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二、狼煙盡頭

那人穿一身素色旗袍,手裡提了暖瓶,是位中年太太。那太太正好在問:「卓陽可來過?」「來過幾次。」傑生大夫說。他們竟然在說卓陽,歸雲留了心在聽。那太太說:「我總擔心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險地方。」傑生大夫安慰:「陽是個很勇敢的年輕人,上帝會保佑他平安無事的。」
卓陽還是在那堵河防前看到了歸雲,他走到她身邊。她看著前方起的硝煙說:「你看,我們中國不會亡的是不是?」卓陽凝神看她,她的臉色很蒼白,紅唇也是失了神採的,她卻轉頭直視他,神氣很自信,笑:「我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孩子似地重複好幾遍,給自己打氣!一名女學生過來發傳單。「大家一起唱這首《八百壯士歌》給戰士們助威吧!」卓陽和歸雲接過傳單過來看,是手寫好的歌詞。一個瘦弱的、頭髮紊亂、穿破舊長馬褂的年輕男子排眾走到所有人面前,站在高高的堤壩上去,揮舞著手臂,揚著自己嘶啞的嗓子領頭唱:「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寧願死,不退讓!寧斗死,不投降!我們的國旗在炮火中飄蕩!八百壯士一條心,十萬強敵不敢擋,我們的行動有力,我們的志氣豪壯!同胞們起來!同胞們起來!快快趕上那戰場,拿八百壯士做榜樣!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人們沸騰了,跟著他一起唱。整齊地!有節奏地!歌聲從蘇州河南岸,越過滔滔起波的蘇州河,越過英美防線,越過日軍布點,傳到高高的四行倉庫那裡。那邊,也傳來了回應的槍聲。融合在一起,是衝破天際的吶喊!一架灰色的日軍轟炸機出現在天空。人們翹首望著,它低低盤旋示威,發出「嗡嗡」的呼嘯聲。日本人也受不了蘇州河兩岸的唱和,威脅無端起鬨的中國人。但,沒有人逃跑。每個人都知道,現在要是從轟炸機上掉一顆炸彈下來,蘇州河南岸立刻就像南站一樣死傷大片,瞬間淪為人間地獄。可就是沒有人逃跑!歸雲在歌聲、機槍聲、轟炸機的呼嘯聲中,聽到卓陽的冷笑。「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展風的鼓,又敲了起來,向轟炸機示威。上海的天,起了薄薄的霧,雨絲紛亂中,只有衝天的喧囂,長聲吶喊出中國人的咆哮!
「轟隆轟隆」的,熟悉的,讓她害怕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想,這炮火什麼時候轟進來?倒是不懼死的,她還把胭脂水粉全部擺到了梳妝台上頭,興緻好的時候上一款妝,對著鏡子仔細描眉毛唇線。是唐倌人教會她描眉線、眼線、唇線。「你的眼角輕輕往上勾一勾,怕真會把男人的魂魄給勾了出來!」她這樣指教她。
卓陽看她這嬌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銳氣,怎麼幫忙都是肯的,拿起筆就說:「高連長,您說吧!」高連長凝神望著天花板出了一會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謹記孝順父母,撫育子女之責任,他日盡殲倭寇之後定將凱旋而歸,共享天倫!」一句話說了很長時間。萬千的感嘆,卓陽明白,寫下來。寫到最後的「共享天倫」,和歸雲都難過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條斷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倫的那刻卻是物是人非了。歸雲將高連長的信封好,托卓陽郵寄。兩人並肩走出病房,歸雲道:「醫生說高連長的傷勢不樂觀,這幾日前線告急的信息都讓我們別提,免得引起他們的情緒。」「原本還能上一上火線拍一些照片,現在已經不能走近了。」卓陽說,「雖是阻了日軍那麼多天,但我方傷亡更慘重,根本沒法壓住敵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擊,最後用肉搏戰來奪那些陣地。」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帶給展風做了腕帶。可誰知道這傻孩子收了后,竟當夜就跑來兆豐別墅,在門口候到她,又說不出半句話就跑了。和歸雲一樣實誠。雖經歷了生離死別,看慣了戰火紛飛,可心還熱。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瀾。雁飛漫無目的地漫步到外白渡橋邊,上海傍晚的喧囂以這裏為最。萬國商團、英美公使都怕越來越多的難民湧入會亂了租界秩序,就橋的北面建了鐵門,重槍防守,槍口對著因逃難無門而瘋狂的中國老百姓,將他們隔絕在租界外,凡闖必殺。
