一個傷兵說道。醫官過來分開了其他傷兵,點名,逐個地喊著他們的名字。被報到名字的人就立正,舉起右手,報一聲「有!」聲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帶上蓬勃的赴戰場殺敵的信心。有人蹲在他們的面前,拍下這些傷兵堅毅的身影。還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裝,但是頭髮有些長了,歸雲從病房的這邊望過去,還能見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鬚根。是略顯憔悴的卓陽,只有他的眼睛,在壓住相機的那刻,顯得那麼炯炯有神,那麼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憊都恍然不知一般。接康復的戰士們的車子開過來,他們和醫生和戰友輪番道別,卓陽還站在他們身後,把這一幕幕拍下來。車載著鬥志昂揚的戰士們離開,那些暫時還不得離開的傷病戰士們都聚攏到醫院的大門前,翹首望著,望了很久很久,都不願意離開,一直到醫生和護士將他們一個一個勸進病房。
「我送你回去?」卓陽問。歸雲猶疑著。「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顧家人。」卓陽再道,又說的很對,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車。他www.hetubook•com•com一使力,把車騎得飛速。
卓陽拿著這幅字。不過幾小時的功夫,那座寶山城便只換來這幅字。「寶山五百士,氣慨壯山河!」卓陽念著。他似乎又聽到歸雲所唱的那樣——「叫那倭國日寇看一看誰才是當今世上真英雄」喋血孤城,又成就了五百位成了英魂的英雄!卓陽把那幅字平鋪放到桌子上,坐倒下來。還要有多少將士殉國,才能將這片土地拯救出來?卓陽只能看到石庫門黑洞洞的玄關,擋著外面的夜和夜裡唯一明亮著的月亮,心中被堵著,宣洩不出任何情緒。空氣里傳來淡淡的煙草味道,是「獨善齋」里的卓漢書抽起了煙。這沒有硝煙那樣濃烈的味道,繚繞著這對父子,他們只是靜靜坐在黑夜的石庫門裡,好像一切都就此靜止了。
高連長垂頭喪氣說:「唉,好好的一個軍人,竟然淪落到讓小姑娘照顧!」
此時要是講了出來,倒真好像他是別有用心的。可分明是無心的,自然而然的。
回家后,歸雲同歸鳳商量,歸鳳也沒有理由反對,也摸出她心底強烈的意願,就關照:「再怎麼也要先顧了家裡,傷重的活兒自己也要掂量著點再去做,別累著自己。」歸雲道:「我自會注意的,而且還能時時候著展風。」說到展風,歸鳳又是一聲嘆息。只歸雲心裏滿了些,憋牢一口氣,她終於能做些什麼了。歸雲照料的第一位傷患是位年過三十的山西籍的連長,姓高,在歸雲面試的那天被送來這裏,現在已經被初步清理過傷口,等待醫生安排手術。她的職責是看護這位肩頭中彈,大腿也中彈的重傷病人洗臉、漱口和吃飯。雖然是照顧重傷病原,其實所要做的一切很簡單,做起來一點都不困難。只是病人有意見,他看到被派來看護他的是歸雲這樣一個黃毛丫頭,眉毛糾了一下,對醫生說:「還是個小姑娘哩!醫生啊,可以換個男人不?」醫生搖頭:「男護工都在火線上抬傷員。你可不要小看小姑娘啊,她們都很細心呢!」
直到夜幕降臨,公園的工友來清掃,見有人躺在草坪上,便叫:「那誰?還不回家?公園關門了!」卓陽才驚起來,騎上車趕忙走人。再度進入霞飛坊,這裏變得同以前也不太一樣了。不少人家做了大房東二房東,引來租界外的難民,寬敞的弄堂變得喧鬧,但這喧鬧透出凝重,變得壓抑。那些弄堂里搬張椅子凳子坐在一起閑聊的人們,都是神情沉重,聲音也沉重,還帶著驚惶。這裡是霞飛路上赫赫有名的新式石庫門,住著家勢不錯的人家。在沒有戰爭的時候,他們可以很悠閑地度日,在戰爭爆發以後,他們也失去了平日那種悠閑,和上海灘上任何一條弄堂里的人們一樣,惶恐地數著日子過日子!他拐進了自己家的石庫門,把車停在前天井裡,掏出鑰匙要去開門。片刻略遲疑,因自己還是沒能想好即將面對父親的說辭。甩一甩頭,也不多想了,硬著頭皮打開門。門裡面對他的,是父親彎腰題字的背影,著短袖的涼衫,背後汗津津的。他的手揮舞著,一筆一劃,十分剛勁有力。可見這幅字,是花費了氣力寫的。卓陽上前一步,喚一聲「爸」。卓漢書並不回頭,只道一聲「回來啦」,還是顧著自己寫字。卓陽靜靜站在他身後,待他寫完。卓漢書勾完最後一筆,將毛筆掛在筆架上,示意卓陽過來,要他提著那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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