「老和尚說我命裡帶著煞氣,萬惡不侵!」歸雲卻擔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價。」這時歸鳳又走出來,用手絹捧著一團東西,直到雁飛跟前。「謝小姐,我們多謝您的關照,但無功不受祿,這是我們家的一點意思。」說著把手絹里的東西遞過去,是幾塊大洋。歸雲攔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飛道明原尾,再將錢如數奉還。豈知歸鳳竟用急於撇清的姿態先還了錢。怕會輕慢了雁飛。可雁飛不驚不乍,慢條斯理地收了大洋,遞給一邊的車夫:「梁師傅,麻煩您了,這是您的工錢!」車夫是老實人冷不防收了重祿,受寵若驚,結巴了:「這這——謝小姐——您可——」一想家裡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飛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麼禮不禮的,愛照顧誰便照顧誰了!還得煩你送我回去呢!」說完側身往獨輪車上一坐,車夫已穩好了車身。「小雁,好好保重!」歸雲再三叮囑,又擔心。雁飛擺手,不要她擔心,她斜斜靠在車上,人也遠了。歸鳳漲紅了俏臉,看她遠了,看她同歸雲揮手告別,又看她抬了臉,向上的方向擺擺手。回頭,是展風站在二樓窗口處,凝望這個方向。他雙手撐著窗欄,欲挽留又不敢。歸鳳低頭,看到了歸雲手上的白色腕帶。這腕帶,剛才也在展風的手腕上見過,他除下來洗,她過去要幫忙,他卻寶貝似地捧在手裡說:「我自己來!」白色細長條的,就像那遠遠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樣。男左女右,展風和歸雲分著這份白。雁飛的影子無處不在。歸鳳心裏一酸,www.hetubook.com.com扭頭跑進了屋。雁飛由車夫帶到了霞飛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獨自隨處轉轉。開始打仗時,她就有這樣的習慣,跑到街上,還刻意往東南方向或北方走,去聽那戰火的聲音。
「如果您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阿囡,你真覺得我在擺姿態?」王老闆問。「生意是一種姿態,聲譽也是一種姿態。」雁飛說。「阿囡,我是向來說不過你的!」王老闆笑著搖搖頭。「我一直直爽,說真話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駁吧!」雁飛說著,把手上一隻碧綠生青的手鐲除下來,丟到身邊的募捐箱里。「這手鐲?」王老闆看一番,是做工考究的古玉。「日本人的,在戰場上還給日本人罷了!」雁飛並無所謂。「這可是一塊日本古玉,藤田真有心了!」王老闆笑得若有所思。「有心嗎?」雁飛微仰頭。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太陽光射在那上面,反出金光,就看不清了。
這樣認命,也是好事。只是悲傷依然將她折磨得可憐巴巴。客堂間里的火盆沒有熄滅過,無盡的紙箔在燃燒。慶姑對兒子講:「跟你爹報個告,媽不逼你強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辦完后,安心成家傳繼香火。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這回既沒有提歸雲,也沒提歸鳳,有條理了,再不荒唐。只是展風傷心母親近乎乞求的目光,她還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補償。他就不能不點頭,這樣才能讓她安慰。慶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緩一緩,展風還是乖兒子,一切以後再說。樓下不知樓下哪家鄰居叫:「杜阿媽!有人找!」歸鳳「哎」了一聲下樓,想不到來的竟是雁飛。白色短褂子和白紗褲,頭髮也用白絲帶束了,像一身縞素,又像微白的光,悄無聲息地照了來。
待車夫將東西搬運妥當,雁飛說:「還有什麼需要,來找我!」她還有東西送歸雲,從褲袋裡掏出一條白色的腕帶,扎到歸雲的右手腕上。
一會兒驚一會兒哀,如這大城市裡的人一樣在恐慌中迷茫。病房越來越空,歸雲來回踱步,「踏踏」的迴音是無盡的空虛。但前來探望的人們還是有的,歸雲看到一間尚有傷患的病房門外,有人同那位傑生大夫說話。
「不少市民觀戰啊!」編輯驚嘆。有駐守的記者看到同事來了,就擠過人群來彙報情況。「日本人還是怕流彈飛到租界,倒沒有用飛機大炮。」「戰事如何了?」莫主編問。「守軍十分英勇,帶隊團副是謝晉元。」另一邊的鼓掌喝彩聲打斷了這邊的談話,大家循聲望去。「我們的軍隊,正為守衛國土而戰,正為國家民族犧牲流血,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必須要拿出堅定的信念和勇氣來抵抗敵人,抵制日貨,保衛國家!」慷慨陳詞的愛國商人是王老闆,他說得激動,聽的人也激動,還有閃光燈閃個不停。
高連長在歸雲的照料下,情緒穩定了,也能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也願意同歸雲聊聊天。歸雲曉得了他祖籍山西長治,黃埔軍校出身,妻子兒女都留在家鄉。他一身的傷是從羅店收復戰中得來的。
大家紛紛站了起來,整理了相機筆稿,跟著莫主編一起出了報社。安德烈也跟上了,一眾氣勢浩浩蕩蕩地往蘇州河邊走去。月亮是從蘇州河西岸,黃浦江邊升起來,月光粼粼,挾著冷風。是真的快深秋了。
卓陽挑一挑眉,心裏一觸:「你說得很對。」他們一同看著淞滬戰場上最後一場戰鬥。日本軍隊的進攻很猛烈,河對岸的人們只能看到戰鬥的硝煙和機槍的聲音。
莫主編見狀微笑:「王某人這關節還能做到閃光燈前這樣鎮定慷慨,我倒向來有些小看他了!」
「他又好幾天沒回來,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回來讓我看看好歹!您是不是就要回國了?」「大使館已經安排好,一切按國際公約執行,不會受到日本的阻攔和襲擊。」
他救了這隻鳥,也望見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她,那張小小的瓜子臉上,一團漆黑的面容之中,竟綻開一朵笑。淡淡的,漠不關心的,好像並不是自己自願被救一樣。經年之後,當那張小臉明艷起來,就一直帶著這樣的神情。正如現在。雁飛走到王老闆面前。「乾爹,姿態擺得太高,會跌得很痛!」「唉!那可怎麼辦呢?我已經習慣擺這樣的姿態了,一日不做便會頭疼。」
但是小雁只想讓那個他看她的明艷。那時候她是顯擺的,有份顯擺的閑心,不知道化妝能保護自己。直到後來,她才曉得了,一層一層封住自己,便可豁開了活,然後什麼都不用怕了!
狼煙盡頭,上海這座大淺灘還是牢牢佇立在黃浦江畔、蘇州河邊。
她已經即將要體會到那種處在民族危難之中的緊迫感了。也只是已經即將要而已。隔著民族,那層痛苦也不過是隔靴搔癢。但是望著傷兵潰退的苦痛,蒙娜心中還是惻然的。傷病醫院里所有人員開始大規模轉移,場面一度再度混亂。人人都不知所措,人人都在信心潰失。這裏的醫生、護士和義工不知道將來的命運,只惶惑著遵從命令,幫助行動不便的傷員整理行李包裹。民間自發組織的救護組輸送隊也被調來幫忙。蒙娜看到了歸雲和展風。歸雲正焦急地問展風:「是不是所有隊伍要撤了?」展風一臉茫然:「前線隊伍已經疲了,但是沒有消息說要全線撤!或許只是撤走傷員。」
但只她被閉在那扇病房的大門外。房門是綠色的,外面的天漸漸陰沉了,這綠,也綠得陰陰的。外面在起風,還挾著點點的雨絲,打入走廊,打到歸雲的身上。歸雲躲到檐廊下,雙手抱著臂蹲下來,把頭埋在肩窩裡。這天的陰雨纏綿了很久,歸雲帶了傘,但還是被困在空曠的傷病醫院中。
凡有敵人被四行倉庫的孤軍戰士打死打跑,河對岸的人們便會爆發雷鳴的掌聲和叫好聲。王老闆一示意,展風就甩開臂膀用力擊鼓助威。引得不甘落後的熱心市民不知從哪裡買來了鞭炮,跟著一起點放。更有細心的市民拉了彩色小旗和_圖_書子,觀察日軍行進的動向,哪邊有敵人潛伏過去,就把旗子指向哪邊,給孤軍戰士們指引目標。景象甚是奇異,守備的英美駐軍都驚異。數萬的中國平民,人山人海的,就像看體育比賽中的拉拉隊一樣,從中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堅持站在這裏鼓勁,始終不肯離去。
她以為他是西式的自由主義人士。可他也是凝重的,說出那樣的話,讓她震動了。
生路就這樣斷了。回首來路,是被轟炸和掃射后的殘瓦斷礫,再望過去,就是遍野的屍蜉了。
卓陽見她指了指擺在床頭柜上的筆和紙,登時會意,眉毛一挑,彷彿意思是想問你怎麼不幫忙寫。歸雲也坦白,囁嚅:「我的字好醜,不能丟高叔叔的臉!」惹得病床上的高連長哈哈大笑。
雁飛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當作沒看見,只問:「歸雲在不在?」歸雲聞聲出來,見是雁飛,很驚喜。也是好久不見了,她很想念她,現在每見到一個親近的人都可喜。「你怎麼來了?」「夕陽正好,出來散散心。」雁飛走近了,「來看看你,送些東西。」歸雲也看到獨輪車,知道裡頭必定又是糧食和乾貨,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那太太側了身,歸雲看清楚相貌,有些眼熟,不及確認,有人醫生急急跑了來。
他很志得意滿。舉目四望,上海灘上忠行義舉,他都帶了頭,一群人擁護他,稱他做「王大善人」,連那群知識分子也豎了大拇指尊崇他。越來越隆重的聲譽擁護了他的事業。他的眼越過人群,本想看北面,北面前線的戰事憂擾著他。但這裡是看不見北面的硝煙,卻一眼看到了雁飛在人群后的那張微微笑著的冷淡的臉。又是這張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笑臉。他隔著張張激涌著愛國熱忱的面孔,看住那張年輕的、美麗的、總是透出一臉清冷的面孔。
「輸了陣地,不輸人!我們並沒有輸給敵人!」卓陽忽一鼓作氣道。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我說不來大道理的,但是聽廣播里說的那句『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說得很對!我們有這樣的信心就一定不會輸!」卓陽微微一笑:「蔣先生這句話確實說的好!但——」輕輕謂嘆,「也延誤了不少事。好了,不說了,我該走了!」他要向她道別了,尚未及說,就見她輕輕歡呼了,快悅地迎向門外抬擔架歸來的人們。他認得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子,正是杜展風。她跑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開了顏,都忘記同他告別。其實歸雲是想和卓陽道別的,但見他一轉身,人旋即就在醫院外了。連聲道別都來不及說,心中是遺憾的。但終於等到展風,足夠她一掃近日的陰霾。「你可好不好?沒有受過什麼傷吧?」他沒受傷,精神也不錯,她的心就安了。
入目的都是鮮血,夜裡的夢境也是紅的,還聽到慶姑夜半驚醒的凄慘哭泣。
歸雲的心沉了,頭也低下來。這些日子她聽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戰況,從高連長和傷兵們口中傳入她的耳中,壓在她的心上。
歸鳳見狀,竟轉身回了房裡。雁飛也不理會,歸雲卻是隱隱尷尬。還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飛送來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圍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糧食。杜家人口又增多,還要周濟戲班子,雁飛先前送來的早快見了底。歸雲正琢磨要再上街採購些回來,但當時卻是有錢都未必有處買。
她一直趴在高連長病床邊的床頭柜上寫信――這是高連長臨終前拜託給她的最後一件事,為他遠在北方的妻子寫一封喪報。高連長的妻子閨名「翠蓮」,複雜的筆畫使歸雲無法寫得漂亮。但她牢牢記住高連長留給妻子最後的話——「切勿哀痛,保重身體,侍親育兒,以待勝利之日」。她一直默念著,生怕忘記半個字。抬眼望去,病床上空空如也,人不知歸處。心頭空空落落,異常難受。醫生見她寫的艱難,要幫她寫,被她倔強地拒了:「高連長要我給他寫的,我一定要做到!」
再望過去,原來歸雲也在。她靜靜立著,渾似不覺周遭的一切,只是直直望牢河對岸的四行倉庫。她在擔憂,也在嘆氣。卓陽想,也正想,她就轉頭過來。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也讓對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擔憂、悲憤和孤寂。卓陽先走過去:「這裏很危險!」歸雲淡淡道:「沒有哪裡是不危險的!」見他仍揣著相機,問,「還要採訪?」
蘇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英國軍隊布好的防線,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河對岸,是蘇州河北岸,四行倉庫就佇立在那邊。莫主編帶著報社同仁一起到達的時候,蘇州河南岸早已人山人海,個個翹首望著北岸。
「傑生大夫,麻煩您來看一下高連長!」傑生大夫旋即隨著那人奔跑過去。歸雲一聽是「高連長」,一下心也慌了,跟著他們一起往高連長的病房跑。
那時候,他很虛弱,神思在消逝。但對她說了這樣的大段話。她才了解,軍人也是細膩的。
「那時我們頭頂上是小日本的轟炸機,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們都拼了,看見日本兵就殺紅了眼。其實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們戴得鋼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蓋上還纏著鋼罩。咱兄弟們可不管,看見他們就提槍刺刀衝上去,殺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高連長將戰場上的英勇經歷說得眉飛色舞,歸雲聽得津津有味。她希望他能忘卻重傷未愈的現實,就做一個積極的傾聽者,還答應高連長的任何要求,譬如為他寫信回家給妻子報個平安。他臂上的傷一直沒好,動不了。只是她很躊躇。她雖是做過一年學生,跟著展風一處也識了字,但因沒怎麼練習,並寫不出一筆漂亮的字。歸雲先去買了鋼筆和信紙,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字實在不好看,恐怕要丟您的臉了。」高連長恢復了軍人的豪爽和樂觀,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家那口子也不會斷文識www•hetubook•com.com字。」
「這是我自己編的平安帶,壓在靜安寺法壇讓老和尚念過經。雖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歸雲納罕,和展風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呢!但雁飛手腕上並沒有,就問:「你自己怎麼不戴?」
遮遮擋擋,反讓自己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打濕了。待到卓陽將她送到石庫門門口,看到半身濕的她,皺了半天眉。她倒跑進灶庇間拿出一條毛巾遞給他擦乾衣服,然後目送他一手舉著傘一手扶著車把手騎遠的身影。他一個人騎車的速度飛快,如風。她又擔心他了。卓陽回到報社,先進了報社隔壁的廂房。這廂房是莫主編撥出來給幾個外國編輯和記者做辦公室的,他們做的報紙叫《FREEDOM》,翻譯紐約和巴黎的時事,也把中國的新聞發去國外。紐約巴黎的雜誌能在上海同步發行,這群洋報人貢獻不少。故莫主編鼎立支持,還將印刷房一併交付他們使用。裏面無人,但掛著相片,是蒙娜。她正站在金門大橋前,做一個張揚的指揮的姿勢,金髮也張揚。卓陽將傘放好,也將相機拿出來擺桌上。他坐倒,閉目養神。有人進來了。「你這樣累?」卓陽睜眼,是蒙娜。手裡還端著一隻紫砂茶壺,徑直到他面前,問:「你還不回家去?不是已經和卓老師和好了嗎?」「這樣回去會嚇到我媽,讓我歇會兒,就回去。」卓陽又閉上眼睛。「陽,十月的船你不去了?」「你們洋人都要搶破頭,哪裡輪得到我們中國人?」「好,我也不去了。」蒙娜說。卓陽再次睜開眼,望住她。她輕輕笑,不多說,將掌中的紫砂壺一展。「今天在城隍廟的古董街買來的,最近很多中國富人在拋售古董。我不太懂這些,你看看這隻壺怎樣?」全壺暗紫的色彩,雜著粗沙,壺口高翹,壺身似一包袱裹著一方大印一般。卓陽看了,說:「這是袱印壺,不過——」仔細檢驗壺蓋、壺底和壺內,「沒有製作者印記,應是仿的,不過手藝也夠考究了。」蒙娜點頭,她得了些新的新聞:「最近古董買賣十分興盛,真假充斥市場,不過真貨也不會賣給我們洋人吧!」卓陽說:「你們洋人搶過我們的圓明園,現在的收藏界立志,就算再困難不得不出賣古董,也要找國內買家,再不能流傳到外人手裡。」蒙娜抗議:「那時我並未出生。如果我出生了,也一定真實記錄一切。」 蒙娜揮手,「無真言,毋寧死!一切的劊子手都將得到主的懲罰。」「你們的主說要寬恕一切敵人。」卓陽說。「寬恕不代表遺忘,所以我們要留下證據,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蒙娜又說:「我聽說有些日本人也在找中國古董,據說他們緊盯王老闆呢!不過他們最想追繳的是一張碑帖,好像是唐朝時代流傳下來的,和當時的日本國也有些牽扯。」卓陽認真聽完說:「我後來也想過,王老闆的確做的招搖了,賣好政府太過,難免惹人注目,後來有些收藏界人士退出了。」「所以卓老師的想法也沒錯。」蒙娜笑。 卓陽又沉默,算作承認,半晌才說:「我真的衝動了。」蒙娜卻定定看他:「你變了很多,更加成熟了。」「每個人都不得不成熟!」卓陽看向蒙娜,「你有堅實的美利堅保護,但我們中國人要保護中國!」蒙娜喝彩,也鼓掌。她留在上海,也學習,也旁觀。中國人,很堅韌不屈。她以前認為這個東方古國是孱弱的,只有藝術文化的生命力。就像景德鎮的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而且,易碎。只是經歷了硝煙,她發覺未必。眼前的卓陽,自己認識已久,自己兄妹是他父親的學生,以中國話講,真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他是個瀟洒不羈的中國男子,亦狂亦俠,能哭能歌,有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之風。
那是個血色的日子,歸雲忘不了,杜班主也許就在那天被炸死了。「今天我給隊里告個假,一起回去吧!」展風說。慶姑在認命的情緒里,平靜了。或許也知道悲傷於事無補,只要展風安全歸來就成。所以面對展風時,她不責備,不歇斯底里。
她搖了搖頭,是的,不能指望。誰能那麼天真靠著指望別人活著?她心裏冷著,想,如果軍隊撤光了,這裏還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霞光散了,夜風起了。北面的槍炮聲好像的確是漸歇著。這是戰事疲軟了,城郊在進行無序的潰退。這仗,在潰敗,一瀉千里,不是租界內的人們能想到的。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來,沒有想象中容易。捷報傳得越來越少,傷兵卻越來越多。高連長的病也反反覆復,就像上海反覆的季節和反覆的戰事。歸雲的心,也反覆著。
無論哪種,都卑微到極至。她兩者都經歷過,不想再回首。轉身,惟有離去。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面,轟炸的余灰下,沐恩堂的十字架豎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彌撒音從空中灑下來。雁飛停住了,一身一條影,蕭條佇立。天主教堂的門口並不安靜,簇著一群人。「為民族大義,為國家榮辱,為前線將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萬元為將士們購買軍衣,添置軍備!」在人群中間說得道義凜然的竟然是王老闆。雁飛微訝,料不到竟碰到為抗戰捐贈的王老闆。人群中的他,穿一身挺刮輕薄的西服,還是那副款款的老闆派頭,一腔一調,氣勢十足,一詞一語,激動人心。一席話說得這些教徒們響應號召,紛紛拿出積蓄,丟進募捐箱里。王老闆看到這幅爭相捐贈的情景是滿意的,滿意他的號召力在人群中起了作用。
她不斷寫,仍舊寫不好這字,不斷氣餒。「你說,我來寫。」背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回頭,是卓陽,站在他的身後,一褲腿的濕痕,頭髮也濕了,貼在耳際。
第一次看到這張面孔,還小小的,習慣低著頭,身量也未長成,整個人的形態都怯弱。
因為日本人在夜晚的空襲也漸停了,所以微暗的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以及撤退的軍隊。卓陽和他的同事www.hetubook.com.com們還在忙碌。「南翔到崑山的路上慘不忍睹,軍隊已經亂了秩序,日本人的空襲和圍堵也沒有間斷,情勢不妙啊!」莫主編對難得集中在一起的報社同仁們說道。卓陽說:「聽說還有部隊會駐守到西藏路橋邊的四行倉庫,公共租界的人正在協調,要部隊退出去。」一名男編輯憤慨地揮手:「英美佬隔山看虎鬥也就算了,國際聯合會算個屁!憑什麼要中國部隊撤退?」蒙娜很尷尬。這時他身後有外派的記者跑回來,氣喘吁吁說:「四行倉庫確定有守軍,英美代表交涉了半天,只要他們肯放下武器,就一定保證他們安全離開。」男編輯急忙問:「守軍怎麼說?」那記者說:「駐軍團長姓謝,說『我們的魂,可以離開我們的身,槍不能離開我們的手。沒有命令,死也不退。』英美代表已經放棄勸說了。」「好!」報社內的編輯記者們一片鼓掌。卓陽問:「他們一共留了多少人?」「有國外記者代表去問了,他們說留了八百人。」「我們中國人的軍隊到底是好樣的!」一名記者叫。莫主編是卓陽都蹙了眉。卓陽說:「四行倉庫工事雖然堅固,但八百人怎麼抵擋十萬日軍?這不是——」
人類生如蚍蜉,仰賴卑微的依附。鐵門邊是最後的生機,他們不敢離去,就在那裡的路邊巷角搭了簡易的棚。絕望無盡,悲辛無限。雁飛停了好一會。前幾日她也路過這裏,這裏尚放難民進來,沒想到今日就鎖了。好在還有三五人給那邊的難民發糧食。但被飢餓和恐懼折磨得近乎狂亂的人們已無剩多少自尊和悲憫,男人的罵娘聲、女人的尖叫聲、孩子的哭鬧聲,震天動地。他們還用濺血的方式來適者生存。
想到展風,雁飛微蹙眉。他本是遠離危險的,卻被她推進去,如若有個萬一,是她的罪過。
莫主編搖了搖頭:「看來是要用孤軍去討國際同情。」「怎麼到現在還指望國際救援?」卓陽憤慨。莫主編一下站立起來,微昂了昂頭,喝一聲:「走,我們去前線做報道。」
「我送你回去吧!」卓陽當作沒有看到她的淚。卓陽仍是騎了那輛更顯破舊的自行車載了歸雲回去,他又沒帶雨具,坐在車後座的歸雲便撐開油布傘,籠著兩人。入秋的上海,漸陰冷,雨絲打在油布傘上「滴滴答答」的,還有踩著自行車的「嘎吱嘎吱」聲。都是無休止,像前線無休止的槍聲。「你住哪裡?」歸雲問卓陽。「我回報社。」卓陽說。「你先回報社吧!我有帶傘,不會淋濕。」歸雲說,看到他渾身上下的淋濕的痕迹都未乾,又添上新的濕痕。他說:「先送你回家。」「淋濕了會生病的。」歸雲轉念一想,覺得他仍會拒絕,又說,「那到我家后,這把傘留給你,不過你單手騎車要小心!」卓陽聽她一個人在身後念叨,不覺莞爾,揚了揚唇角,說:「好。」歸雲才放心,仔細地替他打好傘,一面注意不擋著他的視線,一面又注意盡量不讓他淋濕。
那位太太嘆氣:「卓陽不肯走,怎麼說都不肯!」「您放心吧!上帝會保佑你們的。您又帶了那麼好的湯給傷員,您總是那麼好心!」 傑生大夫在胸前劃一個十字架。「看著他們傷的都那麼重,心裏總想要做點什麼!他們喜歡喝這湯,我也安慰了!」
也什麼都夠了!只她還是想讓自己在炮火聲中害怕,這怕,等同自殘!可怎麼及得上那群無家可歸的難民,這些愁苦的難民,連處藏身之所都沒有。她比他們,好過太多!雁飛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漸冷的空氣里,凍住了。這幾個月來,百樂門歇業,她生活的重心沒了,寂寞起來就閑在家裡編了腕帶,她曾經想要為他編織一條,只是還沒學會,他已經不見了。好在,如今她還有人可送,給了展風和歸雲。
但歸雲還是猶豫,先用鋼筆寫了一個字,一看,竟是個「卓」。筆劃不多,還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樣羞澀。歸雲面上一紅,將信紙揉作一團,才抬個頭,就正見卓陽突兀地出現在病房門邊,也許是路過的,就是猶猶疑疑的沒有進來。她也不顧面紅了,只想高連長的事,就拖他進來:「大學生,你來幫個忙。」
夜色里,四行倉庫像一根筆直的脊樑一樣,高高聳立在月色下,凜然不倒!好像支撐住了上海的一片天。在四周拍過照片的卓陽又循著原來的方向,找到蹲在河防牆角邊的歸雲。她雙手抱膝,猶自發獃。正要走過去,就見展風走到歸雲身邊,拉起她一起走了。月色籠罩他們的背影。卓陽看得出了好一會兒神。次日,戰鬥依舊,市民們英勇的圍觀也依舊。軍民的精神高昂得很一致。
歸雲小心翼翼地疊好信紙,放進信封里,站起身,對著那空空的床位說:「連長叔叔,我答應你的終於可以做到了,雖然做的不那麼完美,但是我堅持到底了!」眼前又溫熱,咬住唇,忍下去。
展風把手頭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傷員,還將他們傷勢輕重一一敘述給醫生。有條有理,穩噹噹的。不過月把功夫,展風有點變了。交代完了,展風才得空,對歸雲說:「前些天被王老闆安排了去輸送隊送米糧,好多日子沒進救護組。」「今晚回家嗎?娘天天念叨你。」歸雲問。「我最怕她這個。若她再發作,我就出不來了。」展風撓頭苦惱。「今晚給你爹做三七。」歸雲黯然,「你還是回來吧!」展風深鎖眉,時間真快,哀傷卻流逝得這麼慢。歸雲看到他左手腕上戴著一條白色麻花狀的腕帶,紋路細膩,編製方法又精巧。只是這些天經歷了風塵,髒了。這該是女孩戴的東西,歸雲看了好幾眼。展風下意識用手捏緊了編成結的那端。歸雲看清了,上面寫著黑粗的三個數字——828!
雁飛笑笑:「都是別人送我的,我那邊多得吃不完。」邊指揮車夫將東西搬進天井裡。
一筆一劃,沿著他寫過的痕迹寫。第一遍還是不像樣。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邊看著,鼓起勇氣,再寫。卓陽就看著她臨摹了一張一張又一張,右手用力捏hetubook.com.com著拿筆。不肯放棄,就像前線不肯放下刀槍的戰士。待到最後一張寫的已經像了樣子,也工整了,外面的天色也微暗下來。歸雲執起那信紙,仔細看,再轉頭學生似地問卓陽:「能看了嗎?」卓陽看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細,乾淨,就點了點頭。
男編輯也想到了:「這是送死!」重重一擊捶到辦公桌上,「中國人怎麼只能用血肉之軀來抵擋侵略者的炮火?羅店、寶山、大場,一排一排的人肉去擋敵人的大炮——」再也說不下去。
卓陽看著蘇州河邊越聚越多的人群。都說上海人愛軋鬧猛,馬路上出一小點雞毛蒜皮的事都會圍成里三層外三層,沒有想到這樣存亡的關鍵時刻,上海人還是愛軋鬧猛,赤頭赤臉都跑來槍林彈雨下圍觀。但個個臉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並不懼怕危險的。卓陽說:「這樣就夠了。」歸雲笑了一下,氣鼓鼓的,在作氣:「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真不像那年在難民船上,大家都蹲著,鴉雀無聲望著頭頂的轟炸機。忽然,雁飛悟了,因為那時的人都覺得必死無疑了,但這時的人們都拼著命要生存的!
日本的海軍空軍陸軍全線出動,在國際上叫囂三個月滅亡中國,如今也快三個月了,還是沒有滅盡上海灘上的繁華,更何況是中國?蒙娜回報社時,天已經黯了。 連續數月的槍炮聲漸漸歇止,剩餘的只是零星的,偶爾破碎沉靜的天。她望向東南面和北面,那裡的天空堆積著濃厚的雲層,掩住霞光和微起的月色。雲層下,還是有幾處樓房起著熊熊的大火,火光倒把影影幢幢的高樓照亮,倒著豎向天空,猙獰可怕。
卓陽望過去,展風正站在王老闆身後,挽著袖子,手裡拿著一雙鼓錘。他面前支著一面大鼓。
這些天她幫著照顧了不少其他的傷員,看到重傷不治的傷員犧牲在病床上的時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悲傷之,還有無盡的恐慌。她看著傷勢好轉的軍人直接撤去了嘉定,從那裡,是要出上海的。上海灘上的人們會有怎樣的命運?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軍隊是否真可以保護的了中國人?
她把茶送到他的面前,擺下托盤,道一聲:「老闆,喝茶!」放下茶杯又無聲無息隱在了所有人身後。也許只有他在現場所有賓客杯盆交錯中,注意到這個垂著托盤,斜著臉望著屋檐下一隻燕子巢的女孩,和女孩一臉充滿渴望的神色。他不知道她臉上的生氣是何時完完全全喪失了。抑或是那場火災?那次的她,長發上燃著火,瘋子一樣從那棟小石庫門裡飛奔出來,好像一隻著火的燕子!
臨終前千般囑咐,是要和妻子訣別,也是要給這位在最後日子里撫慰過自己傷痛的小女孩最後的鼓勵。所以她堅持寫,要寫的漂亮,要寫的娟秀。但是,淚也不停流,順著筆杆子,落在信紙上,讓一張張紙變得虛軟無力。這支鋼筆是她為了給高連長寫信時買的,在商店裡挑挑揀揀,買不起美國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買得太差,售貨員向她推薦:「這支筆是國產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國難當頭,我們要支持國貨。」她立刻就買了下來,回到病房對高連長說:「這是我第一次買筆,國產的,聽人說不錯,寫起來應該好。」後來卓陽寫了信,高連長誇道:「字好,國產的鋼筆也好,我們中國人生產的東西不比外國人差。」最後鋼筆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連長的遺物。她望著這支黑色的,戴著鑲金邊的筆帽的鋼筆,莊重、深沉,捏在手裡重千斤。
「可是怎麼會那麼亂?」蒙娜走了過去:「杜小姐!」「您來做採訪?」歸雲同她握手,打招呼。蒙娜環視四周,聳肩嘆氣:「本來要採訪,現在這樣,也不能做採訪了。」
字是磅礴有力的,肩肩骨骨稜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樣挺拔俊秀。歸雲把那紙壓在自己要臨摹的紙下,接過卓陽又遞來的筆,臨摹他的字。
「是啊,亂得一團糟!」展風說。「你們會不會跟著撤走?」蒙娜問。「當然不會!」展風立刻答,「我們的家人都在上海,家也在上海!」只是一想,自己一家原不是祖籍上海,這樣回答未必完全正確,但現在生了與此地生死與共的心甘情願。這心甘情願就如死守寶山城的姚子青營五百將士一樣,不離不棄,永駐陣地。蒙娜望著這和卓陽年紀相仿的中國男子,這群中國人身上還帶著殺氣,在肅殺的秋天,格外凜冽。北面大片的鮮血染盡了黃浦江,也把奮勇的殺氣往這些中國人身上染遍。
高連長臨終前這樣對她說:「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煩你的這件事情會讓你很為難,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親自寫給我妻嗎?其實寫字並不困難,難的是永遠不去寫。連長叔叔相信你能克服困難。」
藤田智也會不動聲色沒有預兆地給她送禮,小噴壺,玉鐲。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說「用的很好」,或說「你戴著會很好」。送的人無所謂的樣子,收的人也是無所謂的樣子。雁飛又說:「這樣抵的了幾條中國人的命?」她不等王老闆答,手指著那十字架:「你說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嗎?」「阿囡!」王老闆輕輕嘆息一聲。雁飛也輕輕嘆息:「乾爹,你那個辰光為什麼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他鎖著眉,望住她一臉未乾的淚跡。她慌忙掏出手絹再擦淚,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給她的那條。他總是見到她哭得不成樣子。「我要自己寫。」歸雲仍舊堅持。卓陽低低嘆了一口氣,彎下腰,拿過她手上的鋼筆,說:「你來說寫什麼,我寫好一張,你壓到信紙後面臨摹。」他的確寫得一筆好字,高連長都誇讚過。這也是一個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都沒辦法寫出這些字。歸雲轉述了高連長的遺言,卓陽一邊「刷刷」地就寫好了,把紙遞給她。
歸鳳看清楚她臉上是濃妝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隱了,立刻厭嫌。雁飛身後還跟著獨輪車,由車夫推著,上頭捆紮著麻袋。歸鳳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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